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輯一 生活是很好玩兒的

人生有趣 作者:汪曾祺 著


01 七里茶坊

我在七里茶坊住過幾天。

我很喜歡七里茶坊這個地名。這地方在張家口東南七里。當初想必是有一些茶坊的。中國的許多計里的地名,大都是行路人給取的。如三里河、二里溝、三十里鋪。七里茶坊大概也是這樣。遠來的行人到了這里,說:“快到了,還有七里,到茶坊里喝一口再走?!彼涂蜕下返?,到了這里,客人就說:“已經(jīng)送出七里了,請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壺茶,說了些話,出門一揖,就此分別了。七里茶坊一定縈系過很多人的感情。不過現(xiàn)在卻并無一家茶坊。我去找了找,連遺址也無人知道?!安璺弧笔枪耪Z,在《清明上河圖》《東京夢華錄》《水滸傳》里還能見到。現(xiàn)在一般都叫“茶館”了??梢姡@地名的由來已久。

這是一個中國北方的普通的市鎮(zhèn)。有一個供銷社,貨架上空空的,只有幾包火柴、一堆柿餅。兩只烏金釉的酒壇子擦得很亮,放在旁邊的酒提子卻是干的。柜臺上放著一盆麥麩子做的大醬。有一個理發(fā)店,兩張椅子,沒有理發(fā)的,理發(fā)員坐著打瞌睡。一個郵局。一個新華書店,只有幾套毛選和一些小冊子。路口矗著一面黑板,寫著鼓動冬季積肥的快板,文后署名“文化館宣”,說明這里還有個文化館。前兩天下過一場小雨,雨點在黑板上抽打出一條一條斜道。路很寬,是土路。兩旁的住戶人家,也都是土墻土頂(這地方風雪大,房頂多是平的)。連路邊的樹也都帶著黃土的顏色。這個長城以外的土色的冬天的市鎮(zhèn),使人產(chǎn)生悲涼的感覺。

除了店鋪人家,這里有幾家車馬大店。我就住在一家車馬大店里。

我頭一回住這種車馬大店。這種店是一看就看出來的,街門都特別寬大,成天敞開著,為的好進出車馬。進門是一個很寬大的空院子。院里停著幾輛大車,車轅向上,斜立著,像幾尊高射炮??吭簤κ且粋€長長的馬槽,幾匹馬面墻拴在槽頭吃料,不停地甩著尾巴。院里照例喂著十多只雞。因為地上有撒落的黑豆、高粱,草里有稗子,這些母雞都長得極肥大。有兩間房,是住人的。都是大炕。想住單間,可沒有。誰又會上車馬大店里來住一個單間呢?“碗大炕熱”,就成了這類大店招徠顧客的口碑。

我是怎么住到這種大店里來的呢?

我在一個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下放勞動,已經(jīng)兩年了。有一天生產(chǎn)隊長找我,說要派幾個人到張家口去淘公共廁所,叫我領著他們?nèi)?。為什么找到我頭上呢?說是以前去了兩撥人,都鬧了意見回來了。我是個下放干部,在工人中還有一點威信,可以管得住他們,云云。究竟為什么,我一直也不太明白。但是我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

我打好行李,挎包里除了洗漱用具,帶了一支大號的3B煙斗、一袋摻了一半榆樹葉的煙草、兩本四部叢刊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坐上單套馬車,就出發(fā)了。

我?guī)サ娜齻€人,一個老劉、一個小王,還有一個老喬,連我四個。

我拿了介紹信去找市公共衛(wèi)生局的一位“負責同志”。他住在一個糞場子里。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奇特的酸味。我交了介紹信,這位同志問我:“你帶來的人,咋樣?”

“咋樣?”

“他們,啊,啊,啊……”

他“啊”了半天,還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句。這位負責同志大概不大認識字。他的意思我其實很明白,他是問他們政治上可靠不可靠。他怕萬一我?guī)淼娜藭诠矌募S池子里放一顆定時炸彈。雖然他也知道這種可能性極小,但還是問一問好??墒撬~不達意,說不出這種報紙語言。最后還是用一句不很切題的老百姓話說:“他們的人性咋樣?”

“人性挺好!”

“那好?!?/p>

他很放心了,把介紹信夾到一個卷宗里,給我指定了橋東區(qū)的幾個公廁。事情辦完,他送我出“辦公室”,順便帶我參觀了一下這座糞場。一邊堆著好幾垛曬好的糞干,平地上還曬著許多薄餅一樣的糞片。

“這都是好糞,不摻假。”

“糞還摻假?”

“摻!”

“摻什么?土?”

“哪能摻土!”

“摻什么?”

“醬渣子?!?/p>

“醬渣子?”

“醬渣子,味道、顏色跟大糞一個樣,也是酸的?!?/p>

“糞是酸的?”

“發(fā)了酵?!?/p>

我于是猛吸了一口氣,品味著貨真價實、毫不摻假的糞干的獨特的,不能代替的,余韻悠長的酸味。

據(jù)老喬告訴我,這位負責同志原來包淘公私糞便,手下用了很多人,是一個小財主。后來成了衛(wèi)生局的工作人員,成了“公家人”,管理公廁。他現(xiàn)在經(jīng)營的兩個糞場,還是很來錢。這人紫赯臉,闊嘴岔,方下巴,眼睛很亮,雖然沒有文化,但是看起來很精干。他雖不大長于說“字兒話”,但是當初在指揮糞工、洽談生意時,所用語言一定是很清楚暢達,很有力量的。

淘公共廁所,實際上不是淘,而是鑿。天這么冷,糞池里的糞都凍得實實的,得用冰镩鑿開,破成一二尺見方大小不等的冰塊,用鐵鍬起出來,裝在單套車上,運到七里茶坊,堆積在街外的空場上。池底總有些沒有凍實的稀糞,就刮出來,倒在事先鋪好的干土里,像和泥似的和好。一夜工夫,就凍實了。第二天,運走。隔三四天,所里車得空,就派一輛三套大車把積存的糞冰運回所里。

看車把式裝車,真有個看頭。那么沉的、滑滑溜溜的冰塊,照樣裝得整整齊齊,嚴嚴實實,拿絆繩一煞,紋絲不動。走個百八十里,不興掉下一塊。這才真叫“把式”!

“叭——”的一鞭,三套大車走了。我心里是高興的。我們給所里做了一點事了。我不說我思想改造得如何好,對糞便產(chǎn)生了多深的感情,但是我知道這東西很金貴。我并沒有做多少,只是在地面上挖一點干土,和糞。為了照顧我,不讓我下池子鑿冰。老喬呢,說好了他是來玩的,只是招招架架,跑跑顛顛?;?,主要是老劉和小王干的。老劉是個使冰镩的行家,小王有的是力氣。

這活臟一點,倒不累,還挺自由。

我們住在騾馬大店的東房——正房是掌柜的一家人自己住。南北相對,各有一鋪能睡七八個人的炕——擠一點,十個人也睡下了??斓酱汗?jié)了,沒有別的客人,我們四個人占據(jù)了靠北的一張炕,很寬綽。老喬歲數(shù)大,睡炕頭。小王火力壯,把門靠邊。我和老劉睡當間。我那位置很好,靠近電燈,可以看書。兩鋪炕中間,是一口鍋灶。

天一亮,年輕的掌柜就推門進來,點火添水,為我們做飯——推莜面窩窩。我們帶來一口袋莜面,頓頓飯吃莜面,而且都是推窩窩?!娉酝炅?,三套大車會又給我們捎來的。小王跳到地下幫掌柜的拉風箱,我們仨就擁著被窩坐著,欣賞他的推窩窩手藝。——這么冷的天,一大清早就讓他從內(nèi)掌柜的熱被窩里爬出來為我們做飯,我心里實在有些歉然。不大一會兒,莜面蒸上了,屋里彌漫著白蒙蒙的蒸汽,很暖和,叫人懶洋洋的??墒菬狎v騰的窩窩已經(jīng)端到炕上了。剛出屜的莜面,真香!用蒸莜面的水,洗洗臉,我們就蘸著麥麩子做的大醬吃起來。沒有油,沒有醋,尤其是沒有辣椒!可是你得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我一輩子很少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那是什么時候呀?——一九六○年!

我們出工比較晚。天太冷。而且得讓過人家上廁所的高潮。八點多了,才趕著單套車到市里去,中午不回來。有時由我掏錢請客,去買一包“高價點心”,找個背風的角落,蹲下來,各人抓了幾塊嚼一氣。老喬、我、小王拿一副老掉了牙的撲克牌接龍、蹩七。老劉在呼呼的風聲里居然能把腦袋縮在老羊皮襖里睡一覺,還挺香!下午接著干。四點鐘裝車,五點多就回到七里茶坊了。

一進門,掌柜的已經(jīng)拉動風箱,往灶火里添著塊煤,為我們做晚飯了。

吃了晚飯,各人干各人的事。老喬看他的《啼笑因緣》。他這本《啼笑因緣》是個古本了,封面封底都沒有了,書角都打了卷,當中還有不少缺頁??墒撬€是戴著老花鏡津津有味地看,而且老看不完。小王寫信,或是躺著想心事。老劉盤著腿一聲不響地坐著。他這樣一聲不響地坐著,能夠坐半天。在所里,我就見過他到生產(chǎn)隊請一天假,哪兒也不去,什么也不干,就是坐著。我發(fā)現(xiàn)不止一個人有這個習慣。一年到頭的勞累,坐一天是很大的享受,也是他們迫切的需要。人,有時需要休息。他們不叫休息,就叫“坐一天”。他們?nèi)フ埣俚睦碛?,也是“我要坐一天”。中國的農(nóng)民,對于生活的要求真是太小了。我,就靠在被窩上讀杜詩。杜詩讀完,就壓在枕頭底下。這鋪炕,炕沿的縫隙跑煙,把我的《杜工部詩》的一冊的封面熏成了褐黃色,留下一個難忘的、美好的紀念。

