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jié) 今釋澹歸·王夫之·屈大均及

清詞史 作者:嚴迪昌 著


第三章 百派回流、詞風(fēng)胚變中的南北詞壇(下)

第一節(jié) 今釋澹歸·王夫之·屈大均及

“嶺南三家”·方以智 歷來言清代文學(xué)者必以“遺民”列其首,論“遺民”作家又必首推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傅山等。彰揚先賢,崇其品節(jié),誠為治文學(xué)史者題中之義。然而文學(xué)史畢竟不同于思想史或社會發(fā)展史,文學(xué)自有其本身演變的軌跡。至于各類文體之間更有難以用同一框架所能劃一界限的差異,它們各自具有的特點和發(fā)展過程是不可能互相取代的。以清初詞與詩相比較而言,遺民之詞遠不如遺民之詩影響深廣。這固然與傳統(tǒng)的對詞這一文體的觀念有關(guān),大師們?nèi)珙櫻孜洹ⅫS宗羲等皆未見詞作傳世(有署名顧炎武作的“黃山記游詞”,系贗品);但就“云間”一派從明末綿延至清初的相當(dāng)一段時期里馀韻不絕的事實看,恰好表明詞有其自身嬗變的脈絡(luò),是不可能以宗法立場、政治出處來劃分陣線的,盡管宗尚“云間”風(fēng)格的也頗多高風(fēng)亮節(jié)的遺老逸民在。今釋澹歸(金堡)、王夫之等均曾是永歷政權(quán)的臣吏,他們的詞創(chuàng)作活動主要是在永歷朝崩潰后的隱退期,這已是清康熙初年間的事,加之他們僻處一隅,特別是王夫之與江東南一帶少有關(guān)聯(lián),故在當(dāng)時聲聞未彰。屈大均行年較晚,其流徙南北獨以“騷裔”之詩著名。為此,將這幾位享有“遺民”之大名望的詞人及其他一些類型略同的作家置于本章之首論列。作此分布安排的更其主要的依據(jù)是:這些位詞人的風(fēng)格傾向基本上呈現(xiàn)為悲慨蒼涼,稼軒、竹山的情韻在他們的作品中已成基調(diào)并開始各有發(fā)展。在前面章節(jié)中還只是初露端倪、零星散見的悲涼之調(diào)、高亢之音,將于本章論列的作家或作家群體活動中形成風(fēng)起云涌的勢頭。今釋澹歸等正好屬于此種詞風(fēng)的鼓揚者,雖然這也只是類似于“但開風(fēng)氣不為師”而已,當(dāng)其時他們彼此并無什么關(guān)聯(lián)或溝通。

(一)今釋澹歸

今釋澹歸(1614—1680),即金堡。堡字道隱,浙江杭州人。明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初授臨清縣知縣,坐事罷。十六年(1643)再被薦,未及起用而“甲申”變起?!耙矣稀焙贾菔?,金堡起兵山中,繼入唐王政權(quán)為兵科給事中,又坐讒言辭去。戊子(1648)詣廣東肇慶謁永明王,授禮科給事中。敢直言,彈劾專權(quán)諸大吏,終于遭禍,被拷掠至為慘酷,獄成謫戍金齒(云南永昌以遠千馀里),后改清浪衛(wèi)(貴州清溪縣),移居桂林。桂林破,削發(fā)為僧,時為永歷四年,即清順治七年(1650)。住廣東韶州丹霞寺,初名性因,字澹歸,以字行。著有《遍行堂集》,清初刊刻,后被禁毀。

澹歸《遍行堂詞》3卷,附集后。詞基本上皆金堡薙發(fā)后所作。其卷二《蝶戀花》(省得詩來難當(dāng)藥)一闋有題云:“融谷詞來,不覺次答,便背醫(yī)王之約,此后復(fù)袞袞多言,仍用前韻?!比诠?,即“浙西六家”之一沈皞?cè)盏淖?。沈氏曾官廣西來賓知縣,他們的交往即在其時?!按撕髲?fù)袞袞多言”,足以說明今存《遍行堂詞》大都作在康熙十年前后。澹歸之詞除去少量酬應(yīng)之作外,無不蒼勁悲涼,極痛切凄厲。他好次稼軒、竹山韻,而比辛棄疾多苦澀味,較蔣捷為辛辣,這是遭際身世大悲苦心境的表現(xiàn),所以,即使他常有勘破塵世的禪門話頭,骨子里卻絕不是四大皆空。他的代表作如《賀新郎·感舊次竹山兵后寓吳韻》:

古劍花生銹。憶當(dāng)初、仰天長嘆,風(fēng)尖石透。幾疊哀笳吹白露,化作清霜滿袖。喚一、芒鞋同走。入夜欲投何處宿?見半彎月上三更后,剛掛住,駝腰柳。 隔溪漁網(wǎng)懸如舊。渡前村、叩門不應(yīng),狺狺多狗。積得陳年零落夢,搬出胸中堆阜。要澆也不須杯酒。老大無人堪借問,照澄潭、吾舌猶存否?窺白發(fā),自搖手。

當(dāng)年蔣竹山作“兵后寓吳”詞是觸景起情,敘事述懷兼具,此篇則純寫孤影落寞的心態(tài),以“劍生銹”、“霜滿袖”透現(xiàn)一切皆成“陳年夢”的苦痛,全用意象的組合法結(jié)撰。又如《滿江紅·大風(fēng)泊黃巢磯下》:

激浪輸風(fēng),偏絕分、乘風(fēng)破浪。灘聲戰(zhàn),冰霜競冷,雷霆失壯。鹿角狼頭休地險,龍蟠虎踞無天相。問何人喚汝作黃巢,真還謗? 雨欲退,云不放;海欲進,江不讓。早堆垝一笑,萬機俱喪。老去已忘行止計,病來莫算安危帳。是鐵衣著盡著僧衣,堪相傍。

此詞以詭譎其辭,似實又虛的手法借景發(fā)揮著議論。與其說是詞人“蓄志甚明”,即有所企謀,還不如說是他對當(dāng)世“黃巢”的有所感慨,特別是“鐵衣著盡著僧衣”一句,頗有在清廷鐵騎面前殊途同歸之感。這樣對李闖王作評述而聯(lián)系一己遭際的詞篇,是極罕見的。他又有《沁園春·題骷髏圖,梅花道人曾有此作,見其淺陋乃為別之得七首》和《滿江紅·和沈石田諸公題宋高宗賜岳飛手敕》二首,皆是清初詞中奇警之作。題“賜岳飛手敕”的《滿江紅》不僅是詠史,還滲透澹歸自身的痛切感受。第一首云:

有意回天,到此際、天難作主。憑天去,補天何用?射天還許!那得官家堪倚仗,從來信義無儔侶??蠢C旗當(dāng)日刺“精忠”,今投抒。 航海恨,君自取;奉表辱,君自與。便風(fēng)波沉痛,不須重舉。遺廟尚能馀俎豆,故宮早已空禾黍。是男兒死只可憐人,誰憐汝。

詞中憤慨表述的“回天”非無力,而是“天”無意于此,所以造成“補天何用?射天還許”的局面,是很深刻的。其第二首上片明言借述一己孤憤:“遺敕堪題,借筆舌,暫消孤憤。世路上,不平何限,拔刀嫌鈍。北向枝空人已遠,東窗事發(fā)天還近。各回頭、忘卻往時身,長留恨。”一“遠”一“近”寄寓著無限的遺痛。

