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個漢字里的日本 作者:姜建強(qiáng) 著


02

“雨,水從云下也。一象天,冂象云,

水霝其閑也。凡雨之屬皆從雨?!?/p>

凄冷惆悵的雨,

在雨巷中拉長、在梧桐葉中沁潤。

前者是太息的心機(jī),后者是內(nèi)斂的氣色。

一個唱情歌,一個唱挽歌,

卻同在雨的意象中,訴說著戀慕。

1

戰(zhàn)后六十年代的日本,有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叫《相見在有樂町》。歌詞唱道“等待著你,外面下著雨”。這句非常日式的歌詞,引來日本人的狂喜。有趣的是,如果換成“等待著你,外面刮著風(fēng)”,就不是日式的。換成“等待著你,外面旭日東升”,也不是日式的。那么,為什么下雨才是日式的?

日本人在等人的時候,不管是女等男還是男等女,都是用“あなた”(anata)這個男女通用詞,但一般情況下是女性稱呼男性較多。為什么等你的時候要下雨?為什么將下雨與戀人的心相連?有人做過統(tǒng)計,在日本耳熟能詳?shù)母柚{中,雨占第一位。其次是寺廟的鐘聲,再其次是淚。在晴天比雨天多的日本,人們?yōu)槭裁聪矚g唱雨?為什么牽動戀人情緒的是雨而不是風(fēng)?

民俗學(xué)家池田彌三郎在《日本人的心緒傾向》一書中解謎道,下了雨的日語更有黏糊糊的感覺,編成歌詞,用來表達(dá)戀愛,那才是日式的扯不斷理還亂的情愛。多少年前,歌手八代亞紀(jì)一曲《雨之慕情》拿下第十一屆日本歌謠大獎和唱片大獎。每當(dāng)唱到“雨呀雨呀,下吧下吧,再下大一點,我把愛人帶回來”,總是全場齊唱,氣氛熱烈。演歌評論說,雨從天降,而從雨中走來的愛人想必也非凡人。再加上八代亞紀(jì)“摩周湖”似的眼神和沙啞的聲腔,把日本人特有的物哀之情表現(xiàn)得非常到位。

再向前追溯,昭和年代的經(jīng)典歌謠《長崎今天又小雨》更是將下個不停的雨絲與心緒的凌亂相連,從而發(fā)出“心愛的人你在哪里?這冷風(fēng)刺骨的長崎小雨”的感嘆。而一九一三年由北原白秋作詞的《城島之雨》,老一代的日本人都會唱:

連綿不絕的細(xì)雨

灑落在城島的海岸

灰暗的雨下個不停

為什么下雨才有戀情的刺激?一個解釋是在日本,長時間下雨的時期有兩回。一次是五月雨,也就是梅雨期。一次是十月的秋雨,低氣壓回流激烈,雨期也長。受這兩次雨季影響最大的是田地里的農(nóng)活,雨季正是農(nóng)田最忙的時候。過去日本有五月不結(jié)婚的說法。當(dāng)然現(xiàn)在再這樣說就是笑話了,但五月結(jié)婚的禁忌影響至今是事實,如五月是日本酒店業(yè)最清閑的月份。農(nóng)忙時期為什么不能結(jié)婚?是因為田神下山來到了田間。這位田神性欲非常旺盛,它到哪里,附近的人就不能結(jié)婚,男女也不能共寢。男女分離不能見面的時期,正好與插秧的時期重合,也與下雨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所以梅雨也叫五月雨(さみだれ)。插秧侍奉田神的女孩叫“早乙女”(さおとめ)。田神下山來到田間,為了歡迎田神,舉行的插秧儀式叫“さおり”。農(nóng)事結(jié)束田神回歸大山的時期叫“さのぼり”。為什么都有個“”?原來這個“”就是田神的大名。田神下山來到田間,男女戀愛便要中斷,于是借雨思念心中悶郁的戀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雨季男女不能相見共寢的憂愁,在日本人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成了民族記憶。