有時,就有一句沒一句,東拉西扯地瞎聊天。吃著柿餅子,喝著蒸鍋水,抽著摻了榆樹葉子的煙。這煙是農(nóng)民用包袱包著私賣的,顏色是灰綠的,勁頭很不足,抽煙的人叫它“半口煙”。榆樹葉子點著了,發(fā)出一種焦煳的,然而分明地辨得出是榆樹的氣味。這種氣味使我多少年后還難于忘卻。

小王和老劉都是“合同工”,是所里和公社訂了合同招來的。他們都是柴溝堡的人。

老劉是個老長工,老光棍。他在張家口專區(qū)幾個縣都打過長工,年輕時年年到壩上割莜麥。因為打了多年長工,莊稼活他樣樣精通。他有過老婆,跑了,因為他養(yǎng)不活她。從此他就不再找女人,對女人很有成見,認為女人是個累贅。他就這樣背著一卷行李——一塊氈子、一床“蓋窩”(即被)、一個方頂?shù)恼眍^,到處漂流??此π欣畹睦鲃艃汉捅承欣畹淖藙?,就知道是一個常年出門在外的老長工。他真也是自由自在,也不置什么衣服,有兩個錢全喝了。他不大愛說話,但有時也能說一氣,在他高興的時候,或者不高興的時候。這二年他常發(fā)牢騷,原因之一,是喝不到酒。他老是說:“這是咋搞的?咋搞的?”——“過去,七里茶坊,啥都有:驢肉、豬頭肉、燉牛蹄子、茶雞蛋……賣一黑夜。酒!現(xiàn)在!咋搞的!咋搞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做夢娶媳婦,凈慕好事!多會兒?”他年輕時曾給八路軍送過信,帶過路?!鞍硞兡顷嚕惺裁春贸缘?,都給八路軍留著!早知這樣,哼!……”他說的話常常出了圈,老喬就喝住他:“你瞎說點啥!沒喝酒,你就醉了!你是想‘進去’住幾天是怎么的?嘴上沒個把門的,虧你活了這么大!”

小王也有些不平之氣。他是念過高小的。他給自己編了一口順口溜:“高小畢業(yè)生,白費六年工。想去當教員,學生管我叫老兄。想去當會計,珠算又不通!”他現(xiàn)在一個月掙二十九塊六毛四,要交社里一部分,刨去吃飯,所剩無幾。他才二十五歲,對老劉那樣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并不羨慕。

老喬,所里多數(shù)人稱之為喬師傅。這是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老于世故的工人。他是懷來人。年輕時在天津?qū)W修理汽車。抗日戰(zhàn)爭時跑到大后方,在資源委員會的運輸隊當了司機,跑仰光、臘戍??箲?zhàn)勝利后,他回張家口來開車,經(jīng)常跑壩上各縣。后來歲數(shù)大了,五十多了,血壓高,不想再跑長途,他和農(nóng)科所的所長是親戚,所里新調(diào)來一輛拖拉機,他就來開拖拉機,順便修修農(nóng)業(yè)機械。他工資高,沒負擔。農(nóng)科所附近一個小鎮(zhèn)上有一家飯館,他是???。什么貴菜、新鮮菜,飯館都給他留著。他血壓高,還是愛喝酒。飯館外面有一棵大槐樹,夏天一地濃蔭。他到休息日,喝了酒,就睡在樹蔭里。樹蔭在東,他睡在東面;樹蔭在西,他睡在西面,圍著大樹睡一圈!這是前二年的事了?,F(xiàn)在,他也很少喝了。因為那個飯館的酒提潮濕的時候很少了。他在昆明住過,我也在昆明待過七八年,因此他老愿意找我聊天,抽著榆葉煙在一起懷舊。他是個技工,淘糞不是他的事,但是他自愿報了名。冬天,沒什么事,他要來玩兩天。來就來吧。

這天,我們收工特別早,下了大雪,好大的雪??!

這樣的天,凡是愛喝酒的都應該喝兩盅,可是上哪兒找酒去呢?

吃了莜面,看了一會兒書,坐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心事,照例聊天。

像往常一樣,總是老喬開頭。因為想喝酒,他就談起云南的酒。市酒、玫瑰重升、開遠的雜果酒、楊林肥酒……

“肥酒?酒還有肥瘦?”老劉問。

“蒸酒的時候,上面吊著一大塊肥肉,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里。這酒是碧綠的。”

“像你們懷來的青梅煮酒?”

“不像。那是燒酒,不是甜酒?!?/p>

過了一會兒,又說:“有點像……”

接著,又談起昆明的吃食。這老喬的記性真好,他可以從華山南路、正義路,一直到金碧路,數(shù)出一家一家大小飯館,又岔到護國路和甬道街,哪一家有什么名菜,說得非常詳細。他說到金錢片腿、牛干巴、鍋貼烏魚、過橋米線……

“一碗雞湯,上面一層油,看起來連熱氣都沒有,可是超過一百度。一盤仔雞片、腰片、肉片,都是生的。往雞湯里一推,就熟了?!?/p>

“那就能熟了?”

“熟了!”

他又談起汽鍋雞。描述了汽鍋是什么樣子,鍋里不放水,全憑蒸汽把雞蒸熟了,這雞怎么嫩,湯怎么鮮……

老劉很注意地聽著,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汽鍋是啥樣子,這道菜是啥滋味。

后來他又談到昆明的菌子:牛肝菌、青頭菌、雞,把雞夸贊了又夸贊。

“雞?有咱這兒的口蘑好吃嗎?”

“各是各的味兒?!?/p>

……

老喬白話的時候,小王一直似聽不聽,躺著,張眼看著房頂。忽然,他問我:“老汪,你一個月掙多少錢?”

我下放的時候,曾經(jīng)有人勸告過我,最好不要告訴農(nóng)民自己的工資數(shù)目,但是我跟小王認識不止一天了,我不想騙他,便老實說了。小王沒有說話,還是張眼躺著。過了好一會兒,他看著房頂說:“你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為什么你就掙那么多?”

他并沒有要我回答,這問題也不好回答。

沉默了一會兒。

老劉說:“怨你爹沒供你書。人家老汪是大學畢業(yè)!”

老喬是個人情練達的人,他琢磨出小王為什么這兩天老是發(fā)呆,為什么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說:“小王,你收到一封什么信,拿出來我看看!”

前天三套大車來拉糞水的時候,給小王捎來一封寄到所里的信。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小王搞了一個對象。這對象搞得稍微有點離奇:小王有個表姐,嫁到鄰村李家。李家有個姑娘,和小王年貌相當,也是高小畢業(yè)。這表姐就想給小姑子和表弟撮合撮合,寫信來讓小王寄張照片去。照片寄到了,李家姑娘看了,不滿意。恰好李家姑娘的一個同學陳家姑娘來串門,她看了照片,對小王的表姐說:“曉得人家要俺們不要?”表姐跟陳家姑娘要了一張照片,寄給小王,小王滿意。后來表姐帶了陳家姑娘到農(nóng)科所來,兩人當面相了一相,事情就算定了。農(nóng)村的婚姻,往往就是這樣簡單,不像城里人有逛公園、軋馬路、看電影、寫情書這一套。

陳家姑娘的照片我們都見過,挺好看的,大眼睛,兩條大辮子。

小王收到的信是表姐寄來的,催他辦事。說人家姑娘一天一天大了,等不起。那意思是說,過了春節(jié),再拖下去,恐怕就要吹。

小王發(fā)愁的是:春節(jié)他還辦不成事!柴溝堡一帶辦喜事倒不尚鋪張,但是一床里面三新的蓋窩,一套花直貢呢的棉衣,一身燈芯絨褲襖、絨衣絨褲、皮鞋、球鞋、尼龍襪子……總是要有的。陳家姑娘沒有額外提什么要求,只希望要一枚金星牌鋼筆。這條件提得不俗,小王倒因此很喜歡。小王已經(jīng)做了長期的儲備,可是算來算去還差五六十塊錢。

老喬看完信,說:“就這個事嗎?值得把你愁得直眉瞪眼的!叫老汪給你拿二十,我給你拿二十!”

老劉說:“我給你拿上十塊!現(xiàn)在就給!”說著從紅布肚兜里就摸出一張十元的新票子。

問題解決了,小王高興了,活潑起來了。

于是接著瞎聊。

從云南的雞聊到內(nèi)蒙古的口蘑。說到口蘑,老劉可是個專家。黑片蘑、白蘑、雞腿子、青腿子……

“過了正藍旗,撿口蘑都是趕了個驢車去。一天能撿一車!”

不知怎么又說到獨石口。老劉說他走過的地方?jīng)]有比獨石口再冷的了,那是個風窩。

“獨石口我住過,冷!”老喬說,“那年我們在獨石口吃了一洞子羊。”

“一洞子羊?”小王很有興趣了。

“風太大了,公路邊有一個涵洞,去避一會兒風吧。一看,涵洞里白糊糊的,都是羊。不知道是誰的羊,大概是被風趕到這里的,擠在涵洞里,全凍死了。這倒好,這是個天然冷藏庫!俺們想吃,就進去拖一只,吃了整整一個冬天!”

老劉說:“肥羊肉燉口蘑,那叫香!四家子的莜面,比白面還白。壩上是個好地方?!?/p>

話題轉(zhuǎn)到了壩上。老喬、老劉輪流說,我和小王聽著。

老喬說,壩上地廣人稀,只要收一季莜麥,吃不完。過去山東人到口外打把式賣藝,不收錢。散了場子,拿一個大海碗挨家要莜面,“給!”一給就是一海碗。說壩上沒果子。懷來人趕一個小驢車,裝一車山里紅到壩上,下來時驢車換成了三套大馬車,車上滿滿地裝的是莜面。壩上人都豪爽,大方。吃起肉來不是論斤,而是放開肚子吃飽。他說壩上人看見壩下人吃肉,一小碗,都奇怪:“這吃個什么勁兒呢?”他說,他們要是看見江蘇人、廣東人炒菜——幾根油菜、兩三片肉,就更會奇怪了。他還說壩上女人長得很好看。他說,都說水多的地方女人好看,壩上沒水,為什么女人都長得白白凈凈?那么大的風沙,皮色都很好。他說他在崇禮縣看過兩姐妹,長得像傅全香。

傅全香是誰,老劉、小王可都不知道。

老劉說,壩上地大,風大,雪大,雹子也大。他說有一年沽源下了一場大雪,西門外的雪跟城墻一般高。也是沽源,有一年下了一場雹子,有一個雹子有馬大。

“有馬大?那掉在頭上不砸死了?”小王不相信有這樣大的雹子!