“題骷髏圖”7首,一腔大哀情出以嬉笑怒罵之筆法。詞中或?qū)θ碎g滄桑的顛翻,或?qū)ι`如螻蟻的被踐殘,或?qū)θ索绒D(zhuǎn)化、鬼蜮伎倆的惑變……極盡淋漓痛快而又恢奇幻化的描述,是詞史上不可多得的作品。詞云:

嘆汝骷髏,骷髏汝嘆,無了無休。便脂消杵臼,拋沉海底;灰飛爐火,吹散風(fēng)頭。起倒非他,笑啼是我,生不推開死不收。誰來問,問誰來感慨,禁舌凝眸。 思量多少遷流。直趲得紛紛作馬牛。痛支離天地,緊穿過電;顛連民物,爛炒浮漚。后轍前車,愛悲憎喜,有得揶揄沒得羞。還聞道,道汝能無事,我也無憂。


幾個骷髏,被人敲磕,著甚干忙。見綺羅軟美,生來結(jié)構(gòu);鞭怨毒,死去思量。螻蟻為親,烏鳶作客,朝露何由吊夕陽。誰家事,卻自行自說,還自承當(dāng)。 無端熟境難忘,有一點灰生萬點霜。任劈波魚痛,明年昨日;穿空鳥癢,此土他方。舊恨非存,新歡莫續(xù),地老難扶天又荒。好聽取、唱尸林一曲,寸斷柔腸。


閱盡骷髏,不知來處,空說惺惺。才眼輪贏得,粘連一線;鼻梁輸與,扯曳千生。血肉都消,精魂罷弄,且把佳城當(dāng)化城。非無伴,伴寒風(fēng)淅瀝,野火青熒。 攓蓬指數(shù)誰評?盡列子乘虛不算行??床ǚ奥?,四山長定;鐘沉鼓寂,十日齊明。衲被辭頭,缽盂失手,道是無情卻有情。真還似,似圓伊三點,鬼哭神驚。


休為骷髏,熱時冰冷,壯歲龍鐘。有談天馳辯,挾山逞力;劍成斗狀,丸在空中。鐵石栽花,雷霆結(jié)凍,白晝尋人不見蹤。我也曾,散形多似豆,留跡如鴻。 家翁只是癡聾,任貴賤賢愚打合同。更酬錢干笑,弄繩兒戲;長噓葉落,緩步鴉從。綺閣朱顏,荒郊枯骨,燈鏡千重影萬重。一杯酒,大鯨吞海盡,莫覓蛇弓。


人嘆骷髏,骷髏不嘆,卻又逍遙。怪百骸零碎,輕輕撇下;三魂浪蕩,遠遠開交。城郭人民,昨非今是,華表歸來也不消。誰相委,鴉啼枯樹上,鼠穴深蒿。 往來荒徑迢迢。好一口晨鐘不解敲。眼睛干了,沒些顧盼;舌頭爛卻,免得嘮叨。黃土挑空,白錢燒斷,無耳聽他大小招。英靈漢,更何人司命,重整皮毛。


我見骷髏,出塵嫵媚,絕代豪華。占江山萬古,千群斗蟻;交親四海,兩部鳴蛙。已脫囊藏,何勞粉飾,獨露堂堂不似他。長憐憫,暫堆些馬鬣,又作人家。 休教夢繞天涯??戳魉疅o心戀落花。問回風(fēng)雪卷,誰來爭席?橫江月墮,任去劘牙。太乙符空,西方藥盡,灑落相撐亂似麻。真平等,便漁陽鼓吏,澹殺三撾。


一個骷髏,許多孔竅,爭奈他何?是曲分韋杜,丸爭赤黑;眼栽荊棘,舌滾風(fēng)波。未擲頭顱,已尋皮袋,不管雙肩只管馱。到這里,卻青蠅罷吊,白草成窩。 休言結(jié)習(xí)消磨,直萬劫千生一縷拖。便疏鐘夜歇,微云晝凈;尚交玉帛,豈免干戈。冷刮禁磁,熱澆看溺,才說無知知更多。也須得,到杖頭敲響,劃斷婆娑。

詞中不免有人生無常、世情難測的宿命色調(diào),但總的說來是澹歸歷經(jīng)兇險、顛沛人生所積累的深沉感受的抒發(fā),是那個時代人難為人,鬼不成鬼的動蕩昏沉的現(xiàn)實的一個側(cè)面寫照。澹歸為吏是鐵錚漢,為文具大手筆,其激蕩奔騰的才情于此一氣呵成的聯(lián)組之作中可以考見。

長調(diào)慢詞或聯(lián)章或疊韻,動輒數(shù)首以至數(shù)十首,風(fēng)發(fā)凌厲,氣勢激越,是清詞的一大發(fā)展,尤以雄放壯浪一派的詞人于此貢獻為多。澹歸《遍行堂詞》已有此特點。骨骾在喉,不吐不快,單篇短章不足以盡興盡情的表現(xiàn),談詞的發(fā)展史不能輕忽這一事實。澹歸長篇疊章之作較佳的尚有如《木蘭花慢·和蔣竹山賦冰》三首等。應(yīng)該指出,澹歸的詞有的寫得較為內(nèi)斂而多比興語,不是《遍行堂詞》的基調(diào)特色。如果只從某種藝術(shù)偏向作去取,無異是磨損特定作家的藝術(shù)個性,很不可取。關(guān)于今釋澹歸的詞風(fēng)特點,只需以“浙西六家”之一的沈皞?cè)盏乃囆g(shù)主張的轉(zhuǎn)化顯然受到《遍行堂詞》的影響這個事實(詳見后章),就足可說明的。

(二)王夫之

王夫之的《薑齋詞》與今釋澹歸的《遍行堂詞》堪稱清初南明遺臣詞的“雙璧”。雖然取徑不同,風(fēng)格的放與斂各自有異,但均繼承并發(fā)展著南宋愛國詞人的“忠愛”詞旨的傳統(tǒng)。

王夫之(1619—1692),字而農(nóng),號薑齋,湖南衡陽人。明崇禎十五年(1642)舉人。曾赴桂林,轉(zhuǎn)肇慶,依永歷朝圖謀恢復(fù)。金堡下獄時,他竭力聯(lián)合少傅嚴起恒等營救,幾累及自己。后知永歷政權(quán)已事不可為,遂退歸衡陽之石船山,筑土室“觀生居”,窮老著書數(shù)十年以終。王夫之著作,后人匯刊為《船山遺書》324卷。其詞有《船山鼓棹》初二兩集及《瀟湘怨詞》。另有《愚鼓辭》1卷,系道家學(xué)術(shù)語出以韻文,不屬文學(xué)范圍,可以不論?!豆蔫穬杉峭醴蛑畨涯曛晾夏甑淖髌返暮暇?,《瀟湘怨詞》是個專集,分大小“八景”?!稙t湘小八景》作于隨南明轉(zhuǎn)輾流離階段,《瀟湘大八景》及《瀟湘十景》都是康熙時期竄伏窮山時的作品。

王夫之曾作過《自題墓銘》,曰:“抱劉越石之孤忠,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xué),而力不能企?!薄氨Ч轮摇迸c“無從致”,是一對尖銳的矛盾,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無可緩解的沖突。王夫之詞所透發(fā)的悲凄回蕩的怨情正是這對矛盾沖突在心靈深處激起的心聲。朱孝臧題其詞云:“蒼梧恨,竹淚已平沈。萬古湘靈聞樂地,云山韶濩入凄音,字字楚騷心?!保ā稄櫞逭Z業(yè)》卷三)這“楚騷心”之評極確。薑齋詞承繼芳菲纏綿的風(fēng)調(diào),多比興法,最近于稼軒《摸魚兒·暮春》的情韻,兼得晚宋王沂孫《碧山樂府》遺意。詞旨既多愴懷故國之思,詞風(fēng)特具曲隱寄托情味。

先看詠物為題的名篇,此類作品大抵作于投奔南明流亡政權(quán)時。如《憶秦娥·燈花》兩首:

心未冷,娟娟還弄斜陽影。斜陽影,半點紅輕,一天煙暝。

殘香猶裊金猊鼎,淚痕微映鴛鴦?wù)?。鴛鴦?wù)恚绾温淙?,孤衾難整。


殘膏少,零紅難待春宵曉。春宵曉,灰飛無跡,更誰弄巧?

