正文

01 七里茶坊

人生有趣 作者:汪曾祺 著


01 七里茶坊

我在七里茶坊住過幾天。

我很喜歡七里茶坊這個地名。這地方在張家口東南七里。當(dāng)初想必是有一些茶坊的。中國的許多計里的地名,大都是行路人給取的。如三里河、二里溝、三十里鋪。七里茶坊大概也是這樣。遠(yuǎn)來的行人到了這里,說:“快到了,還有七里,到茶坊里喝一口再走。”送客上路的,到了這里,客人就說:“已經(jīng)送出七里了,請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壺茶,說了些話,出門一揖,就此分別了。七里茶坊一定縈系過很多人的感情。不過現(xiàn)在卻并無一家茶坊。我去找了找,連遺址也無人知道?!安璺弧笔枪耪Z,在《清明上河圖》《東京夢華錄》《水滸傳》里還能見到。現(xiàn)在一般都叫“茶館”了。可見,這地名的由來已久。

這是一個中國北方的普通的市鎮(zhèn)。有一個供銷社,貨架上空空的,只有幾包火柴、一堆柿餅。兩只烏金釉的酒壇子擦得很亮,放在旁邊的酒提子卻是干的。柜臺上放著一盆麥麩子做的大醬。有一個理發(fā)店,兩張椅子,沒有理發(fā)的,理發(fā)員坐著打瞌睡。一個郵局。一個新華書店,只有幾套毛選和一些小冊子。路口矗著一面黑板,寫著鼓動冬季積肥的快板,文后署名“文化館宣”,說明這里還有個文化館。前兩天下過一場小雨,雨點(diǎn)在黑板上抽打出一條一條斜道。路很寬,是土路。兩旁的住戶人家,也都是土墻土頂(這地方風(fēng)雪大,房頂多是平的)。連路邊的樹也都帶著黃土的顏色。這個長城以外的土色的冬天的市鎮(zhèn),使人產(chǎn)生悲涼的感覺。

除了店鋪人家,這里有幾家車馬大店。我就住在一家車馬大店里。

我頭一回住這種車馬大店。這種店是一看就看出來的,街門都特別寬大,成天敞開著,為的好進(jìn)出車馬。進(jìn)門是一個很寬大的空院子。院里停著幾輛大車,車轅向上,斜立著,像幾尊高射炮。靠院墻是一個長長的馬槽,幾匹馬面墻拴在槽頭吃料,不停地甩著尾巴。院里照例喂著十多只雞。因為地上有撒落的黑豆、高粱,草里有稗子,這些母雞都長得極肥大。有兩間房,是住人的。都是大炕。想住單間,可沒有。誰又會上車馬大店里來住一個單間呢?“碗大炕熱”,就成了這類大店招徠顧客的口碑。

我是怎么住到這種大店里來的呢?

我在一個農(nóng)業(yè)科學(xué)研究所下放勞動,已經(jīng)兩年了。有一天生產(chǎn)隊長找我,說要派幾個人到張家口去淘公共廁所,叫我領(lǐng)著他們?nèi)?。為什么找到我頭上呢?說是以前去了兩撥人,都鬧了意見回來了。我是個下放干部,在工人中還有一點(diǎn)威信,可以管得住他們,云云。究竟為什么,我一直也不太明白。但是我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wù)。

我打好行李,挎包里除了洗漱用具,帶了一支大號的3B煙斗、一袋摻了一半榆樹葉的煙草、兩本四部叢刊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坐上單套馬車,就出發(fā)了。

我?guī)サ娜齻€人,一個老劉、一個小王,還有一個老喬,連我四個。

我拿了介紹信去找市公共衛(wèi)生局的一位“負(fù)責(zé)同志”。他住在一個糞場子里。一進(jìn)門,就聞到一股奇特的酸味。我交了介紹信,這位同志問我:“你帶來的人,咋樣?”

“咋樣?”

“他們,啊,啊,啊……”

他“啊”了半天,還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句。這位負(fù)責(zé)同志大概不大認(rèn)識字。他的意思我其實很明白,他是問他們政治上可靠不可靠。他怕萬一我?guī)淼娜藭诠矌募S池子里放一顆定時炸彈。雖然他也知道這種可能性極小,但還是問一問好??墒撬~不達(dá)意,說不出這種報紙語言。最后還是用一句不很切題的老百姓話說:“他們的人性咋樣?”

“人性挺好!”

“那好?!?/p>

他很放心了,把介紹信夾到一個卷宗里,給我指定了橋東區(qū)的幾個公廁。事情辦完,他送我出“辦公室”,順便帶我參觀了一下這座糞場。一邊堆著好幾垛曬好的糞干,平地上還曬著許多薄餅一樣的糞片。

“這都是好糞,不摻假?!?/p>

“糞還摻假?”

“摻!”

“摻什么?土?”

“哪能摻土!”

“摻什么?”

“醬渣子?!?/p>

“醬渣子?”

“醬渣子,味道、顏色跟大糞一個樣,也是酸的?!?/p>

“糞是酸的?”

“發(fā)了酵。”

我于是猛吸了一口氣,品味著貨真價實、毫不摻假的糞干的獨(dú)特的,不能代替的,余韻悠長的酸味。

據(jù)老喬告訴我,這位負(fù)責(zé)同志原來包淘公私糞便,手下用了很多人,是一個小財主。后來成了衛(wèi)生局的工作人員,成了“公家人”,管理公廁。他現(xiàn)在經(jīng)營的兩個糞場,還是很來錢。這人紫赯臉,闊嘴岔,方下巴,眼睛很亮,雖然沒有文化,但是看起來很精干。他雖不大長于說“字兒話”,但是當(dāng)初在指揮糞工、洽談生意時,所用語言一定是很清楚暢達(dá),很有力量的。

淘公共廁所,實際上不是淘,而是鑿。天這么冷,糞池里的糞都凍得實實的,得用冰镩鑿開,破成一二尺見方大小不等的冰塊,用鐵鍬起出來,裝在單套車上,運(yùn)到七里茶坊,堆積在街外的空場上。池底總有些沒有凍實的稀糞,就刮出來,倒在事先鋪好的干土里,像和泥似的和好。一夜工夫,就凍實了。第二天,運(yùn)走。隔三四天,所里車得空,就派一輛三套大車把積存的糞冰運(yùn)回所里。

看車把式裝車,真有個看頭。那么沉的、滑滑溜溜的冰塊,照樣裝得整整齊齊,嚴(yán)嚴(yán)實實,拿絆繩一煞,紋絲不動。走個百八十里,不興掉下一塊。這才真叫“把式”!

