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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戰(zhàn)國志怪小說與準志怪小說

唐前志怪小說史 作者:李劍國 著


第二章 戰(zhàn)國志怪小說與準志怪小說

一、“古今紀異之祖”《汲?,嵳Z》

《汲冢瑣語》本名《瑣語》,因出自汲冢,故后人冠以“汲冢”二字,又因原書系用戰(zhàn)國古文字書寫而成,故又稱《古文瑣語》。

《晉書》卷五一《束皙傳》載:

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盜發(fā)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書數(shù)十車。其《紀年》十三篇,記夏以來至周幽王為犬戎所滅,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蓋魏國之史書,大略與《春秋》皆多相應。……其《易經(jīng)》二篇,與《周易》上下經(jīng)同。《易繇陰陽卦》二篇,與《周易》略同,《繇辭》則異。《卦下易經(jīng)》一篇,似《說卦》而異?!豆珜O段》二篇,公孫段與邵陟論《易》?!秶Z》三篇,言楚晉事?!睹啡?,似《禮記》,又似《爾雅》、《論語》?!稁煷骸芬黄?,書《左傳》諸卜筮,“師春”似是造書者姓名也?!冬嵳Z》十一篇,諸國卜夢妖怪相書也?!读呵鸩亍芬黄葦⑽褐罃?shù),次言丘藏金玉事?!独U書》二篇,論弋射法?!渡狻芬黄?,帝王所封?!洞髿v》二篇,鄒子談天類也?!赌绿熳觽鳌肺迤?,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見帝臺、西王母。《圖詩》一篇,畫贊之屬也。又雜書十九篇:《周食田法》,《周書》,《論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大凡七十五篇,七篇簡書折壞,不識名題?!釙钥贫纷?。初發(fā)冢者燒策照取寶物,及官收之,多燼簡斷札,文既殘缺,不復詮次。武帝以其書付秘書校綴次第,尋考指歸,而以今文寫之。皙在著作,得觀竹書,隨疑分釋,皆有義證。

汲冢出書事,時人杜預、荀勖皆有記,其后王隱《晉書》亦載。杜預《春秋經(jīng)傳集解后序》云:

太康元年三月,吳寇始平。余自江陵還襄陽,解甲休兵,乃申抒舊意,修成《春秋釋例》,及《經(jīng)傳集解》始訖。會汲郡汲縣有發(fā)其界內(nèi)舊冢者,大得古書,皆簡編科斗文字。發(fā)冢者不以為意,往往散亂。科斗書久廢,推尋不能盡通。始者藏在秘府,余晚得見之。所記大凡七十五卷,多雜碎怪妄,不可訓知?!吨芤住放c《紀年》最為分了?!吨芤住飞舷缕c今正同,別有《陰陽說》而無《彖》、《象》、《文言》、《系辭》……又別有一卷,純集疏《左氏傳》卜筮事,上下次第及其文義皆與《左傳》同,名曰《師春》,“師春”似是抄集者人名也。……

孔穎達《正義》述王隱《晉書·束皙傳》之意而曰:

王隱《晉書》……《束皙傳》云:太康元年,汲郡民盜發(fā)魏安釐王冢,得竹書漆字科斗之文??贫肺恼撸軙r古文也,其字頭粗尾細似科斗之蟲,故俗名之焉。大凡七十五卷,《晉書》有其目錄。其六十八卷皆有名題,其七卷折簡碎雜,不能名題。有《周易》上下經(jīng)二卷,《紀年》十二卷,《瑣語》十一卷,《周王游行》五卷,說周穆王游行天下之事,今謂之《穆天子傳》。此四部差為整頓。汲郡初得此書,表藏秘府,詔荀勖、和嶠以隸字寫之。

荀勖《穆天子傳序》所記甚略,僅云:“古文《穆天子傳》者,太康二年汲縣民不準盜發(fā)古冢所得書也,皆竹簡素絲編。……汲者,戰(zhàn)國時魏地也。案所得《紀年》,蓋魏惠成王子今王之冢也,于《世本》蓋襄王也。”

諸人記汲郡魏冢出竹書事同,唯出土時間及墓主為誰不盡相吻。時間或作太康二年(281),或作太康元年(280),此外《晉書·武帝紀》又作咸寧五年(279)十月[1]??磥聿粶时I墓發(fā)現(xiàn)竹簡是在咸寧五年十月,大約第二年即太康元年下令發(fā)掘收集竹簡運回京城,而秘書監(jiān)荀勖等人整理繕寫是太康二年的事,前后經(jīng)歷一兩年,所以各人紀時有所不同[2]。至于墓主,則有魏襄王、魏安釐王等說。按關(guān)于汲冢墓主,乃是依據(jù)出土的《紀年》(后稱《竹書紀年》)而考定,《紀年》是魏國史官編纂的自黃帝至魏國的編年史,紀事止于今王二十年,荀勖考證今王為魏襄王[3],則墓主亦即魏襄王。這應當是可信的,衛(wèi)恒《四體書勢》及《晉書·武帝紀》都說是魏襄王冢,惟東晉王隱以為魏安釐王冢,未必正確,安釐王遠在襄王之后?!稌x書·束皙傳》兼存二說,而又徑稱《紀年》“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自生淆亂,實應作魏襄王二十年。是年為公元前299年,襄王卒在前296年,則汲冢書皆作于此年以前[4]。

汲冢書經(jīng)荀勖、和嶠等人整理校正并用當時文字寫定后,遂行于世,但到唐時大部亡佚,僅余《紀年》、《瑣語》、《師春》、《穆天子傳》[5]。今則唯《穆傳》在,《紀年》、《瑣語》僅存遺文,《師春》則全佚。

《瑣語》出土時十一篇,寫定為十一卷。流傳中,或有所增,或有所亡。隋顏之推看到《瑣語》時,發(fā)現(xiàn)有秦事羼入?!额伿霞矣枴C篇》云:“《汲冢瑣語》乃載秦望碑?!鼻赝郊磿剑厥蓟试谴擞^海,勒石立碑,秦望碑即指此。至于有無佚失則未言。唐初亡佚大半,《隋志》史部雜史類僅著錄四卷,兩《唐志》同。南宋初羅蘋注《路史》曾引《瑣語》,但同時代鄭樵《通志·藝文略》列《古文瑣語》四卷為逸書。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宋史·藝文志》、《文獻通考》皆無目,說明《瑣語》可能佚于南宋。如果羅蘋實際是轉(zhuǎn)引他書,則亡佚時間更早。

《瑣語》遺文散見于《水經(jīng)注》、《北堂書抄》、《藝文類聚》、《春秋左傳注疏》、《史通》、《事類賦注》、《太平廣記》、《太平御覽》、《路史》注諸書,以《御覽》為多。清人《瑣語》輯本凡四種。洪頤煊輯《汲?,嵳Z》,載《經(jīng)典集林》卷九;嚴可均輯《汲?,嵳Z》,載《全上古三代文》卷一五;馬國翰輯《古文瑣語》,載《玉函山房輯佚書》卷六三史編雜史類;王仁俊輯《古文瑣語》,載《玉函山房輯佚書續(xù)編》史編總類[6]。其中,嚴本與洪本全同[7],最為完備。然馬本“季康子詰盜”條為洪本嚴本所無[8]。王本只“師曠辨鳥”一條,三本皆有此事[9]。洪本嚴本凡二十五條,但有未當者。輯自《史通·申左篇》的“汲冢所得書,尋亦亡逸。今惟《紀年》、《瑣語》,《師春》在焉。案《紀年》、《瑣語》載春秋時事,多與左氏同”,實際并非佚文。輯自《初學記》卷二四的“疏圃”乃誤輯,《初學記》下注“見《淮南子》”,接下“瓜圃”,注“見《瑣語》”,所指乃宋景公逃入瓜圃之事,此條已輯,且已注明“案《初學記》二十四引‘瓜圃’見《瑣語》”?!扒赝睏l系后人所加,不應輯入。“齊景公伐宋”二條實為一事,馬本合為一條。這樣實剩二十一條。另外,明董斯張《廣博物志》卷一八《人倫一》引《瑣語》、《史索隱》云:“豫讓為知伯報仇,為襄子所得。使兵環(huán)之,讓愿請其衣而擊之。襄子義之,脫附身之衣以與之。讓拔劍三躍,呼天擊之,衣盡出血,曰:‘而可以報知伯矣!’遂伏劍而死。襄子回車,車輪未周而亡?!卑创耸掠州d《戰(zhàn)國策·趙策一》及《史記》卷八六《刺客列傳》,無衣出血事。司馬貞《索隱》曰:“《戰(zhàn)國策》曰:‘衣盡出血,襄子回車,車輪未周而亡?!彼啤妒匪麟[》即此?!稄V博物志》當轉(zhuǎn)引他書,所據(jù)不詳。此條諸家《瑣語》輯本皆未收,宜補。再加馬本一條,總共二十三條佚文,不過其中有些僅為片言只語,記事較完整者十五條。

《瑣語》出戰(zhàn)國魏襄王墓,襄王卒于公元前296年,下距秦統(tǒng)一七十七年,可見是戰(zhàn)國后期以前書。考《瑣語》記事最晚者是趙襄子亡。據(jù)《史記》之《晉世家》及《六國年表》,襄子在位三十三年,卒于前425年。再往前是智伯敗、宋景公卒、季康子詰盜諸事。智伯被殺和宋景公卒均在前453年,季康子卒于魯哀公二十七年(前468)。除季康子詰盜稍早,其余時值戰(zhàn)國初葉[10]。由此似可認為《瑣語》出于戰(zhàn)國初。又,《瑣語》文字質(zhì)樸,接近《左傳》,內(nèi)容雖多為“卜夢妖怪”,但只是卜筮占夢而已,同《左傳》差不多,與戰(zhàn)國中后期盛行的那種極端神秘夸飾的祥瑞災異之說不大相同,更無神仙家言,而和它同時出土的、書成于魏襄王時的《紀年》就不這樣,如黃帝仙去,三苗將亡天雨血、青龍生于廟,柏杼子得九尾狐,胤甲時天有妖孽,十日并出,宣王時馬化狐等等[11],完全是戰(zhàn)國陰陽五行家和方術(shù)之士的話頭。因此,《瑣語》即便不在戰(zhàn)國初,也絕不會出于戰(zhàn)國中期以后,乃戰(zhàn)國初期至中期之間的作品,約當公元前四五世紀。

