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卉札記

河畔小屋 作者:[美] 約翰·巴勒斯 著;姜煥文 譯


我?guī)缀趺總€季節(jié)都要結交至少一種新的花卉。如果一個人不像植物學家那樣給自己下達硬性任務,那么要在一處具有相當規(guī)模的區(qū)域把植物寶藏全部挖掘出來是需要若干年時間的。人總是樂于讓自己的花友像其他友人一樣輕松自然地走近自己,在某種愉快的時刻相聚,如邂逅于逍遙信步,或接踵擦肩于樹下野餐,或結識于垂釣、野營的歷險行動。在專一追求大自然的宏大精神的時候得遇奇花異鳥,是一種特別的好運。總之,一個人應該想著要延伸他的植物課而不是停修它。人總喜歡有所保留,留待散步途中觀看欣賞。我從來沒見過人稱卡里普索的蘭科花卉,一種黃紫斑駁、朵盤碩大的花,據格雷講,此花生長在陰冷潮濕的樹叢或沼澤里,——很是美麗,很是稀罕。我們知道卡里普索是一位住在沼澤里的仙女,她愛上了尤里西斯,并把他幽禁在自己的島上長達七年,在尤里西斯離她而去之后,她心馳神往,相思而死。我熱切期望她化身為花,掌管一處幽靜的沼澤,或在某個叢林深處昏暗的幽谷里,她從苔蘚上裊娜升起,把我幽禁至少若干小時。

我借用格雷的手法描述她,為的是如果有讀者遇見了她,他們能夠意識到自己得見了什么樣的世間罕物。在北國寒冷的長滿苔蘚的沼澤地有望見到她,你會看到一株矮花,有些像鳳仙花,就是說邊緣鼓脹形如囊袋,花瓣和花萼長得相像,向上挺起,向外舒伸,色彩黃紫相雜,株稈或稱花莖高三到五英寸,只一片葉子——一片單薄的有點像心的葉子,葉柄從一個實心的球莖叉出,那就是獨居沼澤的仙女,正守候著讓侵入她的領地探險的英雄攝走自己的心。

我們知道的好幾種無害野花,嬌小玲瓏,得名于古老的神話傳說,這實在有點好笑。因為如此,梭羅最喜愛的一種人稱印第安黃瓜根的花,得名于女巫美狄亞,此花被稱為“美狄俄拉”,因為它曾被認為具有很不尋常的藥用功效,而在人們的觀念里,醫(yī)藥跟巫術總存在被混為一談的傾向。這種花鮮亮美艷,長于裝點,成株之后葉疊兩級,層分上下。長到離地一英尺或更高一點便見五六片葉子輪生一圈,長成一層,從這一圈繼續(xù)長出一個枝段,到頂端又是一輪三片葉子圍成的一層,嬌小、無色、卷曲的花朵,從這頂端的一層上抽射而出,這種植物的總體效果真是修長苗條,優(yōu)雅端莊。有的時候,也許就是在第一年里,它只長出第一層葉子,那正好是第二年蕊柱借勢挺起的平臺,它的白色的、空心管一樣的根,脆爽鮮嫩,給人鮮明的黃瓜的口感。印第安人是否像我們見到黃瓜那樣,把它當作過小菜,隨趣食用,我不知道。

還有一種花讓一位希臘仙女的芳名得以永久流傳,這種花叫阿瑞托莎,是我?guī)啄昵暗南奶斓囊粋€新發(fā)現。阿瑞托莎是服侍月亮女神狄安娜的一位仙女,仙女洗澡的時候被河神阿爾斐俄斯瞧見了,阿爾斐俄斯瘋狂地愛上了她。月亮女神將她變作一股噴泉,為的是教她逃脫河神。我這里說的阿瑞托莎是蘭科花卉中最美艷者之一,鐘情者們不辭泥稀地松,遍尋各處濕地沼澤追求她,這種花色澤鮮亮,通體粉紫,其長英寸有余,散發(fā)著紫羅蘭的清香。萼片與花瓣向上長起,在我們該稱為花的心臟的蕊柱上方呈拱形合攏,像是一個保護罩。在阿瑞托莎隨處可見的馬薩諸塞州普利茅斯縣,我聽人們稱它為石柱花。

