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城之戀

路標石叢書-王安憶自選集 作者:王安憶 著


小城之戀

小小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了。在一個劇團里跳舞,她跳“小戰(zhàn)士”舞,他則跳“兒童團”舞。她腳尖上的功夫,是在學校宣傳隊里練出來的,家常的布底鞋,站壞了好幾雙,一旦穿上了足尖平坦的芭蕾鞋,猶如練腳力的解去了沙袋,身輕似燕,如履平地。他的腰腿功夫則是從小跟個會拳的師父學來的,旋子,筋斗,要什么有什么。下腰,可下到頭頂與雙腳并在一處;踢腿,腳尖可甩至后腦勺,是真功夫。這年,她只十二,他大幾歲,也僅十六。過了兩年,《紅色娘子軍》熱過去了,開排《沂蒙頌》的時候,有省藝校舞蹈系的老師來此地,帶著練了一日功,只這一日,就看出他們練壞了體形,一身上下沒有肌肉,全是圓肉,沒有彈性和力度。還特地將她拉到練功房中央,翻過來側(cè)過去地讓大家參觀她尤其典型的腿、臀、胳膊。果然是腿粗,臀圓,膀大,腰圓,大大地出了差錯。兩個乳房更是高出正常人的一兩倍,高高聳著,山峰似的,不像個十四歲的人。一隊人在省藝校老師的指撥下,細細考察她的身體,心里有股不是滋味的滋味。她自然覺著了羞恥,為了克服這羞恥,便做出滿不在乎的傲慢樣子,更高地昂首挺胸撅腚,眼珠在下眼角里不看人似的看人。這時候的她,幾乎要高過他半個腦袋。他的身體不知在什么地方出了問題,不再生長,十八歲的人,卻依然是個孩子的形狀,只能跳小孩兒舞。待他穿上小孩兒的裝扮,卻又活脫脫顯出大人的一張臉,那臉面比他實際年齡還顯大。若不是功夫出色,團里就怕早已作了別樣的考慮。

兩人雖都算不上主角兒,卻都勤于練功。一早一晚的,練功房里常常只見他們兩人。大冷的天氣,脫得只剩一身單薄的練功服,不用靠近,便能互相嗅到又香又臭的汗味兒和人體味兒。他的味兒很重,她也不比他輕。似懂非懂的同屋的小女孩兒便說她有狐臊臭,都不愿與她床挨床住。她不在乎,還想:“狐臊就狐臊,你們還沒有呢!多有人沒,少有人有的東西,才是真正稀罕呢!”想歸想,心里總還微微地有些難過,有點自卑。豈不知,那與狐臭是風馬牛不相及,只不過人體味兒稍重些就是了。間或,練到一半會立定下來,喘一口氣,互相看看,吸吸鼻子,她便好奇了,說道:“咦,你身上有西瓜味兒?!彼銈?cè)過頭低下臉,抬起胳膊朝腋下嗅嗅,笑道:“我是甜汗兒,夏日里蚊子最好吃我?!笨刹皇?,白生生的皮膚上,這里那里全是褐色的小疤,夏天里留下的,再褪不去了。隨后,他則驚訝地說:“你身上可是有股蒸饃味兒!”她也抬起胳膊嗅嗅腋下,回答道:“我是酸汗兒,蚊子不吃?!惫皇枪鉂嵉眠B個針尖大小的斑點都沒有,黑黝黝地發(fā)亮。兩人便喘喘地笑,笑過了,再練,各練各的,有時也互相幫著。她的胯緊,他便幫她開胯,讓她仰面躺在地板上,蜷起兩腿,再朝兩邊使勁分開,直到膝蓋兩側(cè)各自觸到地面。待到她爬起身來,紅漆地板上便留下了一個人形的濕印子,兩腿蜷著朝兩邊分開,活像只青蛙。那印子要過一時才能干了褪去。他練著吸腿轉(zhuǎn),總繞著那人形,轉(zhuǎn)不開去,遇了鬼打墻似的,直到那人形隱在地板寬闊的條子里邊,他則期待著再長高若干厘米,以為韌帶的松緊是關(guān)鍵,便努力地拉韌帶。背靠墻站好,請她幫助將繃直的腿朝頭頂上推。她推得下力,臉蛋貼著他腿的彎處。他??康姆霭驯M頭的那塊墻壁,天長日久,石灰水刷白的墻上便有了一個黃黃的人形,獨腿的,再褪不去了。她如站在那端的扶把上壓腿,看著那獨腿的人形,便覺有趣,沿著腳跟朝上瞅,直瞅到腿根。

這么著辛勤地練下去,他是越練越不長,她則越來越多圓肉,個子倒是很長,離那頎長卻甚遠。只是依著時間的規(guī)律,各人都又添了一歲。

這地方,是小小兒的一座城,環(huán)了三四條水,延出一條細細的汽車路,通向鐵道線。最大的好處便是樹了,槐、榆、柳、楊、椿、桃、李、杏、棗、柿,水靈靈地碧綠。輪船順著水下來,早早地就看見一片郁郁蔥蔥的小洲,漸漸近了,便看見那樹叢里的青磚紅瓦,再近了,才聽著一陣陣不卑不亢的歌聲,是水客拉水的號子。此地人吃慣了河水,一吃機井水便肚疼腹瀉,水客做的就是拉水送水的營生。平車上安著柏油桶,桶里盛著河水,隨著不平的道路顛簸,濺出水花。河邊的道兒,被車輪碾出深深淺淺的溝。無數(shù)條溝交錯著。車輪從這條溝岔進那條溝,車轱轆在坎兒上硌一下,號子便打個頓,顫音似的,還有著節(jié)奏。一顫一顫地剛?cè)ミh,又有后來的響起,縈繞不絕,與那綠瑩瑩的樹叢常在。輪船卻開走了,丟下幾十個人,十幾個挑子,踩著顫悠悠的跳板,沓沓地走上岸來,走上通向街心的土路。

城里的街,大多是石塊拼成的路,人腳磨得光滑滑的,太陽曬得熱烘烘的,透過布底鞋燙著腳心,一身都舒坦了。挑子在肩上顫悠,腳板敲得石路沓沓地響,到了街心,才下了挑子,原來是一挑鮮嫩鮮嫩的韭菜,頭刀割下,還帶著露珠。這一日,城里十戶有九戶吃的是韭菜餡的扁食,一街的韭菜香。那韭菜挑子閑了,擱進一扎炸果子,悠悠地去了。

上南邊買草的馬車嘚嘚地當街走過,車上張著被單作帆。老馬低著頭吭哧吭哧地走,身邊跑著沒有羈絆的馬駒子,搖頭擺尾地撒歡,四條細長腿跨得老高,一忽兒跑前,一忽兒落后,一忽兒又左右四下地亂走,撞了老媽媽的涼粉攤子,也沒計較,誰都給它讓道,任它鬧去。

脫落了石灰,露出青磚的墻上,貼了大幅的海報,電影院演的電影,戲院演的戲。電影是一角的票,戲院則是三角。電影是人影兒動,身手很不平凡,戲院里雖是武藝低了幾籌,卻是真人形的。價錢很公道。到了夜里,都能滿場,剛夠滿的場,正好的。

到了夜里,街上的挑子走凈,店鋪上了門板,黑黝黝的一條街,石子路在月光下閃著瑩瑩的光亮。門閉了,窗關(guān)了,過了一陣子,燈也滅了。孩子開始做夢,夢到大了時候的情景,老人卻想心事,想那少年時候的光陰,不老不少的男女們則另有一番快樂,黑暗里運動著,播下了生命的種子。來年這個時候,小城里便又有了新生的居民,呱呱地哭著。

這會兒,是黑漆漆的靜。

影院里,唯有一塊屏幕光明著,活動著人影兒,人影兒演著悲歡離合的故事。戲院里,是一方戲臺輝煌燦爛著,真人扮著假角兒。

他們總是不間斷地練功,是想停也停不了。一旦停了下來,她會越發(fā)地圓胖肥碩,而他身上是連一分膘也不敢長的,橫里多一分,豎里便更短了一分。他們只有這樣苦苦地練下去了。

其實,也并不是很苦的,甚至還很有趣。她的身材已經(jīng)到了穿什么都不合適的地步,并且,做什么事情都嫌笨拙,很不自在。只有當衣服一件一件脫去,只剩下一身練功服時,才略微地勻稱起來。當她做著日常生活絕不需要舉手投足的舞蹈動作時,良好的自我感覺便逐漸上升。她對照著前后左右的鏡子,心想:以為她丑陋是絕不公平的,以為她粗笨也是絕不公平的。汗珠從她緞子般光滑的皮膚上滾落,珍珠似的。頭發(fā)全汗?jié)窳耍痪^一綹地粘在長而粗壯的脖子上。她的發(fā)根生得很低,幾乎延到脖子與背脊的交接之處,脖子上的短發(fā)濕透又干,全翻卷了起來,太陽照在上面,側(cè)面極像一只綿羊。他也只有在穿著練功服時才顯得修長一些,并且,能有那么些凡人不及的武藝,身體的短處又算得上什么。當他耍著難度極大的功夫時,心中的感情竟是壯闊的。他將上衣脫了,袒露出極白卻粗糙的背脊。他的臉上與周身都起著茂盛的青春痘,猶如吸收了養(yǎng)料總要有出處,不是高,便是胖,他的養(yǎng)料與能源,全部茁壯了這群疙瘩,赤豆似的,飽滿著,表示著他旺盛的青春的體力與精力。待到慢慢兒地平復(fù)下去,便留下一個個褐色的井似的凹坑,這凹坑尤其布滿在背脊上,使那面部背脊極像一塊粗糙堅硬的巖石。每一口褐色的井上都溢著一顆碩大的汗珠,通明著。