關(guān)于《瑣語》時代,楊升庵、胡應麟都曾作過討論。楊升庵云:“《汲?,嵳Z》其文極古,然多誣而不信。如謂舜囚堯,太甲殺伊尹,又謂伊尹與桀妃妹喜交,其誣若此。小人造言,不起自戰(zhàn)國之世。伊尹在相位時,被其黜僇者為之也。然則何以知之?曰:其文不類戰(zhàn)國。”[12]楊說之謬,不辨自明,胡應麟在《少室山房筆叢》己部《二酉綴遺中》嘲之以“兒童之見”,認為“《汲?,嵳Z》十一篇,當在《莊》、《列》前”,“蓋春秋人作也”。以為春秋人作,時間亦早,不過他說的春秋,可能包括三家分晉之后戰(zhàn)國初期那一段。

《瑣語》作者熟悉夏殷以來歷史和掌故,《史通·申左》自注云“《瑣語》載春秋時事,多與左氏同”,他很可能是史官,而且是三家分晉后的晉室史官或魏氏史官[13],這從《瑣語》多記晉事及出自魏王??吹贸鰜?。不過,再從晉平公澮上見首陽神而有喜(詳下)來看,從對趙襄子和范獻子的負面描寫(詳下)來看,作者更可能是晉室史官。

《瑣語》體例頗類《國語》。《史通·六家篇》曰:“《汲?,嵳Z》記太丁時事,目為《夏殷春秋》?!庇衷唬骸啊冬嵳Z》又有《晉春秋》,記獻公十七年事。”《惑經(jīng)篇》自注亦曰:“唯‘鄭棄師’出《瑣語·晉春秋》也?!薄锻馄るs說上》曰:“《汲?,嵳Z》……其《晉春秋篇》云平公疾,夢朱羆窺屏。左氏亦載斯事,而云夢黃熊入門?!?sup>[14]可知《瑣語》是按國別來記事的。這一點也可由《束皙傳》“諸國卜夢妖怪相書”的“諸國”二字證實。除《夏殷春秋》、《晉春秋》外,遺文中尚有記周、魯、齊、宋等國傳說的,看來還會有《周春秋》、《魯春秋》、《齊春秋》等。

《瑣語》書名系原有,非整理者后加,有《晉書·束皙傳》等為證。既稱為“語”,這就使人很容易把它同《訓語》、《國語》聯(lián)系起來。《訓語》、《國語》都系逸史,多含歷史傳說,《瑣語》無疑同它們有著淵源關(guān)系。《訓語》記有褒姒傳說,《國語》引之,而《瑣語》亦載,只是因引書摘引,未錄全文,僅有“楚矢箕服,是喪王國”數(shù)語[15]。素材的因襲,也反映出《瑣語》同《訓語》的這種聯(lián)系。

不過《訓語》、《國語》畢竟還是史書,而《瑣語》的大大增強了的傳說性已經(jīng)使它在內(nèi)容上具備了與史書完全不同的面貌,盡管在形式上還用按國別記事、以“春秋”命題的史體。前人或以史書視之,且不說《隋志》、《唐志》列之為雜史,劉知幾就把它看作是晉國的乘,《史通·雜說上》云:“《孟子》曰:‘晉謂春秋為乘?!瘜ぁ都弛,嵳Z》,即乘之流耶?”按《瑣語》雖取材歷史,但絕對不是真實可信的歷史,劉知幾所云“《瑣語》載春秋時事,多與左氏同”,是指歷史輪廓和一些基本的歷史事件以及一些傳說相同,并非說其書亦為《左傳》一流,都是信史。

《瑣語》少數(shù)是歷史傳說,如:

周宣王夜臥而晏起,后夫人不出于房。姜后既出,乃脫簪珥,待罪于永巷,使其傅母通言于宣王曰:“妾之淫心見矣,至使君王失禮而晏起,以見君王之樂色而忘德也。亂之興從婢子起,敢請罪?!蓖踉唬骸肮讶瞬坏?,寔自生過,非夫人之罪也?!彼鞆徒蠖谟谡?,早朝晏退,卒成中興之名。[16]


周王欲殺王子宜咎,立伯服。釋虎將執(zhí)之,宜咎叱之,虎弭耳而服。[17]

姜后諫宣王事不見史傳,西漢劉向采入《列女傳》。周幽王廢宜咎(咎又作臼)立伯服史有其事,然叱虎顯系傳說。如果《瑣語》所記都屬此類,那它仍不脫雜史臼窠,問題是絕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關(guān)于卜筮、占夢、神怪一類的迷信傳說,其人雖多屬實有,其事則荒唐不根,就是說以志怪故事為基本內(nèi)容。這樣我們就不能視其為《國語》或《左傳》一流,確信它的真正性質(zhì)是志怪小說。《晉書·束皙傳》謂其“諸國卜夢妖怪相書也”,妖怪即妖異之意,相書即占視吉兇之書,《周禮·地官司徒》:“以相民宅,而知其利害?!弊ⅲ骸跋?,占視也?!薄稌x書》的意思是《瑣語》是記載占視夢象、妖異以辨吉兇之書。但它不是后來的那種講相法的相書和講卜筮法的卜筮書,而是專記妖異故事,因此所謂“卜夢妖怪相書”,也就是記卜夢妖怪的志怪書。

《瑣語》的性質(zhì),胡應麟第一個作了精確的說明?!渡偈疑椒抗P叢·史書占畢四》云:“按汲冢書目云:《瑣語》十一篇,諸國卜夢妖怪相書也。則《瑣語》之書,大抵如后世《夷堅》、《齊諧》之類,非雜記商周逸事者也。”《九流緒論下》云:“蓋古今紀異之祖”。《二酉綴遺中》云:“蓋古今小說之祖”。《華陽博議上》云:“《瑣語》博于妖”。所論皆頗精當。

《瑣語》之“卜夢妖怪”,內(nèi)容可細分為四類。一是記卜筮之靈驗。如:

范獻子卜獵,命人占之,曰:“此其繇也:‘君子得黿,小人遺冠?!狈东I子獵而無所得,而遺其豹冠。[18]

這是個典型的卜筮故事,故事文本由占卜緣由、繇辭(為四言韻語)、應驗結(jié)果三部分構(gòu)成,形成一種特殊的敘事模式。這類故事常常不提卜筮者的姓名,因為其意不在卜筮者而在卜筮本身,即在繇辭和結(jié)果的對應中顯示卜筮的準確性。而卜筮行為實際是主人公的行為,因此其終極意義乃又在于顯示對人物的評價。范獻子即士鞅,范宣子士匄子[19]。晉頃公十二年(前514)為晉卿[20]。當時晉國由知氏、范氏、中行氏、韓氏、趙氏、魏氏六卿執(zhí)政,晉出公十七年(前458),知氏等四卿滅范氏、中行氏,共分其地。這個故事頗具幽默感,實際是對范獻子的揶揄,不啻嘲諷他是“小人”。史載,晉頃公九年(前517),魯國大夫季氏逐昭公,十一年衛(wèi)、宋兩國請求晉國收留魯君避難,季平子賄賂范獻子,結(jié)果晉君在范獻子說服下沒有接納魯昭公。[21]可見范獻子確實是個“小人”,難怪作者要拿他開心。

二是記夢驗,凡四事,多數(shù)涉及鬼神。如:

齊景公伐宋,至曲陵,夢見有短丈夫賓于前。晏子曰:“君所夢何如哉?”公曰:“其賓者甚短,大上小下,其言甚怒,好俯?!标套釉唬骸叭缡莿t伊尹也。伊尹甚大而短,大上小下,赤色而髯,其言好俯而下聲。”公曰:“是矣。”晏子曰:“是怒君師,不如違之。”遂不果伐宋。

齊景公伐宋,至曲陵,夢見大君子,甚長而大,大下而小上,其言甚怒,好仰。晏子曰:“若是則盤庚也。夫盤庚之長,九尺有余,大下小上,白色而髯,其言好仰而聲上?!惫唬骸笆且病!薄笆桥龓?,不如違之。”遂不伐宋也。[22]


晉平公夢見赤熊窺屏,惡之而有疾。使問子產(chǎn),子產(chǎn)對曰:“窺屏墻必是獸也。昔共工之卿曰浮游,既敗于顓頊,自沒沉于淮之淵。其色赤,其言善笑,其行善顧,其狀如熊,常為天王祟。見之堂上,則正天下者死;見之堂下,則邦人駭;見之門,則近臣憂;見之庭,則無傷。今窺君之屏,病而無傷,祭顓頊、共工則瘳?!惫缙溲远查g。[23]


晉治氏女徒病,棄之。舞嚚之馬僮飲馬而見之。病徒曰:“吾良夢?!瘪R僮曰:“汝奚夢乎?”曰:“吾夢乘水如河汾,三馬當以舞?!辟赘嫖鑷ǎ酝曋?。曰:“尚可活。吾買汝。”答曰:“既棄之矣,猶未死乎?”舞嚚曰:“未?!彼熨I之。至舞嚚氏,而疾有間。而生荀林父。[24]