但我想詳細敘述的是我的新近發(fā)現,一種生命跟著毀滅的天使的腳步躍起的花卉。在我經常遠足的地方,一條鐵路要橫切其間,隨之而來的有一幫幫意大利勞工和一堆堆像山一樣的威力無比的粉末等,這一切足以讓所有的溫文爾雅的女神們徹底銷聲匿跡。然而事實并不是這樣。

撼天動地的施工過后,我舉步走訪一處一半已被炸毀的石壁底下,尋找原本相去不遠,曾與石壁毗連的兩處巨石。這時我發(fā)現在峭壁底下殘存的巖石上,懸掛著一種在我們看來是最美麗的簇葉植物攀壁紫堇,狀若彩飾。我尋訪這種植物為時已久,它縱性鋪排,生長在各個角落,柔嫩、精致、清雅,恰與那黑色巨怪造成的毀壞形成鮮明的對比,仿佛是那轟擊巖石的威力喚起了它的生命。很有可能它的種子在裂隙里、在石縫里,休眠多年,當災難降臨,它們在事物舊秩序的殘骸里為自己找到了新的土壤,有了新的生命,自由生長。好像為了它們,世界被再造一新。從一定意義上講真的是這樣。它們毫不含糊,恣意生長,郁郁蔥蔥,從未見過炸藥造就的廢墟上覆罩著如此纖細精致、如圖如畫的葉簇。暗白的凝脂顏色的花,散穗狀低垂著,成為這一畫面的整體效果的點睛之筆。這種植物是攀登慣手,它沒有專為攀爬而生的附著枝蔓,它也不曲折蜿蜒,只靠它新生的葉柄。它的葉柄能貼能抓,像小手或像小鉤,每一個支藤的盡頭都生著許許多多這樣的小手,它的花順勢懸垂,狀如耳墜,前搖后擺。開花的形狀有點兒像心,仔細近瞧,內側和下面近乎白色,向光的一面呈灰紫色,底部抽褶收起像揉皺的綢布做成的小口袋,從文字意義上講它們的確是口袋,因為它們凋謝但不掉落,最終變?yōu)檠b滿種子的口袋。從7月開始紫堇便開花不息,直到秋天的霜將它們肅殺。

這種植物有一個近親叫荷包牡丹(別稱荷蘭人的馬褲,也稱松鼠的糧倉)。這種花更為常見,也是春天里最艷麗的花卉之一。我常在4月的最后一個星期觀察白心荷包牡丹(與花園里養(yǎng)育的紅心荷包牡丹有親緣關系,被稱作“荷蘭人的馬褲”很是滑稽),這是一種喜歡巖石的植物,長在巖架或巖架的殘骸之上,就像是在變魔術。當看到血根草開始星星點點點綴蠻荒多石的地區(qū),當聽到天空傳來第一聲燕叫的時候,我們就有望看到荷包牡丹了。再往更北,這種花5月綻放,由于它的根部有一個金黃色的小塊莖而被稱作“松鼠的糧倉”。散發(fā)著百合科植物的芳香,它與這一花科的所有其他花卉不一樣,不常在巖石上生長。