出汗猶如沐浴,汗水將身體深處的污垢沖洗出來,一身大汗過后,會有一種極其輕快舒適的感覺。

只有一間小小的水泥地的小屋作洗澡用,靠著茶爐子,茶爐子緊靠著一口機井,可將摻好了的冷暖相宜的水端進去,擱在一個水泥砌的小臺子上,臺子下面有一道陰溝,可供出水。此外,門后還有一排衣鉤,專給掛衣服用,這便是全部了。男女用的都是這一間,倘若門關(guān)著,就須大聲問道:“有人嗎?”里面則回答:“有人?!比缡桥?,男的便止步折頭等待,相反也是。否則,里面就拔了插銷,閃在門背后,等人進去再關(guān)上門。天熱的時候,這里是頗擁擠的,為此引起的爭端也很經(jīng)常。而到了冬天,就寥落了。由于是一間朝北的屋子,且沒窗戶,終日沒有陽光,十分陰冷,又沒有任何御寒的裝置。沒有油漆的板門開了半扇,裸出被水沖洗得發(fā)白的水泥地。如不是還有他倆每日輪流地進去沖洗,留下一攤攤水跡,便更凄涼了。他總是先讓她洗,趁著一身熱汗,還不至于覺得很冷,可也不敢久留,很快就會覺出逼人的寒氣。等她的時候,為了保持身體的溫度,他還繼續(xù)練著,環(huán)繞練功房做著大跳,每跳到北邊一排窗下,似乎就聽到那洗澡房里潑水的聲響。眼前不免要現(xiàn)出,水從她光滑、豐碩的背脊上瀉下,分為兩泓,順著兩根決不勻稱的象腿似的腿,直流到底,洇進水泥地里的情景。有一日,因為她從頭至尾沒有挪動雙腳,待他端了水進去的時候,竟看見地上一攤水跡當中,有著一雙干干的腳印,是穿著海綿拖鞋的腳印。他凝視著腳印,漸漸從那雙腳印上延出了雙踝、小腿、膝蓋、大腿,一直向上,一整個人形都佇立在眼前似的。不知不覺,一盆水涼了。

過了一天,他便買了一只蘋果綠的塑料桶送給她,因他記起她曾經(jīng)抱怨臉盆太小,即使端兩盆也不夠洗的。一桶水可就多了,他想。大約是水多了,洗得很痛快,從此,濕地上再沒有留下干干的腳印兒,腳印兒被水淹了。

微燙的水,盛在桶里,桶不由得變了形狀,提起在手中,變成扁圓形的了。陽光照透了蘋果綠的桶壁,將水照成鮮嫩的顏色,冉冉地冒著淡綠的熱氣。水在她手下顫顫著,進了陰暗的小屋,隱在沒有油漆、半朽了的板門后面。屋里極暗,沒有窗,也沒有燈,只從門下漏進扁扁的一條光線。那桶水卻微明著,螢光似的,盈盈地綠著。水是燙手的,干燥挺硬的毛巾迅速地濕透了。她將飽滿著熱水的毛巾撩到肩上,水直流下胸前和背后,如千萬枚針刺在了皮膚上。她“嘶嘶”著,接連地撩著毛巾,朝身上潑水。水,漸漸地淺了,也暗了。這時,她開始穿衣服了。推開門,陽光刺痛了眼,猶如熱烈而粗暴的撫摸,她幸福極了??匆姾顾芾斓乃廊辉谧鲋婚g斷的大跳,一塊稀臟的護膝裹著漆黑的腿,不覺有點憐憫,便慷慨地將桶借他使用。第二天,她提著他還來的桶去接水,卻發(fā)現(xiàn)那桶用過之后沒有刷洗,桶底上有著一些淺灰色的殘水,桶壁周圍也布了一層淺灰色的顆粒。她正想張嘴罵人,卻又止住了,怔怔著。她斜著桶轉(zhuǎn)了一圈,看那淺灰色的水里有著一些微粒,不由揣摩著那是什么,可不會是他身體上的皮屑?她曉得皮膚不僅會沁出油汗,也會有顆粒狀的皮屑。并不是灰,也不是土,只是皮膚的微粒。她想到這些,不覺又嫌惡起來,壓上一股清水,潑了,再壓上半桶,才下手擦洗桶壁,那塑料的桶壁在手掌下,總有些粗糙似的,有一些再也洗不去的東西,摩挲著手心。她捧起每一捧清水,都看得見其中有些微屑,魚一般活躍地游著,無論房里是多么黑暗。這一天,洗過澡,她總有一種沒洗凈的感覺,背上有些刺癢,就經(jīng)常聳動著肩背,做出一些不甚雅觀的動作。同屋的女孩兒更有些嫌惡她,幾乎要以為她是長了虱子之類的東西,盡管她是天天洗澡,而她們一個星期才到澡堂去洗一次。

澡堂是那樣的澡堂,和男子的一樣,也是在一個大池子里,下餃子似的下進去,燙著。到了下午,那水便稠了似的混沌起來。由于劇團在這城里有著特殊的身份,每個星期六的早晨,在那些鄉(xiāng)里人進城之前,澡堂提前為劇團開放兩個小時,讓男女演員們進去洗澡。她們都自帶著臉盆,將水從池子里舀上來沖洗,等她們一個個沐浴完畢,披著濕淋淋的頭發(fā),紅潤著臉蛋,西施浣紗似的將盛了臟衣服的臉盆斜端在腰間,走出澡堂,門口已經(jīng)候滿了臉上巴著眼屎索索抖著的鄉(xiāng)里人,仰慕地看著她們,再也無從想象她們皇后般的幸福境遇。

冬日的下午,街上總走著一些被澡堂的熱氣蒸紅了臉膛的鄉(xiāng)里男人和女人。

蒸紅了臉膛的男人和女人,掮著挑子或挎著籃子,或拉著平車,滿足地、急匆匆地走在出城的道路上:一條通向輪船碼頭,一條則跨過分洪閘,直朝北而去。傍晚時分,太陽從分洪閘頂上,高高的泥塑的三面紅旗后面,漸漸下去,將早已褪了色的紅旗重新染紅,那便是閘下最喧騰的時刻,平車轆轆地滾過,間著自行車寥落的鈴響,女人自家納的鞋底,踩在蓋了薄灰的水泥地上,印上了整齊的抑或不很整齊的針腳兒,趕著日頭,一路下去,下到泥路上,腳印兒淹沒在飛揚的塵土里了。

那是干燥的季節(jié),一連三個月沒有下雨,大路上起了一寸厚的浮土,埋住了腳面,地里裂了口兒。塘里的水干了,井里的水渾了,壩下大河低了,裸出暗綠的苔蘚。落日是火紅火紅的,落下閘頂之后,卻隱在了極遠處的一叢綠樹后邊,變魔術(shù)似的。凡是綠樹叢處,便是一個村莊,看得到,走不到,猶如海市蜃樓,到了夜極深沉的靜謐時刻,卻傳來了悠長的狗吠。城里的狗不叫,成千上萬只貓則沸騰著。是這樣的時候,夜夜都叫出尖銳的聲音,似哭,似笑,似喘,似嘆,激蕩著一整座縣城,擾得人不能安眠。有那單身的光棍兒,便來不及起床,提起扁擔就掄,卻是掄也掄不開的,猶如出生就長在了一起。再細瞅,卻發(fā)現(xiàn)是兩條靜默的狗。貓兒早已跑散,繼續(xù)撕腸裂肝地叫。第二日早起,揉著布了血絲的眼睛,首先是咒貓兒,然后罵狗兒,繼而抬頭看天,并沒有下雨的意思,再咒天兒。最后,想起了前面中學校里外邊來的一對男女,竟穿了條紋布與爛花的褲子,雖是在屋里睡覺,并不見人,可究竟是褲子,怎能用條紋與爛花布制作,無論如何也是不對的。

他們辛勤地度過了一個嚴冬,迎來了干燥的春季。她的身體已經(jīng)豐碩到了無法再豐碩的地步,猶如早熟的果子,只是不勻稱。而他那身體猶如他的意志那樣堅定地凝固了,再不長一分。她長成了個大人似的,卻依然是孩子脾性,說喜就喜,說悲就悲,喜過即悲,悲過即喜,轉(zhuǎn)瞬萬變,卻自然得如同夏日的天,并不令人覺得無常和虛假。只是憨得可以。逗院里小孩兒玩笑,七逗八逗,逗出那樣一句話:“俺爸夜里咬俺媽嘴巴子?!眲e人聽見,心里竊喜,臉上卻做不聽見,岔了開去。唯有她喜得前仰后合,不知如何是好,非但自己毫不掩飾,也破壞了別人的回避。紛紛紅了臉,想要止住她,她則很懂地說:“這孩子什么也不懂?!比藗兘兴频脹]法子,只得說道:“真是個憨丫頭?!彼齾s又極不服氣:“其實我一點不憨,什么都了解的?!敝挥胁焕聿橇T了。隨著她日益長成個女人的形狀,那脾性則越發(fā)地顯出稚氣與顢頇。

她依然如小時那樣,請求他幫她開胯。這工作于他卻越來越為艱難,可他無法推卻。由于無法推卻,這要求便更加折磨了。她躺在他的面前,雙腿屈起在胸前,再慢慢向兩側(cè)分開,他再克制不了內(nèi)心的騷亂了。他喘著粗氣,因為極力抑制,幾乎要窒息,汗從頭上、臉上、肩上、背上、雙腿內(nèi)側(cè)傾瀉下來。在他孩子般的形體里,心靈似乎是一種補償,加快著速度成長,完全是成熟男人的心了。當他為她開胯的時候,他心里生出一股兇惡的念頭,他想要弄痛她,便下了狠勁。她不由尖叫了起來,那尖叫如同汽笛長嘯,把他嚇了一跳,手軟了,松開她的膝頭。她并攏了雙膝,用胳膊抱在胸前,繼續(xù)叫著,隨后便罵,罵出一串男人才能罵的粗話,比如:“我操你。”她完全不懂那真實的含義,只當是有力的襲擊,很解氣的,卻不料反而啟發(fā)了他的想象,使他越發(fā)焦躁,便也回罵了同樣的粗話,這卻有著確切的實用的含義。她同樣地不懂這含義,依然賴在地上不起,抱著雙膝,還不是老實地抱著,時而伸直一條,只抱一個膝頭,時而伸直另一條,只抱另一個膝頭。當她伸屈腿的時候,飽滿的腹部與胸部,便十分結(jié)實地波動一遍。見他回罵,她越發(fā)激怒,越發(fā)罵出一串不堪入耳且又邏輯不通的粗話,比如:“我操你姐夫!”他更加激動起來,用加倍粗野卻含義真切的話反擊。她不再讓他說話,一迭聲地罵,聲音又尖又高,企圖壓住他的罵聲。他的罵聲低沉而有力,具有一種緩慢的穿透力。當她自以為勝利停下來休息的時候,他的聲音卻雄渾地回蕩著。這才發(fā)覺,他的咒罵一直沒有停息,與她并行,猶如樂隊里的大提琴似的,雖少有旋律,那音響卻永遠不滅。她來不及換氣,接連大罵,試圖壓倒他,他毫不退讓,沉著地伴隨她的聒噪,直到她聲嘶力竭,躺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哭泣起來,他才住口,陰沉沉地注視著她。