以上三個故事都流傳較廣。齊景公夢伊尹盤庚,《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上》亦載,又載《論衡·死偽篇》和《博物志》卷七《異聞》[25],曲陵作泰山,盤庚作湯,情事有所不同。宋為商后,故伊尹、盤庚之神于夢中出現(xiàn)警告齊景公,故事含有祖先崇拜的意味。晉平公夢赤熊事,又見《左傳》昭公七年和《國語·晉語八》,不同之處是所夢者是鯀。這條涉及到古神話共工、顓頊爭帝。共工之卿浮游不見他書,明張鼎思《瑯琊代醉編》卷二四曾引其事。第三事涉及荀林父的出生。荀林父字伯,晉國正卿,文公時任中行之將,曾大敗楚軍于城濮,景公時為中軍之帥。卒謚桓子,故稱中行桓子[26]。這個故事記述其生母在懷孕而遭治氏遺棄后的異夢及夢驗過程,后被西晉王浮《神異記》采入。

占夢小說的結(jié)構(gòu),通常由夢象、占夢、結(jié)果(夢驗或主體行為)三個環(huán)節(jié)構(gòu)成,突出夢的暗示作用以及占夢的應驗性。前兩個故事都是如此。而治氏女徒,從夢結(jié)構(gòu)上看它沒有占夢環(huán)節(jié),并將夢象和夢驗交錯起來記述,這就突破了一般的結(jié)構(gòu)模式。女徒的夢——“吾夢乘水如河汾,三馬當以舞”和遇舞嚚之馬僮自然構(gòu)成應驗關(guān)系。從這一點來看,治氏女徒的故事最有特色。

三是記妖祥,亦間涉神鬼。如:

隕石于鑄(按:古國名)三。宋景公問于刑史子臣曰:“隕石于鑄三,何也?”刑史子臣答曰:“天下之望山三將崩。”[27]

這是所謂“災妖”,下面是記吉兆即所謂“祥”的:

晉平公時,有鳥從西方來,白質(zhì),五色皆備。有鳥從南方來,赤質(zhì),五色皆備。集平公之庭,相見如讓。公召叔向問之,叔向曰:“吾聞師曠曰:‘西方有白質(zhì)鳥,五色皆備,其名曰翚;南方赤質(zhì),五色備,其名曰搖?!鋪頌槲峋?,其祥先至矣?!?sup>[28]

晉平公與齊景公乘,至于澮上,見人乘白驂八駟以來,有大貍身而狐尾,去其車而隨平公之車。公問師曠曰:“有大貍身而狐尾者乎?”師曠有頃而答曰:“有之。首陽之神有大貍身而狐尾,其名曰者來。飲酒于霍太山而歸,其居于澮乎?見之甚善,君其有喜焉?!?sup>[29]

二事都是博物傳說和辨吉兇的結(jié)合,可見博物學已經(jīng)開始陰陽五行化了。二事也都和師曠有關(guān),師曠是晉國的一位博物家和預言大師。翚、搖又見《爾雅·釋鳥》:“雉絕有力奮,伊洛而南素質(zhì),五采皆備成章,曰翚;江淮而南青質(zhì),五采皆備成章,曰鷂?!迸c此稍異,蓋傳聞異辭。搖同鷂,《說文》四上佳部“雉”字釋亦作搖。后事首陽神,乃巫覡之偽神話?!渡胶=?jīng)·中山經(jīng)》有首山,首山即首陽山,,郭璞注即神字?!墩f文》九上鬼部亦釋為神,段玉裁注:“當作神鬼也,神鬼者,鬼之神者也?!薄队衿穭t稱“,山神也”。

四是記其他預言吉兇的故事,如:

師曠晝御晉平公鼓瑟,輟而笑曰:“齊君與其嬖人戲,墜于床而傷其臂。”平公命人書之曰:“某月某日齊君戲而傷。”問之于齊侯,齊侯笑曰:“然,有之?!?sup>[30]


初,刑史子臣謂宋景公曰:“從今已往五祀五日,臣死。自臣死后五年,五月丁亥,吳亡。以后五祀,八月辛巳,君薨?!毙淌纷映贾了廊?,朝見景公,夕而死。后吳亡,景公懼,思刑史子臣之言。將死日,乃逃于瓜圃,遂死焉。求得,以蟲矣。[31]

在先秦傳說中,師曠是個神奇化了的真實人物,善辨音而預言吉兇,從上事可見一斑。刑史子臣又作形史子臣,不見《左傳》、《國語》、《史記》,《搜神記》及《宋書·符瑞志上》亦記此事,《搜神記》稱“宋大夫邢史子臣明于天道”[32],“刑”作“邢”。關(guān)于他的傳說,《瑣語》共記兩則,估計當時此人傳說不會少。故事對宋景公知己之將死的行為的描寫非常精彩,活畫出一副驚恐、狼狽之狀,而瓜圃化蟲的描寫更富于嘲諷意味,見出景公的委瑣可笑。

《瑣語》內(nèi)容大抵如此??梢钥闯?,作為志怪源頭的神話傳說,宗教迷信傳說和地理博物傳說都為它所承繼。當然主要是宗教迷信傳說,它當是此類傳說的集大成者,只是由于原書散失,我們只能看到極小的部分。二十余條遺文有很濃的“卜夢妖怪”色彩,但許多故事也曲折反映出作者的政治傾向和憎愛情感。他反對齊景公侵略他國的不義行徑,譏諷齊侯的淫逸,對晉國智伯、范獻子這些愛搞亂子的野心家表示反感。“治氏女徒”一條還反映了女奴被蹂躪后因病遭棄的悲慘命運。而且,最值得稱道的是作者的藝術(shù)意識和表現(xiàn)手段,善于在“卜夢妖怪”中,運用簡潔樸素的語言描寫生動的人物形象,表達耐人尋味的深長意蘊。

《瑣語》上承《訓語》摭取歷史遺聞、神話傳說之統(tǒng),下又接受《左傳》、《國語》雜異聞于歷史以及《國語》分國記事的體例的影響,形成了自己搜奇摭異、叢語瑣談的獨特面貌,奠定了志怪小說的基礎(chǔ)?!冬嵳Z》是一種雜史體志怪。在內(nèi)容上,它作為早期志怪,剛從史書脫胎,不可避免地帶有母體的特征,就是取材于歷史,歷史成分和虛幻成分雜糅,故事是虛幻化了的歷史故事或歷史化了的虛幻故事。因此,它還帶有較濃的歷史味道。隨著志怪小說的發(fā)展,志怪的歷史胎記漸漸變淡,就是說虛幻成分越來越大,歷史成分相對減少,但卻從來也未消失,相反,從歷史人物事件中汲取志怪素材,成為志怪小說的一個傳統(tǒng)。后世雜史雜傳體小說如《漢武故事》、《蜀王本紀》、《拾遺記》等都直接繼承了《瑣語》開創(chuàng)的這一傳統(tǒng),把歷史幻想化,或借歷史人物敷衍神怪故事。即便其他志怪小說,亦往往含有歷史因素。

在形式上,《瑣語》的名稱最恰當不過地反映出它的特征?!艾崱敝疄榱x,小也?!墩f文》一上玉部:“瑣,玉聲也?!倍巫ⅲ骸爸^玉之小聲也。《周易》:‘旅瑣瑣’,鄭君、陸績皆曰:瑣瑣,小也。”《文選·東京賦》:“既瑣瑣焉”。薛綜注:“瑣瑣,小也。”據(jù)此,“瑣語”則為細言碎語、短書雜記之意,也就是桓譚說的“叢殘小語”?!秶Z》中已有許多獨立的小故事,《論語》、《孟子》、《晏子春秋》及《禮記》部分章節(jié)也常采取小語短記的形式,《瑣語》作者有意識地把這種形式用于志怪,并以“瑣語”名之,這就為志怪小說奠定了“短書”格局。這種形式今天看來未免谫陋窘促,但優(yōu)點是靈活方便,適合小說家們抉異述怪。一事一記,旋起旋落,內(nèi)容不斷變換,對讀者來說,讀來輕松有味。毛晉跋《西京雜記》云:“余喜其記書真雜,一則一事,錯出別見,令閱者不厭其小碎重疊云?!?sup>[33]《文心雕龍》作者劉勰也很欣賞這種短小文體,《諸子篇》云:“讕言兼存,瑣語必錄?!薄峨s文篇》亦云:“碎文瑣語,肇為《連珠》。其辭雖小而明潤矣。”

《瑣語》繼承史傳的記敘手段,記事首尾完整而精煉簡潔,著重寫人物言行,頗能表達人物特定情緒和形象特征。如范獻子、宋景公這些具有幽默感、滑稽感的形象,語含譏諷,簡約有味。豫讓拔劍呼天擊趙襄子衣的刺客形象,悲壯激烈,豪氣四射。尤其是“晉治氏女徒”描寫女奴美麗的夢幻,甚有抒情意味。夢的神秘感被女奴的遐想和憧憬轉(zhuǎn)化為一種感人的抒情意象,女徒的形象在對話中顯得真切感人。這些都是提供給后世志怪的成功藝術(shù)表現(xiàn)經(jīng)驗。

《瑣語》是志怪小說的開端,對此胡應麟已作過很好的說明。此前元末楊維楨亦曰:“孔子述土羵、萍實于僮謠,孟子證瞽叟朝舜之語于齊東野人,則知《瑣語》、《虞初》之流,博雅君子所不棄也。”[34]明白地把《瑣語》置于小說之起點。近世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稱:“至汲冢所出周時竹書中,本有《瑣語》十一篇,為諸國卜夢妖怪相書,今佚,《太平御覽》間引其文;又汲縣有晉立《呂望表》,亦引《周志》,皆記夢驗,甚似小說”[35]。陳夢家更謂“《瑣語》實為小說之濫觴也”[36]