我在這同一時節(jié)結識的第二位新歡是俏麗型鳳仙花。大多數花中貴婦是把拖鞋放在叢林中的沼澤地的,只有無梗的鳳仙花婦先把自己的拖鞋放在干燥的地面上,通常是在常綠林下松針鋪成的地毯不扎疼她的雙腳的地方,過后再走向沼澤。但人們需穿過叢林中許多潮濕污淖的地域才能發(fā)現鳳仙花中的最嬌艷者:俏麗型鳳仙花——最嬌艷的拖鞋,然而也是最勇敢最強悍的植物,其花碩大而俏麗,白色,向前微透淡紫,其莖高兩英尺,葉片茂密,比大熊草更加強悍。我的一位正在鉆研植物學的鄰居向我通報,在叢林深處的一塊稀松的泥炭蘚沼澤地里可以找到俏麗型鳳仙花,這說明其生長地乃是干涸了的湖塘的髓漿狀湖床,那是湖塘的墓葬。在枯湖的邊緣,白色的杜鵑花鼓滿勁綻放又迅速衰萎,湖中間地帶是云杉、黑蠟樹、巨型蕨,在低洼的海綿一樣的苔蘚重厚的湖底長著瓶狀葉植物,鳳仙花成叢成簇,長得到處都是,我從來沒有見過比這更迷人的美景——如此艷麗,如此喜慶,如此盛著假日靚裝。它們是從葉簇里升起的一頂頂華麗的女帽嗎?或者它們是張開翅膀,胸前露出斑斑紫痕,準備起飛的群群白鴿嗎?或者說它們是神話里揚起了帆,在豐茂的野草鋪就的海洋上游弋的小船隊嗎?每當憶起這種場景,類似的意象充塞著我的腦海,卻也只能牽強地將其美好與鮮活暗示一二。那修長豎直的白色花萼,在盡其所能,顯現這花所擁有的應機而動、隨風搖曳的靈態(tài)。它的隱秘的領地里,幽暗的光和它新雪一樣的純潔與清鮮也在加深這種印象。那淡淡的紫,活像滿溢的葡萄酒,從鼓脹的或囊起的花瓣的緣沿,輕輕沁出雪白的邊側而留下的印痕。

鳳仙花是野生花卉中最稀有和最精美的品種之一,它的領地和它的美麗,只有為數不多的幾人知曉。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會嚴守機密,唯恐他們的最愛遭受毀滅的厄運。生活在新英格蘭一座大城市里的一位知名的植物學家告訴我,在他居住的區(qū)域,鳳仙花僅在一個地方可以見到;他還告訴我,據他所知,這個秘密只有三人知道,他們三人小心謹慎地守著這個秘密。

我的一個朋友,一位蘭科花卉的熱衷者,在6月的一天,乘火車遠道趕來,為一睹這種花的風姿。我?guī)秸訚蛇吷希窠议_幕布一樣掀起了植物的枝蔓,然后說:“看吧?!?/p>

“哪里?”他納悶,順著昏暗與幽深向遠處凝望。

“離你只有六英尺遠。”我回答他。

他縮小了自己的視界,臉上涌起了驚異興奮的神情。十余株結群生長,有的并蒂雙開,就在眼前,伸手可及。他是第一次看到這個景觀,對此景觀的欣賞與贊許顯見于每一個表情,每一個手勢,極其心滿意足。那個秋天,他趕來把幾株移栽到離他很近的一處長滿落葉松的沼澤地,這些花在那里茁壯生長、艷麗綻放了好幾年,后來不知什么原因,還是衰敗了。

幾乎是在每一個6月,我的朋友依例趕來,就著這蘭屬花卉中的女王,足享盛宴,大飽眼福。

第一次尋找鳳仙花返回的途中,我的帽子湊巧又意外地擦上了一個紅眼綠鵑的巢,在叢林的昏黑的樹葉稀少的底部,這樣的鳥巢隱藏得很是奸巧,這是公開的秘密,因而這一擦引我駐足細瞧。鳥巢懸掛在一個彎曲的小樹的樹梢上,用了一種發(fā)白的材料,造成巢體上各處白斑點點,以至于與樹干上斑駁的灰色渾然無界。在光線幽暗的森林底層,如果不花長時間的仔細的觀察,是不會被任何人發(fā)現的。兩片大葉子在鳥巢上方構成了一個罩篷。鳥巢與其說是被遮掩起來,倒不如說是利用光線和陰影,巧選材料和位置,致使它不易被發(fā)現。