“叭——”的一鞭,三套大車走了。我心里是高興的。我們給所里做了一點(diǎn)事了。我不說我思想改造得如何好,對糞便產(chǎn)生了多深的感情,但是我知道這東西很金貴。我并沒有做多少,只是在地面上挖一點(diǎn)干土,和糞。為了照顧我,不讓我下池子鑿冰。老喬呢,說好了他是來玩的,只是招招架架,跑跑顛顛。活,主要是老劉和小王干的。老劉是個使冰镩的行家,小王有的是力氣。

這活臟一點(diǎn),倒不累,還挺自由。

我們住在騾馬大店的東房——正房是掌柜的一家人自己住。南北相對,各有一鋪能睡七八個人的炕——擠一點(diǎn),十個人也睡下了??斓酱汗?jié)了,沒有別的客人,我們四個人占據(jù)了靠北的一張炕,很寬綽。老喬歲數(shù)大,睡炕頭。小王火力壯,把門靠邊。我和老劉睡當(dāng)間。我那位置很好,靠近電燈,可以看書。兩鋪炕中間,是一口鍋灶。

天一亮,年輕的掌柜就推門進(jìn)來,點(diǎn)火添水,為我們做飯——推莜面窩窩。我們帶來一口袋莜面,頓頓飯吃莜面,而且都是推窩窩?!娉酝炅?,三套大車會又給我們捎來的。小王跳到地下幫掌柜的拉風(fēng)箱,我們仨就擁著被窩坐著,欣賞他的推窩窩手藝?!@么冷的天,一大清早就讓他從內(nèi)掌柜的熱被窩里爬出來為我們做飯,我心里實在有些歉然。不大一會兒,莜面蒸上了,屋里彌漫著白蒙蒙的蒸汽,很暖和,叫人懶洋洋的??墒菬狎v騰的窩窩已經(jīng)端到炕上了。剛出屜的莜面,真香!用蒸莜面的水,洗洗臉,我們就蘸著麥麩子做的大醬吃起來。沒有油,沒有醋,尤其是沒有辣椒!可是你得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我一輩子很少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那是什么時候呀?——一九六○年!

我們出工比較晚。天太冷。而且得讓過人家上廁所的高潮。八點(diǎn)多了,才趕著單套車到市里去,中午不回來。有時由我掏錢請客,去買一包“高價點(diǎn)心”,找個背風(fēng)的角落,蹲下來,各人抓了幾塊嚼一氣。老喬、我、小王拿一副老掉了牙的撲克牌接龍、蹩七。老劉在呼呼的風(fēng)聲里居然能把腦袋縮在老羊皮襖里睡一覺,還挺香!下午接著干。四點(diǎn)鐘裝車,五點(diǎn)多就回到七里茶坊了。

一進(jìn)門,掌柜的已經(jīng)拉動風(fēng)箱,往灶火里添著塊煤,為我們做晚飯了。

吃了晚飯,各人干各人的事。老喬看他的《啼笑因緣》。他這本《啼笑因緣》是個古本了,封面封底都沒有了,書角都打了卷,當(dāng)中還有不少缺頁??墒撬€是戴著老花鏡津津有味地看,而且老看不完。小王寫信,或是躺著想心事。老劉盤著腿一聲不響地坐著。他這樣一聲不響地坐著,能夠坐半天。在所里,我就見過他到生產(chǎn)隊請一天假,哪兒也不去,什么也不干,就是坐著。我發(fā)現(xiàn)不止一個人有這個習(xí)慣。一年到頭的勞累,坐一天是很大的享受,也是他們迫切的需要。人,有時需要休息。他們不叫休息,就叫“坐一天”。他們?nèi)フ埣俚睦碛桑彩恰拔乙惶臁?。中國的農(nóng)民,對于生活的要求真是太小了。我,就靠在被窩上讀杜詩。杜詩讀完,就壓在枕頭底下。這鋪炕,炕沿的縫隙跑煙,把我的《杜工部詩》的一冊的封面熏成了褐黃色,留下一個難忘的、美好的紀(jì)念。

有時,就有一句沒一句,東拉西扯地瞎聊天。吃著柿餅子,喝著蒸鍋水,抽著摻了榆樹葉子的煙。這煙是農(nóng)民用包袱包著私賣的,顏色是灰綠的,勁頭很不足,抽煙的人叫它“半口煙”。榆樹葉子點(diǎn)著了,發(fā)出一種焦煳的,然而分明地辨得出是榆樹的氣味。這種氣味使我多少年后還難于忘卻。

小王和老劉都是“合同工”,是所里和公社訂了合同招來的。他們都是柴溝堡的人。

老劉是個老長工,老光棍。他在張家口專區(qū)幾個縣都打過長工,年輕時年年到壩上割莜麥。因為打了多年長工,莊稼活他樣樣精通。他有過老婆,跑了,因為他養(yǎng)不活她。從此他就不再找女人,對女人很有成見,認(rèn)為女人是個累贅。他就這樣背著一卷行李——一塊氈子、一床“蓋窩”(即被)、一個方頂?shù)恼眍^,到處漂流??此π欣畹睦鲃艃汉捅承欣畹淖藙?,就知道是一個常年出門在外的老長工。他真也是自由自在,也不置什么衣服,有兩個錢全喝了。他不大愛說話,但有時也能說一氣,在他高興的時候,或者不高興的時候。這二年他常發(fā)牢騷,原因之一,是喝不到酒。他老是說:“這是咋搞的?咋搞的?”——“過去,七里茶坊,啥都有:驢肉、豬頭肉、燉牛蹄子、茶雞蛋……賣一黑夜。酒!現(xiàn)在!咋搞的!咋搞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做夢娶媳婦,凈慕好事!多會兒?”他年輕時曾給八路軍送過信,帶過路?!鞍硞兡顷嚕惺裁春贸缘?,都給八路軍留著!早知這樣,哼!……”他說的話常常出了圈,老喬就喝住他:“你瞎說點(diǎn)啥!沒喝酒,你就醉了!你是想‘進(jìn)去’住幾天是怎么的?嘴上沒個把門的,虧你活了這么大!”