《瑣語》記載的某些故事,后世曾長期流傳,前邊已經(jīng)指出?!冬嵳Z》出土后,仿作隨之而來。先是西晉人托名東方朔作《瑣語》,書早佚,嵇含《南方草木狀》存其“抱香履”一條,乃介之推傳說。梁金紫光祿大夫顧協(xié)撰《瑣語》一卷,見《隋書·經(jīng)籍志》小說類,惜乎只字無存。劉知幾《史通·申左篇》云汲冢獲書后,“干寶藉為師范”。自注:“事具干寶《晉紀·敘例》中?!蔽覀兿嘈?,干寶在撰集《搜神記》時,也肯定要藉《瑣語》為“師范”的。

二、“古今語怪之祖”《山海經(jīng)》

《山海經(jīng)》今存,十八卷,晉人郭璞注?!端鍟そ?jīng)籍志》地理類小序稱“漢初,蕭何得秦圖書,故知天下要害,后又得《山海經(jīng)》”,則是書出于先秦。然先秦古籍未有提及《山海經(jīng)》者,其書首見于《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至《禹本紀》、《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焙螘r何人所作則未言及。

西漢末年劉向子劉歆(后改名秀)在《上山海經(jīng)表》中首次對《山海經(jīng)》之成因及作者作了說明:

《山海經(jīng)》者,出于唐、虞之際。昔洪水洋溢,漫衍中國……禹乘四載,隨山刊木,定高山大川。益與伯繄主驅(qū)禽獸,命山川,類草木,別水土。四岳佐之,以周四方,逮人跡之所希至,及舟輿之所罕到。內(nèi)別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紀其珍寶奇物,異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獸、昆蟲,麟鳳之所止,禎祥之所隱,及四海之外,絕域之國,殊類之人。禹別九州,任土作貢,而益等類物善惡,著《山海經(jīng)》。

他以為《山海經(jīng)》成于堯、舜之時,作者是益等,據(jù)文中“益與伯繄主驅(qū)禽獸”云云,這個“等”含伯繄在內(nèi)。

按《史記》卷五《秦本紀》云大費與禹平水土,佐舜調(diào)訓鳥獸,是為柏翳?!睹献印る墓稀吩啤八词挂嬲苹?,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渡袝に吹洹吩频鬯词挂嬷鞑菽绝B獸。《國語·鄭語》云“伯翳能議百物以佐舜者也”,韋注:“百物,草木鳥獸”。《漢書·地理志》云“伯益知禽獸”。則益、伯益、柏翳、伯繄均系一人,乃掌管山澤禽獸之舜臣,《史記·秦本紀》司馬貞《索隱》謂“伯翳與伯益是一人不疑”,是也。劉歆以伯繄、益為二人,誤。[37]

劉歆的益作《山海經(jīng)》之說,影響很大?!墩摵狻e通》云:“禹主治水,益主記異物……以所聞見作《山海經(jīng)》。”《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云:“禹……遂巡行四瀆,與益、夔共謀。行到名山大澤,召其神而問之山水脈理,金玉所有,鳥獸昆蟲之類,及八方之民俗,殊國異域,土地理數(shù),使益疏而記之,故名之曰《山海經(jīng)》?!本緞㈧檎f。郭璞《注山海經(jīng)敘》未明言撰者為何人,但云“此書跨世七代,歷載三千”,又云“夏后之跡靡刊于將來,八荒之事有聞于后裔”。按由夏至晉恰正七代,蓋亦以是書出于禹之世也。由于治水工作禹總其成,故許多人又把著作權(quán)歸于夏禹?!恫┪镏尽肪砹疲骸疤艜褚姶?,有《神農(nóng)經(jīng)》、《山海經(jīng)》,或云禹所作?!薄端?jīng)注》卷一○《濁漳水》云:“禹著《山經(jīng)》?!本砣拧稄]江水》亦稱:“《山海經(jīng)》創(chuàng)之大禹,記錄遠矣?!薄端鍟そ?jīng)籍志》云:“后又得《山海經(jīng)》,相傳以為夏禹所記。”另有人則折中之,《顏氏家訓·書證》云:“《山海經(jīng)》,夏禹及益所記?!?/p>

《山海經(jīng)》之為禹、益作,其說之謬灼然可辨,夏時至今還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文字[38],更不用說一部洋洋三萬余言的書了。再證之本書,其謬更明,前人已作過不少論證。

明人楊升庵又提出一新說:

《左傳》曰:“昔夏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物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入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魎,莫能逢之?!贝恕渡胶=?jīng)》之所由始也。神禹既錫玄圭以成水功……收九牧之金,以鑄鼎。鼎之象則取遠方之圖,山之奇、水之奇、草之奇、木之奇、禽之奇、獸之奇,說其形,著其生,別其性,分其類。其神奇殊匯、駭世驚聽者……皆一書焉。蓋其經(jīng)而可守者,具在《禹貢》;奇而不法者,則備在九鼎?!哦χ畧D,其傳固出于終古、孔甲之流也,謂之《山海圖》,其文則謂之《山海經(jīng)》。至秦而九鼎亡,獨圖與經(jīng)存。[39]

清人畢沅、阮元,近人余嘉錫皆贊此說。畢沅曰:“《山海經(jīng)》有古圖……十三篇中《海外》、《海內(nèi)經(jīng)》所說之圖,當是禹鼎也?!?sup>[40]阮元曰:“《左傳》稱禹鑄鼎象物……今《山海經(jīng)》或其遺象歟?”[41]余嘉錫曰:“《山海經(jīng)》本因《九鼎圖》而作?!?sup>[42]楊升庵所引《左傳》語,在宣公三年,乃周大夫王孫滿對楚莊王問鼎時說的話。夏禹之時根本就沒有青銅冶煉和鑄造技術(shù)[43],何來九鼎?既無九鼎,又何來九鼎圖?既無九鼎圖,又何來終古、孔甲傳之?升庵之說,自是臆度。[44]當然《山海經(jīng)》確實原有古圖為本,下文將要談及,但絕非什么九鼎圖。

然則《山海經(jīng)》究竟出于何時何人呢?簡單地說,它是戰(zhàn)國書,今天所見之本更是在長時間中積累而成。梁玉繩《史記志疑》云:“似非一時一手所為也?!辈皇恰八啤保_乎是如此。戰(zhàn)國中期至后期間先后有巫祝方士之流采擷流傳的神話傳說、地理博物傳說,撰集成幾種《山海經(jīng)》的原本。因其性質(zhì)相近,秦漢人合為一書,定名為《山海經(jīng)》,最晚在漢武帝時已完成了這一工作。此為《山海經(jīng)》成書之大概。

《山海經(jīng)》包括《五藏山經(jīng)》五篇、《海外經(jīng)》四篇、《海內(nèi)經(jīng)》四篇、《大荒經(jīng)》四篇,另又有《海內(nèi)經(jīng)》一篇,凡五部分。均產(chǎn)生在戰(zhàn)國。其中《山經(jīng)》的風格相對平實一些,含神話較少,以記山為主干,旁及草木禽獸礦產(chǎn),可確定原是一部獨立的書。產(chǎn)生時代大約在戰(zhàn)國中期,即公元前四世紀間。有人以為在戰(zhàn)國初期或戰(zhàn)國之前,似非。理由是:

(一)《山經(jīng)》言鐵之處甚多,如《西山經(jīng)》“符禺之山,其陽多銅,其陰多鐵”等等,凡三十七處?!吨写问?jīng)》末又云:“出銅之山四百六十七,出鐵之山三千六百九十,此天地之所分壤樹谷也,戈矛之所發(fā)也,刀鎩之所起也?!?sup>[45]冶鐵業(yè)雖始于春秋,鐵器已相當普遍,但發(fā)達卻在戰(zhàn)國。春秋時鐵稱“惡金”,只鑄農(nóng)具,兵器等用銅,銅稱“美金”。[46]《國語·齊語》記管仲語曰:“美金以鑄劍戟,試諸狗馬;惡金以鑄鋤夷斤,試諸壤土?!薄豆茏印ずM酢匪涜F官負責生產(chǎn)的鐵器,也是婦女用的針、刀,耕者用的耒、耜、銚,木工用的斤、鋸、錐、鑿。戰(zhàn)國鐵鑄兵器漸多,《荀子·議兵》云:“宛鉅鐵,慘如蜂蠆?!蓖?,楚地,今河南南陽市;,矛也?!渡浇?jīng)》謂銅山、鐵山是戈矛之所發(fā)、刀鎩之所起,說明它產(chǎn)生時鐵制兵器已極普遍,且所舉鐵山之數(shù)為銅山之八九倍,說明鐵礦開采業(yè)極為發(fā)達。此《山經(jīng)》出于戰(zhàn)國之證。

(二)《山經(jīng)》有濃厚的巫術(shù)迷信色彩。一是它記錄了許多查無實據(jù)的動植,賦予它們招致吉兇禍福的神秘性能,如《南山經(jīng)》狐狀九尾獸食之不蠱,灌灌鳥佩之不惑,《東次二經(jīng)》峳峳獸見則國多狡客,絜鉤鳥見則其國多疫,《中次八經(jīng)》草服之媚于人等等,這顯然是巫祝借所謂禎祥怪異預測吉兇和玩弄祛災祈福的巫術(shù)的反映。二是每介紹完一組名山后,就說山神是什么,形狀如何,如何祠神,如《中次十經(jīng)》:“凡首陽山之首,自首山至于丙山,凡九山,二百六十七里。其神狀皆龍身而人面。其祠之,毛用一雄雞瘞,精用五種之糈。堵山,冢也,其祠之,少牢具,羞酒祠,嬰毛一璧瘞。山,帝也,其祠羞酒,太牢具,合巫祝二人舞,嬰一璧?!边@又是巫祝事鬼通神的宗教儀式的反映。戰(zhàn)國之世,巫風很盛。王逸《楚辭章句·九歌序》云:“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祠必作樂鼓舞以樂諸神?!鼻毒鸥琛贩从车恼钱敃r楚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肚f子·應帝王》云:“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生死存亡,禍福夭壽,期以歲月旬日若神。”《九歌》、《莊子》反映的是戰(zhàn)國中葉的情況,相較之下,《山經(jīng)》自當出于此時。

