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星期六

河上一周 作者:[美] 亨利·戴維·梭羅 著,馬娜 譯


星期六

基督對靈魂的邀請

來吧,來吧,我可愛的美人,讓我們嘗一嘗這些田園美味。

——夸爾斯

在1839年8月的最后一天,星期六,我們兩個康科德當?shù)厝?,也是兩兄弟,從這個河港起航出發(fā)了。陽光照耀之下的康科德,是人們?nèi)怏w與靈魂的進出港口,至少有一處河岸的所有職責已被免除,但有一個誠實的人樂意履行的職責除外。濕熱的空氣和毛毛的細雨讓這個清晨變得朦朧起來,險些耽擱了我們的起航,但隨著午后風和日麗,草木變得干爽起來,大自然仿佛在運籌一項更不同尋常的方略。經(jīng)過長時間的溢滴滲漏,大自然的每個毛孔都比以往更健康地呼吸著。于是我們將岸邊的小船猛地推入河中,菖蒲和蘆葦在水中搖曳,恭祝我們一帆風順,我們便默不作聲順流直下。

春曖花開時,我們的小船用了一周的時間打造好。它的樣子有些像漁夫的平底小漁船,有15英尺長,最寬處有3.5英尺。船身的下部被漆成了草綠色,邊沿被漆成藍色,標志著這條船將存在于這兩種顏色的自然環(huán)境中。出發(fā)的前一天傍晚,我們在離河邊半英里的家門口的那一小塊菜地里摘了土豆、甜瓜;準備了幾個輪子之類的器具,用來架起船體,滾動著繞過瀑布;還帶上了兩副船槳、幾根用來在淺水處撐船的細桿及兩根桅桿,其中一根用來在晚上支撐帳篷。我們還將用水牛皮當床,用棉布帳篷做房。這條船造得很堅固,但也顯得笨重,船形也很普通。一條船倘若制作巧妙,更應該像一種兩棲動物,兼具兩種動物的體型結(jié)構(gòu),既像一條穿梭自如、線條流暢的魚,又像一只羽翼強勁、形體優(yōu)雅的鳥。仿照魚形應顯示出船身哪里最寬及船艙哪里最深,根據(jù)魚鰭的位置可知哪里放置船槳,魚尾則暗示著船舵的形狀和位置。仿照鳥形應顯示出如何裝配和調(diào)節(jié)船帆,以及如何設(shè)計船頭才能使船體的平衡最佳,更好地減少空氣及水流的阻力。我們的船只有部分遵循了這些意見。盡管眾人的眼睛不是駕船的水手,卻對任何船形都無法真正滿意,無論這些船有多么時髦,始終難以滿足眾人的要求。不過,關(guān)乎藝術(shù)的是一條船而不只是木材,況且若僅為打造一條船,一塊木材就夠了。我們的木船欣然利用了一條古老定律——重物能夠浮載較輕物體,因此盡管我們的船像一只呆頭呆腦的水鳥,但它能夠滿足我們在水上漂游的需求。

“倘若合乎天意,讓一根柳枝做小船,那么它一樣平穩(wěn)地在海上航行?!?/p>

同村的幾位友人站在河流低洼處的一個岬角上揮手為我們送行,而當我們用一種可以原諒的大義凜然的神情——因為這種方式更適合于投身于非凡事業(yè)、察言觀色并沉默寡言的人——完成這些離岸儀式之后,便嫻熟地劃動雙槳,緘默不言地穿過康科德這片堅實的土地,穿過人煙密集的峽角及夏日荒涼的草原。然而當我們快速劃出人們的視野后,我們也并未輕浮到鳴槍示意,而此時人們的歡送聲穿過樹林回蕩在我們耳畔。一群身穿黃褐色衣服的孩童與麻鴨、山鷸和秧雞一同隱伏在開闊的草地里,盡管被灌木叢、繡線菊和合歡子完全遮蔽,他們極有可能聽到我們那天下午的道別聲。

我們很快便漂過獨立戰(zhàn)爭時期的第一個正規(guī)戰(zhàn)場,在那座“北橋”依稀可辨的橋墩之間停下船來稍作休息。1775年4月,正是在這座橋上拉開了戰(zhàn)爭的帷幕,盡管是微潮涌動,卻一直持續(xù)到——正如我們在右邊的石碑上所讀到的——它“給美利堅合眾國帶來和平”為止。正如一位康科德詩人所吟誦的那樣:

橫跨河面的陋橋旁,

他們的旌旗迎著四月的風飄揚,

農(nóng)民們曾佇立于此嚴陣以待,

槍吐怒火聲震世界。

敵人早已于沉寂中長眠,

勝者也同樣靜躺于地下,

時光已沖走損毀的橋梁,

隨濁水流入海洋。

我們的思緒早已穿越回遙遠歷史的崢嶸歲月,往昔一幕幕浮現(xiàn)于眼前,我們自己也試圖吟詩懷古:

啊,這祥和的喧鬧聲

徒勞地喚醒這卑微的小鎮(zhèn),

勇士們并非這般贏得

愛國者的美名。

在這河邊有片田野,

不曾有人踏上足跡,

而它在我的夢中,

長出果實,豐碩茂盛。

讓我相信夢的彌足珍貴,

一顆心在那天激烈跳動,

跨越這里的一小塊殖民地,

也在萬里之遙的不列顛。

一位古代模樣的英雄,

一支英勇善戰(zhàn)的部隊,

忠貞不渝,所向披靡,

為這片土地贏得榮光。

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追尋榮耀,

卻并不要求卸去重任,

誰也不能用和平的景象,

收買他生來的豪邁不羈。

英雄們堅守在遠處的高地,

那些日子已悄然遠去;