小王也有些不平之氣。他是念過高小的。他給自己編了一口順口溜:“高小畢業(yè)生,白費(fèi)六年工。想去當(dāng)教員,學(xué)生管我叫老兄。想去當(dāng)會計,珠算又不通!”他現(xiàn)在一個月掙二十九塊六毛四,要交社里一部分,刨去吃飯,所剩無幾。他才二十五歲,對老劉那樣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并不羨慕。

老喬,所里多數(shù)人稱之為喬師傅。這是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老于世故的工人。他是懷來人。年輕時在天津?qū)W修理汽車??谷諔?zhàn)爭時跑到大后方,在資源委員會的運(yùn)輸隊當(dāng)了司機(jī),跑仰光、臘戍??箲?zhàn)勝利后,他回張家口來開車,經(jīng)常跑壩上各縣。后來歲數(shù)大了,五十多了,血壓高,不想再跑長途,他和農(nóng)科所的所長是親戚,所里新調(diào)來一輛拖拉機(jī),他就來開拖拉機(jī),順便修修農(nóng)業(yè)機(jī)械。他工資高,沒負(fù)擔(dān)。農(nóng)科所附近一個小鎮(zhèn)上有一家飯館,他是???。什么貴菜、新鮮菜,飯館都給他留著。他血壓高,還是愛喝酒。飯館外面有一棵大槐樹,夏天一地濃蔭。他到休息日,喝了酒,就睡在樹蔭里。樹蔭在東,他睡在東面;樹蔭在西,他睡在西面,圍著大樹睡一圈!這是前二年的事了?,F(xiàn)在,他也很少喝了。因為那個飯館的酒提潮濕的時候很少了。他在昆明住過,我也在昆明待過七八年,因此他老愿意找我聊天,抽著榆葉煙在一起懷舊。他是個技工,淘糞不是他的事,但是他自愿報了名。冬天,沒什么事,他要來玩兩天。來就來吧。

這天,我們收工特別早,下了大雪,好大的雪?。?/p>

這樣的天,凡是愛喝酒的都應(yīng)該喝兩盅,可是上哪兒找酒去呢?

吃了莜面,看了一會兒書,坐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心事,照例聊天。

像往常一樣,總是老喬開頭。因為想喝酒,他就談起云南的酒。市酒、玫瑰重升、開遠(yuǎn)的雜果酒、楊林肥酒……

“肥酒?酒還有肥瘦?”老劉問。

“蒸酒的時候,上面吊著一大塊肥肉,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里。這酒是碧綠的。”

“像你們懷來的青梅煮酒?”

“不像。那是燒酒,不是甜酒?!?/p>

過了一會兒,又說:“有點(diǎn)像……”

接著,又談起昆明的吃食。這老喬的記性真好,他可以從華山南路、正義路,一直到金碧路,數(shù)出一家一家大小飯館,又岔到護(hù)國路和甬道街,哪一家有什么名菜,說得非常詳細(xì)。他說到金錢片腿、牛干巴、鍋貼烏魚、過橋米線……

“一碗雞湯,上面一層油,看起來連熱氣都沒有,可是超過一百度。一盤仔雞片、腰片、肉片,都是生的。往雞湯里一推,就熟了?!?/p>

“那就能熟了?”

“熟了!”

他又談起汽鍋雞。描述了汽鍋是什么樣子,鍋里不放水,全憑蒸汽把雞蒸熟了,這雞怎么嫩,湯怎么鮮……

老劉很注意地聽著,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汽鍋是啥樣子,這道菜是啥滋味。

后來他又談到昆明的菌子:牛肝菌、青頭菌、雞,把雞夸贊了又夸贊。

“雞?有咱這兒的口蘑好吃嗎?”

“各是各的味兒。”

……

老喬白話的時候,小王一直似聽不聽,躺著,張眼看著房頂。忽然,他問我:“老汪,你一個月掙多少錢?”

我下放的時候,曾經(jīng)有人勸告過我,最好不要告訴農(nóng)民自己的工資數(shù)目,但是我跟小王認(rèn)識不止一天了,我不想騙他,便老實說了。小王沒有說話,還是張眼躺著。過了好一會兒,他看著房頂說:“你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為什么你就掙那么多?”

他并沒有要我回答,這問題也不好回答。

沉默了一會兒。

老劉說:“怨你爹沒供你書。人家老汪是大學(xué)畢業(yè)!”

老喬是個人情練達(dá)的人,他琢磨出小王為什么這兩天老是發(fā)呆,為什么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說:“小王,你收到一封什么信,拿出來我看看!”

前天三套大車來拉糞水的時候,給小王捎來一封寄到所里的信。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小王搞了一個對象。這對象搞得稍微有點(diǎn)離奇:小王有個表姐,嫁到鄰村李家。李家有個姑娘,和小王年貌相當(dāng),也是高小畢業(yè)。這表姐就想給小姑子和表弟撮合撮合,寫信來讓小王寄張照片去。照片寄到了,李家姑娘看了,不滿意。恰好李家姑娘的一個同學(xué)陳家姑娘來串門,她看了照片,對小王的表姐說:“曉得人家要俺們不要?”表姐跟陳家姑娘要了一張照片,寄給小王,小王滿意。后來表姐帶了陳家姑娘到農(nóng)科所來,兩人當(dāng)面相了一相,事情就算定了。農(nóng)村的婚姻,往往就是這樣簡單,不像城里人有逛公園、軋馬路、看電影、寫情書這一套。

陳家姑娘的照片我們都見過,挺好看的,大眼睛,兩條大辮子。

小王收到的信是表姐寄來的,催他辦事。說人家姑娘一天一天大了,等不起。那意思是說,過了春節(jié),再拖下去,恐怕就要吹。

小王發(fā)愁的是:春節(jié)他還辦不成事!柴溝堡一帶辦喜事倒不尚鋪張,但是一床里面三新的蓋窩,一套花直貢呢的棉衣,一身燈芯絨褲襖、絨衣絨褲、皮鞋、球鞋、尼龍襪子……總是要有的。陳家姑娘沒有額外提什么要求,只希望要一枚金星牌鋼筆。這條件提得不俗,小王倒因此很喜歡。小王已經(jīng)做了長期的儲備,可是算來算去還差五六十塊錢。

老喬看完信,說:“就這個事嗎?值得把你愁得直眉瞪眼的!叫老汪給你拿二十,我給你拿二十!”