她渾身已經(jīng)滾得漆黑,兩只漆黑的手無所顧忌地揉著眼睛,染黑了淚水,臉上流滿了骯臟的眼淚。他忽有些心酸,便提了她的桶,盛滿了冷暖相宜的水,叫她洗澡。她不聽,依然哭著。由于有了安慰,哭得更加傷心,那傷心也更加真實。他只得近前去拉她。她的身體雖是沉重,況且又硬往下墜著,可他卻是力大無窮,十分輕易地拽起她來,將她推進洗澡房。聽到里面插銷聲響,繼而傳出夾了嗚咽的潑水聲,他的心忽而充滿了柔情,溫存起來。

水潑在身上,那泥汗剝皮似的褪了下去,她覺著了輕松。眼淚早已干了,只是仍不屈地抽泣,示威似的。而心里卻奇怪地充斥了一股溫暖,那溫暖漸漸地注滿了全身,如同被人很親愛地撫摸。她幾乎覺到了快樂,卻仍不愿停止抽泣,那抽泣也像是一種安慰了。

從此,他們不再說話,成了仇人。

雖不說話,練功卻還是練的,只是不說話了。他練他的,她練她的,自己練自己的,他不幫她開胯,她也不幫他扳腿,各自獨立練著。兩人都嚴肅著面孔,過分地認真著,像是進行著一場很重要很莊嚴的活動。練功房沒了他們往日的說話聲和笑聲,那說笑聲在空曠的練功房里,原本是會有些微回聲似的反響。如今,只剩了腳掌落地的“嘭嘭”聲,回聲是“空空”的寂寥,更顯得單調(diào)了。與這寂靜的氣氛相反,心里是熱鬧而緊張的。她心里仍在激烈地與他爭吵,用一千一萬個她了解與不了解的骯臟字眼罵他。罵過之后,卻覺得自己是受了欺侮的,可憐而無助,便十二分地自愛起來。每一舉手與每一投足,都是用著既委屈又自尊的態(tài)度做著,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作態(tài),卻只茫茫地感到練功有了新的目的似的,更富有意義了。那不僅是自娛,不僅是為了長進,似乎還格外地有了一份表演的意味。于是,她練功更比平日刻苦,對自己極為苛求,聽任自己的身體由于失敗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痛得幾乎要叫出聲,她卻忍著,掙扎爬起,再做第二次絕無成功希望的嘗試。似乎是為了要使什么人大受感動,而實際上,自己卻早已將自己感動得幾乎要下淚。這同時,他更是折磨自己,將自己的身體一無必要地彎曲成不可思議的形狀。他彎下腰,頭達到了兩腳之間,還不為止,便從兩腳間伸出來,昂起來,平視著世界。那身體的路線令人困惑不已,哪是上,哪是下,一時有些迷亂。而他的眼睛經(jīng)過了一個完整的三百六十度的歷程,卻更為鎮(zhèn)靜地看著這世界。歷經(jīng)了兩次倒置之后,似乎變了一個狀態(tài)。他以這樣的姿勢,可以靜靜地持續(xù)二十分鐘。他好像是在恨著自己的身體,有意要懲罰它似的。那身體似乎是在他靈魂以外的,與他靈魂作著對,由他靈魂作著裁決。而他的懲罰由于太過,不免帶了一點矯揉的成分。他們各自為了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情,艱苦卓絕著。迎來了入春以來第一場雨。

雨是這樣下起來的。

序幕是一個酷熱的七月般的天氣,來不及地扒下兩件毛衣,卻連襯衣都穿不住了。院子里開始出現(xiàn)飄逸的裙子,卻還沒有走出院門的勇氣,只在劇團內(nèi)部遺憾地招搖著。然后,天卻陡然陰了,陰了整整一天,豆大的雨點掉了下來,時光倒流般地涼了。眨眼間,鮮艷的裙裾沒了,晾了滿院的衣服棉被收了,露出了濕淋淋的水泥地。一處高,一處低,低處汪著水,雨點下在水洼上,敲出一圈一圈水波。這時,已到了黃昏,雨里的黃昏,有些暖暖的凄涼,或者是涼涼的溫暖。雨從練功房的屋頂上,順著瓦楞,彎彎曲曲,磕磕絆絆地走下屋檐,轉(zhuǎn)眼,屋檐上就掛了一張水簾。

家家屋檐上掛了一張水簾,人們半掩著門,倚著那半邊門框,隔著水簾,拉著家常,內(nèi)容不外乎是今春的旱和今春的雨。也說話也吃飯,飯盛在大瓷碗里,托在左手上,右手操著一雙彎曲了的白木筷。木筷挑著大米的稀飯,由于放了堿,稀飯呈紅褐色,分外地香甜,碗邊有一些腌豆子和咸菜,散發(fā)出霉爛的氣味,那氣味聞久了,竟有些鮮美起來。雨,落在碎石地上,竟是那樣地響亮,蓋住了一切聲響,須大著嗓門說話,才能交談。誰家的門緊鎖著,主人還沒回來,門口的衣服沒人收,讓雨淋得透濕,是一條爛花布的褲子。那爛花由于濕了,便格外地鮮艷起來。

天又涼了,須穿毛衣,沒有毛衣的鄉(xiāng)里人,便穿棉襖,棉襖幾乎一律是黑色的。雨后的街上,竟有些蕭瑟起來。碎石的地面被雨水徹底地洗刷了,黑是黑,白是白,鮮明得好比墨筆描寫過的。河里的水漲高了,淹過了布著青苔的河岸,清澄極了。閘下的水泥道也白了,水泥道下的泥路卻黑了,那一叢這一叢的樹蔭則是蔥綠蔥綠,那是村莊。哪個村莊里,大雨時死了一個小孩,是下湖割豬菜,蹚大溝時滑了腳。故事傳過幾里地,被風吹散似的沒了。城里人依然夸這雨好,下得及時,滋潤了天氣,人舒服。鄉(xiāng)里人也夸,地里的小麥都綠了。

他們依然不說話,仇人似的。旁人都看出來了,覺得蹊蹺。蹊蹺了一陣便習慣了,不再見怪。等到習慣了一陣,卻又有點奇怪,因為那敵對的時期終究有些漫長了,其中像有著什么不尋常的緣故,自然不能由他們?nèi)我獾爻鹑讼氯ァ査?,她不說;問他,他也不說。再問她,由于他們鄭重的態(tài)度,她不覺也覺著嚴重起來,態(tài)度生硬而又固執(zhí)。這態(tài)度使他們更為重視,以為即將打開她的心扉,更努力地探問。不覺勾起了她的委屈,那委屈因他們的嚴肅態(tài)度而夸張擴大,她便哭了。這一哭,加強了人們的信心,加緊地盤根索底。她則搖頭哭道:“我不說,我沒有可說的。”這確實是實話,可聽起來意味卻極其深長。再問下去,她便再沒說話,只是一徑地哭,且還哭得傷心。那傷心少半是因為委屈,多半則是由于惶惑和難堪,因她知道確實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什么事情都不曾發(fā)生,情形卻弄得這樣嚴重,她以為自己是有責任的,因此,還有一點害怕。有了她這個態(tài)度,大家至少也滿意了一半,再去問他,便也有了理由。他被逼不過,只得罵人了。他咬緊牙關(guān),惡狠狠地罵著,罵些什么,為什么要罵,自己卻不明白,覺得荒唐,則又收不住口。大家一徑朝他嚷著,勒令他住口,勒令他向她賠禮,究竟賠什么禮,心中都有了數(shù)似的。只有他倆不明白,而其實真正明白的也只有他倆??伤麄z并不以為自己是明白的,他們只當自己是什么都不明白,大大受了委屈,受了捉弄。被大家擁著,由舞蹈隊長捉住他們一人一只手,使勁往一起湊,湊攏了好握手言和。他們掙扎著,掙扎得很兇,多少人合力才按住了他們。她哭著,他罵著,因為掙扎不動,氣得要命,惱得要命。手終于觸到了手,他們還掙著躲閃,而那躲閃卻有點做作起來。他們互相觸到了手,心里忽然地都有些感動似的,掙扎明顯地軟弱了。兩只手終于被隊長強行握到了一起,手心貼著手心。他再沒像現(xiàn)在這樣感覺到她的肉體了,她也再沒像現(xiàn)在這樣感覺到他的肉體了。手的相握只是觸電似的極短促的一瞬,在大家的哄笑中,兩人驟然甩開手逃脫了??蛇@一瞬卻如此漫長,漫長得足夠他們體驗和學習一生。似乎就在這閃電般急促的一觸里,他意識到了這是個女人的手,她則意識到了這是個男人的手。他們逃脫開去,再次見面都覺著了害羞,不敢抬頭對視,更不敢說話了。

因此,他們依然是不說話。不過,這時候的不說話,是得到大伙的認可了,便不再多作計較,由他們?nèi)チ?。練功是照常的練,練得依然艱苦。她拼命地摔打自己,肉體的疼痛給了她一種奇妙的快感,幾乎為了這疼痛而陶醉。越是疼痛,越是憐惜自己,也越是不屈不撓。他則是盡力地扭曲自己的身體,將身體彎成什么也不像的形狀,這才鎮(zhèn)定下來,對自己的嚴酷使他驕傲。而當他們之中任何一人走開,單獨留下任何一人的時候,那種自我折磨的決心和信心便會消散,渾身的興奮與緊張一下子松弛了。他們這樣于自己上著酷刑,原本是為了顯示,可惜的是,他們的思想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分不出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注意去觀賞對方忘我的表現(xiàn)。他們是白白地辛苦了。他們是為了自己才需要著對方。有了對方在,那艱苦與忍耐才會有快感,有意義。說到究竟,他們還是在向自己顯示,向自己表現(xiàn),要使自己信服和感動。

