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彩虹

六:一個日本人在大理的耕食與愛情 作者:上條遼太郎 著,蘇婭 編


一 彩虹

七月,一個暴雨初歇的日子,我開車去銀橋鎮(zhèn)上銀村,六一家就住在那里。也是從這里,開始了我們的第一次對話。

大理夏季多雨,又很干燥,風和太陽都大,路邊干活的人唱歌的聲音讓太陽顯得更大。老天爺會毫無征兆地下一場豪雨,你只能加快步子,待走進家門時,雨又停了。這時候,更厚的積雨云又悄悄堆積在天邊,蓄謀下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一天之中,暴雨和烈日輪番催化著山川田野。雨帶走一些什么,太陽又讓它長出來。

我在這里見過最多形狀的彩虹。雙彩虹、拱形的完整彩虹、彩虹尾巴。從一個村莊伸向另一個村莊,甚至能看清彩虹一截截顯現(xiàn)的過程,上升或墜落的頭緒。彩虹的尾巴最漂亮,有時是一小段,有時被裁成幾段,孤立著。往往這個時候,天空已經(jīng)黯淡了,暮色四合而來,只剩這一點凝固的顏色懸在天幕上,發(fā)出液態(tài)金屬般的暖光,有留戀的意味。

我非常喜歡多雨又干燥的地方。我們的談話從夏天持續(xù)到冬天。

夏天,在六家的正屋或偏房的工作間里聊天。午后,六同阿雅的孩子和空、結麻在院子里玩耍。錄音里隱約傳來孩子們嫩聲嫩氣、自帶音效的日本語——咦、呢……各式各樣的語氣詞浮動游移。雨后的天空蓬松、水靈。

我們用中文、手寫的中文和日文詞匯,還有簡單的英文交談。六熟練地在日、英、中三種語言之間自由切換,偶爾接個電話也交替用著三種語言,聽得人暗暗稱奇,忍不住對電話那頭的人也好奇起來。

六說起釀酒,做味噌和豆腐乳。他覺得,看不見的菌群在一段時間里相互影響,形成發(fā)酵食物特有的味道,這有點像人和人在彼此的氣息里交往——我們帶著各自的細菌生活,在某種契機下開始相處,說了什么或沒說什么,是看不見的。如果你的工作是和看不見的東西打交道,就要祈禱神靈的幫助。

六在說發(fā)酵食物時,將發(fā)酵帶到了語言里。他的語言天賦能把對話引向深入。一個平常不過的事物仿佛已經(jīng)竭盡全力展示了所有,語言卻能從最幽微的地方又延伸開去。

冬天,我們的談話在裝了“火箭爐子”的閣樓上進行。十一月中,蒼山上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六說:等你下星期來,我們把爐子生上火,可以到樓上工作?;鸺隣t子是他親手壘的。他收集了廢汽油桶、珍珠巖、砂石、磚頭和沙子等鄉(xiāng)下容易找到的材料,運用爐體的空間比例和珍珠巖的散熱性能,最大限度讓柴火燃燒,再緩慢地釋放熱能,很節(jié)約柴火。在日本和歐美的農(nóng)村,火箭爐子仍被一些家庭采用。

很多個太陽偏西的午后,當我敲響六的家門時,院子里傳來劈柴的聲音。樓上的爐膛里已經(jīng)生起了火,隱約的柴火香籠罩著這所用石頭、泥巴和木頭建造的房子。和空和結麻從鎮(zhèn)上的幼兒園放學了,趴在正屋小桌上的一團黃光里,吃著阿雅備好的晌飯看動畫片。阿雅剛給第三個孩子天夢喂完奶,她單手舉起襁褓里的嬰兒,站在門口,露出笑容說:看我的貓。

整個冬天,蒼山上的山林和雪線持續(xù)地爭奪著領地,每當山下的氣溫升高幾度,夜晚就會刮起大風。風,轟鳴一整夜,從山頂直接滾落下來,劈巖穿石,又在不遠處的空地上盤旋一陣,向著東方的村落呼嘯而去。第二天早上,湛藍天空下樹林的頂端,便薄薄地覆蓋了一層雪。