幾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偶然新遇到一種漂亮的植物,這種植物形狀像才在那片土地上出現不久的一種野草,當時我正在一片8月的草地上漫步,猛然間看見在一個小土丘上,一點十分動人的幾乎泛紅的橘黃色,我知道這個長相的花還沒有在那個地域現身過。一經調查,它的確是個新來客,它有約一英尺高的粗糙的滿是硬毛的不長葉子的株干,頭頂著傘狀的花簇,顏色是深橘黃色,很是動人。葉子上開著深深的凹口,長著牙齒,剛毛密布,緊貼地面,密密平鋪。整株植物長滿毛,不留余地,它們似乎是要緊緊抓牢地面,不愿輕易松手。好烈性的硬毛!第二天在一英里外的另一片地里,我碰巧見著了更多的這樣的花。調查中,我發(fā)現在那個季節(jié)曾經出現過那種植物的一片小天地,或者說在一片我從兒時起就非常熟悉的草地上看到了這樣的一個聚居區(qū),它們在7月初一起被連草割倒,但在8月的第一個星期,它們就能躍起并再度開花。我見那個地方跳動著它們的火焰。它們的葉子覆蓋它們植根的每英寸地面,一片草葉在那里也生長不得。它們進行的是緩慢的但徹底的占領,它們一英寸接一英寸吞噬著草地。這種植物好像是山柳菊的一種,或者是山柳菊屬植物,或者是某種與菊科近親的物種,但我們的植物學教程里沒有提到過。

沒過幾天,我在十英里以外的一個鄰縣的邊界發(fā)現了這種花,很有可能是它的總部,若干年前它就在那個地方拋頭露面了。人們以為它是從某個農家的庭院里逃脫出來。它在田地的這里那里成片生長,農民深知其中的危險,像撲滅大火一樣與它鏖戰(zhàn)。它的種子跟蒲公英的種子一樣長著翅膀,不管飛遠飛近,總能播種發(fā)芽。其花展現的色彩像英國谷粟地里的紅罌粟一樣亮麗耀眼,對于仲夏的田野它該是一份美麗的收獲,然而它會是代價高昂的一份收獲,因為它完全霸占了大地。

新英格蘭的一些地方已經擁有了自己的仲夏之花,幾乎是同等的亮麗耀眼,但可能遠沒有那么喜好攻擊,遠沒有那么危害嚴。我是在說瑞克希阿,或稱鹿草野牡丹,這是熱帶植物類的主要的北方種系。我發(fā)現毗鄰巴扎德海灣的那個縣,到8月份鹿草野牡丹特別多見,這種花對我來說是新相識,我要分辨出它來還有些犯疑。它似乎像一種紅色的夜來香,花開四瓣,花瓣形狀有點兒像心臟,在花蕾中盤繞,葉子上長滿剛毛,花萼管延成線狀,特征不一而足。但花莖呈方形,葉子兩兩相對,管狀花底呈壺形,花朵一英寸大小,淡紫色,在干燥沙質的土地上大片生長,讓沙漠有了艷麗的色彩,也有的長在濕地邊緣。我所知道的內陸地區(qū)戶外生長著的任何花卉,與它相比都會色澤黯然。正如羅賓森先生在關于野外園藝的著述中推薦的那樣,當我們打算要改良野外花園的時候,切莫忘了鹿草野牡丹。

相同的花卉生長在海邊可能比生長在內地色彩更為亮麗,我認為馬薩諸塞州海岸沿線的野玫瑰與我慣常遇見的野玫瑰相比,色更濃重,香更悠遠。絨毛繡線菊跟假毛地黃屬玫瑰和其他幾種植物相類似,色彩要豐富很多。

然而要說動人的顏色,有什么能夠超過或趕得上紅花半邊蓮呢?這種花的顏色是散射形的,就好像那顏色發(fā)源于燃燒的火炭??雌渌?,總能看到其質地或物態(tài)構成,但看這種花,目光像是受到了阻隔,到達不了花瓣的表面,看不到它的質地或物態(tài)構成,而是停歇在一種穩(wěn)定的、沉默的輻射點,它不是披上了什么顏色,它本身就是顏色。它通常生長在潮濕、涼爽、陰暗的地方,沒有別的什么花與它爭高下,那里大范圍的陰影恰好需要這樣的星星火焰。我們經常能看到它的重影疊姿,它在某處暗淡的池塘里反射的印象強化了這種效果。我從未見過它與薄荷科香蜂草或稱蜜蜂花長在一起,那可是唯一的能與它的色彩一爭高下的花。再往北走,紅花半邊蓮似乎勢衰,香蜂草取而代之,生長的位置與紅花半邊蓮類似,可見于山泉周圍,或草甸溪畔,或者在野山湖高阜處的陰涼地閃閃發(fā)光。香蜂草株高兩英尺或更高,其花外觀像一頂紅色的闊沿帽。