老劉還說,壩上人養(yǎng)雞,沒雞窩。白天開了門,把雞放出去。雞到處吃草籽,到處下蛋。他們也不每天去撿。隔十天半月,挑了一副筐,到處撿蛋,撿滿了算。他說壩上的山都是一個一個饅頭樣的平平的山包。山上沒石頭。有些山很奇怪,只長一樣東西。有一個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還有一座芍藥山,夏天開了滿滿一山的芍藥花……

老喬、老劉把壩上說得那樣好,使小王和我都覺得這是個奇妙的、美麗的天地。

芍藥山,滿山開了芍藥花,這是一種什么景象?

“咱們到韭菜山上掐兩把韭菜,拿鹽腌腌,明天蘸莜面吃吧?!毙⊥跽f。

“見你的鬼!這會兒會有韭菜?滿山大雪!——把錢收好了!”

聊天雖然有趣,終有意興闌珊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黑了,房頂上的雪一定已經(jīng)堆了四五寸厚了,攤開被窩,我們該睡了。

正在這時,屋門開處,掌柜的領進三個人來。這三個人都反穿著白茬老羊皮襖,齊膝的氈疙瘩。為頭是一個大高個兒,五十來歲,長方臉,戴一頂火紅的狐皮帽。一個四十來歲,是個矮胖子,臉上有幾顆很大的痘疤,戴一頂狗皮帽子。另一個是和小王歲數(shù)仿佛的后生,雪白的山羊頭的帽子遮齊了眼睛,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女孩子?!樕t潤,眼睛太好看了!他們手里都拿著一根六道木二尺多長的短棍。雖然剛才在門外已經(jīng)拍打了半天,帽子上、身上,還粘著不少雪花。

掌柜的說:“給你們做飯?——帶著面了嗎?”

“帶著哩。”

后生解開老羊皮襖,取出一個面口袋。——他把面口袋系在腰帶上,怪不道他看起來身上鼓鼓囊囊的。

“推窩窩?”

高個兒把面口袋交給掌柜的:“不吃莜面!一天吃莜面。你給俺們到老鄉(xiāng)家換幾個粑粑頭吃。多時不吃粑粑頭,想吃個粑粑頭。把火弄得旺旺的,燒點水,俺們喝一口。——沒酒?”

“沒?!?/p>

“沒咸菜?”

“沒?!?/p>

“那就甜吃!”

老劉小聲跟我說:“是壩上來的。壩上人管窩窩頭叫粑粑頭。是趕牲口的——趕牛的。你看他們拿的六道木的棍子?!彪S即,他和這三個壩上人搭起來:“今天一早從張北動的身?”

“是?!@天氣!”

“就你們仨?”

“還有仨?!?/p>

“那仨呢?”

“在十多里外,兩頭牛掉進雪窟窿里了。他們仨在往上弄。俺們把其余的牛先送到食品公司屠宰場,到店里等他們?!?/p>

“這樣天氣,你們還往下送牛?”

“沒法子。快過年了。過年,怎么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

不大一會兒,掌柜的搞了粑粑頭來了,還弄了幾個腌蔓菁來。他們把粑粑頭放在火里燒了一會兒,水開了,把燒焦的粑粑頭拍打拍打,就吃喝起來。

我們的醬碗里還有一點醬,老喬就給他們送過去。

“你們那里今年年景咋樣?”

“好!”高個兒回答得斬釘截鐵。顯然這是反話,因為痘疤臉和后生都撲哧一聲笑了。

“他們仨咋還不來?去看看?!备邆€兒說著把解開的老羊皮襖又系緊了。

痘疤臉說:“我們倆去。你啦就甭去了?!?/p>

“去!”

他們和掌柜的借了兩根木杠,把我們車上的纜繩也借去了,拉開門,就走了。

聽見后生在門外大聲說:“雪更大了!”

老劉起來解手,把地下三根六道木的棍子歸在一起,上了炕,說:“他們真辛苦!”

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地說:“咱們也很辛苦。”

老喬一面鉆被窩,一面說:“中國人都很辛苦啊!”

小王已經(jīng)睡著了。

“過年,怎么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我老是想著高個兒的這句話,心里很感動,很久未能入睡。這是一句樸素、美麗的話。

半夜,朦朦朧朧地聽到幾個人輕手輕腳走進來,我睜開眼,問:“牛弄上來了?”

高個兒輕輕地說:“弄上來了。把你吵醒了!睡吧!”

他們睡在對面的炕上。

第二天,我們起得很晚。醒來時,這六個趕牛的壩上人已經(jīng)走了。

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一日寫成

載一九八一年第五期《收獲》

02 聽遛鳥人談戲

近來我每天早晨繞著玉淵潭遛一圈。遛完了,常找一個地方坐下聽人聊天。這可以增長知識,了解生活。還有些人不聊天。釣魚的、練氣功的,都不說話。游泳的鬧鬧嚷嚷,聽不見他們?nèi)率裁?。讀外語的學生,讀日語的、英語的、俄語的,都不說話,專心致志把莎士比亞和屠格涅夫印進他們的大腦皮層里去。

比較愛聊天的是那些遛鳥的。他們聊的多是關于鳥的事,但常常聯(lián)系到戲。遛鳥與聽戲,性質(zhì)上本相接近。他們之中不少是既愛養(yǎng)鳥,也愛聽戲,或曾經(jīng)也愛聽戲的。

遛鳥的起得早,遛鳥的地方常常也是演員喊嗓子的地方,故他們往往有當演員的朋友,知道不少梨園掌故。有的自己就能唱兩口。有一個遛鳥的,大家都叫他“老包”,他其實不姓包,因為他把鳥籠一掛,自己就唱開了:“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就這一句。唱完了,自己聽著不好,搖搖頭,接茬再唱:“包龍圖打坐……”

因為常聽他們聊,我多少知道一點關于鳥的常識。知道畫眉的眉子齊不齊,身材胖瘦,頭大頭小,是不是“原毛”,有“口”沒有,能叫什么玩意兒:伏天、喜鵲——大喜鵲、山喜鵲、葦咋子、貓、家雀打架、雞下蛋……知道畫眉的行市,哪只鳥值多少“張”——“張”,是一張十元的鈔票。他們的行話不說幾十塊錢,而說多少張。有一個七十八歲的老頭,原先本是勤行,他的一只畫眉,人稱鳥王。有人問他出不出手,要多少錢,他說:“二百。”遛鳥的都說:“值!”

我有些奇怪了,忍不住問:“一只鳥值多少錢,是不是公認的?你們都瞧得出來?”

幾個人同時叫起來:“那是!老頭的值二百,那只生鳥值七塊。梅蘭芳唱戲賣兩塊四,戲校的學生現(xiàn)在賣三毛。老包,倒找我兩塊錢!那能錯了?”“全北京一共有多少畫眉?能統(tǒng)計出來嗎?”

“橫是不少!”

這位對畫眉和京劇的前途都非常樂觀。

一個六十多歲的退休銀行職員說:“養(yǎng)畫眉的歷史大概和京劇的歷史差不多長,有四大徽班那會兒就有畫眉?!?/p>

他這個考證可不大對。畫眉的歷史可要比京劇長得多,宋徽宗就畫過畫眉。

“養(yǎng)鳥有什么好處呢?”我問。

“嗐,遛人!”七十八歲的老廚師說,“沒有個鳥,有時早上一醒,覺得還困,就懶得起了;有個鳥,多困也得起!”

“這是個樂兒!”一個還不到五十歲的扁平臉、雙眼皮很深、絡腮胡子的工人——他穿著廠里的工作服,說。

“是個樂兒!釣魚的、游泳的,都是個樂兒!”說話的是退休銀行職員。

“一個畫眉,不就是叫嗎?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差別?”

一個戴白邊眼鏡的穿著沒有領子的醬色襯衫的中等個子老頭兒,他老給他的四只畫眉洗澡——把鳥籠放在淺水里讓畫眉抖擻毛羽,說:“叫跟叫不一樣!跟唱戲一樣,有的嗓子寬,有的窄,有的有膛音,有的干沖!不但要聲音,還得要‘樣’,得有‘做派’,有神氣。您瞧我這只畫眉,叫得多好!像誰?”

像誰?

“像馬連良!”

像馬連良?!我細瞧一下,還真有點像!它周身干凈利索,挺拔精神,叫的時候略偏一點身子,還微微搖動腦袋。

“瀟灑!”

我只得承認:瀟灑!

不過我立刻不免替京劇演員感到一點悲哀,原來在這些人的心目中,對一個演員的品鑒,就跟對一只畫眉一樣。

“一只畫眉,能叫多少年?”

勤行老師傅說:“十來年沒問題!”

老包說:“也就是七八年。就跟唱京劇一樣:李萬春現(xiàn)在也只能看一招一式,高盛麟也不似當年了?!?/p>

他說起有一年聽《四郎探母》,甭說四郎、公主,佘太君是李多奎,那嗓子,沖!他慨嘆說:“那樣的好角兒,現(xiàn)在沒有了!現(xiàn)在的京劇沒有人看——看的人少,那是啊,沒有那么多好角兒了嘛!你再有楊小樓,再有梅蘭芳,再有金少山,試試!照樣滿!兩塊四?四塊八也有人看!——我就看!賣了畫眉也看!”