可是,年輕而淺薄的他們,自然不會意識到這些,他們只是單純地樂意練功,練功的時候必須是兩個人同在。由于莫名地需要對方在場,他們便建立了默契,如是單獨一個人,決不會來練功,只要有一個人先到了場,另一個便不召即來,然后,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輕易地擅自離開。

三場雨下來,天是一日一日地熱了,夏天到了。蟬是從天不明就開始長歌,一直到天黑。烈日曬透了練功房薄薄的瓦頂,熱氣包圍了,從敞開的門窗里涌進。他們的汗水每日都把地板洗刷了一遍,地板漸漸褪了紅漆,露出蒼白的原色。汗水從每一個毛孔洶涌地流出,令人覺著快意,濕透的練功服緊緊地貼住了她的身體,每一條最細小的曲線都沒放過。她幾乎是赤身裸體,盡管沒有半點暴露,可每一點暗示都是再明確不過的了。那暗示比顯露更能激起人的思想和欲念。她的身體是極不勻稱的,每一部分都如漫畫家有意的夸張和變形一樣,過分地凸出,或過分地凹進??淳昧耍倏茨切﹦蚍Q標準的身體,竟會覺著過于平淡和含糊了。而他渾身上下只有一條田徑褲頭,還有左腿上一只破爛不堪的護膝。嶙峋的骨頭幾乎要突破白而粗糙的皮膚,隨著他的動作,骨頭在皮膚上活動。肋骨是清晰可見,整整齊齊的兩排,皮膚似乎已經(jīng)消失,那肋骨是如鋼鐵一般堅硬,擋住了汗水。汗水是一梯一梯往下流淌或被滯住,汗水在他身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影子。而她卻絲絨一般地光亮細膩,汗在她身上是那樣一并地直瀉而下。兩個水淋淋的人兒,直到此時才分出了注意力,看見了對方。在這之前,他們從沒有看見過對方,只看見、欣賞,并且憐惜自己。如今他們忽然在喘息的機會里,看到了對方。兩人幾乎是赤裸裸地映進了對方的眼簾,又好似從對方身體濕漉漉的反照里看出了自己赤裸裸的映象。他們有些含羞,不覺回避了目光。喘息還沒有停止,天是太熱了,蟬則是太聒噪了。

正午的時分,只有蟬在叫,一街的門洞開著,里面卻寂靜無聲。那午時的睡眠,連鼾聲都沒了,只有一絲不知不覺的口涎,晶亮地拖在枕畔,似還冒著熱氣。百貨大樓闊大的店堂里是格外的空寂,蒼蠅嗡嗡地飛,劃著圓圈。營業(yè)員趴在柜臺上沉睡,玻璃冰著臉頰,臉頰暖熱濕漉了玻璃。偶有不合時宜的人,踟躕在寂靜的店堂,腳步搓著水磨石地,無聲地滑行。碼頭沒有船到,河水在烈日下刺眼地反光,一絲不掛的小孩沿著河岸走遠,試探地伸腳下水,水是熱得滾開了似的。停了幾掛拉水的平車,翹起的車板下,睡著水客。

她想做一個“倒踢紫金冠”,終沒有做成,重重地摔下來,地板像是迎了上去似的,重重地拍在她的身下。她接觸到溫熱的地板,忽然地軟弱了。她翻過身來,伸開胳膊,躺在地上,眼睛看著練功房三角形的屋頂,那一根粗大的木梁正對著她的身體,像要壓下來似的。幽暗的屋頂像是深遠廣闊的庇護,心里空明而豁朗。順著黑暗的椽子往下移動,不料卻叫陽光刺痛了眼睛,那檐下的日光是分外的明亮,反叫人心情黯淡了,萬念俱灰似的。她靜靜地躺在地板上,時間從她身邊流過,又在她身邊停滯,院里那棵極高極老的槐樹,將樹葉淡淡的影子投在窗戶邊上,她幾乎看得見那只長鳴的蟬的影子,看得見它的翅膀在一張一合。這時候,在她的頭頂,立了兩根鋼筋似峭拔的腿骨。腿骨是那樣的凸出挺拔,肌肉迅速地收縮到背面,隱藏了起來。她將頭朝后仰著,抬著眼睛望著那腿,腿上有一些粗壯而疏落的汗毛,漆黑的,從雪白的皮膚里生出。她默默地凝視著,覺得滑稽。那腿骨卻向她傾斜下來,他蹲在了她的前面,看著她的眼睛,忽然問道:

“要我?guī)湍闫饋???/p>

“不要!”

她想嚷,不料聲音是喑啞的,嚷不起來。她猛一用勁,抬起上身,他早已將手挾住她的腋下,沒等她坐好身子,已經(jīng)將她推了站起。她站不穩(wěn),他的手卻像鉗子般挾住了她的腋窩,迫使她站穩(wěn)了腳。他的兩只手,握住了她的腋,滾燙滾燙,身體其他部分反倒陰涼了。這兩處的熱力遠遠超過了一切,她不覺著熱了,汗只是歌唱般暢快地流淌。等她站穩(wěn),他的手便放開了她的腋下,垂了下去,垂在膝蓋兩側(cè)。她腋窩里的汗,沾濕了他的手掌和虎口,而那腋窩里的暖熱,整個兒地裹住了他的兩只手。這會兒,他垂下的雙手覺得是那么寂寥和冷清。他不由自主地伸張了幾下,妄圖抓住什么,卻什么也沒抓住。她站穩(wěn)了,徑直走向扶把,一下一下地踢腿。腳尖劃著空洞的半圓形,陽光耀眼地掛在腳尖,在空中甩出去半個光圈。她過分凸出,凸出得已經(jīng)變形了的臀部活動出丑陋的形狀,他十分十分地想在上面踢上一腳。她覺出他的注視,心里則是十分的快意。他的目光滾熱地撫摸著她粗壯的腿,那腿早已失了優(yōu)美的線條,卻是一派天真地丑陋著。她無休止地踢腿,韌帶一張一弛,又輕松又快樂,不由要回過臉去瞅他。不料他早已走了開去,去進行自己的功課。她頓時泄了氣,腿仍是一下一下地踢著,卻失了方才的精神。他正劈腿,左右劈成一條直線,身子卻慢慢地伏在地上,胳膊與腿平行地伸直,貼在地面,手卻握住了蹺起的腳尖。他感覺到她目光的襲擊,擊在他最虛弱最敏感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一哆嗦,收縮起四肢,蜷成了一團,她的目光早已收回。他心灰意懶地蜷在地上,蜷了一會兒,站起身體,重新抖擻起來。他走到她的身邊,站住了,努力掙扎了一會兒,不由憋紅了臉,喃喃地開口了:

“你究竟對我有什么意見?”

她沒提防他會說話,更沒提防說出這種認真的話來,不由也窘了,腳尖慢慢低落,臉也漲紅了,回答說:“沒什么意見?!边€好笑地笑了一聲。

“我們不要這樣了?!彼f,又補充了一句,“還是應(yīng)該互相幫助?!?/p>

“我無所謂?!彼f,心里卻怦怦地跳著,覺得事情有點不平常了。

就這樣,從此,他們又說話了。可是,說話的境界似乎還沒有不說話的美妙。一旦說話,那緊張便消除了,隨之,那一種興奮,那一種莫名其妙的等待事情發(fā)展的激動與好奇,那一種須以默契來交流的神秘的意識,也消失殆盡了。然而,彼此終究是輕松了,要承受那一種緊張畢竟是太吃力,也太危險了。究竟是什么樣的危險,誰都不明白,然而那一種冒險的心情,卻是誰也都有的。

他們重又正常地交往了,可卻再恢復(fù)不了以往那一種明澈的心情,都懷了鬼胎似的,有點躲閃,也不再互相幫著練功了。他們只說話。話說得簡短而生硬。他要通知她食堂已經(jīng)開飯,晚了便買不到好菜,明明是好心的意思,出口卻變成警告一般:“開飯了?。 彼齽t惡聲答道:“誰不知道!”她用完了洗澡房讓他來洗,口氣卻如最后通牒:“我可是洗好了??!”他答應(yīng)得也很不耐煩:“誰不知道你洗好了!”他們好像不會用別的口氣說話了,至于先前,他們是怎樣和顏悅色而又自然而然地說話,是誰也記不起來了。這樣地惡言惡語,卻并不吵鬧起來。他們誰也不愿吵了,再不愿像個仇敵似的不說話。好不容易才打破了那尷尬的局面,他們是都懂得珍惜的。可是,那尷尬局面的轉(zhuǎn)變,又使兩人心里都有點遺憾似的。他們本以為事情會有什么不尋常的發(fā)展,都在顫顫地、怯怯地,等待著。而如今卻一切正常了,不會有什么不尋常的事發(fā)生了,或者說,不尋常的事情發(fā)展了一點點就截止了,兩人的期待都落了空似的,互相都有些奇怪的怨恨。因此他們生硬的口氣不盡是做作,而是有一些真實的原因的。她常常會莫名其妙地給他白眼,她的眼白因為黝黑皮膚的襯托,格外地醒目,效果也特別地顯著。他的臉色則是常常陰郁,布滿了烏云似的,由于他蒼白的皮色,這陰郁也格外地黑沉,有時竟叫她有些害怕,不敢太對他撒性了。