在英國可見紅艷艷的罌粟花裝點著綠油油的田野,在這個國度我所見到的唯一能喚起這種記憶的景象,是在8月的哈得孫河下游的沼澤地。那時節(jié),廣袤的長滿莎草和菖蒲的地方散布著大模大樣的濕地錦葵。這是一幕非常讓人心曠神怡的風景,——深綠的鳶尾草,或是涌動著波瀾的濕地青草,一片連著一片,平坦整齊,每一碼都點燃起這多綻開的淡粉色的花,像大塊大塊燃燒著的炭火受到了微風的扇動。錦葵的顏色不似罌粟那般深,但它的花頭要大上許多,有著青春和快樂的色彩。它從歐洲移居而來,然而我們廣闊的河谷草場正在完全徹底地變成它的家園。

同一天里當你乘坐火車繞行或者是橫穿開闊的沼澤地的時候,錦葵在吸引著你的眼球。黃蓮花的生長地與錦葵的生長地類似,其花星羅棋布,狀若紫色篝火,它用紫色堆就的大片大片清新鮮亮的色彩,讓眼睛在欣喜中陶醉。這花是高稈植物,長成濃密的蕊群花叢,為點綴著錦葵的開闊地帶構造一道耀眼的邊界。它也是從域外來我們的國土落戶的,多年前,首次沿沃爾基爾一帶現身,在那周邊的農民們,過去常常認為,它的種子最初是經由澳大利亞進口的羊毛帶入這個國家并被沖入瓦爾登地區(qū)沃爾基爾的,因為那里有一家毛紡廠。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因為它是一種歐洲物種,我倒寧愿認為它是在人工栽培的時候散落的結果。如果一個人依照前文已經援引過的羅賓森的著述《野生園》中的建議行事,他是該收集這些植物的種子,將它們播種到沼澤地區(qū)和內陸潺潺小溪的沿岸地區(qū),直到我們國家所有的河流的兩岸,都因為有這些流光溢彩的異域情趣而華麗起來。

本土植物中占領大片沼澤作為自己的生息之地,并呈現出大范圍色彩鋪陳的花卉,叫作濕地馬利筋,其華麗頗遜于黃花蓮,也遜于錦葵,可它依舊是荒野里的文明使者,用自己謙和的紫色點綴許多荒蕪的區(qū)域。

一個人有時候偶遇某種異乎尋常且引人入勝的場景,似乎意味著對一種熟知的野花的再度發(fā)現。我們的耬斗菜不論是在什么時間,也不論是在什么地點,都算得上最是賞心悅目、美冠群芳的花卉之一。然而在某一個春日,我發(fā)現一個巨大的長滿地衣的石壁上,一處看不到土壤、看不到泥痕的小縫隙里,竟然長出了這種花,——從一堵豎直的巖石壁的表面上的一線黑縫里,一簇綠葉和著一束色彩,噴涌而出,負勢挺起,宛若一股噴泉,噴射出的點滴化作火焰般的色彩斑斕的寶石,空懸在灰色的巖石的平面上,舞態(tài)蹁躚,——這樣的美,美得像魔術師的玄妙,美得冒失莽撞。巖架嵌入石壁,狹窄而小巧,其上綻放著紫堇,其底部松散的卵石叢中,血根草閃閃發(fā)光,引人注目,他所呈示的是雪的潔白,而不是鋪排張揚的靚麗。