指揮戰(zhàn)斗、樹碑立傳,

已不是曾經(jīng)的那雙大手。

那時你們眾志成城,

古羅馬軍團現(xiàn)在重生,

那里的新英格蘭農(nóng)夫,

彰顯出羅馬人崇高品質(zhì)。

我在異國他鄉(xiāng)搜尋,純屬徒勞,

只為敬仰我們的邦克山,

以及列克星頓和康科德,

它們并沒有拉哥尼亞河畔。

我們思緒萬千,順流緩緩穿過這片此時和平安樂的牧場,康科德河的滾滾波濤早已淹沒了戰(zhàn)爭的喧囂。

但自從我們揚帆起航,

有些事情已被割舍,

一個又一個夢想,

隨河水奔涌流到遠方。

有個老牧羊人曾住在此地,

細致入微地照料自己的羊群,

使勁兒揮動彎柄手杖,

依循《圣經(jīng)》箴言教導群羊;

可后來他走過無墩的橋,

獨自離開了河畔。

年輕的羊倌很快來到,

他那彎柄手杖聲名遠播,

他用愛憐的目光撫慰小羊,

肥羊遍布廣闊的牧場,

以“牧師古宅的青苔”喂養(yǎng)它們。

這就是我們溪谷中的霍桑,

在此牧羊人向我們講述傳說。

那細長的船桿已隱藏在群山之后,我們繞過鄰近的河灣,穿過位于龐考塔塞和波普勒山之間那座重建的北橋,進入了大草地。大草地猶如一只碩大的鹿皮鞋踏出的足印,踩平了一片肥沃而潮濕的土地。

在龐考塔塞我們順流而下,

沿著這條平靜的河流,駛向遙遠的比爾里卡,

一位睿智的詩哲已定居于此,他的光芒

常與康科德的曙光交相輝映。

猶如初現(xiàn)的星辰,在天幕銀光閃閃,

隨著暮色臨近,星光愈發(fā)明亮,

最初旅人大多難以望見,

但雙眼習慣仰望搜尋夜空。

熟識天上的星光清晰可見,

向著那兩三顆星星歡呼雀躍;

因為,淵博的學問必須深入地鉆研,

正如人們在深深的井口讀到星辰的詩篇。

這些繁星永不暗淡,即使在視野之外,

它們猶如太陽永放光芒;

?。∷鼈兙褪翘?,雖說地球在飛奔之中,

必須閉上雙眼,才得見星光璀璨。

誰還會忽略這降落凡塵的,

最輕細的天籟或最微弱的光亮?

若是他知道終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

我們向往的天鵝座有一顆明星,

它燦爛的光輝令太陽黯然失色。

村子的嘈雜聲漸漸離我們遠去,我們在猶如夢一般的靜水中自由航行,默默地從往昔漂向未來,好似一個人在清晨或暮色里漸生感悟。我們悄無聲息地順流而下,偶爾將美洲狗魚或駝背太陽魚從水中浮葉下趕出。小麻鴉有時遲緩地拍打著翅膀,從岸上的藏身處飛走;大一些的麻鴉在我們靠近時則從長得很深的草叢里一躍而起,將自己寶貴的雙腿落到安全之地。因為我們的小船穿過柳樹叢時弄皺了水面,打破了河柳的倒影,驚得烏龜迅速地鉆進水中。這里的河岸高得失去了美的景致,有些較鮮艷花朵的色澤已開始消退,由此顯示出秋季將至;這沉郁的色調(diào)更顯它們的真誠,在尚未減弱的暑氣中,猶如一眼滿布青苔的清涼水井。窄葉柳的淺綠色柳葉成片地浮在水面上,風箱樹一個個大白球花點綴其間。玫瑰色的蓼屬植物從兩側(cè)傲然地將頭伸出水面,在這個時節(jié),在這些地方綻放,河流兩岸稠密的白花簇擁著它們,它們細細的紅色斑紋看起來十分珍奇。慈姑的純白色花朵挺立在水淺的地方,邊緣的兩三株開紅花的半邊蓮,雖然和眼子菜一樣已經(jīng)到了凋謝期,仍端詳著水里的倒影自鳴得意。白龜頭花緊貼著河岸生長,而花繁葉茂的金雞菊則將自己黃銅色的臉扭向太陽,一種植株修長、開暗紅色花朵的紫苞澤蘭或喇叭草為這些河生植物隊伍壓陣。皂草龍膽的寶藍色花朵散開在毗鄰的草地上,宛如冥后珀耳塞福涅拋灑的花朵。在田野的更遠處或堤岸的更高處,可以望見紫色的假洋地黃、弗吉尼亞鹿草和低垂的鳥巢蘭或綬草。在稍遠處,我們偶爾經(jīng)過的路邊,還有陽光曾駐留的河岸,已過了盛花期的一叢叢艾菊依然映射出暗黃色的光澤。總而言之,為了我們的啟航,大自然似乎在用倒映于水中,與花朵的姹紫嫣紅交織在一起的濃密劉海兒與鬈發(fā)來裝扮自己??墒俏覀冨e過了河中群芳的尊貴女王——白色睡蓮,這個時令它的花期已過。或許是因為它依照一座延誤太久的水鐘起駕巡行而姍姍來遲。我們的康科德河盛產(chǎn)此類睡蓮。我曾在一個夏日的拂曉之前沿河順流而下,在一大片又一大片仍在夢鄉(xiāng)中合攏的睡蓮間穿行,當明媚的陽光最終越過堤岸射向水面時,隨著我們的船兒漂蕩,只見整片整片的白色花朵猶如一面潔白的旗幟在我們面前陡然綻放。這類鮮花對陽光多么敏感啊!

我們正要穿過這片熟悉的草地的最后部分時,碩大而鮮艷的木槿花映入眼簾。它們覆蓋在矮小的柳樹上,與葡萄的樹枝樹葉混雜在一起,好像希望我們能告知留守在后方的朋友,這種稀有、難以得到的花生長在何方,以便及時采擷??墒钱斘覀儎濍x能望見村子塔尖的地方時,我們一下子想起來:住在附近草場上的農(nóng)民第二天要去教堂做禮拜,可以找我們捎話。這樣的話,等星期一我們在梅里馬克河泛舟時,我們的朋友便會來此采摘這些花了。