日本最古的歌集《萬葉集》收有大伴坂上郎女的“雨障”歌。大意是:時常避雨不出的你,昨夜卻被雨淋濕,說是因平日行為而受到懲罰也不為過。這顯然是嘲弄缺乏誠意的戀人不敢出來見面。為什么不敢呢?問題在“雨障”一詞?!坝暾稀比照Z寫作“あまつつみ”,語源出自“慎み”(つつしみ),帶有主觀抑制的意識,表明雨日屬于物忌。在古代,插秧的主角是乙女(少女)們。對她們的基本要求是齋戒沐浴。而要做到這點,就必須暫時斷絕男女關(guān)系。如果破壞了這個規(guī)則,農(nóng)作物就會歉收?!对词衔镎Z》有一段人人皆知的“雨夜品評”情節(jié)。以源氏為首的公子哥為什么不與宮女游玩,而熱衷雨夜清談呢?原來也是忌諱五月雨,男女必須暫時停止交往?!爸隳咎崩镞@樣說:長雨連綿不見天晴,宮內(nèi)不得不持續(xù)“物忌”??梢娖桨渤膶m廷生活就將五月雨列入了物忌?!豆沤窈透杓肥珍浧桨矔r代女歌人小野小町的一首和歌,非常有名。她將自己比作“花色”,但這花色在褪色,隱喻自己的春色將盡,將一個人孤寂地活著。這個活著的存在用朦朧夢幻的視線,茫然地注視著連綿的長雨。情思與雨絲形成了淫雨—分離—苦澀—憂煩的構(gòu)圖。這構(gòu)圖后來成了日本美的一個重要元素。

2

嵯峨天皇的第八皇女有智子內(nèi)親王,有平安第一女詩人之稱,古籍漢文無人可比。這位漢文在歷代中也屬最高水準(zhǔn)的天皇,將自己的皇女送去侍奉賀茂大神,成為齋王,這便是賀茂齋院的開端。為什么要讓第八皇女擔(dān)任齋王?這是日本史上的一個謎。更為令人不解的是這位皇女寫的漢詩《春日山莊》:

寂寂幽莊水樹里,仙輿一降一池塘。

棲林孤鳥識春澤,隱澗寒花見日光。

泉聲近報初雷響,山色高晴暮雨行。

從此更知恩顧渥,生涯何以答穹蒼。

寫這首詩的時候,皇女剛滿十七歲,放到現(xiàn)在是高中生的年紀(jì),但古詩文已經(jīng)相當(dāng)出色了。這是首非常工整的七言律詩,其中“泉聲”對“山色”,“初雷”對“暮雨”都很有新意。但與此同時,詩中隱藏的一個驚天秘密也暴露在世人的眼前。這里的“暮雨”僅僅是黃昏時分大自然落下的雨嗎?非也。它令人想起成語典故“朝云暮雨”,傳說楚懷王與巫山神女夢中相會,這位神女臨別之際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毖韵轮猓缟鲜窃?,晚上是雨,我將永遠(yuǎn)在這里等待。由此,“朝云暮雨”又用來指代男女的交歡。如果是這樣,這位皇女暗指與誰“暮雨”呢?這首詩是在嵯峨天皇駕臨皇女居住的山莊時應(yīng)命而作。表面看是借山莊之色來表達(dá)她對父皇駕臨的感激之情,但實際上是否在表達(dá)另一層面的“云雨”之交?與誰“云雨”之交?就是如何發(fā)揮想象力的問題了。

皇女的詩使得父皇圣心大悅,當(dāng)即授位三品,并作《賜有智子內(nèi)親王書懷》七絕一首:

忝以文章著邦家,莫將榮樂負(fù)煙霞。

即今長抱幽貞意,無事終須送歲華。

與天皇何時再見面?這一天誰能知道?齋院生活與人世隔絕?;ㄑ缃Y(jié)束,“我”就要回去了,她會以怎樣的心情歡送“我”呢?顯然,這里的關(guān)鍵字是“煙霞”。與霧靄雨露有關(guān)聯(lián)的“煙霞”,是在暗示和回味什么?一個用“暮雨”表白,一個用“煙霞”隱喻,天皇家的千年私密都籠罩在蒙蒙的細(xì)雨中。

其實,在日本還有一種叫“雨女”的說法。這是一種能降雨的妖怪,從外表看好像是一名全身濕透的女子。最初出自《今昔百鬼拾遺》《百物語·雨女》等文獻(xiàn)書籍。除了能降雨之外,她還能用她的濕氣殺人。這是雨女的看點,也是小說題材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情節(jié):雨天,一女子站在雨中,全身濕透。這時如果有男子向她微笑,示意共用一把傘的話,那她就會永遠(yuǎn)跟著他。問題是男子從此以后會一直生活在潮濕的環(huán)境中,由于濕氣太重,最終將早早死去。傘下的男女交歡到靈異纏身死去,表明雨女不僅扮演著妖怪的角色,而且還變身為民間信仰的一部分。所以在日本大街上,幾乎看不到男女共打一把傘的光景。只要一下雨,日本人就會在站前小店買傘,在觀念上就是怕有人躲在他(她)的傘下,自己先買一把再說。多年前出版的漫畫《四月一日靈異事件簿》,里面就有一個少女扮相的雨女(一說雨童女)。雨女歪打正著救了繡球花之后,留下一句:“既然人類都不救助高貴的生物了,高貴的生物為什么還非要救助人類不可呢?”在這里,雨女又扮演了異次元魔女的角色,并高談人類理性的不可思議。

而雨天也會使正常人變得神神叨叨,噩夢百出。這是來自《源氏物語》的思路。天近黃昏,陰沉沉,雨凄凄,北風(fēng)呼號,落葉飛舞。大女公子[1]躺在床上,身著白衫,秀發(fā)光艷。久病以來,臉色微白,愈發(fā)顯得楚楚動人。她日夜思念父親,似乎看見了父親的靈魂就在此處?;觎`附體的大女公子頓感罪孽深重,楚楚的哀愁之態(tài)夾雜著瘋癲狂亂之氣。而外邊的雨,下得更是凄楚更是荒誕。

3

詩人金子光晴說過,最富有日本味的時節(jié)是五月雨。在這個時節(jié),人們敏銳地發(fā)現(xiàn),家里陽臺上的小西紅柿結(jié)出了青色的果實。庭院里梅子開始入黃。室內(nèi)的植物也綻放出花朵。中國人說,春江水暖鴨先知。日本人則說,春江水暖草木知。直到東北地區(qū)的南部,日本都進(jìn)入了梅雨期,這個時期,整個日本列島都是雨蒙蒙、濕漉漉。

雨的恩惠來自于風(fēng)土。日本是世界上雨水最多的國家之一。全國平均降雨量約為一千六百毫米,而世界平均降雨量只有一千毫米。連全年降雨量不算多的東京,也在一千五百毫米左右,超過世界平均水平五百毫米。三重縣是日本降雨量最多的地區(qū),為四千五百毫米?;蛟S由此故,一千多年前的大伴家持才敢在《萬葉集》里唱出如此底氣十足的歌:叫它下雨就下雨,何必要乞雨?今年必是好收成。

一般而言,恩惠之雨叫“甘雨”或“慈雨”。但日本人不習(xí)慣這樣的叫法,因為他們從不缺雨水,也就難以生出“甘”與“慈”的被動概念。但日本有“喜雨”之說,表示偶爾干旱逢雨的喜悅。而上天賜予的雨也叫“瑞雨”。這個“瑞”字,是舊時天子封諸侯時的用語。雖然日語的“水”和“瑞”同出“みず”的語源,但氣象學(xué)者宮尾孝認(rèn)為,這不等于說日本人也有“瑞雨”的思維。他認(rèn)為日本人在很大程度上更易接受佛教“一味之雨”的說法,強(qiáng)調(diào)雨對萬物的平等,在本質(zhì)上是廣布大地的。