朦朧睡眼微縈繞,疑無疑有幽光小。幽光小,破鏡寒輝,死螢殘照。

王夫之在注里說:“從不作艷詞,以燈花止載得底語,妄人說理可憎?!币浴盁艋ā钡奈蠢渲?、幽小之光等意象,表現(xiàn)“孤忠”之臣在“一天煙暝”的殘局里的苦撐心態(tài)和待曉心期?!傲慵t難待春宵曉”的“零紅”也即“半點紅輕”的“幽光”,這七字吞吐之間,一種異常復(fù)雜的心情、難言之隱痛曲包無遺。至于“死螢殘照”是孤忠的自我寫照,定“灰飛無跡”是心頭感知的前途景況。雖死無憾,而又難見恢復(fù),其事是何等慘酷。又如《滿江紅·新月》:

遠碧無涯,但約略、清光瑩徹。凝望處,誰勻松玉,斜分云葉?幽魄可憐涼似水,一絲淺漾冰紋纈。問青天何事送新愁,從誰說。 棲不穩(wěn),驚禽咽;風(fēng)不定,波光疊。眄南枝高處,素痕明滅。認得遙山青不了,半峰微露峨眉雪。便迢迢飛夢入層霄,還孤怯。

與南宋王沂孫《眉嫵·新月》詞相比較,其情旨的差異只是碧山詞表達的乃“老盡桂花舊影”的頹衰之勢已絕難挽轉(zhuǎn),而船山的詞則還存有“遙山青不了”、“微露峨眉雪”的雖缺或能復(fù)圓的希冀。然而正如“燈花”詞所表述“破鏡寒輝”的苦心一樣,“飛夢”而仍然“還孤怯”,與王沂孫“難補金鏡”的浩嘆異曲同工。

讀王船山詞會發(fā)現(xiàn),后來常州詞派所理想的“有寄托”的詞境,以及所謂由碧山上溯稼軒而到達周清真的渾厚的詞徑,倒是在《薑齋詩馀》中先期有了實踐。由此可知,有此遭際有此心境始能有此詞境,易代強求是無法攫其神而只會得到一襲遺蛻空殼的。

《瀟湘怨詞》三組26首,“小八景”和“大八景”各為《摸魚兒》8首,“十景”則是調(diào)寄《蝶戀花》。大小八景所寫的時間前后相距16年,“小八景”追懷故國之意集中表現(xiàn)在“君不見”云云的句式里,如:

君莫羨,君不見、漁陽撾斷霓裳宴。滄桑已變。想眉黛嬌青,眼波凝綠,不是舊時面。


君莫訴,君不見、桃根已失江南渡。風(fēng)狂雨妒。便萬點落英,幾灣流水,不是避秦路。


君莫嘆,君不見、彤云故鎖三山斷。罡風(fēng)吹散。想華表鶴歸,天臺人返,怕見人民換。

到“大八景”詞,王夫之面對現(xiàn)實,心知已不能逆轉(zhuǎn)客觀的存在了。其第八首“江天暮雪”云:

舞廉纖,不知是雪,還是沙明波素。彤云返映晶光凝,暝色遙籠煙樹。雙無據(jù)。顫寒空微霄極浦相回互。蘆洲古渡,有孤艇篷窗,挑燈酌酒,唱徹梁園句。 知此夕,一派瑤峰玉宇,朦朧半函銀兔。清暉的蛟冰瀁,疑是東方已曙。君莫覷,君不見、回波難挽流澌住。珠摧玉仆。向帝女祠東,昭王潭北,直下長江去。

歷史無情,非個人意愿所能左右。想當(dāng)初以“零紅難待春宵曉”的孤忠苦心盼望黎明掃去“煙暝”的王夫之,晚年終究不能不面對“疑是東方已曙”的現(xiàn)實,此時已是康熙九年(1670),“回波難挽流澌住”,事實畢竟嚴峻地擺在眼前了。所以,某種硬作拔高的生吞活剝、牽強附會之說如認為“珠摧玉仆”是作者表示“甘受一切摧折……不向敵人屈服”云云,都是不顧“直下長江去”的前后詞情關(guān)聯(lián)的臆斷。承認客觀局面,是清醒的表現(xiàn),這絲毫不會因此而損傷這位大思想家、愛國學(xué)者的形象的。

薑齋小令短章頗多佳品,如諷喻之作《卜算子·詠傀儡》的犀利:

也似帶春愁,卻倩何人說。更無半字與關(guān)心,吐出丁香舌。 紅燭影搖風(fēng),斜映朦朧月。鉛華誰辨假中真,皮下無些血。

又如《更漏子》的沉慨:

斜月橫,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聲緩緩,滴泠泠,雙眸未易扃。 霜葉墜,幽蟲絮,薄酒何曾得醉?天下事,少年心,分明點點深。

更有《女冠子·賣薑詞》的辛辣。王夫之在詞前小引中說:“余舊題茅堂曰薑齋,此更稱賣薑翁,非己能羨,聊以補人之不足爾。戲為之詞,且賣且歌之?!边@是清初詞作中的絕妙好詞:

賣薑來也,誰是能酬價者?不須慳。老去絲尤密,酸來心愈丹。 垂涎休自悶,有淚也須彈。最療人間病,乍炎寒。

葉恭綽《廣篋中詞》評云:“船山詞言皆有物,與并時批風(fēng)抹露者迥殊,知此方可以言詞旨?!保ň硪唬┦翘彡醴蛑~精神的灼見之論。所憾者,船山著作初則窮處僻壤未能廣傳,繼則遭禁,至道光、同治年間始問于世。故其“體兼騷、辨”的詞格在清詞發(fā)展歷程中未能得以充分的光大。

(三)屈大均及“嶺南三家”

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初名紹隆,字騷馀,又字介子,廣東番禺人。順治三年(1646)清兵陷廣州,次年,屈大均參加陳邦彥(陳恭尹之父,大均師)抗清斗爭,時年18歲。事敗,旋經(jīng)王化澄之薦,擬赴永歷政權(quán)任職,因父病未果。順治七年(1650)清兵再陷廣州,大均削發(fā)為僧,名今種,字一靈,至康熙元年(1662)始返服歸儒。遂歷游東北、東南、西北,意欲有為,最終均無能圖恢復(fù)??滴跏辏?673)“三藩”事件起,他一度參與吳三桂軍事活動,監(jiān)軍于廣西桂林,不久,失望辭歸鄉(xiāng)里,直至康熙三十五年病歿。

