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相思）

相思是一種病，癥狀包括迎風(fēng)灑淚，對月長嘆，乃至于柔腸百轉(zhuǎn)，長夜無眠。這病一旦染上，就再難治愈。盡管如此，卻有那么多癡男怨女寧愿染病沉疴，九死不悔，因為這病的病根兒是愛情。

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

李商隱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fēng)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直道：即使，就算。

了：完全。

清狂：癡情。

李商隱留下來的詩近六百首，其中的無題詩，在李商隱的詩作中大體只占十四分之一，并沒有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多?？墒牵灰岬嚼钌屉[，人們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無題詩。他的無題詩太美，也太有特色了。什么特色呢？朦朧。無人能夠明確說出他在講什么。這首先就是因為它無題。一般說來，詩的題目就是它要講的內(nèi)容，比如杜甫的《蜀相》，當然是在講諸葛亮；虞世南的《蟬》，當然是在講蟬。然而，一旦沒有題目，立刻就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找不到方向的感覺。不過，大部分詩，即便把題目拿掉，還是可以從詩句中讀到確切信息。任何人看到“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都會知道這是一個游子對母親的歌頌吧？哪怕不知道它叫《游子吟》，也完全不妨礙對內(nèi)容的理解。

但是李商隱的《無題》不一樣。他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如今在教師節(jié)的時候，不是都拿來獻給老師嗎？但是，原詩的首聯(lián)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顯然，老師和學(xué)生之間盡管深情厚誼，卻絕對不會這么纏綿。這毫無疑問是一首愛情詩。既然知道是愛情詩，那就可以根據(jù)詩句讀出確切信息了吧？沒錯，我們可以通過詩句知道主題是愛情，但是，這段愛情我們真的明白嗎？同樣是愛情詩，白居易的《長恨歌》，誰都知道是講唐玄宗和楊貴妃之間的愛情。還有更多的愛情詩，就算我們不知道男女主人公的名字，也大體能夠了解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情感。比如李白的《長干行》，男女主人公就是一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商家兒女，卻因為“十六君遠行”，而飽嘗相思之苦?？墒抢钌屉[的《無題》呢，雖然我們知道它是愛情詩，卻總猜不透男女主人公是什么人，他們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他們?yōu)槭裁聪鄲郏譃槭裁捶珠_。仿佛一切都是“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然而，盡管李商隱的無題詩曖昧，卻并不妨礙人們喜歡它。恰恰是因為它朦朧的意象和強烈的抒情，讓我們雖然無法分享其中的故事，卻能夠更集中精力去體味它的情感、它的意境，甚至沉溺在這情感和意境之中，讓它喚醒我們內(nèi)心深藏的美好情感?！稛o題·重幃深下莫愁堂》就是如此。

先看首聯(lián)：“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細長。”這是在講一個睡美人。但不是酣眠不起的睡美人，而是怎么也睡不著的睡美人。為什么這么說呢？所謂“重幃”，當然是簾幕重重。莫愁堂呢？莫愁是詩文傳說中的女性形象，也可以作為女子的代稱。那么，莫愁堂就是一個女子的房間了。這個房間是什么樣子的呢？不是“開軒面場圃”，它沒有這么開朗；也不是“小軒窗，正梳妝”，它沒有這么溫情。它是“重幃深下莫愁堂”，是被重重簾子包裹起來的屋子。瞬間，一種寂寞壓抑的感覺就油然而生了。宋代歐陽修“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不也是這種感覺嗎？這樣的環(huán)境，是讓人憂愁的，可詩句偏偏說是“莫愁堂”。這種對照如同反諷，是何等微妙呀。重幃背后，美人愁腸百結(jié)，所以才有下一句：“臥后清宵細細長?！彼^“臥后清宵細細長”，其實就是夜不能寐。因為對于酣眠的人來說，身一躺，眼一閉，不知不覺，天就亮了。而心事重重的人，數(shù)著更漏，看著天光，才會覺得時間格外細碎，黑夜格外漫長?！都t樓夢》里“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的更漏”，不就是這個道理嗎？一聯(lián)“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細長”，環(huán)境的壓抑和暗淡出來了，女主人公內(nèi)心的寂寞和曲折也出來了。