由于雨水太多,日本人對雨的感受也就變得更敏銳、更細(xì)膩。在日本,雨的叫法非常多。如與梅雨相連的季語就有三十多個。菜花開綻的雨叫“菜種梅雨”。櫻花時節(jié)的雨叫“花雨”。“時雨”一般指秋冬的雨,但春天也有“春時雨”?!跋αⅰ笔窍奶斓捏E雨。如果這驟雨來得猛烈,“白雨”的叫法就恰如其分。陰雨連綿生出霉的叫“徽雨”。長時間下雨叫“梅霖”。雨下得很大叫“男梅雨”。梅雨連綿,給人濕淋淋感覺的叫“梅雨濕”。肌膚感到寒冷的叫“梅雨寒”。出梅叫“梅雨晴”?!叭朊贰比照Z叫“梅雨入り”(つゆいり)。

在吟詠梅雨的名句中,有芭蕉的“梅雨季,濁浪云集最上川,濤聲急”。這是芭蕉在一六八九年吟出的俳句,雖然幾百年過去了,在提起梅雨時仍然是不得不引用的名句。最上川發(fā)源于福島縣的吾妻山,是日本三大激流之一。俳句與其說是在寫最上川的力量與速度,還不如說是寫梅雨的力量與速度,展示了一幅動態(tài)的梅雨圖。同是五月雨的題材,與謝蕪村的俳句是“五月煙雨,大河滔滔,岸邊兩戶人家”。這里的有趣點在“兩戶人家”。梅雨引發(fā)洪災(zāi),茅舍孤立,如果是一戶人家,則顯得無對立、無緊張感。而如果是兩戶人家的話,梅雨的恐懼就出來了。同樣是表現(xiàn)梅雨的力量與速度,但顯現(xiàn)的是一幅靜態(tài)的梅雨圖。

一個動態(tài),一個靜態(tài),描繪的都是五月雨的物理之力。除了物理之力外,梅雨還能生出什么呢?江戶中期倡導(dǎo)回歸芭蕉時期俳句風(fēng)格的俳人大島蓼太,寫出了這樣的五月雨:“五月細(xì)雨,在靜默的夜晚,松間月。”是呀,連綿梅雨令人心煩。但就在一夜間,明月忽然從松樹林的背面悄然露臉。確實久違,也確實大喜過望。月色落庭前,這五月雨的寂,這五月雨的眠。這里,梅雨不再僅僅是力量與速度,也不再僅僅是二元對立的緊張關(guān)系。梅雨成了情緒的調(diào)色板,還是美學(xué)意象中的一顆青梅。同樣,明治俳人河?xùn)|碧梧桐的“五月淫雨,烏鴉足踏草叢,于水洼之中”,則將梅雨天與烏鴉相連。烏鴉足踏草叢,而這塊草叢已經(jīng)被雨水浸沒。這位正岡子規(guī)的崇拜者想用五月雨表現(xiàn)一種感受時代氣息的吶喊。因此有學(xué)者認(rèn)為,這首俳句標(biāo)志著日本近代俳句的誕生。

4

潮濕的空氣。菖蒲花香。杜鵑鳴叫。梅雨。黃昏。

曾在鐮倉初期擔(dān)任過太政大臣的貴族官員藤原良經(jīng),將其組合成和歌詠唱:菖蒲的花香也帶上濕氣,暮色黃昏中的梅雨,杜鵑在啼叫。

這里用聽覺、觸覺和視覺,構(gòu)成五月雨的詩意和虛幻的世界。幽暗與孤寂總是帶有揮之不去的日式惆悵。就像在暮色黃昏,寺院的晚鐘在悠悠地回蕩,春櫻頓然落英紛紛。還有比這更惆悵的嗎?