結束談話已是入夜時分。開車回家的路上,在細長的鄉(xiāng)道上與人錯車通過,互道感謝。很溫暖的冬夜印象。

冬天的晚上,冷是世間唯一發(fā)出聲音的事物。遠遠近近的犬吠、逡巡的風聲、飛鳥的振翅,霜在草尖凝聚也帶著很輕的音調(diào)。此時,溫暖的事物都是靜默的。黑黢黢的田野里冒著灰白色熱氣的堆肥、村舍窗欞上的燈光、禿樹梢上的鳥窩……溫暖的一切停留在沒有意味的寂靜里。

月色不歇地雕琢著鄉(xiāng)村夜晚的情狀,瓦藍色的山脊線在天際延伸。從海拔突降的鄉(xiāng)村小路上看山下的平原,樹木殺氣騰騰的。小巷轉角黃色的路燈下,幾個還不想回家的老人默不作聲地坐著,浮木一般喑啞。

我們的對話大部分時候是順暢的,很多信息隱藏在日常生活的皺褶里:一陣無人描述的風、一道皺紋、一句笑話……帶來無盡的樂趣。但有時好像存在著什么阻力——有可能是累了,有可能是那天心情低落,話題和談興都顯得艱澀無力。我意識到這一天將付諸東流?;貋砺犱浺簦谝欢魏荛L的沉默里,只有雨季淅淅瀝瀝雨幕的背景音。沙沙沙的無垠和人聲消隱的錄音里,偶爾聽見一個渾圓的水滴落下,如墜落深潭般明凈無惑。

那天在雨幕里,我們談論“火”。六說,現(xiàn)在雖然有很多方便的工具,像煤氣灶、電爐都可以代替火爐,但他還是喜歡生火的感覺,看見火苗就很高興。如果朋友來家里喝醉了,安靜地看著火,很舒服。

和六第一次見面是二〇一一年,我從北京回大理度假。一天下午,走在古城的博愛路上,看到六在榕樹下彈琴,我在他面前放了一點錢。第二天經(jīng)過那里,他還在樹下彈琴,我又放了一點錢。第三天依然,但我放錢時,他拒絕了。

這個人所希求的事物那么有限度?我對他好奇起來。作為一個彈琴賣藝的人,他是不是樹立了過于清晰的自我?在他看來,連續(xù)三次接受同一個人的錢屬于乞討而非工作的回報。這個猜測,我后來問過六。他笑了笑,很害羞,我也沒再追問。

再次遇到六,他和妻子阿雅還有兩個孩子已經(jīng)在大理住了下來。那是二〇一四年,我也從北京搬回大理生活了。秋天的一個周末,我去柴米多集市買菜,從六手上接過幾個茄子時,想起三年前我們見過面。離開攤位時,他提醒我:這是今年最后的茄子,吃完這幾個就不要再吃了,冬天吃茄子會冷。這是我們第二次相遇。

幾年后,我開始寫六的故事?;叵攵栆灰荒昱c他匆匆相遇的情景,我感覺自己當時已經(jīng)回大理定居了,但那是度假時發(fā)生的事。六后來去了泰國學習按摩,我則回到北京繼續(xù)一份媒體的工作。

六是日本千葉縣人,本名上條遼太郎,后來遷居到大理,人們親切地叫他“六”。他在城市里長大,十八歲和二十二歲先后兩次離開日本,到澳洲、印度和中國旅行。他希望去不同的地方,遇到喜歡且適合自己的就住下來,依靠勞動和服務換取免費的食物和住處,用做農(nóng)業(yè)的方式隨遇而安地生活幾年。這促使他一路上不停地學習技藝、融入當?shù)氐纳睢6q那次旅行把他帶到大理,讓他暫居下來。

有一次,我們在收割后的麥田邊挖水渠。水渠挖好后灌滿水,旱地就成了水田,用來種稻。秋天種麥子,春天收獲;春天種稻子,秋天收獲。望遠歇息時,六說:迪亞戈一家到泰國了,他們改裝了一輛三輪車,去了很多地方。