(三)《山經(jīng)》有豐富的醫(yī)療、藥物知識,涉及內(nèi)、外、婦諸科三四十種疾病,還有獸醫(yī)知識,藥物包括動植礦物。古時巫醫(yī)不分,醫(yī)術(shù)亦即巫術(shù),所以《山經(jīng)》中的藥物大都無法覓致。但《山經(jīng)》醫(yī)藥知識之豐富,確也反映著逐漸與巫術(shù)分離的醫(yī)藥學進步,而在戰(zhàn)國正是醫(yī)學發(fā)達之時,出了名醫(yī)扁鵲。此《山經(jīng)》出于戰(zhàn)國又一證。

然《山經(jīng)》不會出在戰(zhàn)國初或戰(zhàn)國末。鐵鑄兵器、巫術(shù)、醫(yī)學在戰(zhàn)國的發(fā)達須有個過程,初期不會一下發(fā)達起來,而《山經(jīng)》反映的情況既已頗為發(fā)達,似不會在戰(zhàn)國初。又,《管子·地數(shù)》曰:“桓公曰:‘地數(shù)可得聞乎?’管子對曰:‘地之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其出水者八千里,受水者八千里,出銅之山四百六十七山,出鐵之山三千六百九山,此之所以分壤樹谷也,戈矛之所發(fā),刀幣之所起也……’”此節(jié)全抄《中次十二經(jīng)》,僅個別文字有出入,系傳抄之誤。按《管子》一書有濃厚的陰陽五行思想,雖部分材料系出管仲時,但書乃戰(zhàn)國中期以后人寫成,然則《山經(jīng)》定在《管子》書成前。是否《山經(jīng)》抄了《管子》呢?不會?!豆茏印さ財?shù)》又云:“上有丹沙者下有黃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銅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鉛錫赤銅,上有赭者下有鐵:此山之見榮者也。”對比《山經(jīng)》“其上多玉,其下多銅”之類記載,二者頗不同?!渡浇?jīng)》只是記某山不同方位的不同礦藏,《地數(shù)》則指上下間的因果聯(lián)系,就是說它實際是在介紹找礦經(jīng)驗,顯然是地質(zhì)學進步的體現(xiàn),可知《管子》成書定晚于《山經(jīng)》。但《山經(jīng)》又不會在戰(zhàn)國后期。因為后期盛行神仙不死之說,方術(shù)之士活躍,甚至醫(yī)學也摻合了神仙家言,如《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47]云丹沙“久服通神明不老”,樸消“煉餌服之,輕身神仙”,而《山經(jīng)》只言巫術(shù)而已。

《山經(jīng)》之外的部分,后人合稱《海經(jīng)》。它們雖不一定本屬一書,但卻是一時之作。時代較《山經(jīng)》略晚,大約在戰(zhàn)國中期至后期之間。《海經(jīng)》不同《山經(jīng)》之專記山川道里物產(chǎn),主要記遠國異民及神話傳說,巫術(shù)意味淡而方術(shù)氣味濃,有很明顯的神仙不死及服食內(nèi)容?!逗M饽辖?jīng)》有“壽不死”的“不死民”?!逗M馕鹘?jīng)》有“不壽者八百歲”的“軒轅之國”,“乘之壽二千歲”的白民國乘黃;又云巫咸國群巫上下于登葆山,郭璞注群巫為“神醫(yī)”,上下山乃“采藥往來”?!峨x騷》:“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蓖跻葑⑽紫虨樯裎?。神巫、神醫(yī)也者,其實就是仙人之雛形?!逗?nèi)西經(jīng)》有“不死樹”,又稱巫彭等六巫“皆操不死之藥”?!逗?nèi)北經(jīng)》有“乘之壽千歲”的吉量文馬。《大荒南經(jīng)》有“不死之國”,“帝藥”?!洞蠡奈鹘?jīng)》云“三面之人不死”,靈山有巫咸等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逗?nèi)經(jīng)》有“不死之山”,又有柏高“上下于肇山,以至于天”,郭璞注稱柏高乃仙者。神仙方術(shù)是由巫術(shù)發(fā)展起來的,醞釀于戰(zhàn)國中期,大行于戰(zhàn)國末葉及秦漢。此可證《海經(jīng)》書成在中世之后。不過《海經(jīng)》并未提到神仙,只是神巫,方術(shù)也一般是服食長生不死之藥,尚無飛舉成仙之說,神巫上天得從山上爬,不像燕昭王、秦始皇時的神仙觀念,故而似不會出于戰(zhàn)國之季,僅比《山經(jīng)》略晚而已。[48]

《海經(jīng)》十三篇極有可能有古圖作依據(jù),它是圖畫的文字說明。從記敘文字看,有些是說明人物當時在做什么或人物鳥獸的位置,如:

頭國在其南,其為人人面有翼鳥喙,方捕魚。[49]


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殺之。在丈夫北。以右手障其面。十日居上,女丑居山之上。[50]


奇肱之國在其北,其人一臂三目,有陰有陽,乘文馬。有鳥焉,兩頭,赤黃色,在其旁。


有人曰王亥,兩手操鳥,方食其頭。[51]

有些還同時說明人或動物面朝的方向,如:

開明獸身大,類虎而九首,皆人面,東向立昆侖上。[52]


蛇巫之山上,有人操杯,而東向立。[53]

另外,記鄰國及相鄰鳥獸間相對位置,常常用在其東、其北等字樣,這也是按圖次第而記的證明,如:

有人曰大行伯,把戈。其東有犬封國。[54]


孟鳥在貊國東北,其鳥文赤黃青,東向。[55]


兕在舜葬東、湘水南,其狀如牛,蒼黑,一角。[56]

兕條郝懿行注曰:“皆說圖畫如此?!?/p>

此外還可找出其他一些證據(jù)。

這種情況宋人早已發(fā)現(xiàn)。朱熹云:“予嘗讀《山?!分T篇記諸異物飛走之類,多云東向,或云東首,皆為一定而不易之形,疑本依圖畫而為之,非實紀載此處有此物也。古人有圖畫之學,如《九歌》、《天問》皆其類。”[57]胡應麟后亦曰:“經(jīng)載叔均方耕,兜方捕魚,長臂人兩手各操一魚,豎亥右手把算,羿執(zhí)弓矢,鑿齒執(zhí)盾,此類皆與紀事之詞大異。近世坊間,戲取《山海經(jīng)》怪物為圖,意古先有斯圖,撰者因而紀之,故其文義應爾?!?sup>[58]此言頗得其實。需補充一下的,是所依之圖是彩色圖,因在描繪異物飛走之狀時,常常寫出它們的顏色。

早在西周就有了地圖。《周禮》有“版圖”、“土地之圖”、“地圖”、“九州之圖”、“天下之圖”等記。春秋戰(zhàn)國時,《管子》書中有《地圖篇》,稱“凡兵主者必先審知地圖”?!稇?zhàn)國策·趙策》載蘇秦語曰:“臣竊以天下之地圖案之,諸侯之地,五倍于秦?!鼻G軻曾向秦王獻督亢地圖??磥懋敃r各國都有地圖,或為區(qū)域性地圖,或為天下地理總圖。《隋志》云“漢初蕭何得秦圖書”,《史記·大宛列傳》稱“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秦圖書”、“古圖書”中當有許多即是春秋戰(zhàn)國古圖;《后漢書·王景傳》載漢明帝賜王景《禹貢圖》等,蓋此圖即為其一。各國史官要繪制地圖,以地理博物為專學的巫祝方士一流肯定也要繪制,當然他們的圖常是虛無縹緲的東西。王逸《天問序》云:“屈原放逐,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僪佹,及古賢圣怪物行事……”王逸的話不會沒有根據(jù)[59],他說的圖畫頗類《山海經(jīng)》,楚國重巫,這些圖畫自然是巫祝之作品。由此可以斷定《海經(jīng)》必是巫祝方術(shù)之士依據(jù)這種“天地山川神靈”圖寫成的,而且《山經(jīng)》也極可能有圖為本,看它記敘五藏名山有條不紊,次第井然可知,雖然《山經(jīng)》本身沒有明顯的痕跡可尋。直到后世,《山海經(jīng)》仍有圖流傳,郭璞注文中多有“畫似仙人也”一類話,陶潛詩有“流觀山海圖”之句。當然此時的《山海經(jīng)圖》不會是戰(zhàn)國古圖,乃漢晉人據(jù)《山海經(jīng)》而繪制[60]。