這種惆悵顯然與中式的不同。同樣是寫梅雨,同樣是寫惆悵,宋代詩人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的一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則表現(xiàn)了一種輕快的窮愁。煙草、風(fēng)絮和梅雨構(gòu)成的三維景象,雖然具有美學(xué)意義,但缺乏那種能扯動人的神經(jīng)、能侵吞人的知性的孤與寂。因為有一種美需要跨越時光的隧道,才能在繁華凋盡的心緒上反復(fù)吟讀。

戴望舒有“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的詩作。丁香姑娘的那種愁怨,用雨巷來表現(xiàn)出凄婉迷茫的感覺,當(dāng)屬雨詩中的絕唱。日本有與之配對的詩句嗎?確實難尋。因為同樣是雨,一個是江南的雨,一個是島國的雨;同樣是綠,一個是江南的綠,一個是島國的綠,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顯現(xiàn)出異樣與異調(diào)。但在《萬葉集》中,有一首最為接近這種思路:雨還是淅淅瀝瀝地下不停,滿地的梧桐葉,雨滴拍打之聲。我等待中的人還是沒有來。只有雨打梧桐聲,寂感頓生。

一個是將孤與寂在雨巷中拉長再拉長,一個是將孤與寂在梧桐落葉中沁潤再沁潤;一個是太息的心機(jī),一個是內(nèi)斂的氣色。一個唱情歌,一個唱挽歌。都是在雨的意象中對戀的再嘆再息與默默彳亍。這就像日本人總是用梅對鶯,中國人總是用梅對雪一樣,前者是日式的情緒,后者是中式的發(fā)想。

寫《日本外史》的賴山陽的三兒子賴三樹三郎,在“安政大獄”中被捕后,寫有一首漢詩《春簾雨窗》:

春自往來人送迎,愛憎何事別陰晴。

落花雨是催花雨,一樣檐聲前后情。

從心情上看,一個行將死去的人,并沒有“有花無月恨茫茫,有月無花恨轉(zhuǎn)長”(唐伯虎語)的中國式的連綿不絕的恨與仇。前者從“春簾雨窗”催生出“前后情”,如同芥川龍之介所說:一個雪霽的薄暮,我看見落在鄰居屋頂上的純藍(lán)色的烏鴉??磥砣毡救诉€是將雨季當(dāng)作了磨煉品格的季節(jié)。實體與陰影,色相與虛無,現(xiàn)實與夢幻,所有的一切都在水氣霧色中用一種循環(huán)的方式,讓自己的生命盡可能地明亮與透徹。所以,日本人不解中國式的美學(xué)意象:有花無月為什么要恨?有月無花為什么也要恨?在他們看來,花會凋謝,月會殘缺,人會衰亡。所以,人要惜美。美因為有了滅寂的命運,才愈顯美麗。能劇作家世阿彌曾如是說。恰恰是凋謝與殘缺的命運,誘惑著人的愛慕之心和感傷之心。他們也不理解中國人“水落石出”的思考路徑。為什么一定要旗幟鮮明地“水落”與“石出”呢?不落或半落行不行?不出或半出是否更好?原來,在非黑即白之間,日本人更在意非黑非白的中間色。這也是美學(xué)家大西克禮在《幽玄與物哀》中,對“幽玄”的界定:“不直接顯露,不直接表白?!?/p>