我們在鮑爾斯山供康科德貨運水手途中休息的圣安教堂稍作停留,但我們不是為了祈禱旅程的順利,而是到山間采摘了由細絲梗垂墜著的少許漿果。隨后我們重新起錨,當?shù)氐哪切┐迩f很快便被甩出視線。當我們離開這片故土時,它似乎變得更美了。午后,坐落于西南方寧靜而孤寂的村莊掩映在榆樹和梧桐樹叢中。而一座座小山雖說顯露幽雅的蔚藍色面容,卻似乎是對它們久已結(jié)識的玩伴投去悲哀的一瞥;然而,我們突然轉(zhuǎn)向北方,向那些熟悉的山景作別時,便與新的景色、另外的歷險對上話了。除了天空,我們面對的一切都不熟悉。貨運水手從未在這片蒼穹下經(jīng)過,但有老天的庇佑,有他們對河流樹木的了如指掌,無論面對什么情況,我們都能應對自如。

就從這個地點起,這條河筆直地淙淙流過一英里或更遠的距離抵達卡萊爾橋。這座橋由20個木質(zhì)橋墩構(gòu)成,當我們從遠處回望時,橋身變得如細線織就的蛛網(wǎng)在陽光下閃爍。河面上隨處可見一根根竿子立于水中,標志著某個捕魚人在那里交了好運,而捕魚人立此竿是給這片淺灘的河神獻祭。如今,這里的河面比以前寬闊了足有一倍,水深而浪平,河底淤泥積了很厚一層,以柳樹為界,更遠處鋪展開寬闊的環(huán)礁湖,湖面上覆蓋著大浮葉、蘆葦和菖蒲。

黃昏時分,我們行船過程中瞧見岸上有一個人正在用一根長長的樺木桿垂釣,桿上還留有沒剝凈的銀色樹皮,他的身邊站著一條忠實的狗。我們劃得離他太近,結(jié)果船槳擾動了他的浮漂,將他一季節(jié)的好運給攪黃了。當我們筆直地劃行了一英里遠之后,我們再轉(zhuǎn)頭望向他,船的尾波蕩起的漣漪在平靜的河面上仍清晰可見,而那捕魚人和他的愛犬仍在一起,好似天邊的雕像,成了這綿亙的草場上唯一閃亮的景致。他將繼續(xù)站在那里靜候好運氣,直到晚上帶著釣到的魚穿過田野走回家。大自然用這樣或那樣的誘餌,把地球上的居民誘入它的隱秘之處。這位垂釣者是我們沿途遇到的最后一位鄉(xiāng)親,我們心中默默托他向朋友們告別。

一方水土往往是反映不同年齡、不同種族的人們的秉性和追求的縮影。青春年少時我的最初的樂趣被其他男士傳承下來。那個人仍是一個捕魚者,處于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時期?;蛟S他沒有被門類眾多的知識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也沒來得及追求大量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但如何在太陽落山之前用他那根細長的樺樹枝和亞麻線釣到一些魚,對他而言,足以當作一項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甚至在盛夏和寒冬做一個捕魚人也很愉快。在八月的日子里,有些人擔任法官,即便法庭里所有人起立,他們依舊正襟危坐。他們一年四季在一頓飯與另一頓飯之間體面地端坐在凳子上判案,過著文明的政治生活,或許正在對斯波爾丁與卡明斯一案作出仲裁,從正午時分一直忙碌到晚霞西沉;與此同時,那位釣魚者則站在三英尺深的水中,頭頂上烈日當空,睡蓮、薄荷和海壽花的花香撲面而來,他卻在審理著蛆蟲和閃光魚之間的官司。他在距離干燥田地幾桿以外的水中悠閑度日,有些大魚在離他一桿遠的地方游來游去。對他而言,人生好似一條河——

奔流到海。

這便是他的經(jīng)驗之談,這位老兄在保釋方面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

我對一位身著棕色外套的老人印象很深,他就是這條河上的沃爾頓。他與兒子從英格蘭的紐卡斯爾遠道而來,他兒子是一個矮胖而又健壯的人,年輕時曾駕船航行過。這位率真的老人走過草地時總是沉默不語,因為他早已過了與同伴們交往的年齡。他那經(jīng)風瀝雨的棕色大衣,如黃松樹皮一般又長又直地垂下。如果你站得離他很近,便會發(fā)現(xiàn)那件大衣閃爍著忽明忽暗的微光。它不是一件藝術(shù)品,但最終也被大自然同化了。我常意想不到地發(fā)現(xiàn)他在浮葉和灰柳之間移動身軀,他采用鄉(xiāng)間的老式方法捕魚——因為在捕魚時,他老邁的身體又煥發(fā)出青春。他的腦海里盡是難以言說的思緒,或是懷念著他的泰恩河和諾森伯蘭郡。在晴朗的午后,人們常??梢钥匆娝诤舆吜鬟B,在莎草叢中走來走去。在這位老人的一生中,有多少時間花在了誘捕魚類身上啊,他幾乎成了太陽的密友了!已近暮年,看透了衣帽這類單薄的偽裝,他對穿戴還有何需求?他早已看破了這些膚淺的偽裝。我曾眼見與他相伴的命運之神是如何用黃金鱸魚獎賞他的,不過我認為他的運氣與他這把年紀不太相稱。我也曾看見他步履蹣跚,心事重重,拎著魚消失在村頭他那低矮的屋子里。我認為其他人都沒有見過他,也不會有其他人至今還記得他,因為沒過多久他就去世了,遷移到了新的泰恩河上。他捕魚不是為了消遣娛樂,也不僅僅是一項謀生的技能,而是一種莊嚴的圣事,一種遠離塵世的歸隱,恰如老者在閱讀自己的《圣經(jīng)》。