老劉說:“我給你拿上十塊!現(xiàn)在就給!”說著從紅布肚兜里就摸出一張十元的新票子。

問題解決了,小王高興了,活潑起來了。

于是接著瞎聊。

從云南的雞聊到內(nèi)蒙古的口蘑。說到口蘑,老劉可是個專家。黑片蘑、白蘑、雞腿子、青腿子……

“過了正藍(lán)旗,撿口蘑都是趕了個驢車去。一天能撿一車!”

不知怎么又說到獨(dú)石口。老劉說他走過的地方?jīng)]有比獨(dú)石口再冷的了,那是個風(fēng)窩。

“獨(dú)石口我住過,冷!”老喬說,“那年我們在獨(dú)石口吃了一洞子羊。”

“一洞子羊?”小王很有興趣了。

“風(fēng)太大了,公路邊有一個涵洞,去避一會兒風(fēng)吧。一看,涵洞里白糊糊的,都是羊。不知道是誰的羊,大概是被風(fēng)趕到這里的,擠在涵洞里,全凍死了。這倒好,這是個天然冷藏庫!俺們想吃,就進(jìn)去拖一只,吃了整整一個冬天!”

老劉說:“肥羊肉燉口蘑,那叫香!四家子的莜面,比白面還白。壩上是個好地方?!?/p>

話題轉(zhuǎn)到了壩上。老喬、老劉輪流說,我和小王聽著。

老喬說,壩上地廣人稀,只要收一季莜麥,吃不完。過去山東人到口外打把式賣藝,不收錢。散了場子,拿一個大海碗挨家要莜面,“給!”一給就是一海碗。說壩上沒果子。懷來人趕一個小驢車,裝一車山里紅到壩上,下來時驢車換成了三套大馬車,車上滿滿地裝的是莜面。壩上人都豪爽,大方。吃起肉來不是論斤,而是放開肚子吃飽。他說壩上人看見壩下人吃肉,一小碗,都奇怪:“這吃個什么勁兒呢?”他說,他們要是看見江蘇人、廣東人炒菜——幾根油菜、兩三片肉,就更會奇怪了。他還說壩上女人長得很好看。他說,都說水多的地方女人好看,壩上沒水,為什么女人都長得白白凈凈?那么大的風(fēng)沙,皮色都很好。他說他在崇禮縣看過兩姐妹,長得像傅全香。

傅全香是誰,老劉、小王可都不知道。

老劉說,壩上地大,風(fēng)大,雪大,雹子也大。他說有一年沽源下了一場大雪,西門外的雪跟城墻一般高。也是沽源,有一年下了一場雹子,有一個雹子有馬大。

“有馬大?那掉在頭上不砸死了?”小王不相信有這樣大的雹子!

老劉還說,壩上人養(yǎng)雞,沒雞窩。白天開了門,把雞放出去。雞到處吃草籽,到處下蛋。他們也不每天去撿。隔十天半月,挑了一副筐,到處撿蛋,撿滿了算。他說壩上的山都是一個一個饅頭樣的平平的山包。山上沒石頭。有些山很奇怪,只長一樣?xùn)|西。有一個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還有一座芍藥山,夏天開了滿滿一山的芍藥花……

老喬、老劉把壩上說得那樣好,使小王和我都覺得這是個奇妙的、美麗的天地。

芍藥山,滿山開了芍藥花,這是一種什么景象?

“咱們到韭菜山上掐兩把韭菜,拿鹽腌腌,明天蘸莜面吃吧?!毙⊥跽f。

“見你的鬼!這會兒會有韭菜?滿山大雪!——把錢收好了!”

聊天雖然有趣,終有意興闌珊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黑了,房頂上的雪一定已經(jīng)堆了四五寸厚了,攤開被窩,我們該睡了。

正在這時,屋門開處,掌柜的領(lǐng)進(jìn)三個人來。這三個人都反穿著白茬老羊皮襖,齊膝的氈疙瘩。為頭是一個大高個兒,五十來歲,長方臉,戴一頂火紅的狐皮帽。一個四十來歲,是個矮胖子,臉上有幾顆很大的痘疤,戴一頂狗皮帽子。另一個是和小王歲數(shù)仿佛的后生,雪白的山羊頭的帽子遮齊了眼睛,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女孩子?!樕t潤,眼睛太好看了!他們手里都拿著一根六道木二尺多長的短棍。雖然剛才在門外已經(jīng)拍打了半天,帽子上、身上,還粘著不少雪花。

掌柜的說:“給你們做飯?——帶著面了嗎?”

“帶著哩?!?/p>

后生解開老羊皮襖,取出一個面口袋?!衙婵诖翟谘鼛希植坏浪雌饋砩砩瞎墓哪夷业摹?/p>

“推窩窩?”

高個兒把面口袋交給掌柜的:“不吃莜面!一天吃莜面。你給俺們到老鄉(xiāng)家換幾個粑粑頭吃。多時不吃粑粑頭,想吃個粑粑頭。把火弄得旺旺的,燒點(diǎn)水,俺們喝一口?!獩]酒?”

“沒?!?/p>

“沒咸菜?”

“沒。”

“那就甜吃!”

老劉小聲跟我說:“是壩上來的。壩上人管窩窩頭叫粑粑頭。是趕牲口的——趕牛的。你看他們拿的六道木的棍子。”隨即,他和這三個壩上人搭起來:“今天一早從張北動的身?”

“是?!@天氣!”

“就你們仨?”

“還有仨?!?/p>

“那仨呢?”

“在十多里外,兩頭牛掉進(jìn)雪窟窿里了。他們仨在往上弄。俺們把其余的牛先送到食品公司屠宰場,到店里等他們?!?/p>

“這樣天氣,你們還往下送牛?”