5

日本有“雨に降られた”(碰上下雨了)的說法。那么回答的人一般會說“困ったんだ”(真倒霉)。這里“真倒霉”并不是說日本人討厭下雨,而是一種被動體文化長年積淀,發(fā)酵成一種下意識的表現(xiàn)。一下雨就打起傘來,也是雨文化內(nèi)化后的下意識行為。據(jù)統(tǒng)計,日本人平均帶傘的天數(shù),一年有九十天,梅雨季幾乎是每天帶傘。日本平均每年傘的需求量是八千萬把,而歐洲只有兩千萬把。在語言學(xué)校,日語老師常拿這句話作例子講述被動語態(tài)的使用方法。但現(xiàn)在年輕人不太使用這個表達(dá)方式了,而改為“雨が降って、困った”(下雨了,真麻煩)的說法。因為下還是不下并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沒有必要使用被動語態(tài)。這是雨文化更為細(xì)致化的一個表現(xiàn)—有了靈活的接納度。

這令人想起舞臺劇《月形半平太》中的一段對話。一位迎送的女人對月形半平太說:月さま、雨が……月形半平太回答說:春雨じゃ、濡れてまいろう。翻譯成中文大意為:

月大人,下雨了……

呀,是春雨,讓它淋吧。

這段已歷經(jīng)半個世紀(jì)歲月的經(jīng)典對話,現(xiàn)在仍然有很強(qiáng)的生命力。月形半平太的臺詞,如果以中國的感覺來看又會如何?“呀,是春雨,讓它淋吧”恐怕可以轉(zhuǎn)換成直白的語句:我喜歡被春雨淋濕,所以沒有必要帶傘。但這絕不是日本人的感覺,也不是日語的表現(xiàn)。

這里,詠嘆“是春雨”和“讓它淋吧”作為表現(xiàn)主觀意向的語言,在兩者之間存在著無法用語言表現(xiàn)的情緒空間,即“間”。日語在本質(zhì)上就是避開明說,刻意營造感覺空間和情緒空間的語言。這個要因的形成表面看要從日語本身的構(gòu)造中尋找,實際上還是來自日本人獨特的心緒。無法用語言表現(xiàn)的空白部分就是間的構(gòu)造。用間來排列形象,打造“腹藝”的空間,很好地表現(xiàn)了日本文化靈活的接納度的一面。而這個“間”從源頭上說又是濕氣文化的產(chǎn)物。

日本能納入視線的東西,都像被水蒸氣隔離一般,朦朦朧朧,模模糊糊。自然萬象仿佛都浸泡在一團(tuán)水霧之中,無法一下看透,無法一下明亮。于是梅雨期成了宗教的祭祀節(jié),歡樂與寂滅總是在相反的境界內(nèi)趨向同一。而纖細(xì)、多情、神經(jīng)質(zhì)的表現(xiàn)方式,則是祭祀的一個意外收獲。對面草叢的中央,會突然跳出一只蛤蟆。這與“一只蛤蟆,竄入火焰中,燒焦了”雖屬不同的意境,但本質(zhì)趨一。院子里,青梅帶著沉重的聲音“啪嗒”掉落下來,能從中誘發(fā)出哀愁的只有日本人。永井荷風(fēng)的《斷腸亭日記》開首句就是“秋雨漣漣一如梅雨”,時間是一九一七年九月十六日。

而在《和泉式部日記》中,則將一直下個不停的雨與縹緲不定的愛戀放置在同一個空寂的托盤中。她寫信給親王:“昨夜獨聽雨打窗,徹夜難寐思親王。”親王回信道:“昨夜亦聽雨打窗,孤女獨宿如何想?!边@沒有結(jié)果的戀情,加上綿綿的長雨,心情都是濕漉漉的。

什么東西畫出來比真實存在的更美好?清少納言列舉了秋天的原野。山村、山路、鶴、鹿,還有冬暖夏涼。但冬暖夏涼又如何表現(xiàn)?這調(diào)皮的宮中美女可能想到了無聊。在無聊的雨天,她說想去聽子規(guī)的啼叫聲。一千多年前的一個小女子,已經(jīng)能感知陰雨連綿的無聊。人的心理積淀并不因為時間而改變,這點實在令人吃驚。清少納言還說雨后的秋色好玩。且看她的觀察:太陽稍微一抬頭,本來被露水壓得很重的胡枝子突然往上跳動了一下,并沒有人觸碰,真好玩。