《山海經(jīng)》在秦漢流傳過程中,經(jīng)過了后人增益和竄改。突出表現(xiàn)是《海內(nèi)經(jīng)》四篇中有許多秦漢地名,如桂林、番禺、倭、列陽、長州、余暨、漢陽、彭澤、華陰、象郡、下雋、桂陽、遼陽等,單篇《海內(nèi)經(jīng)》中亦有長沙、零陵?!额伿霞矣枴C》云:“《山海經(jīng)》……而有長沙、零陵、桂陽、諸暨,如此郡縣不少……皆由后人所羼,非本文也。”秦漢地名羼入的原因,一是正文中誤入校文和注文,《海內(nèi)經(jīng)》長沙、零陵,《海內(nèi)東經(jīng)》成都、長州是也。二是誤入他書文字。按秦漢地名大都集中在《海內(nèi)東經(jīng)》,該篇文字主要是記水道,平實無奇,風格不類《海經(jīng)》他篇,所以很可能是該篇散佚太多,有人裁取秦漢他書以補之。畢沅以為取自《水經(jīng)》[61],但這部分注文中郭璞多次引用《水經(jīng)》,并指出其所記與《水經(jīng)》相違錯的地方,說難成立。有的學者根據(jù)這些地名情況認定《山海經(jīng)》的成書在西漢,或者認為其中的《海內(nèi)經(jīng)》四篇產(chǎn)生于西漢,這未必是一種非??茖W的方法,結(jié)論值得商榷[62]

西漢末年,劉向父子校古書,《山海經(jīng)》其時有三十二篇,劉歆刪定為十八篇?!渡仙胶=?jīng)表》云:“所校《山海經(jīng)》凡三十二篇,今定為一十八篇,已定?!边@十八篇,即《漢書·藝文志》所著錄之《山海經(jīng)》十三篇,也就是《山經(jīng)》五篇,《海外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各四篇。劉氏分十八篇者,蓋以《山經(jīng)》為十篇。宋尤袤《山海經(jīng)跋》[63]曰:“繼得《道藏》本,《南山經(jīng)》、《東山經(jīng)》各自為一卷,《西山》、《北山》各分為上下兩卷,《中山》為上下三卷,別以《中山》東北為一卷。”宋《道藏》本分《山經(jīng)》為十卷,或許正以劉歆校本為據(jù)。《大荒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五篇,據(jù)郭璞注“皆進在外”(一作“皆逸在外”)[64],篇后又無校進款識[65],記敘次第亦不同其他[66],且內(nèi)容多與《海外》、《海內(nèi)》重復,是則為劉歆刪去者。郭璞注《山海經(jīng)》,復取而補入,共為二十三篇,故《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郭璞注本為二十三卷(《新唐書·藝文志》、《通志·藝文略》地理類同)?!杜f唐書·經(jīng)籍志》著錄為十八卷(《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中興館閣書目》、《直齋書錄解題》地理類同),同今本,蓋后人又合《山經(jīng)》為五卷,以協(xié)劉表十八篇之數(shù)[67]。南宋尤袤校定《山海經(jīng)》,仍編訂為十八卷,《直齋書錄解題》著錄本即其校定本[68],而今本十八卷即出自尤校本。

《山海經(jīng)》的傳本甚多,以淳熙七年(1180)尤袤刻本為最古。明清時多有校注本,如楊慎、王崇慶、毛扆、王念孫、何焯、吳任臣、畢沅、郝懿行等都校勘過《山海經(jīng)》或作注。其中較重要的校注本有清王念孫校注本,何焯校本,畢沅《山海經(jīng)新校正》(《經(jīng)訓堂叢書》、《二十二子》、《二十五子匯函》、《叢書集成初編》等收入),吳任臣《山海經(jīng)廣注》(《四庫全書》收入),黃丕烈校本(《四部叢刊》收入),汪紱《山海經(jīng)存》(《汪雙池先生叢書》收入),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郝氏遺書》、《龍溪精舍叢書》、《四部備要》收入),諸校本注本中郝本最善。今人袁珂有《山海經(jīng)校注》(以郝本為底本),集諸家之長而又多有發(fā)明,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收入?yún)矔哌€有《道藏》、《古今逸史》、《格致叢書》、《四庫全書》、《百子全書》、《秘書廿一種》等等。

《山海經(jīng)》全書三萬一千余字。它的內(nèi)容,我們在第一章已經(jīng)多次談到,本節(jié)前邊亦有涉及,主要是上古和晚出的神話傳說以及博物地理傳說,二者又互相滲透、融合。關(guān)于神話傳說,不妨再舉幾條記載:

羿與鑿齒戰(zhàn)于壽華之野,羿射殺之。在昆侖虛東。羿持弓矢,鑿齒持盾。

出《海外南經(jīng)》。按《海內(nèi)經(jīng)》又記“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蓋羿為天神?!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記堯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可為補充。鑿齒,據(jù)郭璞注:“亦人也,齒如鑿,長五六尺”。乃半人半獸之惡神。

鍾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身長千里。在無之東。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鍾山下。

出《海外北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亦有記,名燭龍?!短靻枴罚骸叭瞻膊坏剑繝T龍何耀?”即此也。燭龍是位開辟神,同盤古然。《西次三經(jīng)》云鍾山神之子名鼓,人面龍身,為帝所戮,似鼓之父即燭龍。燭龍的“人面蛇身”,是蛇圖騰崇拜的反映。

下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出《海外東經(jīng)》。湯谷或作旸谷、陽谷,乃日之所止處,其名湯者,郭注“谷中水熱也”。中之十日,當為羲和所生者,羿射十日,蓋亦此也。

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名曰夏后開。開上三嬪于天,得《九辯》與《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開焉得始歌《九招》。

出《大荒西經(jīng)》。開即啟,漢人避景帝劉啟諱改[69]?!皨濉蓖百e”,郭璞注:“嬪,婦也,言獻美女于天帝”,誤。郝懿行云:“《離騷》云:‘啟《九辯》與《九歌》?!短靻枴吩疲骸畣⒓e商,《九辯》、《九歌》?!恰e’、‘嬪’古字通。‘棘’與‘亟’同。蓋謂啟三度賓于天帝,而得九奏之樂也?!痹嬗种^“商”乃“帝”之形訛[70]。又《海外西經(jīng)》記夏后啟左手操翳,右手操環(huán),于大樂之野舞《九代》。此夏后啟神話已近傳說,乃后出者,表現(xiàn)啟之歌舞淫娛?!赌印し菢飞稀分^啟“淫溢康樂,野于飲食”,所據(jù)大約就是上述神話傳說。

《山海經(jīng)》還有西王母的神話傳說頗為出色?!段鞔稳?jīng)》云:

……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

郭璞注:“勝,玉勝也?!笔且环N頭飾?!洞蠡奈鹘?jīng)》亦記西王母而稍簡:“有人戴勝,虎齒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逗?nèi)北經(jīng)》又稱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據(jù)《大荒西經(jīng)》,三青鳥赤首黑目,一曰大、一曰少、一曰青鳥?!渡胶=?jīng)》中的西王母是一位瘟神和殺神,關(guān)于他(或她)的來歷及演化我們以后還要專門討論。

《山海經(jīng)》出自巫祝方士之手,神話傳說和地理博物傳說大都被巫術(shù)化和方術(shù)化了?!稘h書·藝文志》列《山海經(jīng)》為數(shù)術(shù)略形法家之首。所謂數(shù)術(shù)即巫卜方術(shù)、陰陽五行之總稱,而形法者,即《漢志》云“大舉九州之勢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shù),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兇”,就是說《山海經(jīng)》是部講鬼神天命、吉兇妖祥的數(shù)術(shù)書。《漢志》依據(jù)劉歆《七略》而作,因此以《山海經(jīng)》為形法書是劉歆的看法。劉歆在《上山海經(jīng)表》中說《山海經(jīng)》“可以考禎祥變怪之物,見遠國異人之謠俗”,把它看作察驗吉兇的著作,所以要歸入形法一類。雖定性不很確切,但也揭示出《山海經(jīng)》具有巫術(shù)性質(zhì)。后來《宋史·藝文志》列入五行類,也接近劉歆的看法。魯迅則非常明確地說:“《山海經(jīng)》……記海內(nèi)外山川神祇異物及祭祀所宜……所載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與巫術(shù)合,蓋古之巫書也?!?sup>[71]這一看法十分精辟,今人亦有持巫書和方士書之說的[72]。

《山海經(jīng)》作為一種戰(zhàn)國巫祝文化,也有著地域文化特征。蒙文通根據(jù)《山海經(jīng)》對古帝王世系及方位、地理的記載,認為《山海經(jīng)》不屬于中原文化系統(tǒng),屬于南方文化系統(tǒng),產(chǎn)生于巴蜀荊楚地區(qū)[73],袁珂則認為戰(zhàn)國楚國巫風最盛,因此是楚國或楚地作品[74]。雖有不同,但其屬南方文化是一致的,而戰(zhàn)國南方文化恰正有突出的巫文化特征。

《山海經(jīng)》確有巫書性質(zhì),但也有地理博物書性質(zhì),而且是以地理博物書形式出現(xiàn)的,書名體例都反映出這一點?!渡胶=?jīng)》之“經(jīng)”,乃經(jīng)界、界域之意。章學誠《文史通義·解經(jīng)中》曰:“孟子曰:‘行仁政必自經(jīng)界始。’地界言經(jīng),取經(jīng)紀之意也。是以地理書多以經(jīng)名,《漢志》有《山海經(jīng)》,《隋志》乃有《水經(jīng)》。后代州郡地理多稱圖經(jīng),義皆本于經(jīng)界。”故而從《隋志》始,《山海經(jīng)》一直被列在史部地理類。有人甚至相信它是可靠的地理著作,如畢沅即云《山海經(jīng)》是“古者土地之圖”,“經(jīng)云東西道里,信而有徵”[75]。然其書之地理博物,乃巫祝之學,因而可以說此書是巫書和地理博物書的混合。