頭一年種稻時,阿根廷人迪亞戈是幫忙的主力。六用自然農(nóng)法種地,不耕地和鋤地。他覺得翻耕會破壞土地本身的平衡,挖地會傷害或打擾泥土中的蟲子和微生物;如果它們活得不安穩(wěn),秧苗也會長得很不安。雖然不翻耕土地,但要用一根十米多長的木頭把收割后的麥地坑洼撥弄平整。這是個力氣活,兩畝左右的田,六和迪亞戈花了一個多小時弄完。然后,他們用稻草和了泥,把田鼠打的洞一個個堵上,這樣水灌到田里就不會漏走。第一年耕種少不了整平這一步,第二年就可以省去了。

六喜歡這樣的旅行——到不同的地方試驗農(nóng)業(yè)和小手工業(yè)的生產(chǎn)方式,滿足一家人生活所需。種地是依靠經(jīng)驗的勞動,每到一個地方,至少要花兩三年才能摸清當?shù)氐臍夂?、土質(zhì)、降水和風俗等。他有一個“輕輕的愿望”——在亞洲、歐洲、澳洲、美洲和非洲都生活幾年,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做農(nóng)業(yè)。

說到這個愿望時,我們從田里回來了。六不經(jīng)意地拂了一下廊檐下曬著的種子,到走廊盡頭喝了口茶,自言自語地算了算時間:每個地方生活五年,加起來就是二十五年,七十歲時我的人生會怎么樣?他拂著種子從廊檐下走過時,有一股永遠不會消退的少年意氣。這是一個陽光猛烈?guī)缀醪涣鲃拥南挛?。我想,這個人可能永遠不會為生計這樣的事情發(fā)愁吧。

六今年三十一歲了。他說:終于過了三十了。

二十二歲時,六從神戶啟程,先到了上海。在市中心的一個廣場上,他剛把彈琴的攤子鋪起來,就來了兩個工作人員。六明白這個地方不能干這行,就收拾好背包,買了火車票直奔昆明。

到處都是匆忙的車流與行人,昆明也不是六想待的地方。有人建議他去大理,他連夜坐大巴到了下關,下車一看傻眼了——一樣的高樓與城市街景。這就是大理嗎?有人告訴他,他要去的大理還得再走七八公里。他又坐了一程公交車,一大早來到古城的人民路,第一個碰見的是在人民路上開酒吧的比利時人。

六來到一條主街上準備擺攤彈琴時,又來了兩個工作人員。他只好匆忙收拾攤子。這時一個人跟他說:我有個地方,你可以去那里做音樂。這人叫木頭,來自緬甸,忙很多生意。木頭把六介紹給更多朋友,把他帶進大理的生活圈子。

剛開始,六白天在路邊做音樂,晚上去朋友的酒吧演奏一種叫迪吉里杜管的澳洲傳統(tǒng)吹奏樂器。

三四月正是大理的風季。傍晚時分,一陣風從蒼山頂端的山谷風口呼嘯滾落、掃蕩平原,另一陣風又從洱海邊的村莊拔地而起。你知道每一陣風明確的起點和清晰的軌跡。它被多大的力量推動著在空中交匯、角力,甚至距離你有多遠,你都能感覺得一清二楚。讀風,風灌滿人的思緒。

迪吉里杜管的聲音來自一陣小型的風,從空心的核桃木長管中發(fā)出。六辨析風的來源,控制它力道的大小和起伏,保持循環(huán)的呼吸。停留在這樣的呼吸里,身體便擁有一股循環(huán)的力,仿佛被不斷地沖刷、洗凈。吹奏迪吉里杜管的夜晚,睡得很安穩(wěn)。秒針在墻上走完一個個圈,異鄉(xiāng)空蕩的天井里,月影穿過一朵朵云,忽明忽暗,永無止息。

到大理一個半月后,六出發(fā)去泰國學按摩。他想,如果學會按摩,就可以在有限的條件下為房東和客人服務。如果一個人想依靠臨時的勞動將自己的旅程延長,盡可能去更多的地方,就需要掌握更多的生存技藝。

