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法國牛肉”

多味齋 作者:周舒藝 編


郁風

“家庭婦女”這個詞兒,只是相對于“職業(yè)婦女”說的,其實,從20世紀以來,任何職業(yè)婦女只要結了婚,就全都成為家庭主婦,而這個“主婦”,主要“主”的是廚房。

我雖然也當了五十多年的主婦,可是并沒有經(jīng)?!爸鳌睆N房。原因很多:譬如我母親是“主”廚房的能手,父親請客,她能燒出整桌待客的菜,讓那些名流雅士美食家都叫好。我小時候由于嘴饞,總愛到廚房圍著母親轉,說是幫忙,實在是為了撈點吃的。可母親總是趕我走,叫我去做自己的功課。一直到中學成為大姑娘,她也不教我做菜,姨媽伯母們問起來,她說:做菜還不容易!用不著學?,F(xiàn)在主要是先讀好書,才是真本事。所以直到我成為家庭主婦,“主”廚房的本事一點也沒有。當然,五十多年中,許多時候是流浪、旅行、家庭分散、坐牢七年……無廚房可“主”,也有相對安定的時期,能請保姆,就用不著我“主”廚房了。

近數(shù)年來,多在海外生活,雖有下一代年輕人“主”廚房,我也偶一為之。因此我的“法國牛肉”還可以露一手。

有一次在布里斯班,參加一對從上海移民澳洲多年的夫婦舉行的家庭生日宴會,照例客人都帶一個菜,我就花了半天時間做好“法國牛肉”帶去。那晚在臺球案上搭了板的大餐桌上擺滿了數(shù)十大盤菜,三十多位中外賓主自助取菜,到第二輪,我的兩公斤法國牛肉已經(jīng)吃得精光,而滿桌其他盤子里還剩下許多。眾人紛紛走來問我,如此好吃的牛肉是怎么做的?

其實很簡單,現(xiàn)在聽我道來:

買上腦兒部分的牛肉,至少一公斤,洗凈,切成方方正正兩大塊或四塊,最好放在漏水的板上晾干。油鍋燒熱,放下肉去煎,要看著不斷地翻身,直到六面都煎得有點焦黃。

主要配料就是大蒜,剝皮成蒜瓣兒,可不是一個兩個,一公斤的肉就要滿滿一大飯碗的蒜。肉煎好,放水漫過肉,放下整碗的蒜,煮開后換小火,加酒(白蘭地或花雕)、加鹽,慢慢燉三小時,快爛時加鮮番茄兩三個切開,或番茄醬也行,直到蒜和番茄全部融化成濃汁。如果喜歡,還可以加一點過油的咖喱,就有咖喱香味;不加,就保持純蒜香味。

看來很容易,關鍵是選上好的肉和耐心地煎成六面黃(肉中水分越多越煎得慢),足夠的蒜瓣兒,足夠的三小時文火,保你成功。

為什么叫法國牛肉呢?它當然和咱們的紅燒牛肉或五香牛肉不同,完全不是一個味兒。如果是大塊兩公斤或三四公斤的肉,加上濃汁,用大銀盤端上來,就像洋里洋氣的西餐了??蔀槭裁床唤忻绹又菖H饣蚨韲呒铀髋H饽??說起來有個小故事。

原來我是從母親那里學來的,她又是從哪里學來的呢?

20世紀20年代,我家住在北京,相隔不遠的鄰居有一位廖伯伯,他是我父親的朋友,曾任駐法國的公使,娶了一位法國太太,她會說一點中國話,常來我家向母親學習做中國菜,她也教會母親做這種法國牛肉。她有個女兒,我叫她大姐姐,當然是混血,長得漂亮極了,文靜優(yōu)雅,會彈鋼琴。和她母親說法國話,和我說北京話。后來我們到了上海,就不再見她了。聽說她去了法國,而且,聽說她讀完了巴黎大學,文學、哲學都是優(yōu)等,會好幾國語言,可卻偏偏出家,一意入了修道院當修女,從來沒有結婚,我們都為她嘆惜。再后來,抗戰(zhàn)開始我也離家遠走,經(jīng)過多少風波歲月,早把她忘了。

直到“文革”1968年,我先被關在半步橋監(jiān)獄三年多。一間小小的監(jiān)房,只有一鋪大炕,睡三四個乃至五六個女犯人,經(jīng)常調換。有一位新調進來和我同住的女教師告訴我,她原來就住對面監(jiān)號,前幾天緊挨著她睡的一位老修女在半夜里突然死去,無疾而終,死得安詳。她已有六十歲,但端正慈祥的面孔仍然很美。她總是微笑著安慰同監(jiān)號的難友,會講許多《圣經(jīng)》故事和外國文學名著。問她犯了什么罪被關到這里來,她只說是上帝的意旨。她的中國名字就叫廖家勛。

啊,我想起來了,莫非就是我小時候愛慕的廖家大姐姐?我詳細問了那位女教師有關她所了解的修女的家世、學歷、形象、語言特征,證實就是她!就是教我母親做法國牛肉的廖伯母的女兒。

她是由于會講中文而被法國教會或修道院派到中國來的吧?也許,她也是自愿回到她的童年和少女時代難忘的父親的祖國吧?她無悔地微笑著在這里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至今,我每次做法國牛肉,便會想起她。

見報日期:1998.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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