《源氏物語》“花宴帖”中,二十歲的源氏最浪漫的一次獵艷,最具醉意的一次性侵,就是在水霧蒙蒙的月色下完成的。“你我皆知深夜好,良緣恰似月團(tuán)圓”,便將女子抱進(jìn)房里,關(guān)上了門。當(dāng)女子知道是源氏公子,便也春心繚亂。從一開始的“你是誰呀”到“美景世無雙”,這位弘徽殿的妹妹朧月夜便在水霧中亮起了朦朧的戀之燈。這里,紫式部的不可超越性在于完成了宗教學(xué)意義上的祭祀:凡屬祈求的都是無常無告無望的,此世只是水中月,霧中花,鏡中影。

6

日本人講萬物隨四季的更替,各有其不同的情趣。如霞光遍灑,眾花含苞欲放,如不幸遇上連日陰雨,則又倉皇隕落,飄散一地。這種情趣雖然沒有“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渾然,但也有我們所沒有的精致:九月的草莓,孤零零的一只在草叢中兀自燃燒。人的心緒染上了雨的氣息,生出“濡れる”這個相當(dāng)日式的濕與潤的表述。被雨淋了,濕了頭發(fā),濕了眉睫,濕了衣飾,更顯心情。交歡時的濕潤也用“濡れる”表示,情事的場面也叫“濡れ場”。《挪威的森林》里,渡邊與直子第一次做愛,村上春樹將其放置于“溫和的雨夜”中進(jìn)行,表明村上諳熟日本美的意象。他知道有意味的情事一般都在雨中完成?!爸弊拥南虏繙嘏瘽駶?,等待著我”。這里用了“濡れる”這一詞,以表情色的極致。而完事后,渡邊“一邊吸煙一邊看著窗外的綿綿春雨”。春雨的“濡れる”與生理的“濡れる”,化成一股于我都可親、于我都可懷的哀愁情緒。所以日本人說,“濡れる”擁有會使男性懷孕的魔力。

日本人喜梅酒。美少女將青梅在手中把玩的廣告,是日本濕氣文化的典型代表。古寺,梅樹三二株。有雨。水氣蒙蒙,淡若清夢。真正給人哀愁的不是風(fēng)而是雨,是雨打芭蕉的雨,是雨過青苔潤的雨。敲打屋檐和窗沿的雨聲,是心情對雨的主觀反應(yīng)。一夜風(fēng)雨,遍地荷葉。滿眼冬枯景象,備覺凄涼。《雨的語言辭典》收錄一千一百九十個條目。學(xué)者宮尾孝寫過《雨與日本人》的專著。文化學(xué)者多田道太郎甚至建議日本人除春夏秋冬之外,再增加兩個季節(jié)。一個是梅雨,既不屬于夏天也不屬于春天的季節(jié)。一個是臺風(fēng),既不屬于秋天也不屬于冬天的季節(jié)。梅雨與臺風(fēng),在顯露出破壞世界的猙獰一面的同時,還讓日本人發(fā)現(xiàn)了自然現(xiàn)象的風(fēng)雅本質(zhì)?!对词衔镎Z》里描寫大風(fēng)驟起、落葉繽紛的景象,是一千多年前的人比今人更能深切感受風(fēng)雨恩澤的表現(xiàn)。那時候他們就深知沒有臺風(fēng)帶來的雨水,不能保證五谷豐登。

谷崎潤一郎將日本美定格在物體間的陰翳與明暗之中。其間令人驚異之處在于,佇立在書齋微微透光的紙拉門前,竟然忘卻了時光的推移。為何微微透出的光線有這么厲害的魔法?在于模糊的昏暗境界中,增添了引人遐想的嫵媚。一墨成字,一水蒹葭,一簾悸動,一抹心痕,一絲青色。表現(xiàn)禪意的水墨藝術(shù)無不與陰翳、明暗和濕潤有關(guān)。