不過從小說史角度看,《山海經(jīng)》“宏誕迂夸,多奇怪俶儻之言”[76],神話和各種傳說材料極為豐富,無疑又具有志怪小說的一定性質(zhì)。最先注意到這一點的是胡應麟。他雖一方面以為它是“周末都邑簿也”[77],同時又注意到“偏好語怪”[78],“其用意一根于怪”[79]的內(nèi)容特征,因而又稱其為“古今語怪之祖”[80]。后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指出《山海經(jīng)》“體雜小說”[81],將它改入小說家類,并云:“書中序述山水,多參以神怪,故《道藏》收入太元(玄)部競字號中,究其本旨,實非黃老之言。然道里山川,率難考據(jù),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諸家并以為地理書之冠,亦為未允。核實定名,實則小說之最古者爾?!?sup>[82]《四庫全書簡明目錄》亦云:“侈談神怪,百無一真,是直小說之祖耳?!标懶脑丛凇兑膱灾拘颉分幸灿邢嗨频恼f法:“自來志怪之書,莫古于《山海經(jīng)》,按之理勢,率多荒唐?!苯詾榫袼柚?。

當然,《山海經(jīng)》作者們的著作本意是以古老神話材料和地理博物知識及傳說反映巫觀念和巫術(shù),并無小說創(chuàng)作的意識。而且它很少有情節(jié)完整的故事,內(nèi)容支離破碎,因而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古小說,只能稱為準志怪小說。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中說《山海經(jīng)》“應認為我族最古之半小說體的地理書”[83],稱作“半小說體”,也是比較準確的。本來古小說就是無意識的產(chǎn)物,當我們說它是小說或者是準小說時純粹是從其實際表現(xiàn)出的小說特征上說的。從小說文體的特征來衡量,《山海經(jīng)》確實具備了許多小說的特性,主要是極為豐富的幻想和比較明顯的敘事性。瑰麗的幻想是《山海經(jīng)》最為引人注目的特色,而從敘事性來看雖記述簡略,但許多也略具規(guī)模,尤其是人所熟知的黃帝戰(zhàn)蚩尤、精衛(wèi)填海等神話,敘事都比較完整。只不過這些神話傳說都是被納入地理記敘的框架中,粘著于山水主體之上,缺乏獨立的敘事品格,這不僅不同于《瑣語》的記事,甚至也不及后來的《神異經(jīng)》等書,雖也記殊方絕域之異,但體制和敘事都要純正得多。因此有的學者否認它是小說[84]。不過這可以理解為作為小說《山海經(jīng)》還很幼稚,只能看作是體制不純的準小說。這樣說一點都不能降低它作為“語怪之祖”的地位。它的作用首先是擴大了語怪的風氣。其次,開辟了地理博物體志怪。以它為起點,到漢代《神異經(jīng)》、《玄黃經(jīng)》、《括地圖》、《十洲記》、《洞冥記》,晉《外國圖》、《博物志》、《玄中記》,南朝《述異記》等,構(gòu)成了一個以記虛幻的地理博物傳說為內(nèi)容的志怪系統(tǒng)。同時,又演化出一個內(nèi)容比較實在但又含異聞的地理博物學雜著系統(tǒng),如《異物志》、《廣志》、《南方草木狀》、《禽經(jīng)》、《北戶錄》、《嶺表錄異》等等,它們不斷為各代志怪小說提供素材。再次,它多采神話傳說,這不僅影響著后世志怪家留意于神話,而且還直接為他們提供了表現(xiàn)題材和素材。

三、其他戰(zhàn)國準志怪

戰(zhàn)國還有一些具有一定小說性質(zhì)的準小說,可能是叢集形式的準志怪小說,或者是志怪題材的單篇雜傳小說。今分敘如下。

《禹本紀》。是書不見著錄,最早稱引者系《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

《禹本紀》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后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昆侖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85]

按所引《禹本紀》文,又見《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郭璞注和唐李泰《括地志》引?!独ǖ刂尽芬鳌昂映隼龆灏儆嗬?,日月所相隱避為光明也”[86],無末句。郭注引作“自此(按:指昆侖之虛)以上二千五百余里,上有醴泉、華池,去嵩高五萬里,蓋天地之中也。”較《史記》多出末二句?!妒酚洝ご笸鹆袀鳌酚衷疲骸皾h使窮河源,河源出于闐,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云?!倍庞又^“疑所謂古圖書即《禹本紀》”[87]。按河出昆侖不唯見載《禹本紀》,《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等均亦有記,故“古圖書”不一定單指《禹本紀》,不過《禹本紀》肯定亦在“古圖書”之內(nèi)。

《禹本紀》佚文僅此一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一○曰:“《三禮義宗》引《禹受地記》,王逸注《離騷》引《禹大傳》,豈即太史公所謂《禹本紀》者歟?”按《禹受地記》佚文存一則。梁崔靈恩《三禮義宗》引曰:“昆侖東南五千里之地,謂之神州?!?sup>[88]除此,《尚書·益稷》“弼成五服”孔穎達疏亦引《禹所受地記書》:“昆侖山東南,地方五千里,名曰神州?!眱?nèi)容全同?!队泶髠鳌坟囊酁橐粍t。王逸《離騷》“朝濯發(fā)乎洧盤”句注引《禹大傳》曰:“侑槃之水,出崦嵫之山?!庇帧渡胶=?jīng)·西次四經(jīng)》郭璞注亦引《禹大傳》該文,“侑槃”作“洧盤”。《禹受地記》和《禹大傳》的書名和佚文內(nèi)容,皆與《禹本紀》十分相似,王應麟以為一書,近是。

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三五在考證《禹本紀》時,先引《困學紀聞》語,下又云:“郭璞《山海經(jīng)》注亦引《禹大傳》。《漢藝文志》有《大》三十七篇,師古曰:‘,古禹字。’《列子·湯問篇》引《大禹》,疑皆一書而異其篇目爾?!卑戳菏现^《禹大傳》系《禹本紀》是也,謂《大》亦系一書則非?!稖珕枴吩疲骸按笥碓唬骸现g,四海之內(nèi),照之以日月,經(jīng)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夭或壽,唯圣人能通其道?!逼溲越^不似《禹本紀》之迂怪,而且所云“大禹”亦非書名,下又接云“夏革曰然則亦有不待神靈而生”云云,尤為了然,乃作者假托大禹、夏革之對話耳。《漢志》之《大》列在雜家,非如《山海經(jīng)》列為數(shù)術(shù)形法書,亦不入小說,班固自注僅曰“傳言禹所作,其文似后世語”,更可見《禹本紀》之非《大》。王先謙《漢書補注·藝文志第十》以為賈誼《新書·修政語》引《大禹》、《墨子·兼愛下》引《禹誓》等乃《大》之佚文,而不云《禹本紀》,近其實矣。

《禹本紀》既與《山海經(jīng)》并提,并稱之為“古圖書”,肯定是先秦古書,其中有“神州”之語,大約出在鄒衍之后,值戰(zhàn)國末期,比《山海經(jīng)》較晚。

《禹本紀》大約是史官所作?!氨炯o”乃一種史體,劉知幾釋云:“以編年為主,唯敘天子一人”,“系日月以成歲時,書君上以顯國統(tǒng)”[89]。劉勰云:“本紀以述皇王”[90]。《禹本紀》是記載大禹事跡的,禹乃“圣王”,故稱本紀。

這樣說來,《禹本紀》似是史書,但是禹事跡本來是傳說,因而《禹本紀》就不可能是平實的史著。太史公將它同《山海經(jīng)》并論,稱不敢言其所有怪物,足見它也有著《山海經(jīng)》那樣的志怪性質(zhì)。

從佚文的片言只語看也確乎如此,昆侖、瑤池、神州、洧盤、崦嵫都是傳說中的地名。昆侖是著名神山,《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及《海內(nèi)西經(jīng)》云昆侖方八百里,高萬仞,是帝(按:當指黃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有許多奇異的草木禽獸?!短靻枴芬喾Q“昆侖縣圃……增城九重”。瑤池見《穆天子傳》,周穆王曾與西王母在此飲酒,位置似在弇山,因靠近昆侖,所以后來又傳為在昆侖之上。崦嵫山見《離騷》,云:“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蓖跻葑ⅲ骸搬冕?,日所入山也。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淵。”《西次四經(jīng)》云崦嵫山有丹木、龜、玉、怪獸孰湖、怪鳥人面鸮,苕水出焉,郭璞注亦稱“日沒所入山也”。至于神州,是鄒衍大九州說對中國的稱呼。

禹的事跡主要是治水,而治水涉及名山大川、殊方絕域,所以佚文中記有河、昆侖等。而又相傳禹治水遇到許多禽獸物怪,《論衡·別通》說“禹主治水,益主記異物”,《列子·湯問》說“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劉歆《上山海經(jīng)表》更明確地說禹在治水過程中遇到許多“珍寶奇物”,“水土、草木、禽獸、昆蟲”,“絕域之國、殊類之人”?!蹲髠鳌沸赀€載,禹“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在九鼎上所鑄的“百物”圖形,即在治水中所遇?!妒酚洝贩Q“《禹本紀》、《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可見《禹本紀》的另一項重要內(nèi)容便是包括“怪物”在內(nèi)的“百物”,而這也正是《山海經(jīng)》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因此,《禹本紀》雖用史體,但恐怕也是傳聞性的地理博物書,從小說角度看,則可視為準志怪小說。不過,從“本紀”的名稱來看,其體制也有可能不屬于《瑣語》那樣的志怪小說文體,而和《穆天子傳》相似,屬于單篇雜傳小說,只是內(nèi)容為語怪而已。

《歸藏》。據(jù)說殷商的《易經(jīng)》名《歸藏》。《周禮·春官宗伯》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薄端鍟そ?jīng)籍志》經(jīng)部易類序亦云:“及乎三代,實為三《易》:夏曰《連山》,殷曰《歸藏》,周文王作卦辭,謂之《周易》。”《歸藏》名稱之義,據(jù)《周禮·春官宗伯下》鄭玄注:“《歸藏》者,萬物莫不歸而藏于其中。”賈公彥疏:“此《歸藏易》以純坤為首,坤為地,故萬物莫不歸于中,故名為《歸藏》也?!薄洞呵镒髠髯⑹琛废骞拍昕资枰嘤么苏f。