他說出了京劇不景氣的原因:老成凋謝,后繼無人。這與一部分戲曲理論家的意見不謀而合。

戴白邊眼鏡的中等個老頭兒不以為然:“不行!王師傅的鳥值二百(哦,原來老人姓王),可是你叫個外行來聽聽:聽不出好來!就是梅蘭芳、楊小樓再活回來,你叫那邊那幾個念洋話的學生來聽聽,他也聽不出好來。不懂!現(xiàn)而今這年輕人不懂的事太多。他們不懂京劇,那戲園子的座兒就能好了哇?”

好幾個人附和:“那是!那是!”

他們以為京劇的危機是不懂京劇的學生造成的。如果現(xiàn)在的學生都像老舍所寫的趙子曰,或者都像老包,像這些懂京劇的遛鳥的人,京劇就得救了。這跟一些戲劇理論家的意見也很相似。

然而京劇的老觀眾,比如這些遛鳥的人,都已經(jīng)老了,他們大部分已經(jīng)退休。他們跟我閑聊中最常問的一句話是:“退了沒有?”那么,京劇的新觀眾在哪里呢?

哦,在那里:就是那些念屠格涅夫、念莎士比亞的學生。

也沒準兒將來改造京劇的也是他們。

誰知道呢!

載一九八二年第二期《北京文藝》

03 觀音寺

我在觀音寺住過一年。觀音寺在昆明北郊,是一個荒村,沒有什么寺。——從前也許有過。西南聯(lián)大有幾個同學,心血來潮,辦了一所中學。他們不知通過什么關系,在觀音寺找了一處校址。這原是資源委員會存放汽油的倉庫,廢棄了。我找不到工作,閑著,跟當校長的同學說一聲,就來了。這個汽油倉庫有幾間比較大的屋子,可以當教室,有幾排房子可以當宿舍,倒也像那么一回事。房屋是簡陋的,瓦頂、土墻,窗戶上沒有玻璃?!切┪迨觼龅钠屯笆遣慌嘛L雨的。沒有玻璃有什么關系!我們在聯(lián)大新校舍住了四年,窗戶上都沒有玻璃。在窗格上糊了桑皮紙,抹一點青桐油,亮堂堂的,挺有意境。教員一人一間宿舍,室內(nèi)床一、桌一、椅一。還要什么呢?挺好。每個月還有一點微薄的薪水,餓不死。

這地方是相當野的。我來的前一學期,有一天,薄暮,有一個趕馬車的被人捅了一刀——昆明市郊之間通馬車,馬車形制古樸,一個有篷的車廂,廂內(nèi)兩邊各有一條木板,可以坐八個人——馬車和身上的錢都被搶去了,他手里攥著一截突出來的腸子,一邊走,一邊還問人:“我這是什么?我這是什么?”

因此這個中學里有幾個校警,還有兩支老舊的七九步槍。

學校在一條不寬的公路邊上,大門朝北。附近沒有店鋪,也不見有人家。西北圍墻外是一個孤兒院。有二三十個孩子,都挺瘦。有一個管理員。這位管理員不常出來,不知道是什么樣子,但是他的聲音我們很熟悉。他每天上午、下午都要教這些孤兒唱戲。他大概是云南人,教唱的卻是京戲。而且老是那一段:《武家坡》。他唱一句,孤兒們跟著唱一句?!耙获R離了西涼界”——“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聽了一年《武家坡》,聽得人真想淚灑胸懷。

孤兒院的西邊有一家小茶館,賣清茶、葵花子,有時也有兩塊芙蓉糕。還賣市酒。昆明的白酒分升酒(玫瑰重升)和市酒。市酒是劣質(zhì)白酒。

再往西去,有一個很奇怪的單位,叫作“滅虱站”。這還是一個國際性的機構,是美國救濟總署辦的,專為國民黨的士兵消滅虱子。我們有時看見一隊士兵開進大門,過了一會兒,我們在附近散了一會兒步之后,又看見他們開了出來。聽說這些兵進去,脫光衣服,在身上和衣服上噴一種什么藥粉,虱子就滅干凈了。這有什么用呢?過幾天他們還不是渾身又長出虱子來了嗎?

我們吃了午飯、晚飯常常出去散步。大門外公路對面是一大片農(nóng)田。田里種的不是稻麥,卻是胡蘿卜。昆明的胡蘿卜很好,淺黃色,粗而且長,細嫩多水分,味微甜。聯(lián)大學生愛買了當水果吃,因為很便宜。女同學尤其愛吃,因為據(jù)說這種胡蘿卜含少量的砒,吃了可以駐顏。常常看見幾個女同學一人手里提了一把胡蘿卜。到了宿舍里,嘎吱嘎吱地嚼。胡蘿卜田是很好看的。胡蘿卜葉子瑣細,顏色濃綠,密密的,把地皮蓋得嚴嚴的,說它是“堆錦積繡”,毫不為過。再往北,有一條水渠。渠里不常有水。渠沿兩邊長了很多木香花。開花的時候白燦燦的耀人眼目,香得不得了。

學校后面——南邊是一片丘陵。山上有一口池塘。這池塘下面大概有泉眼,所以池水常滿,很干凈。這樣的池塘按云南人的習慣應該叫作“龍?zhí)丁薄}執(zhí)独镉恤~——鯽魚。我們有時用自制的魚竿來釣魚。這里的魚未經(jīng)人釣過,很易上鉤。坐在這樣的人跡罕至的池邊,仰看藍天白云,俯視釣絲,不知身在何世。

東面是墳。昆明人家的墳前常有一方平地,大概是為了展拜用的。有的還有石桌石凳,可以坐坐。這里有一些矮柏樹,到處都是藍色的野菊花和報春花。這種野菊花非常頑強,連根拔起來養(yǎng)在一個破缽子里,可以開很長時間的花。這里后來成了美國兵開著吉普帶了妓女來野合的場所。每到月白風清的夜晚,就可以聽到公路上不斷有吉普車的聲音。美國兵野合,好像是有幾個集中的地方的,并不到處撒野。他們不知怎么看中了這個地方。他們?nèi)酉铝撕枚啾kU套,白花花的,到處都是。后來我們就不大來了。這個玩意兒,總是不那么雅觀。

我們的生活很清簡。教書、看書。打橋牌,聊大天。吃野菜,吃灰菜、野莧菜。還吃一種叫作豆殼蟲的甲蟲。我在小說《老魯》里寫的,都是真事。喔,我們還演過話劇,《雷雨》,師生合演。演周萍的叫王惠。這位老兄一到了臺上簡直是暈頭轉(zhuǎn)向。他站錯了地位,導演著急,在布景后面叫他:“王惠,你過來!”他以為是提詞,就在臺上大聲嚷嚷:“你過來!”弄得同臺的演員莫名其妙。他忘了詞,無緣無故在臺上大喊:“魯貴!”我演魯貴,心說:“壞了,曹禺的劇本里沒有這一段呀!”沒法子,只好上去,沒話找話:“大少爺,您明兒到礦上去,給您預備點什么早點?煮幾個雞蛋吧!”他總算明白過來了:“好,隨便,煮雞蛋!去吧!”

生活清貧,大家倒沒有什么災病。王惠得了一次破傷風——打籃球碰破了皮,感染了。有一個姓董的同學和另一個同學搭一輛空卡車進城。那個同學坐在駕駛艙里,他靠在卡車后面的擋板上,擋板的鐵閂松開了,他摔了下去,等找到他的時候,壞了,他不會說中國話了,只會說英語,而且只有兩句:“I am cold,I am hungry.(我冷,我餓。)”翻來覆去,說個不停。這二位都治好了。我們那時都年輕,很皮實,不太容易被疾病打倒。

炮仗響了。日本投降那天,昆明到處放炮仗,昆明人就把抗戰(zhàn)勝利叫作“炮仗響了”。這成了昆明人計算時間的標記,如:“那會兒炮仗還沒響”,“這是炮仗響了之后一個月的事情”。大后方的人紛紛忙著“復員”,我們的同學也有的聯(lián)系汽車,計劃著“青春做伴好還鄉(xiāng)”。有些因為種種原因,一時回不去,不免有點恓恓惶惶。有人抄了一首唐詩貼在墻上:

故園東望路漫漫,

雙袖龍鐘淚不干。

馬上相逢無紙筆,

憑君傳語報平安。

詩很對景,但是心情其實并不那樣酸楚。昆明的天氣這樣好,有什么理由急于離開呢?這座中學后來遷到篆塘到大觀樓之間的白馬廟,我在白馬廟又接著教了一年,到一九四六年八月,才走。

載一九八七年第六期《滇池》

04 沽源

沙嶺子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派我到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去畫馬鈴薯圖譜。我從張家口一清早坐上長途汽車,近晌午時到沽源縣城。

沽源原是一個軍臺。軍臺是清代在新疆和蒙古西北兩路專為傳遞軍報和文書而設置的郵驛。官員犯了罪,就會被皇上命令“發(fā)往軍臺效力”。我對清代官制不熟悉,不知道什么品級的官員,犯了什么樣的罪名,就會受到這種處分,但總是很嚴厲的處分,和一般的貶謫不同。然而據(jù)龔定庵說,發(fā)往軍臺效力的官員并不到任,只是住在張家口,花錢雇人去代為效力。我這回來,是來畫畫的,不是來看驛站送情報的,但也可以說是“效力”來了,我后來在帶來的一本《夢溪筆談》的扉頁上畫了一方圖章:“效力軍臺?!边@只是跟自己開開玩笑而已,并無很深的感觸。我只身到塞外——這地方在外長城北側(cè),可真正是“塞外”了——來畫山藥(這一帶人都把馬鈴薯叫作“山藥”),想想也怪有意思。

沽源在清代一度曾叫“獨石口廳”。龔定庵說他“北行不過獨石口”,在他看來,這是很北的地方了。這地方冬天很冷。經(jīng)常到口外攬工的人說:“冷不過獨石口?!睋?jù)說去年下了一場大雪,西門外的積雪和城墻一般高。我看了看城墻,這城墻也實在太矮了點,像我這樣的個子,一伸手就能摸到城墻頂了。不過話說回來,一人多高的雪,真夠大的。

這城真夠小的。城里只有一條大街。從南門慢慢地溜達著,不到十分鐘就出北門了。北門外一邊是一片草地,有人在套馬;一邊是一個水塘,有一群野鴨子自自在在地浮游。城門口游著野鴨子,城中安靜可知。城里大街兩側(cè)隔不遠種一棵樹——楊樹,都用土墼圍了高高的一圈,為的是怕牛羊啃吃,也為了遮風,但都極瘦弱,不一定能活。在一處墻角竟發(fā)現(xiàn)了幾叢波斯菊,這使我大為驚異了。波斯菊昆明是很常見的。每到夏秋之際,總是開出很多淺紫色的花。波斯菊花瓣單薄,葉細碎如小茴香,莖細長,微風吹拂,姍姍可愛。我原以為這種花只宜在土肥雨足的昆明生長,沒想到它在這少雨多風的絕塞孤城也活下來了。當然,花小了,更單薄了,葉子稀疏了,它,伶仃蕭瑟了。雖則是伶仃蕭瑟,它還是竭力地放出淺紫淺紫的花來,為這座絕塞孤城增加了一分顏色、一點生氣。謝謝你,波斯菊!