不過,他們畢竟是說話了,自從他們彼此開始說話的那天起,兩人的練功卻都有些松懈,這樣地折磨自己失去了意義,他們將改換一種交流和交戰(zhàn)的方式,卻又找不到新的方式,雙方都有些迷茫。在有一段日子里,兩人卻像是失了生活目標似的,有點無精打采。天又是特別地熱。正午的太陽底下,有人在街上的石子路上,攤熟了一個雞蛋。圍了有上百個人參觀,頭上冒著油汗,驚訝得忘了熱,只有小孩為了滿頭化了膿的癤子,死命地號。到了夜晚,太陽落了,吸飽了熱氣的地面喘不過氣來,將那熱氣一團一團吐了出來,蒸著滿街的涼床涼席子。外面和屋里其實是一樣地熱,熱得連蚊子也沒有了。一連幾日地喘不過氣來,后來,天陰了,飄來了雨云,下雨點子了,如能撤退的軍隊,涼床子涼席子唰地不見了,進屋了,大人孩子轉(zhuǎn)眼間睡熟了,如同死過去似的。到了夜半,卻又熱醒,枕上身下是一攤汗水,浸著身子,撐開腫著的眼皮,只見窗外又是一輪明月,碧晴的天上,云影兒也沒一絲。

城外的莊稼卻長得特別喜人,黃豆綠油油的,出嫩莢子了。鄉(xiāng)里老頭熱得狗似的伸出舌頭喘,卻還說:“該熱的時候使勁熱,該冷的時候使勁冷,才是正經(jīng)的天氣?!惫弦查L得好,小小的籽籽瓜,三分錢就可買一個,薄削的皮,鮮紅的瓤,烏黑的籽,走街串巷地叫賣。一早就熱得出油,喊了個賣瓜的進院,大伙兒湊了他的筐子吃,吃得肚脹,再讓會計銷賬,直接往防暑降溫費上銷。賣瓜的消消停停,坐在伙房邊的背陰的走道里,竟也有了幾絲穿堂風,一得意,就開了講,講瓜田里的故事。有守瓜田卻捉到男女奸情的,還有大姊妹收瓜貪吃尿了褲子的,種種丑聞惡事。有人去報告了團領(lǐng)導,險些扣發(fā)了他的瓜錢。他還是便宜,沒受煎熬就賣出了一挑瓜,算完了一日的營生。挑著空挑子悠悠地出城。那一路,每隔二里地就有一口甜水井,又冰又涼,喝了好消暑。賣瓜的心想,憑啥,街上人就得受這個罪,熱熱的天,擠住在一堆兒,連個歇涼的樹蔭地也沒有,不憑日頭的高低,靠住鐘點地做活兒。不過,那城里的姊妹真好,白生生的皮兒,嫩生生的肉兒。那是城里男人的福分。

街上的人可憐的是鄉(xiāng)里人,毒辣辣的日頭底下,連個躲處也沒有,胳膊腿燎起了水泡,一層層地脫皮。衣服也褪了色,從不見身上有一點鮮亮的顏色,活個什么趣啊!就是那瓜好。不解的是縣中學里那對夫婦,大熱的天,卻也緊閉著門,黑夜尚可想象,大白天的卻又何必,難不成是青天白日的也耐不住了,這可是何等的燥熱?。“桌锖诶锏模瑓s又不見半個崽子下地,女人的肚子姑娘似的扁扁平平,姑娘似的細腰窄腚,姑娘似的細皮嫩肉。

出了三伏,立了秋,還有十八天的賽火呢!

出了賽火的十八天,劇團派人去南邊靠大海的大地方的大劇團學節(jié)目。去的都是主演和主力,輪不著他們。他們依然是每日地練功,依然練得不得法。她長高長大了一輪,不長的他看起來就像是縮小了一輪。她覺得自己長得太高大了,身體簡直成了累贅。洗澡時,望著自己那對豐碩得奇異的乳房,不由得詫異卻又發(fā)愁,她不明白它們怎么長成了這樣,不明白它們究竟還將怎么下去。她甚至以為是得了什么奇怪的毛病。想到此,頭皮都發(fā)緊,害怕得想哭。她打量著自己碩大的每一個部分,連自己都有些懼怕。她想她是太大了,而她又無法使自己縮小。處在苗條秀氣的女伴中間,她碩大得不禁自卑自賤起來。加上她沒頭沒腦沒有分寸的言辭,伶俐的女伴叫她作大憨子。幸而她不是個肯用腦子的人,這一點懼怕與自卑的心情,絲毫傷害不了她的健康。她精力旺盛,胃口很大。夜里,睡進被窩,兩條胳膊摟抱著自己,心里對自己是十分的寵愛。然后,便像個嬰兒一樣香甜、沒有一點兒心事地睡著了。睡夢中會咂嘴,咂出很受嬌寵的聲音。對他來說,累贅的是他心靈的成熟。他的心似乎是熟透了,充滿了那么多無恥的欲念,那欲念卑鄙得叫他膽戰(zhàn)心驚。他不知道這些欲念來自他身體的哪一部分,如果知道的話,他一定會毅然將那一部分毀滅。后來,有一個夜里,他在不該醒的時候醒來時,忽然明白了那罪惡的來源,他自以為那全是罪惡??墒沁@時候,他忽然發(fā)現(xiàn)要毀滅那個部位是如此的不可能。并且,那些欲念也因這個部位的寶貴而為他珍愛起來。他不明白這出于什么樣的理由。

這時候,外出學習的人回來了,穿著樣式別致的衣服,提了更新?lián)Q代的旅行包,走下了輪船,踩上顫巍巍的跳板,一步一步走上了岸。他們兩人也去接了,她總是擠不上前去,連一件行李也搶不到手,卻也一樣地激動,一樣地熱烈?;蜷_路般地走在前邊,或壓陣似的走在后邊,嘰里呱啦地說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誰也不回答,誰也沒聽見??墒牵鐩]了她和她的聒噪,這迎接的場面便要冷清許多了。沉默的他卻走在了中心,由那位跳洪常青或方排長的主演搭了肩膀,一起走著。并不起眼的他,卻是這位主演的好朋友,軍師一般的地位。從碼頭回團的路上,那主演告訴他:

“有你的角色演了?!?/p>

那角色是雙人舞《艱苦歲月》里的小紅軍,再找不出像他那樣矮小而又武藝精湛的演員了。在別的很多劇團里,這角色都是由女演員演的。這角色就像為他而設(shè)計的,幾乎不用研究討論,就定了下來。這本就是屬于他的角色。一切都順利極了,只有一件困難,便是那舞蹈里有不少托舉,更有很長的一段,老紅軍須背負著小紅軍行走,且還要走出健美的舞步,做出剛勁的動作。這時候,方顯出他的不利。看上去瘦小的他,卻有著令人吃驚的體重?!袄霞t軍”背不動他,一上肩便彎了腰,再不可能走出舞蹈的步伐。并且,他們雙方都沒經(jīng)受過托舉的訓練,不會借助巧力而使身體輕便,他只會死死地攀伏在人背上,一心的惶惑與抱歉終是無用。當他又一次重重地從人背上跳下來的時候,那人再止不住怨言了:

“你是太重了。”

他紅了臉,轉(zhuǎn)而反擊道:“你是太熊了!”

那人面有慍色,眼看一場沖突就要起來,大主演便出場解圍道:“讓我來試試。”于是負了他在背上走了一遭,走是走了下來,卻是喘個不休。接著,旁邊的人也紛紛上前嘗試,將他在背上背來背去,走來走去,嘻嘻地笑著。他終于捺不住了,掙著跳下地,把身下的人推了一個趔趄,人們這才收斂了。

這天晚上,他沒有吃飯,留在練功房里練彈跳。他知道那最初的縱跳是很關(guān)鍵的,一旦能輕松地上了肩,后邊的路程便好走了。如果在上肩時就耗盡了力氣,且又調(diào)整不好呼吸與步子,就麻煩了。除此以外,他希望自己能輕松一點。不過一會兒她也來練了,像是幫助消食,每頓飯后,她都要練功。這樣她才有理由多吃。她是極愛吃的,吃得極多。今天,她新?lián)Q了一套肉色的練功服,是這回出去學習的人買回來統(tǒng)一發(fā)下的。是那些大劇團里正規(guī)的練功服,領(lǐng)口開得極低,尤其是背后,幾乎裸到了腰際。褲頭是平腳的,繃得過緊,深深地勒進大腿根部。

他忽然很和藹地向她請求,幫助他排練這托舉的一段。由于他久已陌生的溫和口吻,更由于她從下午起就憋在心里的那一段愚蠢的逞強心情,她欣然答應(yīng)了。他先向她交代了動作,不料她站在一邊早已將動作記熟,竟做得一絲不差。他便跑去問電工索來錄音機和磁帶,快轉(zhuǎn)到那個地方,開始了音樂。他上了她的背,她竟不覺得吃力,由于激越的音樂的伴奏,還很快活。他在她背上動作,很感踏實,他沒想到她的肩背是那樣的寬厚而有力量。他們極順利地走完了一遍,她只微微地有一些正常的喘息。沒等他開口,她便躍躍地說道:“再來一遍?!边@回,他們是從頭來起,她將老紅軍的動作全學了下來,做得倒并不難看,尚有激情,到了托舉的時候,十分自然地上了肩。她的胳膊又結(jié)實又有力。由于她承受得輕松,使他也有了自信,動作大膽了,反倒靈巧了,減輕了她的負擔。他們漸漸熟練起來,竟比他原有的搭檔更為默契。五遍六遍下來,他們可以一無負擔地、輕松自如地去做所有的動作。他們忘記了技巧上的困難,忘記了托舉前須作的思想準備。那每一舉手,每一投足,猶如他們的本性一樣自然,音樂又是那樣的激動人心,重復(fù)使它更親切更悅耳。她忘了那角色是一個老紅軍,只以為就是她自己。他也忘了那角色是一個小紅軍,也以為就是他自己。每一個動作都是他們自己的動作,出自他們的心愿和本能。他們忘情地舞著,大鏡子里閃過他們的身影,他們的身影迅速地從這一面鏡子閃到那一面鏡子,他們的身影包圍了他們自己,他們竟覺得他們是很美的了。再沒有比舞蹈里的自我感覺更為良好的了,況且,還有著音樂。