殷重卜筮,有《歸藏》這類易書是完全可能的。不過漢后流傳的《歸藏》非殷《易》?!端逯尽分洝稓w藏》十三卷,晉太尉參軍薛貞注,易類小序云:“《歸藏》漢初已亡,案晉《中經(jīng)》有之。唯載卜筮,不似圣人之旨。以本卦尚存,故取貫于《周易》之首,以備殷《易》之缺?!彼撇幌嘈拧稓w藏》十三卷是本來的殷《易》??追f達則明謂“世有《歸藏易》者,偽妄之書,非殷《易》也”[91]。

然則傳世之《歸藏》究系何時所作呢?按東漢初古文經(jīng)學家桓譚曾云:“《易》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連山》八萬言,《歸藏》四千三百言?!?sup>[92]又云:“《連山》藏于蘭臺,《歸藏》藏于太卜?!睎|漢末年經(jīng)學大師鄭玄注《禮記·禮運》“吾得坤乾焉”云:“得殷陰陽之書也。其書存者有《歸藏》?!笨梢姖h世《歸藏》很流行,桓、鄭都深信其為殷《易》,雖不確,但也見出來歷很古,不是漢人所造。因此我以為《歸藏》當系先秦古書,從其內(nèi)容含神仙方術(shù)看,乃出于戰(zhàn)國末世?!端逯尽分^“漢初已亡”者,想是漢初《歸藏》散失,漢人又拾綴舊文成書,再度傳世,遂得目在《中經(jīng)》而《隋志》復有十三卷之著錄。胡應麟云“《歸藏》六朝偽書,蓋又竊《淮南》之說,因此說又益見《歸藏》為偽書也”[93],未必如此。

兩《唐志》均著錄《歸藏》十三卷,稱司馬膺注,乃薛貞注本之外又一注本。北宋時大部亡佚,《崇文總目》曰:“今但存《初經(jīng)》、《齊母》、《本蓍》三篇,多闕亂不可詳解?!薄吨信d館閣書目》同?!端问贰に囄闹尽分浹ω懽ⅰ稓w藏》三卷,蓋即《初經(jīng)》等三篇。此后著錄絕而不見,說明元后其書全亡。清人王謨、王朝、洪頤煊、嚴可均、馬國翰等取《山海經(jīng)》注、《文選》注、《初學記》、《藝文類聚》、《北堂書抄》、《太平御覽》、《路史》諸書中之遺文,并有輯本行世[94]。

《歸藏》原篇目可考者有《啟筮》(又作《開筮》,漢人避景帝劉啟諱改)、《鄭母經(jīng)》、《齊母經(jīng)》、《初經(jīng)》、《本蓍》,其內(nèi)容,《隋志》稱“唯載卜筮”。檢其遺文,有些是說卦文辭,如“乾為天、為君、為父、為大赤、為辟、為卿、為馬、為禾、為血卦”[95]等。有些是繇詞,如:“《剝》:良人得其玉,小人得其粟?!?sup>[96]凡此都類似《周易》。但和《周易》頗不同之處,也就是我們最感興趣的地方,是它記錄了非常豐富的神話傳說和其他傳說。這些神話和傳說,有的可能是繇詞,有的則為敘述性文字。如:

太昊之盛,有白云出自蒼梧,入于大梁。[97]


共工,人面,蛇身,朱發(fā)。[98]


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黃帝殺之于青丘。[99]


帝堯降二女為舜妃。[100]


滔滔洪水,無所止極。伯鯀乃以息石、息壤,以堙洪水。[101]


鯀死三歲不腐,剖之以吳刀,化為黃龍。[102]


嵩高山,啟母在此山化為石,而子啟亦登仙。[103]


昔者羿善射,畢十日,果畢之。[104]


昔常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遂奔為月精。[105]


空桑之蒼蒼,八極之既張,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職出入,以為晦明。[106]


瞻彼上天,一明一晦。有夫羲和之子,出于旸谷。


麗山氏之子鼓,青羽人面馬身。[107]


昔彼《九冥》,是與帝《辯》同宮之序,是為《九歌》。(夏后啟)不得竊《辯》與《九歌》以國于下。[108]


金水之子,其名曰羽蒙。乃占之,曰:“羽民,是生百鳥?!庇鹈裰疇?,鳥喙赤目而白首。[109]

以上大部分是上古神話和傳說,有些是晚出的仿神話,如常娥神話,還有的是地理博物傳說。這實際是將遠古神話傳說納入卜筮體系,就像《山海經(jīng)》將其納入巫術(shù)體系一樣。而在另外一些卜筮故事中,亦多取古神話材料,尤其明顯地反映出神話傳說的數(shù)術(shù)化和迷信化:

昔女媧筮,張云幕而枚占,神明占之曰:“吉。昭昭九州,日月代極,平均土地,和合四國?!?sup>[110]


昔黃神與炎神爭斗涿鹿之野,將戰(zhàn),筮于巫咸,巫咸曰:“果哉而有咎。”[111]


昔者河伯筮,與洛戰(zhàn)而枚占,昆吾占之,不吉也。[112]


明夷曰:昔夏后啟筮,御飛龍登于天,占于皋陶,皋陶曰吉。[113]


昔穆王天子筮,出于西征,不吉,曰:“龍降于天,而道里修遠,飛而沖天,蒼蒼其羽?!?sup>[114]

就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常娥神話。常娥事引文甚簡,張衡《靈憲》所記詳,疑即《歸藏》原文:

羿請無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將往,枚筮之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且大昌?!眾鹚焱猩碛谠?,是為蟾蜍。[115]

又《淮南子·覽冥訓》:“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备哒T注:“姮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眾鸺闯6?,“姮”由“恒”變來,“恒”、“?!惫乓袅x皆同。漢代避文帝劉恒諱,改“恒”為“常”。后世寫作“嫦娥”。

姮娥不見先秦其他書籍,是在戰(zhàn)國興起西王母的傳說后產(chǎn)生的,當在戰(zhàn)國中晚期,由不死藥可知。這個神話的產(chǎn)生,與常羲有關(guān)。據(jù)《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常羲乃帝俊妻,生十二月,是月神,后來被歷史化,《世本》稱其為帝嚳(按:即帝?。┲五怀x,生帝摯。常儀同常羲?!秴问洗呵铩の鸸纷魃袃x,云“羲和作占日,尚儀作占月”?!妒辣尽芳啊稘h書·律歷志》又進而謂“黃帝使羲和占日,常儀占月”,《世本》宋衷注稱皆為黃帝史官,則又由女性月神轉(zhuǎn)為黃帝時占月之男性史官矣。古“羲”、“儀”、“娥”音同,故而由月神常羲或占月官常儀附會出羿妻姮娥,造出奔月為月精之神話。[116]楊慎《丹鉛總錄》卷一三訂訛類《月中嫦娥》條云:“月中嫦娥,其說始于《淮南》及張衡《靈憲》,其實因常儀占月而誤也。古者羲和占日,常羲占月,皆官名也,見于《呂氏春秋》?!洞呵镒髠鳌酚谐x靡,即常儀氏之后也。后訛為嫦娥,以‘儀’、‘俄’音同耳?!吨芏Y》注‘儀’、‘娥’二字,古皆音俄?!兑住ば∠蟆芬浴淞x’葉‘信如何也’,《詩》以‘樂且有儀’葉‘在彼中阿’,《太玄》以‘各遵其儀’葉‘不偏不頗’,《史記》徐廣注音檥船作俄,漢碑凡‘蓼莪’皆作‘蓼儀’,則嫦娥為常儀之誤無疑矣?!薄渡偈疑椒抗P叢·藝林學山七》云:“《山海經(jīng)》云:常羲,帝俊妻,生月十二。月中嫦娥,其誤當如此。”畢沅注《呂氏春秋·勿躬》“尚儀作占月”亦持楊說,稱“古讀‘儀’為‘何’,后世遂有嫦娥之鄙言”。凡此都指出嫦娥同常羲、常儀的關(guān)系,只是不明白這是神話傳說的演化,而以為是訛誤。

嫦娥奔月神話漢時盛傳,馬王堆西漢古墓所出帛畫,即有嫦娥奔月。新月上有玉兔、蟾蜍,月下一女子仰身托月,當即嫦娥。河南南陽英莊漢墓畫像也刻有滿月、嫦娥,嫦娥人首蛇身,仰面,將奔于月。山東臨沂金雀山西漢墓出土彩繪帛畫也有明月、蟾蜍、玉兔。[117]重慶市沙坪壩出土之漢代石棺畫像,刻有兩足蟾人立而持杵下?lián)v,袁珂謂兩足人立之蟾當即變形以后的嫦娥,所搗者當是不死藥。[118]四川郫縣新勝鄉(xiāng)及簡陽縣鬼頭山崖出土的漢墓石棺畫像,月中有蟾蜍和桂樹[119]。郫縣新勝鄉(xiāng)漢墓石棺畫像,還有蟾蜍和兔的圖像,在西王母左側(cè)[120]。晉初傅咸《擬天問》云:“月中何有?白兔搗藥,興福降祉。”[121]漢代月中不僅有蟾蜍(嫦娥),還有白兔、桂樹。而在漢代神仙家那里,月中嫦娥是十分理想的神仙材料,于是由難看的癩蛤蟆一變而為翩翩仙女,《文選》卷二一郭璞《游仙詩》李善注引許慎曰:“常娥,羿妻也,逃月中,蓋虛上夫人是也?!焙髞戆淄贸蔀殒隙鹣勺拥膶櫸?。至唐,月中又添出吳剛[122],更加熱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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