我坐了牛車到研究站去。人說世間“三大慢”:等人、釣魚、坐牛車。這種車實在太原始了,車轱轆是兩個木頭餅子,本地人就叫它“二餅子車”。真叫一個慢。好在我沒有什么急事,就躺著看看藍天,看看平如案板一樣的大地——這真是“大地”,大得無邊無沿。

我在這里的日子真是逍遙自在至極。既不開會,也不學習,也沒人領導我。就我自己,每天一早蹚著露水,掐兩叢馬鈴薯的花,兩把葉子,插在玻璃杯里,對著它一筆一筆地畫。上午畫花,下午畫葉子——花到下午就蔫了。到馬鈴薯陸續(xù)成熟時,就畫薯塊,畫完了,就把薯塊放到牛糞火里烤熟了,吃掉。我大概吃過幾十種不同樣的馬鈴薯。據(jù)我的品評,以“男爵”為最大,大的一個可達兩斤;以“紫土豆”味道最佳,皮色深紫,薯肉黃如蒸栗,味道也似蒸栗;有一種馬鈴薯可當水果生吃,很甜,只是太小,比一個雞蛋大不了多少。

沽源盛產(chǎn)莜麥。那一年在這里開全國性的馬鈴薯學術討論會,與會專家提出吃一次莜面。研究站從一個叫“四家子”的地方買來壩上最好的莜面,比白面還細,還白;請來幾位出名的做莜面的媳婦來做。做出了十幾種花樣,除了“搓窩窩”“搓魚魚”“貓耳朵”,還有最常見的“壓饸饹”,其余的我都叫不出名堂。蘸莜面的湯汁也極精彩,羊肉口蘑潲(這個字我始終不知道怎么寫)子。這一頓莜面吃得我終生難忘。

夜雨初晴,草原發(fā)亮,空氣悶悶的,這是出蘑菇的時候。我們?nèi)ゲ赡⒐?。一兩個小時,可以采一網(wǎng)兜。回來,用線穿好,晾在房檐下。蘑菇采得,馬上就得晾,否則極易生蛆。口蘑干了才有香味,鮮口蘑并不好吃,不知是什么道理。我曾經(jīng)采到一個白蘑。一般蘑菇都是“黑片蘑”,菌蓋是白的,菌褶是紫黑色的。白蘑則菌蓋菌褶都是雪白的,是很珍貴的,不易遇到。年底探親,我把這只親手采的白蘑帶到北京,一個白蘑做了一碗湯,孩子們喝了,都說比雞湯還鮮。

一天,一個干部騎馬來辦事,他把馬拴在辦公室前的柱子上。我走過去看看這匹馬,是一匹棗紅馬,膘頭很好,鞍韉很整齊。我忽然意動,把馬解下來,跨了上去。本想走一小圈就下來,沒想到這平平的細沙地上騎馬是那樣舒服,于是一抖韁繩,讓馬快跑起來。這馬很穩(wěn),我原來難免的一點畏怯消失了,只覺得非常痛快。我十幾歲時在昆明騎過馬,不想人到中年,忽然作此豪舉,是可一記。這以后,我再也沒有騎過馬。

有一次,我一個人走出去,走得很遠。忽然變天了,天一下子黑了下來,云頭在天上翻滾,堆著,擠著,絞著,擰著。閃電熠熠,不時把云層照透。雷聲訇訇,接連不斷,聲音不大,不是霹雷,但是渾厚沉雄,威力無邊。我仰天看看兇惡奇怪的云頭,覺得這真是天神發(fā)怒了。我感覺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我一個人站在廣漠無垠的大草原上,覺得自己非常小,小得只有一點。

我快步往回走。剛到研究站,大雨下來了,還夾有雹子。雨住了,卻又是一個很藍很藍的天,陽光燦爛。草原的天氣,真是變化莫測。

天涼了,我沒有帶換季的衣裳,就離開了沽源。剩下一些沒有來得及畫的薯塊,是帶回沙嶺子完成的。

我這輩子大概不會再有機會到沽源去了。

載一九九〇年一月十日《濟南日報》

05 西窗雨

很多中國作家是吃狼的奶長大的。沒有外國文學的影響,中國文學不會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很多作家也許不會成為作家。即使有人從來不看任何外國文學作品,即使他一輩子住在連一條公路也沒有的山溝里,他也是會受外國文學的影響的,盡管是間接又間接的。沒有一個作家是真正的“土著”,盡管他以此自豪,以此標榜。

高中三年級的時候,我為避戰(zhàn)亂,住在鄉(xiāng)下的一個小庵里,身邊所帶的書,除為了考大學用的物理化學教科書外,只有一本《沈從文選集》,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可以說,是這兩本書引我走上文學道路的。屠格涅夫?qū)θ说耐?,對自然的細致的觀察給我很深的影響。

我在大學里讀的是中文系,但是課外所看的,主要是翻譯的外國文學作品。

我喜歡在氣質(zhì)上比較接近我的作家。不喜歡托爾斯泰。一直到一九五八年我為了找一部耐看的作品,我才帶了兩大本《戰(zhàn)爭與和平》,費了好大的勁才看完。不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沉重陰郁的小說。非常喜歡契訶夫。托爾斯泰說契訶夫是一個很怪的作家,他好像把文字隨便丟來丟去,就成了一篇作品。我喜歡他的松散自由、隨便、起止自在的文體;喜歡他對生活的痛苦的思索和一片溫情。我認為契訶夫是一個真正的現(xiàn)代作家。從契訶夫后,俄羅斯文學才進入一個新的時期。

蘇聯(lián)文學里,我喜歡安東諾夫。他是繼承契訶夫傳統(tǒng)的。他比契訶夫更現(xiàn)代一些,更西方一些。我看了他的《在電車上》,有一次在文聯(lián)大樓開完會出來,在大門臺階上遇到蕭乾同志,我問他:“這是不是意識流?”蕭乾說:“是。但是我不敢說!”

我喜歡蘇克申,他也是繼承契訶夫的。蘇克申對人生的感悟比安東諾夫要深。

法國文學里,最使當時的大學生著迷的是A.紀德。在茶館里,隨時可以看到一個大學生捧著一本紀德的書在讀,從優(yōu)雅的、抒情詩一樣的情節(jié)里思索其中哲學的底蘊。影響最大的是《納蕤思解說》《田園交響樂》。《窄門》《偽幣制造者》比較枯燥。在《地糧》的文體影響下,不少人寫起散文詩日記。

波特萊爾的《惡之花》《巴黎之煩惱》是一些人的袋中書——這兩本書的開本都比較小。

我不喜歡莫泊桑,因為他做作,是個“職業(yè)小說家”。我喜歡都德,因為他自然。

我始終沒有受過《約翰·克利斯朵夫》的誘惑,我寧可聽法朗士的懷疑主義的長篇大論。

英國文學里,我喜歡弗·伍爾夫。她的《到燈塔去》《浪》寫得很美。我讀過她的一本很薄的小說《狒拉西》,是通過一只小狗的眼睛敘述伯朗寧和伯朗寧夫人的戀愛過程,角度非常別致?!夺衾鳌匪坪醪皇怯靡庾R流方法寫的。

我很喜歡西班牙的阿索林,阿索林的意識流是覆蓋著陰影的,清涼的,安靜透亮的溪流。

意識流有什么可非議的呢?人類的認識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就會發(fā)現(xiàn)人的意識是流動的,不是那樣理性,那樣規(guī)整,那樣可以分切的。意識流改變了作者和人物的關系。作者對人物不再是旁觀,俯視,為所欲為。作者的意識和人物的意識同時流動。這樣,作者就更接近人物,也更接近生活,更真實了。意識流不是理論問題,是自然產(chǎn)生的。林徽因顯然就是受了弗·伍爾夫的影響,廢名原來并沒有看過伍爾夫的作品,但是他的作品卻與伍爾夫十分相似。這怎么解釋?

意識流造成傳統(tǒng)敘述方法的解體。

我年輕時是受過現(xiàn)代主義、意識流方法的影響的。

太陽曬著港口,把鹽味敷到塢邊的楊樹的葉片上。海是綠的,腥的。

一只不知名的大果子,有頭顱那樣大,正在腐爛。

貝殼在沙粒里逐漸變成石灰。

浪花的白沫上飛著一只鳥,僅僅一只。太陽落下去了。

黃昏的光映在多少人的額頭上,在他們的額頭上涂了一半金。

多少人逼向三角洲的尖端。又轉(zhuǎn)身分散。

人看遠處如煙。

自在煙里,看帆篷遠去。

來了一船瓜,一船顏色和欲望。

一船是石頭,比賽著棱角。也許——

一船鳥,一船百合花。

深巷賣杏花。駱駝。

駱駝的鈴聲在柳煙中搖蕩。鴨子叫,一只通紅的蜻蜓。

慘綠的雨前的磷火。

一城燈!