屈大均早歲即以詩名,與梁佩蘭、陳恭尹稱“嶺南三大家”。洪亮吉《論詩絕句》以為“尚得古賢雄直氣,嶺南猶似勝江南”。“江南”者指錢謙益、吳偉業(yè)、龔鼎孳“江左三家”,可見大均詩聲譽之高。他著有《道援堂詞》,又稱《騷屑》。屈氏詩文詞集曾遭禁毀,故流傳各本頗多參差,亟待整編。

大均詞的風(fēng)格可借陳維崧“讀屈翁山詩有作”《念奴嬌》中“豪氣軼于生馬”之句作概評。朱孝臧題詞說:“湘真老,斷代殿朱明。不信明珠生海嶠,江南哀怨總難平。愁絕庾蘭成?!蹦耸菑钠涔蕠樗嫉拿}延這角度而言的。翁山詞風(fēng)其實與陳子龍的《湘真》一集迥異。

大均詞的豪健主要表現(xiàn)為風(fēng)云氣盛,有股郁勃怒張之勢,所以詞中展現(xiàn)的空間開闊,悲壯情韻彌漫于一種寥廓感中。這是與他常年遠游邊關(guān)絕塞“從容往返若房闥間”的任俠氣質(zhì)密切相關(guān)的,而這種任俠情性又是他主張“不善《易》者,不能善詩?!兑住芬宰兓癁榈?,詩亦然。故曰: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粵游雜詠序》)的具體反映。他的詞不時滲出的浪漫氣息和飛揚馳騁的筆意其源當(dāng)在于此?!堕L亭怨·冬夜與李天生宿雁門關(guān)作》是《騷屑詞》代表作之一:

記燒燭、雁門高處,積雪封城,凍云迷路。添盡香煤,紫貂相擁夜深語。苦寒如許,難和爾、凄涼句。一片望鄉(xiāng)愁,醉不到壚頭駝乳。 何處?問長城舊主,但見武靈遺墓。沙飛似箭,亂穿向、草中狐兔。那能使、口北關(guān)南,更重作并州門戶?且莫吊沙場,收拾秦弓歸去。

縱橫排蕩,盡掃倚聲家常話套語,純以氣韻運轉(zhuǎn),情溢毛錐。最難得的是精煉凝重而又多用白描口語,故而情景皆充滿活力生氣。

《紫萸香慢·送雁》比南宋張炎的《解連環(huán)·孤雁》詞毫不遜色,其激楚的聲情別具一種標(biāo)格:

恨沙蓬、偏隨人轉(zhuǎn),更憐霧柳難青。問征鴻南向,幾時暖返龍庭?正有無邊煙雪,與鮮飚千里,送度長城。向并門少待、白首牧羝人。正海上、手攜李卿。 秋聲,宿定還驚。愁里月不分明。又哀笳四起,衣砧斷續(xù),終夜傷情??缪蛐籂幧洌ツ艿?、白汀?盡長天、遍排人字,逆風(fēng)飛去,毛羽隨處飄零,書寄未成。

詠物寫情能如此神化,確非凡筆?!澳骘L(fēng)飛去”而“書寄未成”,其憤急悲慨音容不難想見。

他的《夢江南》和《木蘭花慢》都是一字一淚的泣血之作,堪稱典型的悼亡哀逝情思?!秹艚稀酚兴氖?,其前二首云:

悲落葉,葉落落當(dāng)春。歲歲葉飛還有葉,年年人去更無人,紅帶淚痕新。


悲落葉,葉落絕歸期??v使歸來花滿樹,新枝不是舊時枝,且逐水流遲。

《木蘭花慢》有題曰:“飛云樓作。樓在端州公署后,己丑皇帝南巡,嘗駐蹕其上?!笔亲窇涰樦瘟辏?649)永歷“南巡”的事。詞云:

繞闌干幾曲?記龍馭,此淹留。剩鵲恩暉,芙蓉御氣,掩映飛樓。颼颼,冷飛亂葉,似烏號、哀痛慘高秋。多謝宮鴉太苦,土花銜作珠丘。 梧州。更有灞園愁,西望少松楸。未悉何年月,玉魚自出,金雁人收?啾啾,嶺猿個個,抱冬青、淚斷郁江流。寄語樵蘇躑躅,磨刀忍向銅溝。梧州有端皇帝興陵。

小注中所謂“端皇帝興陵”是指南宋流亡政權(quán)端宗趙昰的陵墓。整首詞從題到注都濃烈地表現(xiàn)著“夏夷有別”的奉朔朱明王朝的漢民族觀念。這就難怪在雍正、乾隆兩朝要“嚴旨”追究,差一點釀成大獄了。

“嶺南三家”的另二位梁佩蘭、陳恭尹亦能詞。梁佩蘭(1629—1705),字芝五,號藥亭,廣東南海人??滴醵吣辏?688)進士,有《六瑩堂詩馀》。陳恭尹(1631—1700),明諸生,廣東順德人,以父兄抗清殉難,舉家遭害,僅以身免,入清不仕。他字元孝,一字半峰,號獨漉子,有《獨漉堂詩馀》。梁佩蘭詩較陳恭尹為弱,詞則精煉而頗見奇崛。如《點絳唇·送友人》之前二首,促拍跳蕩,有爽勁韻味:

薊北歸帆,江鄉(xiāng)直溯秋潮去。玉鱸肥處,飽聽菰蒲雨。

一度春來,鄧尉山中住。梅花侶,吳姬笑許,斜倚吳簫語。


白舫青簾,雙江記憶乘流去。墨云圍處,纂纂跳珠雨。

忽漫相尋,客舍城南住。同歡侶,燈邊共許,酒后琵琶語。

陳恭尹擅于以小令詠物,其詞色彩鮮亮,多嶺南情趣。如《南鄉(xiāng)子·葵扇》云:

萬樹綠撐天,多在黃云紫水邊。誰結(jié)輕絲裁作月?團團。買得清風(fēng)不用錢。 聲價頓能添,安石風(fēng)流久不傳。寂寞空齋誰是伴?翩翩。荷葉香來亦偶然。

又如《傳言玉女·詠紅芭蕉》托物寄情,意味有異于中原詞家:

何處高霞,映我疏籬茅屋。卷簾深坐,見一天新綠。東風(fēng)著意,葉底深紅相續(xù)。層層吐焰,重重苞束。 火樹珊瑚,怎似他、閑草木!丹心無限,化作光明燭。山榛隰苓,想見其人空谷??蓱z今古,同然蕉鹿。

嶺南詞風(fēng)熾盛于乾、嘉,后來道光時期南海譚瑩在《樂志堂詩集》卷六《論詞絕句》中論列嶺南詞人多達四五十人,這開創(chuàng)風(fēng)氣之功端應(yīng)歸于清初這“三大家”。南粵絲竹清雅而時出恢奇的情致,從屈、梁、陳三家詞中也已足窺其消息的。

(四)方以智、方中通父子·兼論清初遺民詞

明清之際,安徽桐城方氏,系以仕宦、治學(xué)稱于世的巨族,詩人文家輩出。清初享有詩名的如方文(著《嵞山集》12卷)、方孝標(biāo)(著《鈍齋詩選》22卷)等,雖則出處名節(jié)有所不同,但皆為一時文壇耆宿,唯于填詞一道則少有問津。方氏能于詞的當(dāng)數(shù)方以智、方中通父子,盡管在方氏父子來說,這也僅是出其“馀緒”而已。方以智流離嶺南多年,與金堡等先后交接于永歷政權(quán),削發(fā)后仍繼續(xù)通聲氣于澹歸、船山,故一并列于本節(jié)。