“沒法子??爝^年了。過年,怎么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

不大一會兒,掌柜的搞了粑粑頭來了,還弄了幾個腌蔓菁來。他們把粑粑頭放在火里燒了一會兒,水開了,把燒焦的粑粑頭拍打拍打,就吃喝起來。

我們的醬碗里還有一點(diǎn)醬,老喬就給他們送過去。

“你們那里今年年景咋樣?”

“好!”高個兒回答得斬釘截鐵。顯然這是反話,因為痘疤臉和后生都撲哧一聲笑了。

“他們仨咋還不來?去看看?!备邆€兒說著把解開的老羊皮襖又系緊了。

痘疤臉說:“我們倆去。你啦就甭去了?!?/p>

“去!”

他們和掌柜的借了兩根木杠,把我們車上的纜繩也借去了,拉開門,就走了。

聽見后生在門外大聲說:“雪更大了!”

老劉起來解手,把地下三根六道木的棍子歸在一起,上了炕,說:“他們真辛苦!”

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地說:“咱們也很辛苦?!?/p>

老喬一面鉆被窩,一面說:“中國人都很辛苦??!”

小王已經(jīng)睡著了。

“過年,怎么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我老是想著高個兒的這句話,心里很感動,很久未能入睡。這是一句樸素、美麗的話。

半夜,朦朦朧朧地聽到幾個人輕手輕腳走進(jìn)來,我睜開眼,問:“牛弄上來了?”

高個兒輕輕地說:“弄上來了。把你吵醒了!睡吧!”

他們睡在對面的炕上。

第二天,我們起得很晚。醒來時,這六個趕牛的壩上人已經(jīng)走了。

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一日寫成

載一九八一年第五期《收獲》

02 聽遛鳥人談戲

近來我每天早晨繞著玉淵潭遛一圈。遛完了,常找一個地方坐下聽人聊天。這可以增長知識,了解生活。還有些人不聊天。釣魚的、練氣功的,都不說話。游泳的鬧鬧嚷嚷,聽不見他們?nèi)率裁础Wx外語的學(xué)生,讀日語的、英語的、俄語的,都不說話,專心致志把莎士比亞和屠格涅夫印進(jìn)他們的大腦皮層里去。

比較愛聊天的是那些遛鳥的。他們聊的多是關(guān)于鳥的事,但常常聯(lián)系到戲。遛鳥與聽?wèi)颍再|(zhì)上本相接近。他們之中不少是既愛養(yǎng)鳥,也愛聽?wèi)?,或曾?jīng)也愛聽?wèi)虻摹?/p>

遛鳥的起得早,遛鳥的地方常常也是演員喊嗓子的地方,故他們往往有當(dāng)演員的朋友,知道不少梨園掌故。有的自己就能唱兩口。有一個遛鳥的,大家都叫他“老包”,他其實不姓包,因為他把鳥籠一掛,自己就唱開了:“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就這一句。唱完了,自己聽著不好,搖搖頭,接茬再唱:“包龍圖打坐……”

因為常聽他們聊,我多少知道一點(diǎn)關(guān)于鳥的常識。知道畫眉的眉子齊不齊,身材胖瘦,頭大頭小,是不是“原毛”,有“口”沒有,能叫什么玩意兒:伏天、喜鵲——大喜鵲、山喜鵲、葦咋子、貓、家雀打架、雞下蛋……知道畫眉的行市,哪只鳥值多少“張”——“張”,是一張十元的鈔票。他們的行話不說幾十塊錢,而說多少張。有一個七十八歲的老頭,原先本是勤行,他的一只畫眉,人稱鳥王。有人問他出不出手,要多少錢,他說:“二百。”遛鳥的都說:“值!”

我有些奇怪了,忍不住問:“一只鳥值多少錢,是不是公認(rèn)的?你們都瞧得出來?”

幾個人同時叫起來:“那是!老頭的值二百,那只生鳥值七塊。梅蘭芳唱戲賣兩塊四,戲校的學(xué)生現(xiàn)在賣三毛。老包,倒找我兩塊錢!那能錯了?”“全北京一共有多少畫眉?能統(tǒng)計出來嗎?”

“橫是不少!”

這位對畫眉和京劇的前途都非常樂觀。

一個六十多歲的退休銀行職員說:“養(yǎng)畫眉的歷史大概和京劇的歷史差不多長,有四大徽班那會兒就有畫眉。”

他這個考證可不大對。畫眉的歷史可要比京劇長得多,宋徽宗就畫過畫眉。

“養(yǎng)鳥有什么好處呢?”我問。

“嗐,遛人!”七十八歲的老廚師說,“沒有個鳥,有時早上一醒,覺得還困,就懶得起了;有個鳥,多困也得起!”

“這是個樂兒!”一個還不到五十歲的扁平臉、雙眼皮很深、絡(luò)腮胡子的工人——他穿著廠里的工作服,說。

“是個樂兒!釣魚的、游泳的,都是個樂兒!”說話的是退休銀行職員。

“一個畫眉,不就是叫嗎?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差別?”

一個戴白邊眼鏡的穿著沒有領(lǐng)子的醬色襯衫的中等個子老頭兒,他老給他的四只畫眉洗澡——把鳥籠放在淺水里讓畫眉抖擻毛羽,說:“叫跟叫不一樣!跟唱戲一樣,有的嗓子寬,有的窄,有的有膛音,有的干沖!不但要聲音,還得要‘樣’,得有‘做派’,有神氣。您瞧我這只畫眉,叫得多好!像誰?”

像誰?

“像馬連良!”

像馬連良?!我細(xì)瞧一下,還真有點(diǎn)像!它周身干凈利索,挺拔精神,叫的時候略偏一點(diǎn)身子,還微微搖動腦袋。

“瀟灑!”

我只得承認(rèn):瀟灑!

不過我立刻不免替京劇演員感到一點(diǎn)悲哀,原來在這些人的心目中,對一個演員的品鑒,就跟對一只畫眉一樣。

“一只畫眉,能叫多少年?”

勤行老師傅說:“十來年沒問題!”