當他再一次伏到她背上的時候,嗅到了濃重的汗味兒。他的胸脯感覺到了她厚實的背脊,那背脊裸在低低的后領(lǐng)外面,暖烘烘,濕漉漉。他同樣暖熱而汗?jié)竦男馗c她背脊滯澀的摩擦,發(fā)出聲響,輕微地牽扯得疼痛。他的膝頭覺出了她努力活動的腰,他的手覺出了她渾圓結(jié)實的肩頭和粗壯的脖子,那脖頸由于氣喘,一緊一松。沿著汗?jié)竦念^發(fā),他的鼻子覺出了她腦后盤起的發(fā)辮的觸碰,帶著一股濃郁的油汗氣息,上面有一枚冰涼的夾子,戳痛了他的臉頰。他全身的感覺都蘇醒了過來,從舞蹈的技巧中解脫了出來,于是重新地緊張起來。與方才那抑制了全身心的緊張相反,這會兒,所有的感官和知覺全都緊張地調(diào)動起來,活躍起來,努力地工作著。舞蹈已成了機械性的動作,分不去他絲毫的注意了,他伏在一個火熱的身體上面,一個火熱的身體在他身下精力旺盛地活動著,哪怕是一絲細微的喘息都傳達到他最細微的知覺里,將他的熱望點燃,光和火一樣噴發(fā)出來。

這光與熱傳達給了她,她什么也感覺不到,只覺得背上負了一個炭盆似的燎烤,燎烤得按捺不住。可一旦等他下去,燎烤消失,背上又一陣空虛,說不盡地期待,期待他重新伏上背來。一旦上來了,則連心肺都燃燒了起來,幾乎想睡倒在地上打個滾,撲滅周身的火焰??墒且魳泛臀璧覆辉仕傻?。她像是被一個巨大而又無形的意志支配著,操縱著,一遍一遍動作著,將他負上身,又將他拋下地,她忽然輕松起來,不再氣喘,呼吸均勻了,正和著動作的節(jié)拍。軀殼自己在動作,兩具軀殼的動作是那樣的契合。他每次跳上肩背都那樣輕松自如而又穩(wěn)當,不會有半點閃失,似乎這才是他應(yīng)有的所在,而在地上的跳躍全成了焦灼的等待。當他伏上背時,她才覺心安,沉重的負荷卻使她有一種壓迫的快感。他們所有的動作都像是連接在了一起,如膠似漆,難舍難分,息息相通,絲絲入扣。他在她背上滾翻上下,她的背給了他親愛的摩擦,緩解著他皮膚與心靈的饑渴。他一整個體重的滾揉翻騰,對她則猶如愛撫。她分明是被他弄痛了,壓得幾乎直不起腰,腿在打顫,可那舞蹈卻一步?jīng)]有中斷。音樂是一遍又一遍,無盡地重復(fù),一遍比一遍激越,叫人不得休息。夜已經(jīng)深了,有人在對著練功房怒吼,罵他們吵了睡眠,還有人用力地開窗,又用力地關(guān)窗。這一切,他們都聽不見了,音樂籠罩了整個世界,一個激越的不可自制的世界。

最后,終于有人扳動了電閘,燈一下子滅了,音樂戛然止住,一片漆黑。院里所有的燈都滅了,連月亮都沒有,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如同墮入了深淵。他已伏在她的背上,動作與音樂一起止住,凝固了似的不動了。足有半分鐘,他從她背上落了下來,掉在了地板上。兩人沒顧上說一句話,惶惶地逃跑了。奇怪的是,在那樣漆黑的夜晚中,竟沒有碰撞,也沒有跌跤,就那么一溜煙似的逃竄了。

后來,《艱苦歲月》中的小紅軍,還是由一名女演員取代了。他是如同鉛塊一樣沉重,而且日益地沉重,日益地笨拙,誰也負不起他了,而他竟失去了先前那一點輕巧,在誰的背上也無法放松自如,這緊張與笨拙更加重了身體的分量。他再找不到那噩夢一樣迷亂的夜晚,在她肩背上的感覺。他與誰都建立不了息息相關(guān)的默契了,除了她。可她見了他,卻有點躲閃,他也同樣,害怕見到她。他們甚至不敢在一起練功了。有她在,他便不去;有他在,她也不去。漸漸地,他們又有了新的默契,不在一處相遇的默契。可是他是那樣刻骨地想念她,她雖不像他那樣明確地想念,卻是心躁。她變得十分易怒,不明來由地就與人吵架,吵到最后,即使是她占了上風也免不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哭號。院子里是那么小小的一方,她放肆的哭鬧聲幾乎注入了每一個角落。他遠遠地躲在屋里,聽著那哭聲,充滿了心碎然而快樂的感覺。

大熱過后的秋天,是格外的天高氣爽,陽光是透明的,空氣如水洗過一般,白楊樹很高的樹梢上,挑著一縷陽光,即使鄉(xiāng)里人的面色也顯得白皙了。這一個秋天,街上很流行鐵灰的褂子,西服領(lǐng),微微地掐腰。要有人穿著這樣的褂子從街上走過,一街的人都會停住腳嫉羨地望。第一個穿這褂子的,是縣中學那外方來的女人,她很招搖地從街上走過,提著菜籃,向沫河口來的“貓子”買螃蟹。此地將船民叫作“貓子”,起心底里可憐他們,沒個安生的家,常年漂流在水上,沒個根似的。螃蟹張牙舞爪地到了她籃里,吱吱地吐著氣泡,扒著籃子的竹壁向外爬。她竟不怕,一只一只捉了回去。到了晌午,街上就傳遍了,縣中學那對男女,竟吃那樣的東西。說這話時,“貓子”已經(jīng)回了船上,一櫓一櫓地去遠了。他想著這些人吵吵嚷嚷的真可笑,幾輩子地待在一地,生了根似的,什么世面也見不著了。他望望蹲在船頭奶孩子的女人,女人很安心地看著船下的綠水,一波一波地蕩著,撩著衣襟,騰出一只食指,在孩子臉頰上劃著。岸邊是整齊的大柳樹,柳絲兒低垂,一排幾十里,“貓子”心里很寬暢。

這個秋天,她滿十七歲,他則是二十一歲了,依然是互相地躲閃和逃避。那一個夜晚,時時纏繞在他們心上,想甩也甩不脫。他們想做出忘記或不在意的樣子,為了可以坦蕩地重新在一起相處??墒侵恍瓒潭痰囊黄常阍僖惭鹧b不下去,匆匆地縮回頭去,還是不敢見面。然而,雖是不見面,彼此卻被對方全部占據(jù)了。他的想象自由而大膽,那一夜的情景在心里已經(jīng)溫習了成千上萬遍,溫故而知新,這情景忽然間有了極多的含義,叫他自己都吃驚了。她是不懂想象的,她從來不懂得怎么使用頭腦和思想,那一夜晚的感覺倒是常常在溫習她的身體,使她身體生出了無窮的渴望。她不知道那渴望是何物,只覺得身體遭了冷遇,周圍是一片沙漠般地寂寥,從里向外都空洞了。莫名的渴念折磨了她,她無法排遣,只是加倍地吃,吃的時候似可解淡許多,于是就吃得極多,極飽,吃到肚脹為止,而練功卻懶怠了。她的體重迅速地增加,各個部位都努力膨脹,她變得又丑又笨;而他卻在消瘦,每一根骨頭都暴露了出來,挑著皮膚,皮膚上每一個毛孔都生出疙瘩,傷痕累累。他簡直像一只拔光了毛的雛雞,食欲不振。為了喚起食欲,他總是買了最多最好的飯菜,擺開在練功房門外的水泥地上,自己則坐在門檻上,瞪著怨恨的眼睛望著飯菜,久久不動筷子。他也不常去練功了。

練功房顯得很寂寥。

他們都很寂寥。

后來,演出了,在縣城里唯一的戲院里。戲院像一個巨大的倉房,粗大的木梁架住三角的房頂,場燈綴在沒有油漆的木梁上,一盞一盞一盞。同樣沒有油漆的木柱立在場內(nèi),正好擋住那后面兩個座位的視線,每一場都必有這座位的觀眾的爭吵,可是每一場都仍然將這座位照價售出,誰也不記得這座位的號碼。水泥地上粘著痰跡和煙蒂,浮著一層永遠掃不盡的洋灰與土。時常地停電,一旦停電,會場一片漆黑,亂過一陣,才有一盞汽油燈幽幽地點燃,照亮在絲絨已經(jīng)磨平了的紫紅色大幕跟前。然后又有了第二盞,第三盞,第四盞,沿著幕沿一溜兒排開,從底向上將人臉照亮,留下一些丑陋的陰影。

沒有他倆的事,他倆在后臺,她照管服裝,他照管道具。沒事的時候,就跑到幕側(cè)看演出。幕側(cè)有著一排排的硬景片,隔了幾重幾進,她站在這片的暗影里,他站在那片的暗影里,彼此只隔了兩步的距離??墒桥_上的光明將幕側(cè)遮得更為幽暗,他們誰也沒有發(fā)覺誰,孤獨地看著臺上的節(jié)目。節(jié)目一個一個向下走,終于走到那個舞蹈《艱苦歲月》。熟悉得幾乎陌生的音樂陡然響起,他們不由同時哆嗦了一下,這顫抖如同電流一般,在空中相遇,流通,他們忽然覺出彼此就在附近。心跳了,腳步卻沒有移開。他回頭望了一下,正望見她的目光,她忽然向后退了一步,退進一個高大的景片的遮蔽里,那景片是一間營房。他隨即也追了進去。景片后面一片漆黑,激越的音樂從幕前傳來,充滿了一整個劇場,籠罩了一切。他站了一會兒,伸手憑空地摸了一下,什么也沒摸到,卻感覺到她的躲閃。她笨拙的躲閃攪動了平穩(wěn)的氣流,他分明聽見了聲響,如潮如涌的聲響。然后,他又向前去了半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向后縮,他卻攥緊了,并且擰了一下。她似乎“哎喲”了一下,隨即她的背便貼到了他的胸前。他使勁擰著她的胳膊,她只能將一整個上身倚靠在他的身上。他力大無窮,無人能掙脫得了。他的另一只手,便扳過她的頭,將她的臉扳過來。他的嘴找到了她的嘴,幾乎是兇狠地咬住了,她再不掙扎了。音樂已到了尾聲,小號,定音鼓,全上了,洶涌澎湃,氣震山河,一切卑微瑣細的聲響都被吞沒了。