無論我們住在海邊、湖畔,抑或是住在大草原上,我們都會細細揣摩魚類的天性,因為它們并非是局限于某些地方的現(xiàn)象,而是遍布于五湖四海的一種生物形式與狀態(tài)。無以計數(shù)的魚群每年沿歐洲和美洲海岸游弋,它們竟能將自己的魚卵存儲在山顛和內(nèi)陸平原上,而不是這類魚自身的多產(chǎn)的本能,但更令自然界研究者感興趣的是。這種天性讓我們發(fā)現(xiàn),魚類或多或少地存在于諸多水域中。自然歷史學家不是只知祈求陰天和好運的漁夫,但既然釣魚被稱為“一項沉思默想者的自娛自樂”,致使他忘情于森林和河流之中,那么自然歷史學家的觀察成果就不是與新的種屬和類別相關(guān),而在于新的沉思,況且科學只是一個更加沉思默想者的消遣而已。無論是風兒吹送它們,水流浮載著它們或是土壤將它們深埋,魚類的生命種子到處播撒;只要哪里掘出一口池塘,池塘里便很快擠滿這活潑的物種。它們和大自然擁有一個協(xié)議,而且還在協(xié)議期內(nèi)。中國人為了向人行賄,用罐子或是中空的蘆葦稈,從一個省帶到另一個省,或是被水禽將魚卵帶到山間小湖和內(nèi)地湖泊。哪里有液體媒介,哪里就會有魚類,甚至在濃云密霧和熔化的金屬中,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與它們相似的物質(zhì)??梢栽O(shè)想,在嚴冬時節(jié),你將一條釣魚線垂直穿過覆蓋在牧場上的積雪和冰層,便能扯出來一條躲藏在底下的亮閃閃、光滑滑、木呆呆的銀色或金色的魚!由個頭最大直到個頭最小的魚竟能組成一個家族,這一點真讓人不可思議??!個頭最小的米諾魚躺在冰上,它是用作狗魚的誘餌,看起來如同是被沖到海岸邊上的大海魚。康科德河這片水域里生存著大約12種魚,而那些不懂行的人卻總以為還能找到更多的魚類。

觀察一下本世紀未受到打擾的幾種魚類的結(jié)構(gòu)和習性,可提高我們對大自然莊重的寧靜和安全的認識。魚兒的快樂是盛夏的尋常之果。淡水太陽魚或梅花鱸魚,可以說是既無祖先也無后代,卻仍代表著自然界中的淡水太陽魚。它是魚類里最常見的一種,淘氣的孩子常常將它們系在繩子上玩耍。這種魚愚鈍且不傷人,它們的巢穴是在河沙里鉆出的洞,而且隨處可見。夏日,它們擺動著魚鰭平穩(wěn)地懸浮在巢穴上方。有時在幾桿遠的范圍內(nèi)就有二三十個魚巢,每個巢都有兩英尺寬、半英尺深。魚巢建起來頗費力氣,須先將水草清走,然后把沙子推到四周呈碗狀。初夏剛至,淡水太陽魚孜孜不倦地孵卵,它們會趕走那些打攪魚卵的米諾魚及更大一些的魚類,甚至會趕走同類,把它們追出幾英尺遠,而后又迅速轉(zhuǎn)彎游回去。而與此同時,米諾魚好似幼鯊,快速鉆進淡水太陽魚的空巢,吞掉附著在向陽一邊的雜草及河底上的魚卵。魚卵面臨著諸多危險,結(jié)果只有一小部分能夠變成魚。因為魚卵不僅僅是鳥類和魚類的食物,還因魚巢大多建在離岸咫尺之遙的淺灘上,當河水退去以后,魚卵不出幾日便被曬干。

雖說我常見到很多種魚卵在水面上漂浮,卻也只觀察過淡水太陽魚和七鰓鰻的魚巢。淡水太陽魚對自己的魚卵精心照料,你可以在閑暇時站在它們近前觀察。有一次,我在它們旁邊駐足停留了半個小時,并親切地撫摸它們,為了不嚇到它們,我任憑它們輕咬我的手指,可是當我的手伸向魚卵時,它們立即憤怒地豎起背鰭。有時我輕柔地將它們托出水面,但無論動作如何迅速,猛然出手是萬萬不可的,因為四周的水會立刻把預兆傳給它們。我只能在魚停穩(wěn)于我的手掌上方時,我才會將手指慢慢伸近它們,非常溫和地把它們托出水面。雖說停留在掌中,可它們的魚鰭仍在不停地擺動,保持著優(yōu)雅的動作,謙卑地表達著自己的快樂;因為與我們?nèi)祟惖沫h(huán)境完全不同,它們適宜的生存環(huán)境必須是一條經(jīng)常加以防范的河流。它們不時地輕咬河底或掛在巢窩上的雜草,或是猛追一只蒼蠅或小蟲。這種魚的背鰭具有龍骨功能,與臀部一起保持魚身平衡,因為在淺水灘魚鰭沒有被水淹沒,魚身便會向一側(cè)歪倒。當你這樣站著俯視魚巢中的駝背太陽魚時,它們的背鰭和尾鰭的邊緣有一種奇異朦朧的金色反光,而它頭部外凸的眼睛則晶瑩剔透。在天然環(huán)境里,這種魚看上去小巧玲瓏,魚身的各個部位都近乎完美,好似造幣廠新出產(chǎn)的一枚閃亮的硬幣。它們是該河的奇珍異寶,其色彩斑斕的兩側(cè)穿過漂動的浮葉和花朵,反射出綠色、紅色、紫銅色和金色的光芒,與陽光照耀著的棕色、黃色鵝卵石交相輝映。多虧有河水的庇護,使它遠離塵世必經(jīng)的災難。

在這條河里還生活著另一種淡水太陽魚,其鰓蓋骨上沒有紅色斑點,但M.阿加西對此沒有進行描述。

普通的河鱸,恰到好處地描繪出它被釣出水面時渾身魚鱗金光閃閃的模樣。在它缺水時,它鮮紅色的魚鰓徒勞地外突,是魚類中外形最美觀、最規(guī)則的一種,此情此景使我們明白,它急需回到自己的出生環(huán)境中,直到它的個頭長得再大一些。確實,大部分被人們捕獲的河鱸都沒有長到一半大。在湖里還生有一種淺色細長的鱸魚,由數(shù)百尾齊聚而成的魚群漫游在陽光照耀下的水域里,平均長度不足六七英尺的閃光魚常與之相伴。只有在湖底方能找到幾條較大的河鱸,它們掠食弱小的同類。入夜,我常在河邊用手指在水中攪起微瀾來吸引這些小鱸魚,當它們游到我兩手中間時,有可能被我抓住。這種魚大大咧咧、性情粗暴,從不輕輕啃咬,而是完全憑沖動狠咬一氣,要么就忍住不咬,從一旁無動于衷地游過。河鱸魚喜歡水清、河床淤沙的環(huán)境。這種鱸魚可是名副其實的魚類,陰涼的下午,漫步于河岸的垂釣者喜歡將它投入魚簍或是掛在柳梢上。他清點過很多條貨真價實的魚,又有多少可作為誘餌的閃光魚被隨手扔掉。