老包說:“也就是七八年。就跟唱京劇一樣:李萬春現(xiàn)在也只能看一招一式,高盛麟也不似當(dāng)年了。”

他說起有一年聽《四郎探母》,甭說四郎、公主,佘太君是李多奎,那嗓子,沖!他慨嘆說:“那樣的好角兒,現(xiàn)在沒有了!現(xiàn)在的京劇沒有人看——看的人少,那是啊,沒有那么多好角兒了嘛!你再有楊小樓,再有梅蘭芳,再有金少山,試試!照樣滿!兩塊四?四塊八也有人看!——我就看!賣了畫眉也看!”

他說出了京劇不景氣的原因:老成凋謝,后繼無人。這與一部分戲曲理論家的意見不謀而合。

戴白邊眼鏡的中等個老頭兒不以為然:“不行!王師傅的鳥值二百(哦,原來老人姓王),可是你叫個外行來聽聽:聽不出好來!就是梅蘭芳、楊小樓再活回來,你叫那邊那幾個念洋話的學(xué)生來聽聽,他也聽不出好來。不懂!現(xiàn)而今這年輕人不懂的事太多。他們不懂京劇,那戲園子的座兒就能好了哇?”

好幾個人附和:“那是!那是!”

他們以為京劇的危機(jī)是不懂京劇的學(xué)生造成的。如果現(xiàn)在的學(xué)生都像老舍所寫的趙子曰,或者都像老包,像這些懂京劇的遛鳥的人,京劇就得救了。這跟一些戲劇理論家的意見也很相似。

然而京劇的老觀眾,比如這些遛鳥的人,都已經(jīng)老了,他們大部分已經(jīng)退休。他們跟我閑聊中最常問的一句話是:“退了沒有?”那么,京劇的新觀眾在哪里呢?

哦,在那里:就是那些念屠格涅夫、念莎士比亞的學(xué)生。

也沒準(zhǔn)兒將來改造京劇的也是他們。

誰知道呢!

載一九八二年第二期《北京文藝》

03 觀音寺

我在觀音寺住過一年。觀音寺在昆明北郊,是一個荒村,沒有什么寺?!獜那耙苍S有過。西南聯(lián)大有幾個同學(xué),心血來潮,辦了一所中學(xué)。他們不知通過什么關(guān)系,在觀音寺找了一處校址。這原是資源委員會存放汽油的倉庫,廢棄了。我找不到工作,閑著,跟當(dāng)校長的同學(xué)說一聲,就來了。這個汽油倉庫有幾間比較大的屋子,可以當(dāng)教室,有幾排房子可以當(dāng)宿舍,倒也像那么一回事。房屋是簡陋的,瓦頂、土墻,窗戶上沒有玻璃。——那些五十三加侖的汽油桶是不怕風(fēng)雨的。沒有玻璃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在聯(lián)大新校舍住了四年,窗戶上都沒有玻璃。在窗格上糊了桑皮紙,抹一點(diǎn)青桐油,亮堂堂的,挺有意境。教員一人一間宿舍,室內(nèi)床一、桌一、椅一。還要什么呢?挺好。每個月還有一點(diǎn)微薄的薪水,餓不死。

這地方是相當(dāng)野的。我來的前一學(xué)期,有一天,薄暮,有一個趕馬車的被人捅了一刀——昆明市郊之間通馬車,馬車形制古樸,一個有篷的車廂,廂內(nèi)兩邊各有一條木板,可以坐八個人——馬車和身上的錢都被搶去了,他手里攥著一截突出來的腸子,一邊走,一邊還問人:“我這是什么?我這是什么?”

因此這個中學(xué)里有幾個校警,還有兩支老舊的七九步槍。

學(xué)校在一條不寬的公路邊上,大門朝北。附近沒有店鋪,也不見有人家。西北圍墻外是一個孤兒院。有二三十個孩子,都挺瘦。有一個管理員。這位管理員不常出來,不知道是什么樣子,但是他的聲音我們很熟悉。他每天上午、下午都要教這些孤兒唱戲。他大概是云南人,教唱的卻是京戲。而且老是那一段:《武家坡》。他唱一句,孤兒們跟著唱一句?!耙获R離了西涼界”——“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聽了一年《武家坡》,聽得人真想淚灑胸懷。

孤兒院的西邊有一家小茶館,賣清茶、葵花子,有時也有兩塊芙蓉糕。還賣市酒。昆明的白酒分升酒(玫瑰重升)和市酒。市酒是劣質(zhì)白酒。

再往西去,有一個很奇怪的單位,叫作“滅虱站”。這還是一個國際性的機(jī)構(gòu),是美國救濟(jì)總署辦的,專為國民黨的士兵消滅虱子。我們有時看見一隊士兵開進(jìn)大門,過了一會兒,我們在附近散了一會兒步之后,又看見他們開了出來。聽說這些兵進(jìn)去,脫光衣服,在身上和衣服上噴一種什么藥粉,虱子就滅干凈了。這有什么用呢?過幾天他們還不是渾身又長出虱子來了嗎?

我們吃了午飯、晚飯常常出去散步。大門外公路對面是一大片農(nóng)田。田里種的不是稻麥,卻是胡蘿卜。昆明的胡蘿卜很好,淺黃色,粗而且長,細(xì)嫩多水分,味微甜。聯(lián)大學(xué)生愛買了當(dāng)水果吃,因為很便宜。女同學(xué)尤其愛吃,因為據(jù)說這種胡蘿卜含少量的砒,吃了可以駐顏。常??匆妿讉€女同學(xué)一人手里提了一把胡蘿卜。到了宿舍里,嘎吱嘎吱地嚼。胡蘿卜田是很好看的。胡蘿卜葉子瑣細(xì),顏色濃綠,密密的,把地皮蓋得嚴(yán)嚴(yán)的,說它是“堆錦積繡”,毫不為過。再往北,有一條水渠。渠里不常有水。渠沿兩邊長了很多木香花。開花的時候白燦燦的耀人眼目,香得不得了。

學(xué)校后面——南邊是一片丘陵。山上有一口池塘。這池塘下面大概有泉眼,所以池水常滿,很干凈。這樣的池塘按云南人的習(xí)慣應(yīng)該叫作“龍?zhí)丁?。龍?zhí)独镉恤~——鯽魚。我們有時用自制的魚竿來釣魚。這里的魚未經(jīng)人釣過,很易上鉤。坐在這樣的人跡罕至的池邊,仰看藍(lán)天白云,俯視釣絲,不知身在何世。