方以智(1611—1671),字密之,號曼公,又自號龍眠愚者等。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官翰林院檢討。“甲申”變起,為大順軍俘獲,后乘隙脫逃。時南都阮大鋮等專權(quán)柄,重?zé)朦h禍,意欲陷以智,遂變姓名流離嶺南。方氏為“明末四公子”之一,才智卓特,唐王朱聿鍵建都福州時曾召方以智復(fù)故官,不赴。后助瞿式耜立永歷帝于肇慶,見權(quán)臣亂政,復(fù)不應(yīng)召就官,僅允充史職,隱于山中。清兵入粵西,變服為僧,曾被執(zhí),釋后居梧州云蓋寺。旋返歸桐城,又兩度受清廷逼,趨南京,皈依曹洞宗。繼去江西吉安主青原山道場。晚年復(fù)陷囹圄,押赴嶺南,卒于萬安惶恐灘舟中。方以智披緇后,名弘智,又名行遠,其法號變更無常,既字無可,別字藥地等多至數(shù)十個稱呼。

方以智平生著作有百馀種,書畫題跋亦為數(shù)甚多,由于屢遭世變、文網(wǎng)森嚴,大都未及付梓。其《浮山集》等詩文集亦非全帙,《浮山詞》已難覓見。然而僅以散見諸選本之作,特別是今存作者手書橫卷詞5首看,蒼涼慘淡,筆力健舉,所謂禪心劍氣寓于水流花榭中,仍難掩一片慷慨嗚咽之情,不僅為清初遺民詞的精華,也是有清一代安徽詞人足稱冠冕的名家。

以下5首是方以智手書橫卷中的詞,考其詞題皆當(dāng)作于清順治八年(1651),即南明永歷五年他在梧州被拘及落發(fā)以后到廬山棲游這段時期?!稘M江紅·梧州冰舍作》:

爛破乾坤,知消受、新詩不起。正熱鬧、黃金世界,紅妝傀儡。蘭蕙熏殘羅綺骨,笙歌餞送沙場鬼。被一聲、霹靂碎人間,春心死。 淚珠兒,從今止;眼珠兒,從今洗。見青山半卷,碧云千里。鳴澗響遮歸鶴語,冷風(fēng)剪破雕龍紙。幾萬重、樓閣一時開,團瓢里。

《滿庭芳》:

錦繡園林,芙蓉筵席,從來狼藉東風(fēng)。玉樓香淚,可惜吊殘紅。千古章臺坑里,活埋卻、多少王公。黃昏后,蒼天偌大,沒處放英雄。 曉窗蝴蝶散,變成花片,出入虛空。問桑田滄海,半晌朦朧。打疊千篇萬卷,五更盡、枕上疏鐘。驚心處,半生冰冷,只在一聲中。

《千秋歲·匡廬凌云社作》:

匡君廬后,遂有名山姓。峰頂上,開三徑。麻姑招五老,列檻窺明鏡。君不見、廬山面目何曾定。 說法東林竟,飛瀑消鐘磬,隨一片、閑心聽。香爐休篆字,雨洗苔痕凈。云起處,淺深染卻關(guān)仝病。

《行香子·三疊峽》:

劃碎虛空,墮落珠宮,漫夸張、鬼斧神工。半間茅屋,八面玲瓏,有一條溪,千丈石,萬株松。 急雨斜風(fēng),電卷雷轟,是誰來、擲杖成龍?千年古意,分付詩翁。在兩崖間,三弄外,一聲中。

《青杏兒》:

遍地酒杯香,知多少、帶累柴桑?剩得古來雙袖在,錦袍白眼,青衫紅淚,攢殺眉梁。 開口斷人腸,只消這、一字難當(dāng)。漁父千年無處著,半爐麩炭,一瓢泉水,吞卻鄱陽。

《滿江紅》是被囚“待刃”時的作品,從“見青山半卷,碧云千里”句可見視死如歸神貌。其廬山諸詞以生花畫筆繪出清麗景色,內(nèi)里也密裹著赤誠摯愛之拳拳心。至于造語創(chuàng)意戛戛生新如“被一聲、霹靂碎人間,春心死”,“冷風(fēng)剪破雕龍紙”,“半爐麩炭,一瓢泉水,吞卻鄱陽”,都有超塵脫俗、擺落習(xí)氣的精彩處。

此外,他還有《浪淘沙·示陳涉江》詞也是膾炙人口的佳作:

風(fēng)起恨青霄,堆砌無聊。亂紅催語肯相饒。九十春光留不住,只在今朝。 舊淚灑橫橋,那更吹簫?一聲斷處血難消。夜半子規(guī)啼不盡,只見花飄。

“一聲斷處血難消”,最為形象地表現(xiàn)出他和他的同道志士斷發(fā)披緇的真正心態(tài),身入空門,血性丹心實難泯滅。

方以智有三子,長名中德,次名中通,季名中履。中德,字田伯,精于經(jīng)史,并以詩名,陳維崧曾作《方田伯詩序》盛推之。季子中履,工考辨,歷數(shù)、算法、聲韻、醫(yī)藥無不精諳,承其父學(xué),并有《汗青閣詩文集》以及《古今疑釋》傳世。方中通(1634—1697后),字位伯,號陪翁,明天人律數(shù)、音韻六法之學(xué),曾從西人穆先生問學(xué),與湯若望亦多切磋辨難,著有《數(shù)度衍》、《律衍》、《音韻切衍》等。在方氏三子中,中通似更為全面地“承過庭之訓(xùn)”,繼方以智多方面的事業(yè)。他的《陪詩》之后附《陪詞》,有正續(xù)2卷,存詞50首。中通詞造語奇峭,剛健氣盛,英爽清峻一似其父。如《南鄉(xiāng)子·江舟夜月》即可嘗鼎一臠:

天浸入江流,都被玻璃鏡里收。塞雁聲聲穿破去,添愁,影落西風(fēng)送九秋。 短發(fā)任科頭,洗卻豪華事浪游。書卷琴囊橫一劍,孤舟,蘆荻蕭蕭不肯休。

清初遺老逸民如歸莊(1613—1672)存詞僅2首,本不以詞名世;江寧張怡(1608—1695),字瑤星,著《古鏡庵詞集》6卷,僅見著錄而不傳,唯《金陵詞鈔》錄存《卜算子·題王子京畫》一闋。以畫著于世的“金陵八家”之一的龔賢(1599—1689),號半千,又號柴丈人,有詞散見《倚聲初集》和《詞匯》3編;又陳洪綬(1599—1652),號老蓮,亦以書畫擅大名,有《寶綸堂詞》。龔、陳二家詞皆以抒“剩水殘山更可憐”之家國哀感為多,詞情畫意時融一體。又有太倉陸世儀(1610—1672),字道威,號剛齋,晚號桴亭。著有《桴亭詞》。陸氏為劉宗周弟子,與陸隴其并稱“二陸”,理學(xué)名家。詞雖無道學(xué)氣,但無多新創(chuàng)。應(yīng)該注意的是萬壽祺(1604—1652)。他字介若,又字內(nèi)景,號年少,江蘇銅山人。明崇禎三年(1630)舉人,明亡,銳意恢復(fù),與顧炎武、歸莊通聲氣。無成,削發(fā)為僧,名慧壽。有《遯渚唱和集》附詞。他避居淮陰時與當(dāng)?shù)匾菝駨堭B(yǎng)重(1620—1680,字虞山)、閻修齡(1617—1687,字再彭,閻若璩之父)等頻有唱酬。萬年少的詞清蒼哀涼,潛氣積郁。如《南鄉(xiāng)子》:

帶甲滿京華,落日孤城閉暮鴉。隔得南徐三百里,天涯。亂后零星三二家。 夢斷碧云賒,故國枌榆天外遮。連夕月明聽不得,悲笳。幾處關(guān)山雁影斜。

又如《蝶戀花》:

荊楚東來增古戍,鐵甕城西,月下前朝樹。風(fēng)景不殊天四宇,驚飆驅(qū)雁誰為侶? 洲渚年年芳草渡,依舊江山,擺到丹陽住。瑟瑟秋聲吹暮雨,夜深不見潮回去。

“驚飆驅(qū)雁”與屈大均的“逆風(fēng)飛去,毛羽隨處飄零”之句,后先勾劃出這批萍飄湖海、書劍一囊的忠烈志士的艱辛生涯和心境,也足以概括遺民詞的風(fēng)貌了。

第二節(jié) 龔鼎孳·京師詞壇·秋水軒倡和及周在浚

當(dāng)后人持理性化的觀念,以抽象概括的方法來回顧檢索種種歷史事實時,往往總是只能抽理成已被程度不等地分割了的歷史現(xiàn)象的組合類型,即俗謂的“梳辮子”。其實,作為客觀存在過的歷史事實是遠遠比今天據(jù)以某些文獻——這些文獻本身每是已經(jīng)過了理性化的淘洗——所認識到的要既豐富又復(fù)雜不知幾多倍。而事物也確是在無比復(fù)雜交錯的矛盾糾葛中演變發(fā)展著,絕不是平行推進或單向線性地作著運動的。作為表現(xiàn)社會、人生為其主體功能的文學(xué)樣式,特別是以抒述心靈感受、展現(xiàn)情緒波谷起伏為主要職能的詩或詞,其演進的脈絡(luò)和軌跡尤為繁復(fù)幻變,盤根錯節(jié),決不是用幾根線條所能簡單地、邊緣清晰地加以界限得了的。

前面說到的處在世道多艱、風(fēng)云叵測的清初這個特定的歷史時期,自明末承沿而來的“花間”、“草堂”香軟溫馨的詞風(fēng)以及“云間”一派雅麗婉委的流韻,已不足以宣泄心緒的激蕩。情感的烈度與淺斟低唱的節(jié)律難以和協(xié),嬗變是勢所必然的。但是這嬗變不可能呈現(xiàn)風(fēng)發(fā)凌厲的突進之勢,它要經(jīng)歷一個漸滲漸進的緩慢的交叉制約的過程,當(dāng)然,演變?nèi)允墙^對無疑的,軌跡也大體可以看清的。同樣,自明入清的遺老逸民們身處險惡之境,心懷悲慨之思的蒼涼凄怨的詞風(fēng),勢亦不可能廣播詞壇,煽起熾烈之焰。然而,人之心緒自有其相互溝通以至共鳴的多樣渠道。親歷山崩海立大震蕩的悲苦怨憤,和那面對險惡詭譎的現(xiàn)實處境的憤急郁悶以及進退失據(jù)、出處皆錯的惆悵苦愁甚至悔慚自省的怨懟,都會在特定的背景條件下回旋相通,發(fā)生某種身同感受的頻率。何況,社會的構(gòu)成原極復(fù)雜,人事關(guān)系尤見微妙。清初出仕之舊臣與矢志不仕的遺逸之間有著或明或暗或顯或隱的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師友、同年、世交、通家,各種聯(lián)系構(gòu)織成一面無法割裂的社會之網(wǎng)。這樣,遺民們的悲涼郁勃的情思在別一種氛圍下仍發(fā)生著其鼓張掀動的作用和影響,于是多種因素摻合、交拌、滲透、酵化,終于形成一股強勁的勁激詞風(fēng)。南宋辛棄疾的“稼軒風(fēng)”又一次順應(yīng)了時代的召喚而振起。

(一)龔鼎孳·附論梁清標(biāo)等“大臣詞”

清初“江左三大家”,以詩而論,錢謙益自當(dāng)稱最,領(lǐng)袖壇坫。于詞則不專門,今存《永遇樂》四闋作于降清前,亦無奇警可言,反不若柳如是之作意蘊醞藉,然柳氏《戊寅草》等大抵也作于崇禎末年。龔鼎孳的詩實難與錢牧齋和吳梅村相匹敵,然其詞則卓稱名家,而且在清初詞的繁榮過程中龔氏殊多獻替,是顧貞觀所說的起著推波助瀾之大力的“輦轂諸公”之首座。

龔鼎孳(1615—1673),字孝升,號芝麓,安徽合肥人。明崇禎七年(1634)進士,官兵科給事中,曾以敢直言著稱于朝。李自成進北京,授直指使。順治初迫降,旋擢太常寺少卿,遷左都御史。在滿漢大臣上層爭斗中龔氏多次被黜,先后驟降十四級調(diào)用??滴踉辏?662)始以侍郎候補起用,繼遷左都御史,官至禮部尚書。卒謚端毅。乾隆時廢謚號,列名“貳臣”,抽毀其著作。

這是個極為復(fù)雜的人物,已不是以封建宗法的準(zhǔn)則所能簡單論定的,也不宜用“功過參半”一類考語作出評價。龔鼎孳既與吳梅村的出處有異,也與錢謙益不一樣。作為一個歷史的典型,很有他的特殊性,是那個復(fù)雜微妙的年代的產(chǎn)物。有一點可以無疑的,他在當(dāng)時以“好客愛才”著稱,所以朝野之士,無論政治立場有什么差異,都能在他家中匯合成“士流所歸”的奇妙格局。在清初,他盡力保護過一批遺民志士,如頗費周折地為傅山、陶汝鼐、閻爾梅等開脫,使他們得免于死。所以,后來當(dāng)其側(cè)室、著名的“橫波夫人”顧媚病卒時,閻古古、紀(jì)映鐘等專程為辦喪事深切吊唁。他的幕中庇護和供養(yǎng)著不少遺民之輩,紀(jì)映鐘就一住十年。所謂“長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幾死”以及“傾囊橐以恤窮交,出氣力以援知己”云云,都是說他頗能振恤孤寒。這些都為他領(lǐng)袖詩苑詞壇、足資號召創(chuàng)造了條件。

在詞史上最值得提起的是他對陳維崧的愛惜和譽揚。康熙七年冬,陳維崧結(jié)束“如皋八年”寄居生涯,經(jīng)河南轉(zhuǎn)輾抵京師。年屆45歲的陳迦陵落魄飄零,境遇甚蹇。龔鼎孳既奇其才,又對這位故家子弟盡力周濟。今傳《定山堂詩馀》中《沁園春·讀〈烏絲集〉》三首、前調(diào)“再和其年韻”三首以及《賀新郎·和其年秋夜旅懷韻》二首,都是這段交往的記錄,讀之令人動容。如《沁園春》:

煙月江東,文采風(fēng)流,曠代遇之。恰臨春瓊樹,家稱叔寶;黃初金枕,人是陳思。如此才名,坐君床上,我拜低頭竟不辭。多情甚,倩“花間”錦筆,描畫崔徽?!?/p>

又如:

髯且無歸,縱飲新豐,歌呼拍張。記東都門第,賜書仍在;西州姓字,復(fù)壁同藏。萬事滄桑,五陵花月,闌入誰家俠少場。相憐處,是君袍未錦,我鬢先霜。 秋城鼓角悲涼,暫握手,他鄉(xiāng)似故鄉(xiāng)。況竹林賓從,煙霞接軫;云間伯仲,宛洛蹇裳。暖玉燕姬,酒錢夜數(shù),綰髻風(fēng)能障綠楊。才人福,定清平絲管,爛醉沈香。