猶如冰河解凍,一江春水直瀉而下。誰都不能明白的,他們忽然之間,容光煥發(fā)。她面色姣好得令人原諒了她碩大笨重的體態(tài),眸子從未有過的黑亮,嘴唇從未有過的鮮潤,氣色從未有過的清朗,頭發(fā)則是濃黑濃密。她微黑的皮膚細膩光滑,如絲綢一般。身體依然是不勻稱,可每一個不勻稱的部位,線條卻都柔和起來,不同先前那樣的刺目。并且,她的神情也有了明顯的改變,似乎是自信了,臉上總滿不在乎地帶著沾沾自喜的笑容,雖然愚蠢得很,可那一種明朗燦爛,也不由叫人心動。他,則是平復(fù)了滿臉滿身的疙瘩,褐色的疤痕不知不覺地淺了顏色,毛孔似也停止分泌那種黃膩膩的油汗,臉色清爽得多了,便顯出了本來就十分端正的五官。鼻梁是高而挺直,眉棱突起,眼睛陷下,很有些像阿爾巴尼亞人,阿爾巴尼亞電影是這些年唯一能看到的西方電影,那里面的人種,漸漸形成了一派審美的標準。他的眼睛有一種天然的思考的光芒,使他很肅穆,也很深沉,一點不輕薄,使他十五歲孩子形狀的形體也有了男人的意味。他們的生命,似乎沖過了阻礙,又流暢了,顯出那樣一股歡欣鼓舞的活力。他們彼此不再懼怕,躲避只是在眾人眼前。由于只在人前躲避,那躲避便有了一種神秘的趣味,似乎一整個人類都被他們嘲弄了似的。他們假作仇敵似的互不理睬地擦肩走過,目不斜視,心靈卻詭秘地交換著眼色和微笑,心中是十分的得意和驕傲。在沒有人的時候,他們便如膠如漆,再也分不開了。他們并不懂什么叫愛情,只知道互相是無法克制的需要。

每天晚上,夜幕降臨時分,兩人便不見了,撇下一大個黑沉沉的練功房。直到霧氣白了黑夜,三星沉西的時候,兩人才像幽靈似的先后出現(xiàn)在院里,蓬著頭發(fā),亂著衣襟,眼睛在黑暗里灼灼地閃亮,踩著濕漉漉的石板地,各自摸回了自己的宿舍。這一夜是出奇地幸福,經(jīng)過激動的撫摸與摩擦的身體,是那么幸福地疲乏著,驕傲地懶惰著。那愛撫好像是從毛孔里滲透了,注進了血液,血是那樣歡暢地高歌著在血管里流淌。幸福得幾乎要嘆息,真恨不能將這幸福告訴每一個人,讓每一個人都來妒忌他們??捎直氐脤⑦@幸福牢牢地圈在心里,不可泄漏一點一滴。因為這全是罪孽。盡管她什么都不懂,可卻懂得這是犯罪。什么是應(yīng)該的,她不知道,可什么是不應(yīng)該的,她卻很知道。而什么都懂的他,便更明白這是非同小可的犯罪了。可這罪孽是那樣地有趣,那樣地吸引人,不可抗拒。當兩人身體一旦接觸,合二為一的時候,什么犯罪,什么不應(yīng)該,什么造孽,便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歡樂,歡樂的激動,歡樂的痛苦,歡樂的驚懼。他們最初的感覺是恐懼,最先克服的也是恐懼。沒有頭腦的她最是容易消除恐懼的,而極有頭腦的他,則更懂得如何克服恐懼。當恐懼消失了以后,他們竟還有些遺憾,有些哀悼它的逝去。無論是沒有頭腦的她,還是有頭腦的他,都永遠地記著在那恐懼的顫動里的親愛,是何等地快意。那驚懼頑強地抵抗,欲望頑強地進攻,在這激烈的交戰(zhàn)中,身體得到了如何強大而又微妙的快感。

兩個身體是那樣地相親相愛,愛得無法愛了,靈魂便也來參戰(zhàn)了。他們忽然地那樣親密無間,并且不再避諱任何人,那是任何人都沒有思想準備的。他們又在一起練功了,重新互相幫助,互相體貼入微,連一句重話都是親昵的。兩個的飯菜票合在了一起,買來了飯菜,一起吃著。他的衣服全由她包洗了,而裝臺卸臺時,她的那一份活也由他包干了,盡管她一點不比他軟弱,可他不讓她插手。她便只能閑著,吃著脆生生的紅心綠皮蘿卜。如有人責備她,她便不客氣地回嘴,到了說不贏的時候,自有他來支援,兩人結(jié)成了這樣堅強的同盟,簡直可以永遠立于不敗之地了??墒牵斏眢w和靈魂結(jié)合在一起,那愛仍然不足以排遣的時候,便會采取一種截然相反的宣泄的形式,一種反目的形式。猶如他們好得那么招搖一樣,他們也常常壞得惹人非議。那一段日子里,他們便成了真正的敵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身體以強烈的排斥為吸引,如同搏斗似的,互相抵抗,誰都不愿撤離,撕扯著,糾纏著,直至筋疲力盡,然后便是溫情脈脈的親愛,親愛過后,又是搏斗。到了人前,他們便冷眼相對,反唇相譏,吐不出一句好話,以那種污穢的語言相罵。人們嚇唬著要去找團長懲治,也無濟于事。就這么樣,好好壞壞,壞壞好好,就像互相欠了宿債一般,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清算了結(jié)。

這是一個多事之秋。

連天的雨,大河隱在雨絲和霧氣里面,船像個魂似的,在茫茫水天中靠了碼頭,又離了碼頭。城外泥地全被踩爛了,被鄉(xiāng)里人的赤腳帶進街上,攪了一城的泥漿黑水。泥鰍都鉆到街上來了,還發(fā)現(xiàn)了一條南方的螞蟥,一城的人都慌了,明知道是城郊大隊旱改水,養(yǎng)了幾畝水稻田所帶來的,卻仍然趕不走大禍臨頭的預(yù)感。那螞蟥活動得那樣機敏,一旦咬住了腿,便再不松口,使勁地拍了下來,腿上便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洞,過了半晌,血才潺潺地流了出來。

雨,漸漸地停了,地,漸漸地干了,天氣卻陡地冷了起來,入冬了。

這年的冬天,猶如夏天出奇的熱一般,卻是出奇的冷。沒有風,太陽好得喜人,天晴和得像春日,卻只刀割似的手疼,腳疼,臉也疼。鼻子耳朵都紅了,蘿卜似的。在街心,即使是太陽地里,也休想能站定半分鐘,冷得夠勁,卻不動聲色。就像要發(fā)生什么不尋常的事了,有一股不安的心情,游魂似的在街上飄移。

果然,過了陽歷年,就死了當家的——總理。

事情有了答案,那不安便漸漸平息了。

后來,又死了大元帥朱老總;

后來,又地震;

后來,又死了領(lǐng)頭的——毛主席;

后來,“四人幫”倒臺了。

這一個秋天里,他們各自長了一歲,她十八,他二十二,卻就像長了一百歲似的,上一個秋天里的事,回想起來,則好像是上一輩子。

他們愛得過于拼命,過于盡情,不知收斂與節(jié)制,消耗了過多的精力與愛情,竟有些疲倦了。為了抵制這疲倦,他們則更加拼命、狂熱地愛。身體所受的磨練太多太大,便有些麻木,需要新鮮的刺激才能喚起感覺與活力。他們盡自己想象地變換著新的方式,互相卻熟稔得漸漸失去了神秘感,便也減了興趣??伤麄兪怯T不能,彼此都不能缺少了。盡管每次歸來,都是又疲倦,又厭煩,卻又很不盡興地失望,可是每次出發(fā)的時候,那期待仍然是熱烈而迫切的。

他們一身大汗地回來,走上狹窄的木梯,梯子在腳下吱嘎著,搔著他們的腳心。他們覺得又疲乏,又骯臟,卻沒有興致到那洗澡房去洗澡。茶爐子是早已熄了火,急急忙忙出去時,忘了打熱水,水瓶空空的,又不敢倒別人的水瓶,怕別人就此識破了什么。院子里是一片寂靜。他們疲乏地躺在床上,黏黏的皮膚極不舒服,連被窩都潮濕了。他們簡直不明白,怎么這樣地拼力也達不到最初的境界了,十分地苦惱,他們又忍不住地自慚形穢,很想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暗暗下著決心。可是到了下一天,互相見了面,不約而同地都做了那約定俗成的手勢和眼神,暗暗約了會面的時間。在那約會前的幾個小時里,心中的焦灼使得他們坐立不安,幸而他們已久經(jīng)鍛煉,竟可做得一點破綻也沒有,不被察覺地度過了那焦灼的幾個小時,溜出了院子。

身體那么狂熱地撲向?qū)Ψ剑诮佑|的那一瞬間,卻冷漠了,一切感覺都早已不陌生,沒有一點新鮮的好奇,驚慌與疼痛。如同過場似的走了一遍,心里只是沮喪。得不著一點快樂,倒弄了一身的污穢,他們再不能做個純潔的人了。這時方才感到了悲哀與悔恨,可是,一切早已晚了。

劇團里,談戀愛的人日益增多,幾乎都成雙成對,一起進,一起出。他們本也應(yīng)該加入這二路縱隊,并且可做領(lǐng)隊的??墒菂s深覺慚愧,很不夠格似的。眼看著別人,都比自己純潔,都有著美麗的前途,而自己卻早早地掉下了泥淖,再也洗不凈了。因此,在這大談戀愛的風氣之中,他們卻悄悄地藏匿了起來,形同陌路。別人只當他們又有了新的糾葛,早已不覺稀罕,只由他們鬧去,誰都不知道他們心里的苦衷。這苦衷因是兩個人的,本就是兩份,便也談不上什么分擔與解憂,一起地扛在了身上。卻又不能做點交流,互相安慰?;ハ喽际置靼祝缮砸稽c破都會無限地難堪與煩惱。沒有一點解決的辦法。因此,在這苦惱里,他們是極其地孤單了。他們孤獨地各自擔著自己的一份苦惱,只覺得世上所有的人都比自己快樂。他們是過于性急,不知忍耐,不知節(jié)省,早早地將快樂都享用盡了,現(xiàn)在只剩下慚愧和苦惱了。