東面是墳。昆明人家的墳前常有一方平地,大概是為了展拜用的。有的還有石桌石凳,可以坐坐。這里有一些矮柏樹,到處都是藍(lán)色的野菊花和報春花。這種野菊花非常頑強(qiáng),連根拔起來養(yǎng)在一個破缽子里,可以開很長時間的花。這里后來成了美國兵開著吉普帶了妓女來野合的場所。每到月白風(fēng)清的夜晚,就可以聽到公路上不斷有吉普車的聲音。美國兵野合,好像是有幾個集中的地方的,并不到處撒野。他們不知怎么看中了這個地方。他們?nèi)酉铝撕枚啾kU套,白花花的,到處都是。后來我們就不大來了。這個玩意兒,總是不那么雅觀。

我們的生活很清簡。教書、看書。打橋牌,聊大天。吃野菜,吃灰菜、野莧菜。還吃一種叫作豆殼蟲的甲蟲。我在小說《老魯》里寫的,都是真事。喔,我們還演過話劇,《雷雨》,師生合演。演周萍的叫王惠。這位老兄一到了臺上簡直是暈頭轉(zhuǎn)向。他站錯了地位,導(dǎo)演著急,在布景后面叫他:“王惠,你過來!”他以為是提詞,就在臺上大聲嚷嚷:“你過來!”弄得同臺的演員莫名其妙。他忘了詞,無緣無故在臺上大喊:“魯貴!”我演魯貴,心說:“壞了,曹禺的劇本里沒有這一段呀!”沒法子,只好上去,沒話找話:“大少爺,您明兒到礦上去,給您預(yù)備點(diǎn)什么早點(diǎn)?煮幾個雞蛋吧!”他總算明白過來了:“好,隨便,煮雞蛋!去吧!”

生活清貧,大家倒沒有什么災(zāi)病。王惠得了一次破傷風(fēng)——打籃球碰破了皮,感染了。有一個姓董的同學(xué)和另一個同學(xué)搭一輛空卡車進(jìn)城。那個同學(xué)坐在駕駛艙里,他靠在卡車后面的擋板上,擋板的鐵閂松開了,他摔了下去,等找到他的時候,壞了,他不會說中國話了,只會說英語,而且只有兩句:“I am cold,I am hungry.(我冷,我餓。)”翻來覆去,說個不停。這二位都治好了。我們那時都年輕,很皮實,不太容易被疾病打倒。

炮仗響了。日本投降那天,昆明到處放炮仗,昆明人就把抗戰(zhàn)勝利叫作“炮仗響了”。這成了昆明人計算時間的標(biāo)記,如:“那會兒炮仗還沒響”,“這是炮仗響了之后一個月的事情”。大后方的人紛紛忙著“復(fù)員”,我們的同學(xué)也有的聯(lián)系汽車,計劃著“青春做伴好還鄉(xiāng)”。有些因為種種原因,一時回不去,不免有點(diǎn)恓恓惶惶。有人抄了一首唐詩貼在墻上:

故園東望路漫漫,

雙袖龍鐘淚不干。

馬上相逢無紙筆,

憑君傳語報平安。

詩很對景,但是心情其實并不那樣酸楚。昆明的天氣這樣好,有什么理由急于離開呢?這座中學(xué)后來遷到篆塘到大觀樓之間的白馬廟,我在白馬廟又接著教了一年,到一九四六年八月,才走。

載一九八七年第六期《滇池》

04 沽源

沙嶺子農(nóng)業(yè)科學(xué)研究所派我到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去畫馬鈴薯圖譜。我從張家口一清早坐上長途汽車,近晌午時到沽源縣城。

沽源原是一個軍臺。軍臺是清代在新疆和蒙古西北兩路專為傳遞軍報和文書而設(shè)置的郵驛。官員犯了罪,就會被皇上命令“發(fā)往軍臺效力”。我對清代官制不熟悉,不知道什么品級的官員,犯了什么樣的罪名,就會受到這種處分,但總是很嚴(yán)厲的處分,和一般的貶謫不同。然而據(jù)龔定庵說,發(fā)往軍臺效力的官員并不到任,只是住在張家口,花錢雇人去代為效力。我這回來,是來畫畫的,不是來看驛站送情報的,但也可以說是“效力”來了,我后來在帶來的一本《夢溪筆談》的扉頁上畫了一方圖章:“效力軍臺?!边@只是跟自己開開玩笑而已,并無很深的感觸。我只身到塞外——這地方在外長城北側(cè),可真正是“塞外”了——來畫山藥(這一帶人都把馬鈴薯叫作“山藥”),想想也怪有意思。

沽源在清代一度曾叫“獨(dú)石口廳”。龔定庵說他“北行不過獨(dú)石口”,在他看來,這是很北的地方了。這地方冬天很冷。經(jīng)常到口外攬工的人說:“冷不過獨(dú)石口?!睋?jù)說去年下了一場大雪,西門外的積雪和城墻一般高。我看了看城墻,這城墻也實在太矮了點(diǎn),像我這樣的個子,一伸手就能摸到城墻頂了。不過話說回來,一人多高的雪,真夠大的。

這城真夠小的。城里只有一條大街。從南門慢慢地溜達(dá)著,不到十分鐘就出北門了。北門外一邊是一片草地,有人在套馬;一邊是一個水塘,有一群野鴨子自自在在地浮游。城門口游著野鴨子,城中安靜可知。城里大街兩側(cè)隔不遠(yuǎn)種一棵樹——楊樹,都用土墼圍了高高的一圈,為的是怕牛羊啃吃,也為了遮風(fēng),但都極瘦弱,不一定能活。在一處墻角竟發(fā)現(xiàn)了幾叢波斯菊,這使我大為驚異了。波斯菊昆明是很常見的。每到夏秋之際,總是開出很多淺紫色的花。波斯菊花瓣單薄,葉細(xì)碎如小茴香,莖細(xì)長,微風(fēng)吹拂,姍姍可愛。我原以為這種花只宜在土肥雨足的昆明生長,沒想到它在這少雨多風(fēng)的絕塞孤城也活下來了。當(dāng)然,花小了,更單薄了,葉子稀疏了,它,伶仃蕭瑟了。雖則是伶仃蕭瑟,它還是竭力地放出淺紫淺紫的花來,為這座絕塞孤城增加了一分顏色、一點(diǎn)生氣。謝謝你,波斯菊!