難怪陳維崧要在《沁園春·贈別芝麓先生》三首中動情唱出“四十諸生,落拓長安,公乎念之?!耪f感恩,不如知己,卮酒為公安足辭”,噴吐出一腔“仆本恨人,能無刺骨;公真長者,未免沾裳”的知己之感。所以,當(dāng)龔氏去世,訃聞江南時,陳維崧大慟不已,《采桑子·和緯云弟京邸春詞韻》之七,“哭合肥夫子”云:

有人來自尚書墓,燕子樓中,紅粉成空。樹樹衰楊夜起風(fēng)。 非公人盡嫌余懶,絮酒難從,疏散誰容?頭白羊曇路已窮。

康熙十八年(1679),陳維崧“鴻博”試后授檢討而供職北京時,回思往事,仍哀腸百結(jié),感慨難已,寫了著名的《賀新郎》追悼龔氏。詞前有序說:

戊申余客都門時,風(fēng)塵淪落,而合肥夫子遇我獨厚,填詞枉贈有“君袍未錦,我鬢先霜”之句。一別以來,余承乏詞垣而夫子之墓已有宿草久矣。春夜偶讀《香嚴》此詞,往復(fù)纏綿,淚痕印紙,因和集中“秋水軒倡和”原韻,以志余感。昔夫子填此韻最多,集中嘗疊至數(shù)十首,今者填詞用此,亦招魂必效楚聲之意也。并寫一紙,以示伯通。

伯通,是龔鼎孳長子士稚的字。陳氏詞云:

事已流波卷。憶春帆、酒中饒恨,將詞排遣。填到消魂千古曲,燭淚一時齊泫。紅漬透、吳箋蜀繭。知己相憐袍未錦,論深情、碧海量還淺。丁香結(jié),甚時展? 買臣自分難通顯。又誰知、此生真見,禁林春扁。俯仰鐘期成隔世,便化云中雞犬。也刻骨、銜恩未免。今日錦袍雖換了,記前言、腹痛將他典。買素紙,向公剪。

情深一往,真正是銘心鐫骨的感念,其傷痛的心緒一縷縷地抽向“吳箋蜀繭”之上,動人之極。此例已可證龔鼎孳為人行事的一個方面,尤足說明其在詞壇上曾發(fā)生過的重大影響。

龔鼎孳先后有《香嚴詞》、《三十六芙蓉齋詞》數(shù)刻,后定本通稱為《定山堂詩馀》。其詞初亦多綺麗悱惻之調(diào),但聲情綿邈已不同于某些香艷體,后詞風(fēng)漸變?yōu)樯n潤清腴而多勁急味。他的領(lǐng)袖京師詞壇是康熙初元以后的階段,也即其晚期詞風(fēng)形成之時,而“秋水軒倡和”他一疊數(shù)十韻則是他“變聲”的巔峰表現(xiàn)。

龔鼎孳纖秾有遠意的詞如《采桑子·無題》:

前身定解星前語,生就玲瓏,多謝東風(fēng),放出桃花滿鏡紅。

分明六曲屏山路,那得朦朧,心似孤蓬,長系殘香薄醉中。

此外《點絳唇·詠草追和林和靖》、《羅敷媚·西郊馮氏園看海棠》、《小重山·重至金陵》等向被人稱道。但他也和其他詞人一樣,無聊酬應(yīng)、歌酒宴歡的篇什頗不少。

《賀新郎·和曹實庵舍人贈柳叟敬亭》是他別有感慨的力作,此即徐《詞苑叢談》所稱“龍松先生贈柳敬亭詞”。其詞云:

鶴發(fā)開元叟。也來看、荊高市上,賣漿屠狗。萬里風(fēng)霜吹短褐,游戲侯門趨走。卿與我、周旋良久。綠鬢舊顏今改盡,嘆婆娑、人似桓公柳??論羲椋賶乜?。 江東折戟沈沙后。過青溪、笛床煙月,淚珠盈斗。老矣耐煩如許事,且坐旗亭呼酒。判殘臘、銷磨紅友?;▔撼悄享f杜曲,問球場、馬弰還能否?斜日外,一回首。

他的《驀山溪·登吳山吊伍子胥,用秋岳烏江渡韻》在當(dāng)時也是獨標(biāo)新見的精辟之作:

銀戈白馬,跌宕人豪意。歌扇縷金裙,粉軍容、江東絕技。水犀甲士,不上采蓮船,雄略燼,老臣殂,一劍西風(fēng)淚。 吳簫楚墓,煉就冰霜器。郢樹矗青天,違君父、豈同兒戲。倒行嗚怨,七尺等浮云,生有為,死何難,濺血非讒忌。

言外之意,有其難述處,也有曲折的自省心理。清初出仕新朝的一班大吏如這樣借史事舒展隱蔽心態(tài)的作品甚多,此亦一個時代帶有特異色彩的文學(xué)現(xiàn)象。

可考察龔氏暮年心態(tài)的重要作品為23首“剪”字韻《賀新郎》。詞題雖不一,但大部分抒寫其久經(jīng)浮沉的感受以及和遺逸故交一起憶念舊事。詞情或蕭瑟、或清曠、或郁勃、或深沉,皆以氣勢馭才情,功力至深。如《青藜將南行,招同檗子等集雪客秋水軒即席和顧庵韻》:

簾飏微飔卷。正新秋、一泓秋水,一宵排遣??蜕岣叱钦梃萍?,清淚征衫休泫。隨旅燕、棲巢如繭。老子逢場游戲久,興婆娑、肯較南樓淺?眉總斗,遇歡展。 西山半角藏還顯。記春星、捫蘿孤照,“來青”殘扁。早雁漸回沙柳路,催起臂鷹牽犬。蝦菜夢、年年難免。且飲醇醪公瑾坐,問風(fēng)流、軍陣今誰典?花月外,舌須剪!