——《復仇》

這是什么?大概是意識流。

我的文藝思想后來有所發(fā)展。八十年代初,我宣布過“回到現(xiàn)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tǒng)”。但是立即補充了一句:“我所說的現(xiàn)實主義是能容納各種流派的現(xiàn)實主義,我所說的民族傳統(tǒng)是能吸收任何外來影響的民族傳統(tǒng)。”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昆明小西門外。

米市,菜市,肉市。柴馱子,炭馱子。馬糞。粗細瓷碗,砂鍋鐵鍋。燜雞米線,燒餌塊。金錢片腿,牛干巴。炒菜的油煙,炸辣子嗆人的氣味。紅黃藍白黑,酸甜苦辣咸。

每個人帶著一生的歷史,半個月的哀樂,在街上走……

——《釣人的孩子》

這大概不能算是純粹的民族傳統(tǒng)。中國雖然也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有“古道西風瘦馬,枯藤老樹昏鴉”,但是堆砌了一連串的名詞,無主語,無動詞,是少見的。這也可以說是意識流。有人說這是意象主義,也可以吧??傊@樣的寫法是外來的。

有一種說法: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話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如果說越寫出民族的特點,就越有世界意義,可以同意。如果用來作為拒絕外來影響的借口,以為越土越好,越土越洋,我覺得這會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

我想對《外國文學評論》提幾點看法。

希望能研究一下外國文學研究的最終目的是什么?我以為應該是推動、影響、刺激中國的當代創(chuàng)作。要考慮刊物的讀者是什么人,我以為應是中國作家、中國的文學愛好者,當然,也包括中國的外國文學研究者。不要為了研究而研究,不要脫離中國文學的實際,要有的放矢,顧及社會的和文學界的效應。

評論要和鑒賞結(jié)合起來,要更多介紹一點外國作家和作品,不要空談理論?,F(xiàn)在發(fā)表的文章多是從理論到理論。評介外國的作家和作品,得是一個中國的研究者的帶獨創(chuàng)性的意見,不宜照搬外國人的意見。可以考慮開一個欄目:外國作家對中國作家的影響,比如魏爾蘭之于艾青,T.S.艾略特、奧登之于九葉派詩人……這似乎有點跨進了比較文學的范圍。但是我覺得一個外國文學研究者多多少少得是一個比較文學研究者,否則易于架空。

最后,希望文章不要全是理論語言,得有點文學語言。要有點幽默感。完全沒有幽默感的文章是很煩人的。

一九九二年二月九日

載一九九二年第二期《外國文學評論》

06 大媽們

我們樓里的大媽們都活得有滋有味,使這座樓增加了不少生氣。

許大媽是許老頭的老伴,比許老頭小十幾歲,身體挺好,沒聽說她有什么病。生病也只有傷風感冒,躺兩天就好了。她有一根花椒木的拐杖,本色,很結(jié)實,但是很輕巧,一頭有兩個杈,像兩個小犄角。她并不用它來拄著走路,而是用來扛菜。她每天到鐵匠營農(nóng)貿(mào)市場去買菜,裝在一個藍布兜里,把布兜的袢套在拐杖的小犄角上,扛著。她買的菜不多,多半是一把韭菜或一把茴香。走到劉家窯橋下,坐在一塊石頭上,把菜倒出來,擇菜。擇韭菜、擇茴香。擇完了,抖落抖落,把菜裝進布兜,又用花椒木拐杖扛起來,往回走。她很和善,見人也打招呼,笑笑,但是不說話。她用拐杖扛菜,不是為了省勁,好像是為了好玩。到了家,過不大會兒,就聽見她乒乒乓乓地剁菜。剁韭菜,剁茴香。她們家愛吃餡兒。

奚大媽是河南人,和傳達室小邱是同鄉(xiāng),對小邱很關心,很照顧。她最放不下的一件事,是給小邱張羅個媳婦。小邱已經(jīng)三十五歲,還沒有結(jié)婚。她給小邱張羅過三個對象,都是河南人,是通過河南老鄉(xiāng)關系間接認識的。第一個是奚大媽一個村的。事情已經(jīng)談妥,這女的已經(jīng)在小邱床上睡了幾個晚上。一天,不見了,跟在附近一個小旅館里住著的幾個跑買賣的山西人跑了。第二個在一個飯館里當服務員。也談得差不多了,女的說要回家問問哥哥的意見。小邱給她買了很多東西:衣服、料子、鞋、頭巾……借了一輛平板三輪,裝了半車,蹬車送她上火車站。不料一去再無音信。第三個也是在飯館里當服務員的,長得很好看,高顴骨,大眼睛,身材也很苗條。就要辦事了,才知道這女的是個“石女”。奚大媽嘆了一口氣:“唉!這事兒鬧的!”

江大媽人非常好,非常賢惠,非常勤快,非常愛干凈。她家里真是一塵不染。她整天不斷地擦、洗、撣、掃。她的衣著也非常干凈,非常利索。褲線總是筆直的。她愛穿坎肩,鐵灰色毛滌綸的,深咖啡色薄呢的,都熨熨帖帖。她很注意穿鞋,鞋的樣子都很好。她的腳很秀氣。她已經(jīng)過六十了,近看臉上也有皺紋了,但遠遠一看,說是四十來歲也說得過去。她還能騎自行車,出去買東西,買菜,都是騎車去??此缟献孕熊嚕徊饶_蹬,哪像是已經(jīng)有了四歲大的孫子的人哪!她平常也不大出門,老是不停地收拾屋子。她不是不愛理人,有時也和人聊聊天,說說這樓里的事,但語氣很寬厚,不嚼老婆舌頭。

顧大媽是個胖子。她并不胖得腮幫的肉都往下掉,只是腰圍很粗。她并不步履蹣跚,只是走得很穩(wěn)重,因為搬運她的身體并不很輕松。她面白微黃,眉毛很淡。頭發(fā)稀疏,但是總是梳得很整齊服帖。她原來在一個單位當出納,是干部。退休了,在本樓當家屬委員會委員,也算是干部。家屬委員會委員的任務是要換購糧本、副食本了,到各家斂了來,辦完了,又給各家送回去。她的干部意識根深蒂固,總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家庭婦女。別的大媽也覺得她有架子,很少跟她過話。她愛和本樓的退休了的或尚未退休的女干部說話。說她自己的事。說她的兒女在單位很受器重;說她原來的領導很關心她,逢春節(jié)都要來看看她……

在這條街上任何一個店鋪里,只要有人一學丁大媽雄赳赳氣昂昂走路的神氣,大家就知道這學的是誰,于是都哈哈大笑,一笑笑半天。丁大媽的走路,實在是少見。頭昂著,胸挺得老高,大踏步前進,兩只胳臂前后甩動,走得很快。她頭發(fā)烏黑,梳得整齊。面色紫褐,發(fā)出銅光,臉上的紋路清楚,如同刻出。除了步態(tài),她還有一特別處:她穿的上衣,都是大襟的。料子是講究的。夏天,派力司;春秋天,平絨;冬天,下雪,穿羽絨服。羽絨服沒有大襟的。她為什么愛穿大襟上衣?這是習慣。她原是崇明島的農(nóng)民,吃過苦。現(xiàn)在苦盡甘來了。她把兒子拉扯大了。兒子、兒媳婦都在美國,按期給她寄錢。她現(xiàn)在一個人過,吃穿不愁。她很少自己做飯,都是到糧店買饅頭,買烙餅,買面條。她有個外甥女,是個時裝模特兒,常來看她,很漂亮。這外甥女,樓里很多人都認識。她和外甥女上電梯,有人招呼外甥女:“你來了!”——“我每星期都來?!倍〈髬屨f:“來看我!”非常得意。丁大媽活得非常得意,因此她雄赳赳氣昂昂。

羅大媽是個高個兒,水蛇腰。她走路也很快,但和丁大媽不一樣:丁大媽大踏步,羅大媽步子小。丁大媽前后甩胳臂,羅大媽胳臂在小腹前左右搖。她每天“晨練”,走很長一段,扭著腰,搖著胳膊。羅大媽沒牙,但是乍看看不出來,她的嘴很小,嘴唇很薄。她這個歲數(shù)——她也就是五十出頭吧,不應該把牙都掉光了,想是牙有病,拔掉的。沒牙,可是話很多,是個連片子嘴。

喬大媽一頭銀灰色的卷發(fā)。天生的卷。氣色很好。她活得興致勃勃。她起得很早,每天到天壇公園“晨練”,打一趟太極拳,練一遍鶴翔功,遛一個大彎。然后順便到法華寺菜市場買一提兜菜回來。她愛做飯,做北京“吃兒”。蒸素餡包子,炒疙瘩,搖棒子面嘎嘎……她對自己做的飯非常得意?!拔艺舻陌?,好吃極了!”“我炒的疙瘩,好吃極了!”“我搖的嘎嘎,好吃極了!”她間長不短去給她的孫子做一頓中午飯。她兒子兒媳婦不跟她一起住,單過。兒子兒媳是“雙職工”,中午顧不上給孩子做飯?!袄献尯⒆映苑奖忝妫悄某?!”她愛養(yǎng)花,陽臺上都是花。她從天壇東門買回來一大把芍藥骨朵,深紫色的?!澳荛_一個月!”