有些花卉受生長區(qū)域的限制,需要在每個季節(jié)專程探險,想要尋訪,往往需深入特別領地。令人垂涎欲滴的藤地莓,激起過人們多少次的森林遠足!這花藏身于苔蘚叢中,你怎么可以不親手采摘它而任春光流逝呢!你的日歷里有幾天是屬于藤地莓的,在這幾天里,這種蔓生野花明明白白召喚你走進樹林,對我而言,我的藤地莓日是在4月的后一半。在濕潤的坡地上,在清泉的流經處,草地處處泛綠;農民的犁頭翻出了第一道犁溝,獐耳細辛成長到它最漂亮的時刻;血根草團團簇簇,集成鮮亮,到處閃耀,你品味了春天和樹林的第一口鮮味,接著又品味第二口鮮味,你的舌頭愈加靈敏而不是膩煩。眼下在漫步途中,信手采摘上一把藤地莓,你該酣攝最美味、最愜意的一吸,那正是柔和的早春時節(jié)的精華與魂靈,它們孵化著萬物,預言一切,喚醒一切。只要你想起這情這景,你就會看到陽光如潮水瀉入樹林,嗅到從干枯的葉子底下由于受熱釋放出來的暖烘烘的泥土的氣息,聽到一年里頭一只熊蜂醇美溫和的低吟:

灌木林里的浪子

或者聽到慣于冒險的蜜蜂精巧的和弦之音,它是在為用空了的蜂房尋找儲備。飛來的燕子在樹林上空嘰嘰喳喳叫個不止;率先光顧的棕脅唧鹀把干枯了的樹葉鬧得沙沙作響;向北遷移的歌鶇——長著灰白色的腮幫的林中隱士,在你前面振翼翻飛、穿梭來往。旅鶇、麻雀、藍鳴鳥在修筑它們的第一處鳥巢,先期而至的西鯡優(yōu)哉游哉,沿著哈得孫河逆流而上。當藤地莓亮相的時候,生機盎然的季節(jié)在實實在在地涌動。且看成群結隊的小伙子、姑娘們向森林征進,采摘野莓!且請他們留心著意,莫讓自己貪婪,讓花滅絕!在我們的大城鎮(zhèn)所能輻射到的范圍之內,春天里美艷無比的野生花卉受到毫不憐惜的獵殺。來自城鎮(zhèn)的每一伙陌路之人都要劫掠花朵,就像是專心執(zhí)意要毀滅它們。有一天,在離一個哈得孫沿岸城市約十英里的地方,有六位年輕的婦人登上火車,荷滿大束大捆的藤地莓。她們每個人的荷載都足夠四十個人用。很顯然,她們剛剛完成對樹林的一番清洗。那的確是一幕可人的景象,——該粉則粉、該白則白的姑娘們配上該粉則粉、該白則白的花朵!那車廂也于剎那間裝滿了醉人的香氣,——空氣中滿載著春的呼吸;然而我以為這樣放肆地劫掠林地實在可惜。下一伙人可能會同樣貪婪,會因為一把花的需要而采摘一抱才算稱心如意;直到將來,這花在那些樹林里徹底絕跡。

需要進行專門遠足才可尋訪的另外一種花卉是睡蓮。睡蓮是一位明星,她在百合花中可以輕易獨占鰲頭;她在某處池塘或小湖里隱藏起來的黝黑的水面上搖曳。去她的棲息處探險,并把她采摘在手,是夏日采花探險的最高境界。圍繞這種探險需要聚集的要素要比任何其他一種探險更多;你要有小船,要帶上午飯,要與一個或幾個朋友一同前往。你將花費一天的大半時間;將在樹林里野餐,在“綠蔭下的綠色思緒”里放縱。我跟我的朋友探訪睡蓮的時候,必須用馬車載上小船,穿過一段三英里的距離。我們走過的路被稱作“背后的路”,大部分穿林而行。