穿過西雙版納的熱帶密林,越過國境,經(jīng)過老撾,到達清邁。六找到一位在日本人中非常有名的泰國老太太,在她開的按摩學校駐扎下來,學習按摩的同時幫她和十多個學生做飯。每天下課后,六就奔去菜場買菜,操持十幾口人的晚飯。

當?shù)氐捏牒芏啵偪竦胤敝?、涌動,熱帶仿佛什么也留不下,生滅的速度都太快。很少有人愿意留在這所簡陋的按摩學校,但六喜歡老太太開朗的性格,并不介意住宿環(huán)境。學期結束后,老太太讓六繼續(xù)留在學校幫忙做飯,只象征性地收一點水電費,其余全免。她大概也看出六沒多少錢。

這時候,阿雅也到了清邁學按摩,但和六不在一所學校。一個周末,同校的日本女孩子約六去公園里的按摩工作坊看看。去公園的路上,他們遇到阿雅。阿雅是那個女孩子在澳洲旅行時認識的,離開澳洲后,她倆是第一次重逢。后來,他們又遇見了另一個日本女孩子。三個日本女人同時出現(xiàn)在我生活里,三個人都有點奇怪,這種情況很少見啊。說到這里,六停了停,像是要在記憶的漩渦里打撈些什么。

阿雅的老家在名古屋,她是家里排行最小的孩子,被父母和哥哥姐姐照顧得太好、管得太嚴,什么都有人替她做。她渴望獨立的生活,所以一個人旅行,計劃先到泰國學按摩,再去印度學瑜伽。在過往的旅行中總是遇到一些跟她說“喜歡你”的男人,阿雅一直對男人很戒備。

第一次見阿雅,六覺得她長得好看是好看,但性格里面的力氣太大了。六隨時能組合出“性格里面的力氣太大了”這樣的中文句子,用來表達一些婉曲的含義。我感覺在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他飛快地嫁接了母語和中文的思維方式。這些句子和詞語像是第一次且唯一一次被說出。

碰巧那時候,六也只想獨自旅行。在誰都不需要男朋友或女朋友的時候,兩個人默契而禮貌地保持著距離。這距離讓彼此更放松,也更真實。在泰國期間,阿雅有時會去六的學校找他玩。晚上道別時,六也只說:你可以一個人回去嗎?

因為和六在一起很輕松,阿雅很喜歡和他玩。這樣過了一段日子,直到出發(fā)去印度的前三天,阿雅來找六,問他要不要一起去一個地方玩。六直覺地猜想:她是不是喜歡我?好吧,也許是可以的。他覺得她的心很干凈、對人沒有分別,而他常常會想這個人好、那個人不好。跟這樣的人一同生活,對改變自己的心有幫助。

在一起幾天后,阿雅就動身去印度了。六在泰國又待了半個月,然后騎自行車回大理。一路上有時搭個帳篷,有時帳篷也不搭,沒有太多錢的旅行,大部分時候只能睡在野外。不過六喜歡待在自然里,自然里的聲音和氣息拉長了路途與體驗的長度。沉寂的夜空、天幕上緩緩變化的星圖、林木深處松鼠起跳的聲音……動和靜拉出一道細長的線條。熱帶的密林、河流和道路,空寂又曲折。

離開大理幾個月后,六回來了。他高興地告訴朋友:我會按摩了,我有女朋友了。

剛開始,六的服務對象是朋友和街坊。通過做按摩,他在大理認識的人越來越多。他總是背著一個可以隨時鋪開的棉布卷,騎著電動車,走村串寨為大家按摩,不過一天最多接兩三個人的活兒,夠生活就可以了。那時候的大理,找大錢難,找小錢還算容易。房屋租金和生活成本都不高,人民路上開店的人活得很輕松,隨便做點什么小營生就能愉快地過下去。

半年后,阿雅從印度來大理找六。他們在大理生活了六年,生了三個兒子。六用自然農(nóng)法耕種著兩畝水田和八分菜地,全家人的吃穿用度基本依靠手工生產(chǎn)。只要甘愿承受日復一日的體力勞作,他們就可以自給自足地支撐起五口人的日常生計,過喜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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