大媽們常在傳達室外面院子里聚在一起閑聊天。院子里放著七八張小凳子、小椅子,她們就錯錯落落地分坐著。所聊的無非是一些家長里短。誰家買了一套組合柜,誰家拉回來一堂沙發(fā),哪兒買的、多少錢買的,她們都打聽得很清楚。誰家的孩子上“學前班”,老不去,“淘著哪!”誰家兩口子吵架,又好啦,挎著胳膊上游樂園啦!喬其紗現(xiàn)在不時興啦,現(xiàn)在興“砂洗”……大媽們有一個好處,倒不搬弄是非。樓里有誰家結(jié)婚,大媽們早就在院里等著了。她們看扎著紅彩綢的小汽車開進來,看放鞭炮,看新娘子從汽車里走出來,看年輕人往新娘子頭發(fā)上撒金銀色紙屑……

一九九二年六月十日

07 吃飯

關榮魁行二,他又姓關,后臺演員戲稱他為關二爺,或二爺。他在科班學的是花臉,按說是銅錘、架子兩門抱。他會的戲不少,但都不“咬人”。演員隊長葉德麟派戲時,最多給他派一個“八大拿”里的大大個兒、二大個兒、何路通、金大力、關泰。他覺得這真是屈才!他自己覺得“好不了角兒”,都是由于葉德麟不捧他。劇團要排“革命現(xiàn)代戲”《杜鵑山》,他向葉德麟請戰(zhàn),他要演雷剛。葉德麟白了他一眼:“你?”——“咱們有嗓子呀!”——“去去去,一邊兒涼快去!”關二爺出得門來,打了一個“哇呀”:“有眼不識金鑲玉,錯把茶壺當夜壺,哇呀……”

關二爺在外面,在劇團里雖然沒多少人捧他,在家里可是絕對權威,一切由他說了算。據(jù)他說,想吃什么,上班臨走給媳婦囑咐一聲:“是米飯、炒菜,是包餃子——韭菜的還是茴香的,是煎鍋貼兒、瓠塌子,熬點小米粥或者棒碴兒粥、小醬蘿卜,還是臭豆腐……”

“她要是不給做呢?”

“那就給什么吃什么唄!”

關二爺回答得很麻利。

“哦,力巴摔跤!”

申元鎮(zhèn)會的戲很多,文武昆亂不擋,但臺上只能來個中軍、家院,他沒有嗓子。他要算一個戲曲鑒賞家,甭管是老生戲、花臉戲,什么叫馬派、譚派,哪叫裘派,他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小聲示范,韻味十足。只是大聲一唱,什么也沒有!青年演員、中年演員,很愛聽他談戲。關二爺對他尤其佩服得五體投地,老是糾纏他,讓他說裘派戲,整出整出地說,一說兩個小時。說完了“紅繡鞋”牌子,他站起要走,關二爺拽著他:“師哥,別走!師哥師哥,再給說說!師哥師哥!……”——“不行,我得回家吃飯!”別人勸關二爺,“榮魁,你別老是死乞白賴,元鎮(zhèn)有他的難處!”大家交了交眼神,心照不宣。

申元鎮(zhèn)回家,媳婦拉長著臉:“飯在鍋里,自己盛!”

為什么媳婦對他沒好臉子?因為他陽痿。女人曾經(jīng)當著人大聲地喊叫:“我算倒了血霉,嫁了這么個東西,害得我守一輩子活寡!”

但是他們也一直沒有離婚。

葉德麟是唱丑的,“玩意兒”平常。嗓子不響堂,逢高不起,嘴皮子不脆,在北京他唱不了方巾丑、袍帶丑,湯勤、蔣干,都輪不到他唱;賈桂讀狀,不能讀得炒蹦豆似的;婆子戲也不見精彩;來個《賣馬》的王老好、《空城計》的老軍還對付。老是老軍、王老好,吃不了蹦蝦仁。樹挪死,人挪活,他和幾個拜把子弟兄一合計:到南方去闖闖!就憑“京角”這塊金字招牌,雖不能大紅大紫,怎么著也賣不了胰子。到杭嘉湖、里下河一帶去轉(zhuǎn)轉(zhuǎn),捎帶著看看風景,嘗嘗南邊的吃食。商定了路線,先到濟南、青島,沿運河到里下河,然后到杭嘉湖。說走就走!回家跟媳婦說一聲,就到前門車站買票。

南方山明水秀,吃食各有風味。鎮(zhèn)江的肴肉、揚州富春的三丁包子、嘉興的肉粽、寧波的黃魚鲞篤肉、紹興的霉干菜肉,都蠻“嶄”。使葉德麟稱道不已的是在高郵吃的昂刺魚汆湯,味道很鮮,而價錢極其便宜。

南方飯菜好吃,戲可并不好唱。里下河的人不大懂戲,他們愛看《九更天》《殺子報》這一類剖肚開膛剁腦袋的戲,對“京字京韻”不欣賞。杭嘉湖人看戲要火爆,真刀真槍,不管書文戲理。包公竟會從三張桌上翻“臺漫”下來。觀眾對從北京來的角兒不滿意,認為他們唱戲“弗賣力”。哥幾個一商量:回去吧!買了一些土特產(chǎn),蘇州采芝齋的松子糖、陸稿薦的醬肘子、東臺的醉泥螺、扁尖筍、黃魚鲞、霉干菜,大包小包,瓶瓶罐罐上了火車。刨去路費,所剩無幾。

進了門,洗了一把臉,就叫媳婦拿碗出門去買芝麻醬,帶兩根黃瓜、一塊豆腐、一瓶二鍋頭。嚼著黃瓜喝著酒,葉德麟喟然有感:回家了!

“要飽還是家常飯”,葉德麟愛吃面,炸醬面、打鹵面、芝麻醬花椒油拌面,全行。他愛吃拌豆腐,就酒。小蔥拌豆腐、香椿拌豆腐,什么都沒有,一塊白豆腐也成,撒點鹽、味精,滴幾滴香油!

葉德麟這些年走的是“正字”。他參加了國營劇團。他謝絕舞臺了,因為他是個汗包,動動就出汗,連來個《野豬林》的解差都是一身汗,連水衣子都濕透了。他得另外走一條路。他是黨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就入了黨。臺上沒戲,卻很有組織行政才能。幾屆黨委都很信任他。他擔任了演員隊隊長。日常排戲、派活,外出巡回演出、“跑小組”,誰去,誰不去,都得由他決定。誰能到中南海演出,誰不能去,他說了算。到香港演出、到日本演出,更是演員都關心,都想爭取的美事——可以長戲份、吃海鮮、開洋葷、看外國姑娘,有誰、沒誰,全在隊長掂量。葉隊長的筆記本是演員的生死簿。

葉德麟也有不順心的事。

一是兒子老在家里跟他鬧。兒子中學畢業(yè),沒考上大學,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只能到處打游擊,這兒干兩天,那兒干兩天。兒子認為他混成這相,全得由他老子負責。他說老子對他的事不使勁,只顧自己保官,不管兒女前途。他變得脾氣暴躁,蠻不講理,一點小事就大喊大叫,說話非常難聽。動不動就摔盤子打碗。葉德麟氣得渾身發(fā)抖,無可奈何。

一件是出國演出沒有他。劇團要去澳大利亞演出,葉德麟忙活了好一陣,添置服裝、燈光器械、定“人位”——出國名額要壓縮,有些群眾演員必須趕兩三個角色。卻沒有葉德麟!這對他的打擊可太大了。他差一點當場暈死過去。他被送進了醫(yī)院:血壓猛增,心絞痛發(fā)作。

住了半個月院,出院了。

他有時還到團里來,到醫(yī)務室量量血壓、要點速效救心丸。自我解嘲:血壓高了,降壓靈加點劑量;心臟不大舒服,多來一瓶“速效救心”!他坐在小會議室里,翻翻報。他也希望有人陪他聊聊,路過的爺們跟他也招呼招呼,只是都是淡淡的,“賣羊頭的回家——不過細鹽(言)”。

快過年了。他兒子給他買了兩瓶好酒,一瓶“古井貢”,一瓶“五糧液”,他兒子的工作問題解決了,他學會開車,在一個公司當司機,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葉德麟拿了這兩瓶酒,說:“得嘞!”這句話說得很凄涼。這里面有多重意義、無限感慨。一是有這兩瓶酒,這個年就可以過得美美的。兒子還是兒子,還有點孝心;二是他使盡一輩子心機,到了有此結(jié)局,也就可以了。

葉德麟死了,大面積心肌梗死急性發(fā)作。

照例要開個追悼會,但是參加的人稀稀落落,葉德麟人緣不好,大家對他都沒有什么感情。為什么會這樣呢?

因為他對誰都也沒有感情。他是一個無情的人。

靳元戎也是唱丑的,歲數(shù)和葉德麟差不多,脾氣秉性可很不相同。

靳元戎凡事看得開?!八娜藥汀睍r期,他被精簡了下來,下放干校勞動。他沒有滿腹牢騷,唉聲嘆氣,而是活得有滋有味,自得其樂。干校地里有很多麻雀,他結(jié)了一副攔網(wǎng),逮麻雀,一天可以逮百十只,撕了皮,醬油、料酒、花椒大料腌透,入油酥炸,下酒。干校有很多螞蚱,一會兒可捉一口袋,摘去翅膀,在瓦片上焙干,卷烙餅。

他說話很“葛”。

干校來了個“領導”。他也沒有什么名義,不知道為什么當了“領導”。此人姓高,在市委下面的機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是沒有名義的“領導”,搞政治工作,干校都稱之為“高政工”。他常常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餿點子?!兜氐缿?zhàn)》里有一句詞:“各村都有高招”,于是大家又稱之為“高招”。干校本來是讓大家來鍛煉的,不要求糧量,高招卻一再宣傳增產(chǎn)。年初定生產(chǎn)計劃,是他一再要求提高指標。指標一提再提,高政工總是說:“低!太低!”靳元戎提出:“我提一個增產(chǎn)措施:咱們把地掏空了,種兩層,上面一層,下面一層?!备哒ふJ真聽取了靳元戎的建議,還很嚴肅地說:“這是個辦法!是個辦法!”

逮逮麻雀,捉螞蚱,跟高政工逗逗,幾年一晃也就過去了。

“四人幫”垮臺,干校解散,各回原單位,靳元戎也回到了劇團。他接替葉德麟,當了演員隊隊長。

他群眾關系不錯。他的處世原則只有兩條:一,秉公辦事;二,平等待人。對誰的稱呼都一樣:“爺們兒”。

他好吃,也會做。有時做幾個菜,約幾個人上家里來一頓。他是回民,做的當然都是清真菜:炸卷果、炮糊(炮羊肉炮至微糊)、它似蜜、燒羊腿、羊尾巴油炒麻豆腐。有一次煎了幾鐺雞肉餡的鍋貼,是從在雞場當場長的老朋友那兒提回來的大騸雞,撕凈筋皮,用刀背細剁成茸,加蔥汁、鹽、黃酒,其余什么都不擱,那叫一個絕!