黑塘湖是百合花生長的地方,湖高出哈得孫河大約一百英尺,一連串長滿樹的十分險峻的高地把它和哈得孫河隔開,這一串高地中的有一處也許該稱之為海麥托斯山,因為在覆滿山體的森林里,我看到了大量的野生蜂蜜。一條從黑塘發(fā)源的小溪,向北流出兩三英里之后,摸索到一處橫穿山巖的豁口,就在這個時候,由著它迅速奔向哈得孫河。溪水離開湖后的一路流程是交替的水池和瀑布。流到一處悠長、幽深、平坦的開闊地帶,可見真骨魚、鱸魚、狗魚在水底潛游,可見柳蘭與王紫萁蕨類植物排布在兩側灘涂之上;然后順著巖石一個八英尺、十英尺,或許十五英尺的突然一躍,跌向另一片平坦開闊地帶,到了這里溪水復又游游蕩蕩,清閑地沐浴著陽光;就這樣,歷過一程一路的探險,直至山巒不再,大河在望。

我們沿著這條小溪走,跨過橫臥它上面的陋橋,穿過昏暗的鐵杉林、松樹林,走在灰色的石壁下,走過黑色的水塘旁,而后是泛著泡沫的湍灘或者瀑布,眼眺其貌,耳聞其聲,直至闖入那處與湖相連的長條形平緩區(qū)域的出口。就在這個地方我們放船入水,逆流泛舟,蕩過黑色的湖面,接下來,小船在一半沒入水中的樹梢間推行,又低頭彎腰從倒下的樹干底下鉆過。這樣的樹干橫溪成橋,成為松鼠和林鼠的便利通道,或者會有另一種情況,當樹干沒入水面幾英尺以下,便迫使小船從它上面擦過。

現在我們穿行在湖面曾經到過的地方,森林的底面跟水面一樣平坦,只是高于水面幾英寸,即使夏天也不例外。這地面向后平鋪半英尺或者更遠,直至山石腳下,密集的黑蠟樹、紅槭樹和別的落葉樹覆蓋著地面,山石峭立,把我們圍在里面。我們一路潛行,進入排布有序、密集寧靜的樹林,閃現在眼前的是何等景致!在有一刻我見一枝百合獨秀草地,像童話里的掛鈴懸在一處很是偶然的豁口的端頭,一束陽光完全瀉在花上,在墨綠色的背景的烘托下,它的鮮亮的橘黃的顏色展現得淋漓盡致。這好像是樹林中唯有的一點亮色。緊接著,一只獨處的隱士歌鶇的歌送給耳朵的愉悅遠勝百合花送給眼睛的愉悅。即刻又聽到、看到沼澤雀,一種最為稀有的燕雀,水面上方幾英尺處的一個小樹杈抱著那只鳥巢,看樣子就是它的啦,——樣子很像是地上做巢的鳥,把鳥巢造到了樹杈上,也有模樣相同的四枚斑斑點點的鳥蛋。百合花鋪覆在湖的出口處,就在我們可以看到它們的時候,一陣生機勃勃的風像是一直在等候著要給我們驚喜,它橫掃下來,讓每一片葉子從水面上彈起,亮出它粉紅色的底面。是千百只翅膀在撫風振起嗎?是無數雙手在熱烈鼓掌嗎?不,那是百合花在擺動,它們金黃色的心,張開朝著太陽;它們柔嫩的白色花瓣,像雪花一樣晶瑩剔透。真真切切,這是純潔無瑕、香透肺腑的花。好個花中女王!它的根像黑色的褶皺連連、相貌丑陋的爬行動物,緊貼著水下黏泥,但它的花純粹、潔白,像一顆星星。它的待綻的花蕾一挺起,透出水面,迎接陽光,實為造化之美妙。經歷短暫的花期,它再合閉,慢慢地把自己埋沒在黑色的浪波之下,這是這花叫人動情的地方。當它的花莖往下收縮,沉入沒有光照的湖底,好讓種子成熟的時候,你幾乎會推想到它的外表是憂傷、痛惜的。