齊文魚,也稱為小代斯魚、擬鯉或鮭魚的遠親,因其少見而珍貴,任何垂釣者釣到它都是萬分驚喜的獎賞。它的名字使我們想起河面刮起勁風,一個失意的漁夫在湍急的溪流邊無數(shù)次徘徊的情景。這種魚通體銀色、魚鱗柔滑,體態(tài)優(yōu)美典雅,頗有學者風度,好似一本英文書里的插畫。它鐘愛湍急的水流和沙子淤積的河底,一般從不輕意啃咬,但對魚餌還有點兒胃口。隆冬時節(jié),米諾魚會被當作狗魚的誘餌。有些人認為紅歐鰱與米諾魚是一個種類,只是個頭大一些,或是它的色澤因周圍水色較暗而加深,好似黃昏的天邊飄浮著的紅霞一般。凡是未曾釣到紅歐鰱的人,就稱不上是釣魚高手。據(jù)我看來,其他的魚類都略具兩棲的習性,而它則完全是水棲居民。釣魚用的浮子在急流中的河里雜草和沙地間跳躍,突然間前所未有的巧合,不經(jīng)意就冒出了這個另一環(huán)境中的居民。人們對它只是道聽途說,尚未親眼所見,仿佛是旋渦在一瞬間的創(chuàng)造,或是名副其實的激流產(chǎn)物。這種歡快的銅色系的海豚科卵生動物,已在你故鄉(xiāng)的田野那沒腳深的水中度過了自己的一生。魚類同鳥類、云朵一樣,從礦物質(zhì)中獲取自身的保護服。我聽說在特定的季節(jié)魚會出現(xiàn)在銅礦區(qū),或許它們以銅礦河為居住地。我曾在阿波杰克納杰西克河捕到過一條體型碩大的白歐鰱,它從那條河游入了卡塔丁山腳下的佩諾布斯科特河,但那里沒有發(fā)現(xiàn)過任何的紅歐鰱,似乎人們對它的觀察還不夠細致。

小代斯魚是一種略帶銀色的小魚,它通常生活在水流最湍急的河流中心,它常常與前面提及的歐鰱相混淆。

銀色小魚,魚鱗柔滑、魚身纖弱,常是更為強壯鄰居的腹中餐。它們可以在任何水域中生存,通常這種魚會先輕輕地咬魚餌試探,不過由于魚嘴極小,因此并不容易被捕獲。

它是條全身泛金色或銀色的小魚,在河水中蕩游、戲耍或逃生。它那條靈便的魚尾在水面激起漣漪。我曾看見一群銀色小魚被扔進水中的東西所驚嚇,幾十條銀色小魚與小代斯魚一齊躍起,又掉落到一塊漂浮的木板上。這種魚是河中歡快的小嬰兒,用金色或銀色的鱗片作為盔甲,尾巴左擺右扭地在水中滑行,魚身半沒水中,半露水面,始終奔向上游,奔向更清澈的水域,不過仍與我們這些岸上的居民并肩同行。它們幾乎要被盛夏的炎熱融化了。我們在自己的一方池塘中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一種更細長、更亮麗的閃光魚。

美洲狗魚,魚類中最敏捷、最謹慎、最貪婪的一種,喬塞林稱之為淡水狼或河狼,在河流兩旁的淺灘和雜草叢生的環(huán)礁湖中較為常見。這種魚看上去莊重嚴肅,似乎在靜靜地深思著什么。正午時分,它潛伏在浮葉陰影之下,警覺又貪婪地觀察著四周,像鑲嵌在水里的寶石,不時會有誤闖入它們活動范圍的魚、蛙或昆蟲,它們則會緩緩地游到合適的位置,猛地沖向獵物,將其一口吞下。我曾捕到一條狗魚,它吞食了一條個頭有自己一半大的狗魚同類,它的嘴巴里仍可見同類的尾巴,而頭部和身體已在它的胃里消化了。有時,一條花紋蛇彎彎曲曲地游過河想要尋找更翠綠的草地,不料也落入狗魚口中。狗魚如此貪婪魯莽,結(jié)果屢屢是釣線一拋入水中便咬鉤被擒。捕魚人還能辨別出一種小狗魚,這種魚比美洲狗魚更短粗、更粗一些。

,因其被拽出水面時會發(fā)出怪誕的短促的尖叫聲,被人戲稱為“牧師”。這種魚愚鈍魯莽,習性像鰻魚,習慣傍晚出來覓食,而且喜好淤泥。它咬食時慢條斯理的,好像煞有介事地干著活計呢。夜間,漁夫把許多蟲子穿在一根釣線上,有時候一下子能釣上來三四條,附帶一條鰻魚。這種魚的生命力異常頑強,即使頭部被砍下了半小時,嘴巴還可以一開一合的。它們生性嗜血好戰(zhàn)、恃強凌弱,像游騎兵似的棲息在富沃的河底,枕戈待旦,時刻準備與它們最近的鄰居大干一場。我曾在夏天時仔細地觀察過棕,每條魚的后背上都有一個長長的傷痕,這大概是一場惡戰(zhàn)的紀念。有時,這種不足一英寸長的小魚群聚在一起,連河岸都暗沉下來。

胭脂魚,有普通的和長角的,或許按一般標準來衡量,算是所有魚類中最為碩大的一種。這種魚常常上百條地成群結(jié)隊地在陽光的映照下逆流而上,進行著神奇的洄游,有時會吞食掉捕魚人任其飄蕩于水中的誘餌。胭脂魚有時體積長得很大,往往會在小溪中被人們徒手抓到,或是像紅歐鰱一樣,被牢牢實實地系在棍子上的叉鉤插進它的嘴下,猛地被拉出水面。對純粹的釣魚者來說,對胭脂魚無知無識,因為這種魚很少會去咬他的誘餌;不過,擅長用魚叉的漁夫卻常常在陽春時節(jié)收獲滿滿。在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眼里,這樣的魚顯得極富異域情調(diào),令人一見傾心,它們真切地體現(xiàn)了五湖四海物產(chǎn)的富饒。