我坐了牛車到研究站去。人說世間“三大慢”:等人、釣魚、坐牛車。這種車實在太原始了,車轱轆是兩個木頭餅子,本地人就叫它“二餅子車”。真叫一個慢。好在我沒有什么急事,就躺著看看藍(lán)天,看看平如案板一樣的大地——這真是“大地”,大得無邊無沿。

我在這里的日子真是逍遙自在至極。既不開會,也不學(xué)習(xí),也沒人領(lǐng)導(dǎo)我。就我自己,每天一早蹚著露水,掐兩叢馬鈴薯的花,兩把葉子,插在玻璃杯里,對著它一筆一筆地畫。上午畫花,下午畫葉子——花到下午就蔫了。到馬鈴薯陸續(xù)成熟時,就畫薯塊,畫完了,就把薯塊放到牛糞火里烤熟了,吃掉。我大概吃過幾十種不同樣的馬鈴薯。據(jù)我的品評,以“男爵”為最大,大的一個可達(dá)兩斤;以“紫土豆”味道最佳,皮色深紫,薯肉黃如蒸栗,味道也似蒸栗;有一種馬鈴薯可當(dāng)水果生吃,很甜,只是太小,比一個雞蛋大不了多少。

沽源盛產(chǎn)莜麥。那一年在這里開全國性的馬鈴薯學(xué)術(shù)討論會,與會專家提出吃一次莜面。研究站從一個叫“四家子”的地方買來壩上最好的莜面,比白面還細(xì),還白;請來幾位出名的做莜面的媳婦來做。做出了十幾種花樣,除了“搓窩窩”“搓魚魚”“貓耳朵”,還有最常見的“壓饸饹”,其余的我都叫不出名堂。蘸莜面的湯汁也極精彩,羊肉口蘑潲(這個字我始終不知道怎么寫)子。這一頓莜面吃得我終生難忘。

夜雨初晴,草原發(fā)亮,空氣悶悶的,這是出蘑菇的時候。我們?nèi)ゲ赡⒐?。一兩個小時,可以采一網(wǎng)兜?;貋?,用線穿好,晾在房檐下。蘑菇采得,馬上就得晾,否則極易生蛆??谀⒏闪瞬庞邢阄?,鮮口蘑并不好吃,不知是什么道理。我曾經(jīng)采到一個白蘑。一般蘑菇都是“黑片蘑”,菌蓋是白的,菌褶是紫黑色的。白蘑則菌蓋菌褶都是雪白的,是很珍貴的,不易遇到。年底探親,我把這只親手采的白蘑帶到北京,一個白蘑做了一碗湯,孩子們喝了,都說比雞湯還鮮。

一天,一個干部騎馬來辦事,他把馬拴在辦公室前的柱子上。我走過去看看這匹馬,是一匹棗紅馬,膘頭很好,鞍韉很整齊。我忽然意動,把馬解下來,跨了上去。本想走一小圈就下來,沒想到這平平的細(xì)沙地上騎馬是那樣舒服,于是一抖韁繩,讓馬快跑起來。這馬很穩(wěn),我原來難免的一點(diǎn)畏怯消失了,只覺得非常痛快。我十幾歲時在昆明騎過馬,不想人到中年,忽然作此豪舉,是可一記。這以后,我再也沒有騎過馬。

有一次,我一個人走出去,走得很遠(yuǎn)。忽然變天了,天一下子黑了下來,云頭在天上翻滾,堆著,擠著,絞著,擰著。閃電熠熠,不時把云層照透。雷聲訇訇,接連不斷,聲音不大,不是霹雷,但是渾厚沉雄,威力無邊。我仰天看看兇惡奇怪的云頭,覺得這真是天神發(fā)怒了。我感覺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我一個人站在廣漠無垠的大草原上,覺得自己非常小,小得只有一點(diǎn)。

我快步往回走。剛到研究站,大雨下來了,還夾有雹子。雨住了,卻又是一個很藍(lán)很藍(lán)的天,陽光燦爛。草原的天氣,真是變化莫測。

天涼了,我沒有帶換季的衣裳,就離開了沽源。剩下一些沒有來得及畫的薯塊,是帶回沙嶺子完成的。

我這輩子大概不會再有機(jī)會到沽源去了。

載一九九〇年一月十日《濟(jì)南日報》

05 西窗雨

很多中國作家是吃狼的奶長大的。沒有外國文學(xué)的影響,中國文學(xué)不會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很多作家也許不會成為作家。即使有人從來不看任何外國文學(xué)作品,即使他一輩子住在連一條公路也沒有的山溝里,他也是會受外國文學(xué)的影響的,盡管是間接又間接的。沒有一個作家是真正的“土著”,盡管他以此自豪,以此標(biāo)榜。

高中三年級的時候,我為避戰(zhàn)亂,住在鄉(xiāng)下的一個小庵里,身邊所帶的書,除為了考大學(xué)用的物理化學(xué)教科書外,只有一本《沈從文選集》,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梢哉f,是這兩本書引我走上文學(xué)道路的。屠格涅夫?qū)θ说耐?,對自然的?xì)致的觀察給我很深的影響。

我在大學(xué)里讀的是中文系,但是課外所看的,主要是翻譯的外國文學(xué)作品。

我喜歡在氣質(zhì)上比較接近我的作家。不喜歡托爾斯泰。一直到一九五八年我為了找一部耐看的作品,我才帶了兩大本《戰(zhàn)爭與和平》,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看完。不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沉重陰郁的小說。非常喜歡契訶夫。托爾斯泰說契訶夫是一個很怪的作家,他好像把文字隨便丟來丟去,就成了一篇作品。我喜歡他的松散自由、隨便、起止自在的文體;喜歡他對生活的痛苦的思索和一片溫情。我認(rèn)為契訶夫是一個真正的現(xiàn)代作家。從契訶夫后,俄羅斯文學(xué)才進(jìn)入一個新的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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