睡蓮是屬于早晨的花,午間剛過,它就合閉;但當你摘下了它,帶它回家,如果你給它以理想的機會,它依舊感到早晨的太陽在呼喚它,它會沖著太陽綻放。把它的花莖卷起來,放在草坪上的淺草叢中,使太陽可以照射得到,灑足水,到你做好了準備出去散步晨練的時候,它們會落座在濕潤的青草上,跟它們落座在波浪上一樣嫵媚可愛。

比較精美的野生花卉中那些更為稀有、更為惹眼的花之精靈,用它們的個體美麗和個體魅力來取悅我們;其他較為粗野奔放、較為尋常多見的花卉則憑數量眾多、不吝張揚而讓我們欣喜。我們欣賞的不是一枝獨秀,而是百花齊放,就像華茲華斯描述他的金色的水仙花:

一覽收得萬千入目,

動頭扭枝應風起舞。

沼澤里的萬壽菊就屬于這樣的花,在4月的沒有葉子的樹林里,它能給許多昏暗泥濘的地方布上金色的內襯,或者用新發(fā)的金色排成寬帶,給一條流過翠綠的草甸的水溪鋪上標記。人在散步的時候抬眼一瞥,目光落在榿木底下,或落在遠處草色新泛的原野上,那景象好似堆積起來的凝固了的太陽光。

一定程度上講,野生向日葵也會是同樣的景象,它們用發(fā)射著光束的鮮亮的臉龐,照亮了許多被淡忘了的草木茂密的籬圍角落,或者是雜草叢生的路側道旁。夜來香是一種粗野奔放、其貌不揚的植物,然而到了晚秋,有多少條不修邊幅的河岸是它用最新鮮最優(yōu)雅的淡黃的顏色涂繪而成!

我們有一種花大量的成群成片生長,但它本身不失其典雅精致、美艷絕倫的本質。我是說茜草,或稱矢車菊。到了5月,在我們國家的某些區(qū)域,可見這種花連天接地,廣闊鋪陳;在古舊低洼,耕犁從未觸及的草甸底部,它像一種單調的泛藍或者泛紫的雪層,覆蓋著地面,只是這雪層受大風卷裹,不那么均勻。在集叢之中它算不上特別悅目,看上去有點暗淡模糊,它的色彩不夠強烈,不夠果決,對整個群體產生不了多大效果,但論每一朵單獨的花,則氣質高貴不凡。

普通的紫羅蘭的顏色要明確穩(wěn)定得多,5月中旬有多少條野草叢生的河岸,讓紫羅蘭給裝扮得絢麗多姿!紫羅蘭種類繁多,其香也變化無常,不易捉摸,唯有兩種馥郁如一,一種是遍布北方林木間的高柱形加拿大紫羅蘭,白色花瓣,底面略微泛紫;第二種是沼澤地區(qū)的纖小的白紫羅蘭。而有一年夏天,我在樹林里一處陽光充足的地方碰上了一片別具風情的紫羅蘭,它讓空氣中充滿了一種淡雅的清香。拿上一束,其香依稀可辨,而若拿上一枝,則其香氣難以覺察。加拿大在紫羅蘭常在秋天揚花,這時候它香氣濃郁,勝過早先的綻放。我應當牢記提一筆那種典雅纖嫩、人見人愛的花,少葉遠志。當你去尋訪那濃香馥郁、喜好張揚的紅門蘭的時候,可能采到它,——就是說,如果你足夠幸運,能發(fā)現它。它是一種很是羞于見人的花卉,不是在每個樹林里都能找到。有一天我們在樹林里返來復去,到處找它,——樹林里混生著橡樹、栗子樹、松樹、鐵杉樹,——我們近乎泄氣了,忽然間,在一處林中的舊路旁,我們發(fā)現了靚麗的一叢。那就像一群纖小的玫瑰紫的蝴蝶,降落在了我們面前的地面上。這種花整體看去,只是始終如一的清新、輕柔,它的葉簇微微泛紫,帶著優(yōu)雅稚嫩的質感。它最有趣的一種特性是,在地下的枝蔓上長著被隱藏起來的雌蕊花柱,它是要使一柱花呈嬌艷之美,另一柱花為繁衍之用,這就是少葉遠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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