普通鰻系本州唯一的鰻魚種類,是一種黏滑滑、不停蠕動的生物,它們喜愛河泥,即便在盤子中仍然蠕動個不停,往往用魚叉或釣鉤捕獲它們很管用。依我看,洪水退落之后,在很多的草地上會見到它們的身影。

七鰓鰻,也稱八目鰻,是美國一種吸食石子的魚。這種鰻魚像一種銀幣一般粗,一英尺或兩英尺長,有時能躍出水面半英尺高。在水流急、清澈又淺且底部多卵石的地方,你有時可以看見七鰓鰻或者稱作美國吸食石子的圓形巢穴。根據(jù)它的名字可想而知,七鰓鰻用嘴收集雞蛋一般大小的石子,據(jù)說它們還用自己的尾巴把收集來的石子堆成一個個圓圈。七鰓鰻靠身子纏附在石塊上,憑此方法攀爬瀑布,只要抬高魚尾就可以將石塊帶起。從未有人見過它們順流而下,因此捕魚人認為它們從不返回,而是逆流而上耗盡體力而死,死后還長時間纏在巖石或樹樁上。這是河底景象中悲壯的一幕,堪與莎士比亞對海底景象的描寫一同留在記憶中。因為建起了水壩,如今在我們的河流中已難以見到,可是在洛厄爾的河口卻被捕獲很多。它們的巢穴引人矚目,比河中的任何事物都更具藝術(shù)美感。

倘若今天下午有空閑,我們可以掉轉(zhuǎn)船頭,駛?cè)胍恍┬『尤ヌ綄さ湫偷孽q魚和米諾魚。依照M.阿加西的說法,在康科德鎮(zhèn)水域發(fā)現(xiàn)的幾種米諾魚還沒有弄清它們的具體性狀?;蛟S,這幾種魚,將使我們在康科德水域的當代魚類目錄更完備。

很早以前本地盛產(chǎn)大馬哈魚、美洲河鯡和灰西鯡,印第安人用魚梁在河里捕撈這幾種魚,后來還將這種方法傳授給了白人,白人將捕到的魚或者食用或者作為肥料。直到建起了水壩,之后在比爾里卡開鑿了運河,在洛厄爾新建了工廠,它們便終止了向這里洄游??墒侨杂袠O少的膽量大的美洲河鯡會偶爾現(xiàn)身于康科德河段。有人對漁業(yè)遭毀的原因是這樣解釋:當時代表漁夫和漁業(yè)權(quán)益的人記得他們習慣在哪一個季節(jié)捕獲成熟的美洲河鯡,便規(guī)定水壩只準在那個時節(jié)開閘放水,而此后一個月才游來的魚苗因而被阻并大量死掉。另外一些人認為,魚的通道建得并不合適。或許幾千年之后,魚類能夠長久忍耐,它們會在別處度過盛夏;到那時,大自然的力量定會將比爾里卡的大壩和洛厄爾的工廠夷為平地,而草地河的河水重又變清,新移棲的魚群樂于到此嬉游,它們甚至可以遠游到霍普金頓湖和韋斯特伯魯沼澤。

人們想多了解那個已滅絕的種族的逸事,他們用過的捕魚大圍網(wǎng)堆放在他們兒女家的閣樓里,正一點點地爛掉,而他們的孩子卻公開聲稱憑捕魚的本事過活,甚至還慷慨向鎮(zhèn)里人提供食物,而不是在雨后的下午悄悄溜到草場找樂子。我們的先輩在童年時,騎在馬背上從鄰近的鎮(zhèn)子來到這里,他們坐在鞍囊上,大人們教他們?nèi)绾伟岩恢话澳已b滿美洲西鯡,另一側(cè)鞍囊裝滿灰西鯡。我們至今仍能從長輩講的故事中,隱約地想象出當時的情景:人們令人驚嘆地撈起一網(wǎng)又一網(wǎng)的魚,岸上的魚堆數(shù)不勝數(shù)。毫無疑問的是,至少有一件事一直縈繞在這代人的心中,那就是這座小鎮(zhèn)著名的民兵隊那盡人皆知的稱號了。民兵隊的那些未經(jīng)正規(guī)訓練的先輩榮耀地屹立在康科德北橋上。他們的隊長嗜好捕魚,他會預先通知他的隊員們哪一天全員出動,而隊員們就像聽令的士兵一樣,在他指定的時間準時列隊。但很不走運,在那年5月的一天,他們除了講士兵那樣的笑話外,沒有進行任何操練,因為他們的隊長把自己預計要做的事忘得干干凈凈。幸好老天爺露出了一副好臉色也提醒了他們,他才帶領(lǐng)大家像以前那樣去捕魚了。從此之后,無論是老人孩童,無論是嚴肅認真還是嘻哈說笑,都把他的隊伍稱為“美洲西鯡”,并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遠近的年輕人都把“美洲西鯡”作為所有基督徒中的非正規(guī)民兵隊伍的恰當代名詞??墒牵?!關(guān)于捕魚人的日常生活,除了一頁確鑿無誤、無可爭議簡短的歷史記錄外,并沒有留下我們所知道的記錄。這頁紙出自本鎮(zhèn)已經(jīng)過世多年的老商人的第四本往來賬簿中,它清晰地記錄了當時一個捕魚人的購貨明細。它是1805年某個捕魚人在捕魚季的往來賬目,那幾個月里他每天都買酒和糖、糖和酒、雜貨和鑄鐵?!耙桓烑L魚的漁線”“一只褐色大杯子”,還有“一根拖拉大圍網(wǎng)的繩子”、酒和糖、糖和酒、“上好的圓錐形糖塊”“優(yōu)質(zhì)的黑面包”,以及鑄鐵和雜物,以近乎一樣的簡短賬目記在每頁紙的底部,從3月25日記到6月5日,先是以英鎊、先令和便士計算的,在6月5日那天以“全款現(xiàn)金”結(jié)賬,但也可能并未就此全都結(jié)賬。這些東西都是當時捕魚人的生活必需品,因為他有新鮮和腌制的大馬哈魚、美洲河鯡和灰西鯡,他倒不必依賴雜貨店了。這一點恰好是捕魚人天然的一個優(yōu)勢,也是捕魚人的一種天性。我依稀記得小時候曾見過那位捕魚人,在往事如風般流逝后,他依然步履蹣跚地緊貼著河邊前行,在草場上揮舞大鐮刀。他的酒瓶像蛇一般藏匿在草叢中,而他自己尚未被偉大歲月的割草機砍倒。