龔氏送曾青藜南行的“剪”韻詞共二首,另還作有《百字令》。曾青藜是曾燦(1626—1689)的字,燦本名傳燦,號止山,江西寧都人。其父曾應(yīng)遴為前明侍郎,南都覆陷,父子共奔唐王政權(quán),曾青藜以20歲之年獨身支拄潰軍。唐王死于汀州時,其父亦死,燦改僧服行游。后歸山中與魏禧等“易堂諸子”結(jié)性命之交。繼出游東南,卜筑蘇州玄墓20馀年,以詩文交海內(nèi)名流,有《過日集》21卷。曾青藜是個行徑奇特的遺民,與各地潛在的抗清勢力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晚歲以筆舌糊口四方,行蹤遍南北而漸趨頹唐。龔鼎孳作詞送行時,青藜才46歲,尚未嘗忘世,正從玄墓山中出。故龔氏在另一首“剪”字韻詞中寫道:“六朝記室名尊顯。況金閨、文章大手,群推輪扁。指點孫郎遺略在,豈似景升豚犬。”龔、曾屬“忘年”交,相知甚深。如果按傳統(tǒng)的說法,龔氏系一個事二朝之臣,和曾燦等涇渭有別,然而處明清易代之際,由朱明王朝、李自成起義軍以及滿族八旗貴族集團為核心的清王朝這三方構(gòu)成的此消彼長的政治態(tài)勢本極復(fù)雜,加之封建知識分子的文化歷史背景的深遠穩(wěn)定所發(fā)生的影響,所以,各個層面上的臣僚的面貌各自有異,一把尺子想裁量一切是難切實際的。龔鼎孳既有復(fù)雜的經(jīng)歷,晚年心情卻往往能在與故舊遺孑的交往中得到發(fā)抒,雖然仍隱蔽曲轉(zhuǎn),但比起別的同僚已淋漓盡致得多?!顿R新郎》原是適于表現(xiàn)激宕悲慨情緒的詞調(diào),龔氏是填詞好手,“隨旅燕、棲巢如繭”這個意象既妥帖又見深意,準(zhǔn)確地傾吐了內(nèi)心的抑郁。從“老子逢場”到“遇歡展”,也可見其暮年的生活態(tài)度?!凹簟弊猪嵆偷摹顿R新郎》詞,那個“繭”字韻位至為關(guān)鍵,如把意象選定得好而準(zhǔn),是最能體現(xiàn)特定心態(tài)的點睛之句?!扒锼幊汀敝燥L(fēng)行南北,不能不看到正是這個“繭”的物象太易觸起人們心頭的哀痛了。龔鼎孳的“棲巢如繭”固寫得好,在其馀各首中,如喻離愁的“春蠶抽繭”,寫身世的“沸湯投繭”,擬游子的“銀蛾纏繭”,狀世態(tài)的“乾坤圍繭”,兆病身的“重衾堆繭”,譬月食的“明蟾封繭”……無不精彩迭出。即使感舊、悼亡也迥然不同向來習(xí)見的綿麗婉凄路子,如他有一首“剪”字韻詞,題為:“《影梅庵憶語》久置案頭,不省誰何持去。辟疆再為寄示,開卷泫然,懷人感舊,同病之情略見于乎詞矣?!痹~寫得十分繾綣又峭拔:

雁字橫秋卷。乍憑闌、玉梅影到,同心遙遣。束素亭亭人宛在,紅雨一巾重泫。理不出、亂愁成繭。騎省十年蓬鬢改,嘆香薰、遺掛痕猶淺。腸斷譜,對花展。 帳中約略芳魂顯。記當(dāng)時,輕綃腕弱,睡鬟云扁。碧海青天何限事,難倩附書黃犬。藉棋日、酒年寬免。搔首涼宵風(fēng)露下,羨煙霄、破鏡猶堪典。雙鳳帶,再生剪。

冒襄的側(cè)室董小宛(1624—1651)與顧媚,當(dāng)年同為“秦淮八艷”中姐妹。龔氏與冒氏父子均為至交?!凹簟弊猪崱八头Y梁”一闋就是寫給冒禾書的??滴跏陼r,顧媚(1619—1664)也已逝去七年之久,龔鼎孳這首念舊憶往兼悼亡之詞無疑是別具心聲的。明清之交時,這批文人學(xué)士與秦淮諸名妓的離合悲歡大都帶有濃重的政治色彩,所以,對往事的追憶并非僅是風(fēng)流韻事的迷戀?!袄聿怀觥y愁成繭”,正是這層深刻意蘊的反映。龔氏此詞中“羨煙霄、破鏡猶堪典”一語特別值得玩味,他的特有的曲折心境于此表現(xiàn)得極形象。比起冒襄來,龔鼎孳的“破鏡”之感尤為沉重,天上的“破鏡”尚可一典,人間的、他此生的這面“破鏡”的價值就難說了。他心頭是有塊鉛壓著的,在“愛白璧、微瑕全免”(《為檗子壽》句)的朋友面前他不能不自愧有加的。這個身居顯宦、名重一時的龔芝麓說到底也真很可悲。

以上例證已能說明,論述和評價龔鼎孳的詞以及其一生心性,舍去他的“秋水軒”唱和之作是不全面的。

龔鼎孳長子龔士稚(伯通)著有《芳草詞》,才情與意格均遠遜于其父。

顧媚有詞三首存見于《眾香詞》。媚,初名眉,字眉生,號橫波,又字智珠。本籍上元(今南京)。工小楷,善畫蘭,時稱“有兒女英雄之氣”者。其《千秋歲·送遠山李夫人南歸》一首是贈送李元鼎之室、女詞人朱中楣(字遠山)的,頗有情致:

幾般離索,只有今番惡。塞柳凄,宮槐落。月明芳草路,人去真珠閣。問何日,衣香釵影同綃幕? 曾尋寒食約,每共花前酌。事已休,情如昨。半船紅燭冷,一棹青山泊。憑任取,長安裘馬爭輕薄。

梁清標(biāo)也是“尊前酒邊借長短句以吐其胸中”的“輦轂諸公”中著名人物。

梁清標(biāo)(1620—1691),字玉立,號蒼巖,一號棠村。河北正定(一作清苑)人。明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亦曾留北京受李自成政權(quán)所授職。入清累官至尚書大學(xué)士。著有《蕉林詩集》18卷。其《棠村詞》凡三刻,初為其弟子徐所輯僅數(shù)十闋,后刊入《國朝名家詩馀》,最后匯刻為正、續(xù)二卷。

譚瑩《論詞絕句》評梁氏詞說:“海棠開后芭蕉綠,一品官閑獨倚聲。”梁清標(biāo)官至極品,其實并無大作為,一“閑”字很切其實;至于詞的名聲極大,一是位高人望重,二是門弟子如汪懋麟、徐等皆為詞壇名家,推譽過甚?!短拇逶~》以雍容華貴稱,誠如陳廷焯所說:“詞尚秾艷,語必和平,自是福澤人聲口,然論詞未為高妙?!保ā栋子挲S詞話》卷三)小詞《金鳳鉤·燕來》是集中佳制:

忽聞燕來何處?向樹底、雙雙小語。一春消息,故人情重,不爽佳期唯汝。 自憐每被多情誤。頻勸取、不須飛去。絮泥銜得,為誰辛苦?空傍人家門戶。

梁清標(biāo)之兄梁清遠(1608—1684),字邇之,號葵石。順治三年(1646)進士,由刑部主事官至吏部侍郎,坐事降通政使,即請養(yǎng)歸。著有《祓園詩馀》1卷。其《念奴嬌·秋日赴西廬習(xí)靜,用蕉林弟贈行韻》中說:“廿載功名,幾般心事,雙鬢愁衰白。”對宦情頗有勘破處。又有梁允植,字承篤,號冶湄,為清標(biāo)之侄,著有《柳村詞》。冶湄官至福建延平知府。其在杭州任上時與西陵詞人群如陸進、陸次云等唱和甚密。其詞較流動,不空疏。如《行香子·聞雁憶家》:

野闊霜清,月落河明,正東方、三五疏星。塞鴻驚喚,蕉鹿初醒,似衡陽書,琵琶曲,上林聲。 故鄉(xiāng)秋老,錦絢西屏,絆浮蹤、望斷歸程。迢迢北雁,字點天青,羨過恒山,度滹水,傍神京。

當(dāng)時京師大臣中能詞的尚有王崇簡(1602—1675)。他字敬哉,宛平人。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經(jīng)歷與梁清標(biāo)相似,入清官至禮部尚書。著有《青緗堂集》附詞,所作多題圖酬和之篇。又有李天馥(1637—1699),字湘北,號容齋,安徽合肥人。順治十五年(1658)進士,官至武英殿大學(xué)士。著有《容齋詩馀》。李天馥與子李孚青(字丹壑)均少年登科,有慧才。天馥詞以“閨情”為多。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