二〇一一年去世的詩人岸田衿子有《雜聲之雨》的小詩:

雨滴翠葉上,撲通/雨打窗沿邊,啪嗒/雨淋布傘上,吧啦/雨打面頰上,撲嗒/雨落小狗的鼻子上,嘟咚/雨灑紫羅蘭的花朵上,淅瀝/雨敲車頂篷,咚咚。

從雨滴落在不同物體上的質(zhì)感中,分解出多種非常有趣的聲響,這種聲響最終會消失于泥土,但梅雨的觸感表現(xiàn)出的雨季風(fēng)雅依然會蕩漾在人們心中。這種風(fēng)雅與日本人聽蟲聲,從蟲聲分辨出冷雨的韻律、西風(fēng)的節(jié)奏是一樣的。悲秋枯冬,生命的色彩就浸潤在雖微弱卻刻骨銘心的各種聲響之中。

當(dāng)然,在各種聲響中還有一種更有力更雄渾的“不畏雨,不畏風(fēng)”。就像中國人從小會背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一樣,日本人從小就會背誦童話大家宮澤賢治的這句名詩。日本走出了千千萬萬個阿信。她們善良,真誠,永不放棄追求。這是否也與情緒心象中的霖霧霞靄有關(guān)?

顯然,那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語)的心象,實在與日本人“夜雨草庵里,雙腳等閑伸”(良寬語)的情緒跳躍相去甚遠(yuǎn)?!熬G子在電話的另一端久久地默然無語。如同全世界所有的細(xì)雨都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一般的沉默,在電話的另一端持續(xù)著?!憋@然,這是村上春樹的情緒跳躍。他將雨徹底地詩化了,哲學(xué)化了。

7

禪僧們熟知雨的公案。

一個雨天,鏡清(唐末五代僧人)問弟子:門外是何聲?

弟子答曰:嘩嘩的雨聲。

弟子沒有說謊。鏡清也沒有說謊。他也聽到了雨聲,問題是為何明知故問?

原來他的斷案在這里:無論何人,只要內(nèi)心不靜且混亂,就會一味追求外物,忘記自己的所在。

這當(dāng)然是棒喝了。但問題是明明知道是雨聲,卻問“何聲”,其意義究竟何在?這外物之聲一定是雨聲嗎?為何沒有可能是風(fēng)聲?是松聲?是濤聲?是蟬聲?一個人的觀念為何會如此清晰?為何不生發(fā)疑問?顯然,鏡清敲打的是人的正常思維—虛堂雨滴聲,即自己與雨滴聲合而為一的無心的世界。

歌人西行的《山家集》里有“瀟瀟春雨降,避雨屋檐下,寂寞一過客,不為人所知”的詩作。這里的“不為人所知”是過客寂寞心情的隨順機(jī)緣,還是瀟瀟春雨太任性?是歌人西行自身的思考出了問題,還是人們總是將問題思考得太過理所當(dāng)然?

一九二六年發(fā)表于《文藝時代》上的《伊豆的舞女》,川端康成開首句就是雨?!绑E雨白亮亮地籠罩著茂密的杉林,從山麓向我迅猛地橫掃過來。”九十余年過去了,秋雨中亮起的昏黃的小燈依然泛著疏離之冷、侘寂之冷?;颐擅傻撵F雨,團(tuán)團(tuán)地自北邊隨風(fēng)飄來,斜斜地掠過遠(yuǎn)處的杉樹林??磥硪粋€純美的圖式,確實無關(guān)歲月,無關(guān)人文,如同夏夜的螢火蟲,暮秋的風(fēng)鈴聲。


[1]即宇治大君,《源氏物語》中宇治十帖的女主角之一,薰君的戀慕之人,八之宮(桐壺帝的第八皇子)的長女。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