當然命運之神總是有一副仁慈的心腸,雖說大自然的法則比任何暴君的法令更難變改,這些法令對人們的日常生活倒不顯得那么苛責。反而恩準人們在炎炎夏日輕松一番,大自然并未聲色俱厲地警告人們哪些事情不能做,它對所有沾染惡習之人都仁慈而開明,當然不會不寬恕,每個家伙在瞑目之前,也會有牧師在場祈禱。他們?nèi)匀槐3瞩r活的生命力,以免被送到冥河的彼岸,“在他們的生命中永遠是這一刻最好”;而當十多年之后猛然起身,要求得到和那些身強力壯者一樣的工作和薪水。誰未曾遇見過這樣的——

一個正在途中的乞丐,

是不是步伐矯???

他無懼狂風暴雨,

走過無數(shù)地方?

那漢子將所見的每一幢房屋都占有;

將每一顆豆子權(quán)當棋子,快樂無此,

漫步人間,向全世界征稅,好似愷撒大帝。

似乎持之以恒是保持健康的秘訣,而淺薄的反復無常的野心家卻追求一種完美的生活,耽于妄想,自相矛盾,不但不能昂首挺立,反而在羽絨床榻上臥病一生,憔悴而亡。

不明智的人總習慣說,有些人好像總是無病無災,可是我認為,人們在身體健康方面的差異并未大到值得緊張兮兮的地步。雖然有些人被稱為病人,有些人被認定無病,這樣的事情可是時常遇上,更顯病態(tài)的人給更健康的人當看護者。

人們?nèi)缃袢栽诼宥驙柕倪@片康科德水澤濕地里捕撈美洲西鯡,人們依然能夠捕捉到美洲河鯡,據(jù)說因為水溫高的緣故,康科德的鯡魚要比梅里馬克河的鯡魚早來一個月。它們不畏險阻、不可理解的本能依然故地重游,仿佛殘酷的命運女神也對它們心生慈悲,可是它們還是遇到了那家公司筑起的大壩??蓱z的美洲西鯡啊!哪里會給你補償?既然大自然賦予了你洄游的天性,那她是否也賜予你逆來順受的精神呢?你依然滿身披掛多鱗的盔甲在海中漫游,到一處處江河入??谔幹t恭地打探,人類是否允許你暢通地進入。你們數(shù)不清的魚群無時無刻地在一起暢游,只為逆流而上,縱然你的盔甲亮閃閃,卻仍受到海中敵人的威脅。你等待最新的通知,直到沙灘和水體告訴你是否得到洄游的應允。于是在遲來的春天里,你全憑自身的本能和信念,一群一群地洄游,或許你并不了解哪里人跡罕至,哪里沒有工廠。你既無利劍防身,又不能擊發(fā)電流,你們只是天真無邪的鯡魚,胸懷坦蕩的天理;你那柔軟不可言語的嘴巴只知勇往向前,你的鱗片不堪一擊很容易被剝離。只有我與你同心,可是誰又知道如何能用一根撬棍撬開比爾里卡大壩呢?在你的權(quán)利被暫時中止期間時,數(shù)不清的魚群遭海妖吞食,你仍未絕望,依舊勇敢,不亂方寸,魚鰭在那里輕快搖擺,為了更崇高的目標而緘默不語。這種魚樂意在產(chǎn)卵期過后,忍受人類的大屠殺以滿足人類的口腹之欲。讓人類淺薄而自私的博愛主義見鬼去吧!——有誰知道在低水位線下的魚類具有何等令人嘆服的美德,它們面對厄運毫不氣餒,但并沒有受到同為上帝杰作的人類的贊賞,唯有人類方能賞識這種美德。有誰會聽到魚類的呼聲?有些記憶是不能被忘卻的——我們曾同處一個時代。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你們不久之后便會逆流而上,游遍大地上所有河流,甚至還將實現(xiàn)那單純的水中夢想。假若事與愿違,你們始終未能被正視,那么我將舍棄他們眼中的極樂世界。是的,我這么說,是因為我認為自己比你見識多。那么,讓你的魚鰭保持挺立,逆一切潮流前進吧!

最終,似乎不僅是為了魚類的福祉,還有韋蘭、薩德伯里及康科德居民為了自己的利益,也吁求將大壩夷平來。廣闊的水淹草場有待成為干燥的土地,土生土長的野草被英國草所取代。農(nóng)民們手持鋒利的大鐮刀,站在原地靜候水勢在地心引力或蒸發(fā)作用下逐漸減退。然而在干草收割季,他們的眼神有時也會茫然,他們的車輪根本沒有在草地上滾過。如此豐富的資源卻難以觸及。人們估算,僅韋蘭一處受到的損失就相當于飼養(yǎng)200頭牛的花費。據(jù)我所知,最近有一年,農(nóng)夫們向往年一樣趕著牛車到草場割草,可是水位沒有一絲下降的跡象。蒼天未露新榮,更沒有山洪暴發(fā)或其他明顯的緣由,水位仍保持在史無前例的高度上。所有液體比重計都出了問題,有些人甚至為他們的英國草擔憂。但行動迅速的探子揭示了這不同常情的奧秘,奧秘就在于一塊新的、總寬度一英尺的承水板,大壩的所有者原本就過高的種種特權(quán)又添加了一項。與此同時,那200頭牛堅韌地站立著,眼神中流露出渴望的目光,它們凝視著可望而不可即的草地,凝視著搖晃著的土生土長的野草,除了偉大的刈草者——時間,擁有寬闊的刈幅,而且事先不吐一口氣來吹響牛角——本地草尚未被農(nóng)夫割過。