他好喝,四兩衡水老白干沒有問題。他得過心絞痛,還是照喝不誤。有人勸他少喝一點,他說:“沒事,我喝足了,就心絞不疼了?!薄@是一種奇怪的語法。他常用這種不通的語言講話,有個小青年說:“‘心絞不疼’,這叫什么話!”他的似乎不通的語言多著呢!

他喝酒有個習慣,先鋪好炕,喝完了,把炕桌往邊上一踢,伸開腿就進被窩,隨即鼾聲大作。熟人知道他這個脾氣,見他一鉆被窩,也就放筷子走人,明兒見!

他現(xiàn)在還活著,但已是滿頭白發(fā),老矣。

一九九六年九月初

載一九九六年第六期《當代》

08 果園雜記

涂白

一個孩子問我:干嗎把樹涂白了?

我從前也非常反對把樹涂白了,以為很難看。

后來我到果園干了兩年活,知道這是為了保護樹木過冬。

把牛油、石灰在一個大鐵鍋里熬得稠稠的,這就是涂白劑。我們拿了棕刷,擔了一桶一桶的涂白劑,給果樹涂白。要涂得很仔細,特別是樹皮有傷損的地方、坑坑洼洼的地方,要涂到,而且要涂得厚厚的,免得來年存留雨水,窩藏蟲蟻。

涂白都是在冬日的晴天。男的、女的,穿了各種顏色的棉衣,在脫盡了樹葉的果林里勞動著。大家的心情都很開朗,很高興。

涂白是果園一年最后的農(nóng)活了。涂完白,我們就很少到果園里來了。這以后,雪就落下來了。果園一冬天埋在雪里。從此,我就不反對涂白了。

粉蝶

我曾經(jīng)做夢一樣在一片盛開的茼蒿花上看見成千上萬的粉蝶——在我童年的時候。那么多的粉蝶,在深綠的蒿葉和金黃的花瓣上亂紛紛地飛著,看得我想叫,想把這些粉蝶放在嘴里嚼,我醉了。

后來我知道這是一場災難。

我知道粉蝶是菜青蟲變的。

菜青蟲吃我們的圓白菜。那么多的菜青蟲!而且它們的胃口那么好,食量那么大。它們貪婪地、迫不及待地、不停地吃,吃得菜地里沙沙地響。一上午的工夫,一地的圓白菜就叫它們咬得全是窟窿。

我們用DDT噴它們,使勁地噴它們。DDT的激流猛烈地射在菜青蟲身上,它們滾了幾滾,僵直了,噗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我們的心里痛快極了。我們是很殘忍的,充滿了殺機。

但是粉蝶還是挺好看的。在散步的時候,草叢里飛著兩個粉蝶,我現(xiàn)在還時常要停下來看它們半天。我也不反對國畫家用它們來點綴畫面。

波爾多液

噴了一夏天的波爾多液,我的所有的襯衫都變成淺藍色的了。

硫酸銅、石灰,加一定比例的水,這就是波爾多液。波爾多液是很好看的,呈天藍色。過去有一種淺藍的陰丹士林布,就是那種顏色。這是一個果園的看家的農(nóng)藥,一年不知道要噴多少次。不噴波爾多液,就不成其為果園。波爾多液防病,能保證水果的豐收。果農(nóng)都知道,噴波爾多液雖然費錢,卻是劃得來的。

這是個細致的活。把噴頭綁在竹竿上,把藥水壓上去,噴在梨樹葉子上、蘋果樹葉子上、葡萄葉子上。要噴得很均勻,不多,也不少。噴多了,藥水的水珠糊成一片,掛不住,流了;噴少了,不管用。樹葉的正面、反面都要噴到。這活不重,但是干完了,眼睛、脖頸,都是酸的。

我是個噴波爾多液的能手。大家叫我總結(jié)經(jīng)驗。我說:一、我干不了重活,這活我能勝任;二、我覺得這活有詩意。

為什么叫它“波爾多液”呢?——中國的老果農(nóng)說這個外國名字已經(jīng)說得很順口了。這有個故事。

波爾多是法國的一個小城,出馬鈴薯。有一年,法國的馬鈴薯都得了晚疫病——晚疫病很厲害,得了病的薯地像火燒過一樣,只有波爾多的馬鈴薯卻安然無恙。大伙琢磨,這是什么道理呢?原來波爾多城外有一個銅礦,有一條小河從礦里流出來,河床是石灰石的。這水藍藍的,是不能吃的,農(nóng)民用它來澆地。莫非就是這條河,使波爾多的馬鈴薯不得疫病?于是世界上就有了波爾多液。

中國的老農(nóng)現(xiàn)在說這個法國名字也說得很順口了。

去年,有一個朋友到法國去,我問他到過什么地方,他很得意地說:波爾多!

我也到過波爾多,在中國。

09 壩上

風梳著莜麥沙沙地響,

山藥花翻滾著雪浪。

走半天見不到一個人,

這就是俺們的壩上。

——舊作《旅途》

香港人知道壩上的大概不多,但是不少人知道口蘑??谀⒌募⒌卦趶埣铱谑校浅霎a(chǎn)在張家口地區(qū)的壩上。

張家口地區(qū)分壩上、壩下兩個部分。我原來以為“壩”是水壩,不是的。所謂壩是一溜大山,齊齊的,遠看倒像是一座大壩。壩上壩下,海拔懸殊。壩下七百米,壩上一千四,幾乎是直上直下。汽車從萬全縣起爬坡,爬得很吃力。一上壩,就忽然開得輕快起來,撒開了歡。壩上是臺地,非常平。北方人形容地面之平,說是平得像案板一樣。而且非常廣闊,一望無際。壩上下,溫度也極懸殊。我上壩在九月初,原來穿的是襯衫,一上壩就披起了薄棉襖。壩上冬天冷到零下四十攝氏度。冬天上壩,汽車站都要檢查乘客有沒有大皮襖,曾經(jīng)有人凍死在車上過。

壩上的地塊極大。多大?說是有人牽了一頭黃牛去犁地,犁了一趟回來,黃牛帶回一只小牛犢,已經(jīng)都三歲了!

壩上的農(nóng)作物也和壩下不同,不種高粱、玉米,種莜麥、胡麻、山藥。莜麥和西藏的青稞麥是一類的東西,有點像做麥片的燕麥。這種莊稼顯得非常干凈,看起來像洗過一樣,梳過一樣。胡麻開著藍花,像打著一把一把小傘,很秀氣。山藥即馬鈴薯。香港人是見過馬鈴薯的,但是種在地里的馬鈴薯恐怕見過的人不多。馬鈴薯開了花,真是像翻滾著雪浪。

壩上有草原,多馬、牛、羊。壩上的羊肉不膻,因為羊吃了野蔥,自己已經(jīng)把膻味解了。據(jù)說過去北京東來順涮羊肉的羊都是從壩上趕了去的?!皇怯密囘\,而是雇人成群地趕去的。羊一路走,一路吃草,到北京才不掉膘。

口蘑很奇怪,長在一定的地方,不是到處長。長蘑菇的地方叫作“蘑菇圈”。在草地上遠遠看去,有一圈草特別綠,那就是蘑菇圈。蘑菇圈是正圓的。蘑菇就長在這一圈草里?!锊婚L,圈外也不長。有人說這地方過去曾扎過蒙古包,蒙古人把吃剩的肉湯、骨頭丟在蒙古包周圍,這一圈土特別肥,所以長蘑菇。但據(jù)研究蘑菇的專家告訴我,茲說不可信。我采過蘑菇。下過雨,出了太陽,空氣潮暖,蘑菇就出來了。從土里頂出一個小小的白帽,雪白的。哈,蘑菇!我第一次采到蘑菇,其驚喜不下于小時候第一次釣到一條魚。

口蘑品種很多。傘蓋背面菌絲作紫黑色的,叫“黑片蘑”,品最次。比較名貴的是青腿子、雞腿子、白蘑。我曾親自采到一個白蘑,晾干了,帶回北京。一個白蘑做了一大碗湯,一家人都喝了,都說:“鮮極了!”口蘑要干制了才好吃,鮮口蘑不好吃,不像云南的雞或冬菇。我在井岡山吃過才摘的鮮冬菇,風味絕佳,無可比擬。

壩上還出百靈。過去有那種游手好閑、不好好種地的人,即靠采蘑菇和扣百靈為生。百靈為什么要“扣”呢?因為它是落在地面上的。百靈的爪子不能拳曲,不能棲息在樹上——抓不住樹枝。養(yǎng)百靈的籠里不要棲棍,只有一個“臺”,百靈想唱歌,就登臺表演。至于怎樣“扣”,我則未聞其詳。關里的百靈很多都是從“口外”去的。但是口外百靈到了關里得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教,否則它叫起來帶有口外的口音。咦,鳥還有鄉(xiāng)音呀?

  1. 那時農(nóng)村宣傳共產(chǎn)主義,都說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慕,是思量、向往的意思。這是很古的語言,元曲中常見。張家口地區(qū)保留了很多宋元古語。
  2. 雞是一種菌,長在白蟻窩上,味極腴美。
  3. “供書”是拿錢供學生讀書的意思。
  4. 他們說“粑粑頭”,“粑粑”作入聲。
  5. 張家口一帶不說“淡”,說“甜”。
  6. “你啦”是第二人稱的尊稱,相當于北京話的“您”,大概是“你老人家”的切音。
  7. 應為臊子,肉丁或肉末?!幷咦?/li>
  8. 北京的歇后語,“力巴摔跤,給嘛吃嘛”。
  9. 北京的軍樂隊混不下去,解散了,落魄奏樂手只能拿一支小號在胡同吹奏,賣肥皂,戲班里稱他們“賣了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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