那么，女主人公為什么夜不能寐？看頷聯(lián)：“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痹瓉?，她是在反復(fù)咀嚼自己幻滅了的愛情?！吧衽脑菈簟?，所謂神女，用的是巫山神女的典故。赤帝的女兒姚姬未嫁而死，葬在巫山之陽。楚襄王游云夢澤，夢見神女和他歡會。所以，所謂“神女生涯”，無非是說和愛人的親密相處?？墒牵咨缴衽墓适卤緛砭统鲎猿逋醯囊粔?，是夢就終有醒來的一刻。那夢醒之后又如何呢？夢醒之后是下一句：“小姑居處本無郎?！边@用的是清溪小姑的典故。所謂“清溪小姑”，其實是指漢朝秣陵尉蔣子文的三妹。蔣子文生前打仗，死后成神，南京鐘山又叫蔣山，就是孫權(quán)為紀念蔣子文而改的名字。據(jù)說蔣子文戰(zhàn)死之后，他未嫁的三妹投水而死，死后也成了神仙，蔣山下有一條小溪叫清溪，蔣家三妹也就號稱“清溪小姑”。雖然是神仙，但未嫁而死，在世人的眼中難免孤獨寂寞，所以南北朝樂府中有《神弦歌》：“開門白水，側(cè)近橋梁。小姑所居，獨處無郎?！睆拇?，“小姑所居”，也就意味著女子未嫁。把這兩句詩聯(lián)系在一起，就是說，之前那短暫的男歡女愛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女主人公終究還是小姑未嫁，終身無托。這種感覺，我們稱之為失戀。問題是，女主人公是誰？為什么會失戀？卻又無從知曉。只是從詩人將其比成巫山神女，大體可以推斷，這女子的身份不高，也許是歌舞伎，也許是女道士，這樣的人容易陷入戀愛之中，但是，又最不容易獲得愛情的成果。她渴望愛情，但愛情帶給她的只有深深的幻滅感。所謂“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今昔對比，真是令人惆悵啊。

女主人公已經(jīng)備受愛情的煎熬了，可這還不夠。緊接著，頸聯(lián)要轉(zhuǎn)了。轉(zhuǎn)到哪里呢？從女主人公的心情轉(zhuǎn)向了外界的環(huán)境。外界是如何對待女主人公的呢？“風(fēng)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菱枝本來柔弱，然而風(fēng)偏要吹它，浪偏要打它；桂葉本應(yīng)飄香，可月亮并不照看它，露水也不滋潤它。前一句讓我想起了《紅樓夢》里講的“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女主人公本來已經(jīng)柔腸寸斷，可是，惡勢力還是要欺凌她，打擊她，這是何等殘暴！后一句又讓我想起了“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面對她的困境，那些本來應(yīng)該幫助她、撫慰她的人也棄她而去，這又是何等無情！又或者，這欺凌和拋棄，本來就是她愛情幻滅的根源。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女主人公都已經(jīng)內(nèi)外交困，心力交瘁了，這當然是不幸的。但是，這一聯(lián)詩僅僅是在講女主人公的不幸嗎？并非如此。別忘了，中國古代有用香草比德的傳統(tǒng)，詩人不拿女主人公比菱花桂花，卻拿她比菱枝桂葉，菱枝桂葉不是花朵卻自有芳華。這意味著什么呢？很可能暗示著女主人公雖然出身卑微，卻仍然有著美好的靈魂。

有了這一層鋪墊，我們才能理解尾聯(lián)：“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边@一聯(lián)，寫得真沉痛，但又真有力量。沉痛在哪里呢？沉痛在女主人公的清醒。她完全知道結(jié)局，知道相思不可能有任何結(jié)果，執(zhí)著于這份相思，只會讓自己痛苦。但是，盡管如此，她并不試著擺脫，甚至也不試著忘記，她還要說：“未妨惆悵是清狂?！弊⒁猓@個“清狂”的“清”，是“清潔”的清，而不是“輕浮”的“輕”。它不是輕佻狂放，而是不狂之狂。什么又是不狂之狂呢？就是一種明知故犯的沉溺，一種不計代價的癡情。在這個世界上，追求愛也罷，追求學(xué)問也罷，追求成功也罷，有多少人敢說，我的追求不圖回報，我的追求不計代價呢？沒有幾個人吧？可是，李商隱筆下那菱枝一樣柔弱的女主人公卻敢說“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態(tài)度，是何等赤誠、何等執(zhí)著啊。毫無疑問，《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不是李商隱最著名的無題詩，但卻是我最喜歡的，為什么呢？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它的力道，勝過了“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也勝過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在它的執(zhí)著之中，自有一種凜然不可輕視的力量，讓整首詩峭拔起來，仿佛花朵在風(fēng)雨中昂起了頭。這種精神，固然可以屬于一個執(zhí)著于愛情的女子，也同樣可以屬于一個執(zhí)著于理想的書生，甚至是一位執(zhí)著于報國的義士，讓不同的人都心有所感，這就是這首無題詩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