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從鮑爾斯山到達卡萊爾橋。我們朝南而坐,一陣微風從北面吹來,河水仍舊向東奔流不息,小草仍在生長。因為眼下,我們已穿過卡萊爾與貝德福德之間的這座橋,望見遠處的草場上人們正在割草,他們的頭像他們所刈割的草一樣在搖晃。放眼望去,所有景物似乎都被輕風吹彎了。隨著夜幕降臨,一陣清爽的氣息飄過草地,仿佛割下來的草葉都充滿了生氣。水中開始倒映出模糊的淡紫色的云,岸邊傳來越來越響的牛鈴叮當聲,而我們活像一只只狡猾的水鼠悄無聲息靠近河岸劃船,好找一處合適的地方宿營。

終于,在航行了7英里之后,我們的船到了比爾里卡,將船停靠在一處稍稍隆起的土地西邊,這塊地方在春季會形成一個小島。這里的美洲越橘仍然掛在灌木叢中,果子漸漸成熟,似乎專門等我們來享用。面包和糖,外加河水煮開泡的可可茶,讓我們將就一頓。因為一整天已經(jīng)飽覽了河川美景,現(xiàn)在我們以邊吃晚餐邊暢飲河水的形式來討好河神,讓我們的雙眸欣賞到更多風景。夕陽西下,這塊高地令暮色更加厚重。天色似乎在漸濃的暮色中微微亮了些許,同時增強視力以欣賞更多美景。一方面夕陽西下,另一方面我們的身影讓暮色更重。隨著夜幕降臨,天似乎悄無聲息地變得微亮了一些。遠處原先隱于月影中的一座座孤零零的農(nóng)舍顯現(xiàn)出來。一眼望去再無其他農(nóng)舍,更不見任何耕田。我們的左右兩邊有一條松樹林帶延伸至地平線盡頭,它們的針葉在天幕的映襯下呈現(xiàn)出羽毛狀。河對岸是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小山,山上覆蓋著灌木櫟,葡萄藤和常春藤交纏其間,灰白色的巖石從各處盤根錯節(jié)的樹叢中探出身來。我們凝望那些懸崖的坡面,雖然相距有0.25英里之遙,但山間樹葉的沙沙聲仍隱約傳來:那片山地樹葉是何等茂密。那里是農(nóng)牧之神和森林之神的領(lǐng)地。蝙蝠白天懸掛在巖石之上,夜晚則輕快地掠過水面;黑暗之中螢火蟲在草叢和樹葉間散發(fā)出微弱的幽光。在距河岸幾桿遠的山坡上搭好帳篷后,我們安然坐好,透過帳篷的三角門看蒼茫的夜色中那根孤獨桅桿立于岸邊。其頂端剛好高過周圍的榿木,河水的波浪證明它不停地搖擺。我們的扎營是對這片土地的首次商業(yè)侵擾,這里是我們的港口,我們的奧斯蒂亞城與河水和天穹作映襯的幾何直線代表著文明生活僅存的雅致,歷史長河中雄偉壯麗在那里得到了象征性的表示。

夜深人靜,人類活動的跡象在很大程度上不再顯現(xiàn),聽不見人的聲音,只有輕風吹過耳畔。我們因環(huán)境新奇而夜不能寐。狐貍輕踏枯枝敗葉的聲音不時傳來,在靠近帳篷旁沾滿露水的草叢中穿梭而過。有一只麝香鼠在我們的小船上把土豆和甜瓜撥拉得嘩嘩響,當我們趕到岸邊查看時,只見水中的漣漪弄皺了繁星的倒影。睡夢里不時會傳來歌雀的啼鳴,或是貓頭鷹壓抑的尖叫聲。小樹枝折斷聲、枝葉沙沙聲,它們的聲響便戛然而止,隨后是一次更深奧、更凝重的靜默,仿佛那個闖入者意識到了,在這夜半時分任何生物都應該安居老巢。據(jù)我們判定,今夜洛厄爾起火了。我們看見地平線火光沖天,還聽見遠處的警鐘聲,就像林間生發(fā)的微弱叮當?shù)囊魳???墒且粋€夏夜里最經(jīng)久不息、最令人難忘的要數(shù)看家犬的吠聲了,以后的每一個夜里我們都能聽到犬吠,但以往聽到的都不如當下這么頻繁、這么撥動心弦:從頗有耐性而又焦慮的大獒犬,到膽怯而警覺的小獵狗,其最為響亮、最為粗啞的咆哮到天底下最微弱的低鳴,起初響亮又急促,隨后漸弱微緩,最后只能壓低嗓門來模仿那聲音:“汪汪——喔喔——嗚嗚——”即便在這樣一個隱秘的無人區(qū),這種聲音也足以引起注意,而且比任何音樂更激蕩人心。

我曾在黎明之前聽過一條獵狗的叫聲,遠處地平線附近的森林和河水上方群星閃閃,那犬吠聲猶如樂器般悅耳,最初會讓人聯(lián)想到在地平線處有人正放犬追捕一只狐貍或其他動物,而獵號聲取代了它的叫聲。不過,在號角被發(fā)明出來之前,犬吠這天然的喇叭聲就在古老的林間悠然響起。這幾夜,那幾條家犬在農(nóng)夫的院子里沖著月亮惡狠狠地狂吠,它們在我心中蕩起的英雄主義遠勝過當代的任何警世名言和戰(zhàn)時布道?!拔覍幵甘且粭l狗,沖著月亮吠叫”,也不愿隨眾做個我所熟知的羅馬人。今夜同樣受惠于公雞的鳴叫,這鳴叫懷著不眠之夜的希冀,它始于黃昏時分,提早恭候黎明的到來。雞叫、狗吠以及午間的蟲鳴——凡此種種聲音,無不彰顯著大自然的生機盎然。這是亙古不變、華美精確的語言,是人世間最完美的藝術(shù),已歷經(jīng)幾千年的雕琢。

終于在天亮前最令人哈欠連天的時刻到了,任何聲音再也進入不了我們的耳中。

晝伏夜出者,

將遇見妖怪而非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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