由于這苦惱,由于這苦惱只能由他們分別各自承擔,他們互相懷恨了。這是認真的懷恨,很嚴重的懷恨。其中嚴肅的意味使他們不再當著人前糾纏不清,當著人前的糾纏叫他們以為是輕佻并造作的了。他們只在沒人的時候紛爭。他們吵得極兇,說出極其刻毒的話,去刺痛對方最容易受傷的部位。她對他哭喊著:“我恨你,我要殺你!”他將兩手的虎口對準了她的咽喉,壓低聲說:“再嚷,就掐死你?!彼匏钦鎸嵉?,他要掐死她也是真實的,于是互相都有些駭怕,軟了手下來。他們真實地激動著,互相罵著,彼此氣得打戰(zhàn),最后終于扭在一起廝打起來。他是力大無窮,她激烈的情緒使她就像打不倒似的。廝打到后來,那忿怒卻漸漸平息,只是激動還在。他們不知是廝打還是親熱,或許又是廝打又是親熱,一時間,昏天黑地,什么都退去了,只有一股無名的狂躁。這時候,身體內(nèi)側(cè)升起了一股奇異的快樂,他們失去已久,呼喚已久,早已等待得絕望的快樂,出人意料地來了,在人一無準備的時候來了。他們終于搏斗到了筋疲力盡,癱軟下來,卻是久已未有地滿足。他們漸漸安靜下來,互相看了一眼,眼光里已沒了怨恨,只有親昵的愛。兩人這才挽著手,像放假回家的小學生一樣,只是純潔地挽著手一悠一悠地回去了。僅僅是兩只手的接觸也使他們覺著了親愛。一直走到離劇團院子一百米的地方,他們才松了手,忽又覺著自卑得壓抑。院子里傳出的琴聲與歌聲,就好像從另一個世界上傳來。他們又覺出了身上的骯臟,好像兩條從泥淖中爬出來的野狗似的,互相都在對方面前丟盡了臉,彼此都記載了對方丑陋的歷史,都希望對方能遠走高飛,或者干脆離開這世界,帶走彼此的恥辱,方能夠重新干干凈凈地做人。那仇恨重又滋長出來,再也撲不滅了。

分洪閘下,總是有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來來去去的大路上,總有人看見有男鬼女鬼在打架,女鬼披了頭發(fā),男鬼血口噴人,打得吱吱叫。這故事順著大路走遠了,添了枝加了葉,等它折回頭走進街里時,完全是另一個陌生的面貌了。他們和別人一起,膽戰(zhàn)心驚地聽著這故事,在比較安寧的和平的夜晚。

他們想要擺脫對方了,先是他冷淡了她,然后她也冷淡了,這冷淡并不使雙方難過,甚至有些輕松,好像是激戰(zhàn)過后的休息。他仍回復(fù)了以往的生活節(jié)奏,每天仍然練功,練罷之后洗澡,吃飯,睡覺,睡得尚平靜,心情開朗了,性情也平和了??墒墙?jīng)歷過了這一段以后,兩人都有些顯老,超出了他們的實際年齡。她竟瘦了,皮膚松弛下來,大腿根上現(xiàn)出了水波般的花紋,他卻胖了。在內(nèi)心里,他們都有些蒼老似的,團里那些少男少女的戀情,在他們眼里,好像是一場幼稚的游戲,早已看透了幕帷,識見了真諦。她有些失了廉恥,忘了自己還是未出閣的女兒家,照例有些不該聽不該說的故事。她可全然地不在乎,覺著一切都十分自然,就連誤入了男廁所也是十分地坦然。別人的嘲笑一點不被她理解,心里只是委屈和納悶。而在他,男女之間的避諱,早已是撕得粉碎。任何女人在他眼里都是赤裸的,一眼便看到了最隱秘的部位。他無法對任何一個異性留有距離,而使心里充斥了神圣純潔的感情,這使他痛苦萬分,這世界,早早地向他揭示了秘密,這樣一目了然地活著,再有什么能激起他的好奇與興趣呢?他不由得萬念俱灰,人生好像剛起步就到了盡頭。這時候,他們才明白,無論他們怎么冷淡,不在一起,都已經(jīng)是有罪的人了,依然是有罪的人了。他們終是個不潔凈的人了,他們小小的年紀就不潔凈了,要不潔凈地度過多長的歲月才了結(jié)啊!因此,當他們分開的時候,靈魂卻相依了。

可是,他們依然沒有勇氣再走到一起,彼此都有些害怕,害怕那樣地下去,最終會是什么結(jié)果??墒窃谒麄冏钭顖詻Q的時候,心底深處,卻是誰也不曾真正地相信,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這樣告終了。他們只是在等待,等待到那終于等待不下去的一天,再說吧。他們依然和平日一樣地生活,晚晚早早地各自回了宿舍,上了床,自以為十分安寧又十分幸福,其實不過是在度過暗自契約的限期。他們彼此都有個預(yù)感,事情不會就此結(jié)束,因為冥冥之中,他們實在是誰也不愿意就這樣結(jié)束。不過,這時分的輕松與安寧,也不是虛擬的。他們實在是太激動,太疲勞,需好好地養(yǎng)息才能夠恢復(fù)。

那樣的罪惡,就好比是種子,一旦落了土,就不可能指望它從此滅亡。他們處在一個蒙昧的時期,沒有一位先行者來啟開他們的智慧。況且有一些事情,即使是圣人都無法啟明的,只有自己在黑暗中摸、碰、爬、滾,從污泥濁水中找出一條出路。好比偷吃了禁果的亞當與夏娃,上帝都無法拯救了,只得將他們逐出伊甸園,世世代代地受苦。他們又是那樣平凡卑微的孩子,怎能期望他們與自然的力量抗衡。他們只憑著自己小小的善惡的天性與聰明,忽明忽暗著。

這一個春天,平安度過了。

他們似乎已經(jīng)到了境界似的安靜下來,彼此之間既不好,也不壞,和平常的關(guān)系一樣,偶爾在一處說一些沒要緊的閑話,偶爾在一起做一些不收效的練功。甚至,關(guān)于他們的流言,也漸漸地平息了。即使實在閑了,談起來也都當作已經(jīng)過去了的舊事。連他們自己都認為,事情是過去了,如暴風雨般急驟的情欲已經(jīng)過去了,再沒危險了。精神便也慢慢地松弛下來,解除了警戒。甚至有點恢復(fù)到最初的時候,她沒有顧忌地對他大喊大叫,他也寬容地忍讓著,就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即使單獨在一起時,也能平和地相處了。他們簡直有點懷疑,他們曾經(jīng)有過那樣的關(guān)系嗎?回想起來,每一次,每一個細節(jié),都那么清晰可見,歷歷在目,可卻總像夢中,事實上,他們雙方都正處在一個養(yǎng)息的、初愈的階段,疲勞與緊張剛剛消除了,可元氣尚未恢復(fù),身體仍然是虛弱的,微醉般懶洋洋的,軟綿綿的,似睡似醒的。這確是一個心曠神怡的境界,可為時卻極為短暫,甚至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緊接著,一場更為洶涌澎湃的波動將會來臨。他們將會發(fā)現(xiàn),先前的一切僅只是暴風雨之前掠過天空的閃電,遠方滾來的雷鳴,是一個序幕,一個序曲,一個引子,一個預(yù)言。由于他們?nèi)跣《懬?,這些已經(jīng)幾乎將他們嚇破了膽,他們幾乎潰散,幸而他們年輕,身體又健康,頭腦則簡單,且有充分的好奇心,因此,他們居然能以不慢的速度恢復(fù)起來,等待接受生命狂潮般的正式的洗禮。

他們又開始每天練功了,似乎共同在回想以往的美好的生活。那身體違拗了本來原理的伸展與收縮;那劇痛與疲勞之后快樂輕松的喘息;將身體內(nèi)部的污垢沖刷出來的淋漓的大汗,以及大汗過后的洗澡,滾熱的水針扎般地從身上滑過,于是已被遺忘的練功的一切快樂都重新喚起了。她幾乎覺得自己是身輕如燕的,一連可以做成百上千個吸腿轉(zhuǎn)而不停歇,直至身體終于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一整個練功房的三角形的屋頂還在一揚一抑地旋轉(zhuǎn)。她竟以為她仍然在轉(zhuǎn),她將永遠這樣旋轉(zhuǎn)下去。她感覺到身體的健康、有力,服從她的意志,得心應(yīng)手地做著各種動作。各種動作由于一段時間的疏遠,又由于實在是太熟稔了,再不可能忘懷,便格外地親切、新鮮。練功房的鏡子上折射出幾十個她旋轉(zhuǎn)的身影,她看見前后左右有幾十個自己在旋轉(zhuǎn),猶如幾十個自己在舞蹈,又如幾十個自己在欣賞自己。她便深深地陶醉了。而他的身體則是前所未有地柔軟堅韌,他垂手直立著,靜靜地凝視著眼前,然后,上身極慢極慢地朝后仰去,仰去,頭朝了下,世界在他鎮(zhèn)靜的凝視里倒置了。這才舉起手,舉至齊肩,頭頂將要落地時,手正好抵住地面,緩緩地向前挪動,挪到腳跟,頭再度昂起。顛倒的一切重新在他凝眸中調(diào)整過來。他便靜靜地看著,身體覺不出一點勉強的痛苦,十分地自然,似乎這才是最正常不過的站立了。她旋風似的閃進他平靜的視野,又旋風似的閃出。隨著她的旋渦似的轉(zhuǎn)圈,順著他身體彎曲的軌道,有什么在緩慢而順暢地流瀉。他們似乎都能體驗到那一種暗河般的流動,幾乎聽見了它潺潺的水聲。

這時候,劇團要出發(fā),上南邊演出了。

走的那天,街上家家都在煮粽子,一街的粽葉清香。天蒙蒙亮的時候,輪船磨磨蹭蹭地靠岸了,嘩地擁出人來,沓沓踩著跳板上岸,扁擔籃子碰撞著。人下過了,劇團才上船,一箱箱的道具、服裝、燈光、軟景、幕條,往上搬著。好容易搬完,連人也上齊了,船動了,太陽已經(jīng)升起,被對岸大柳行婆婆娑娑地遮著,含羞似的。水客們的號子響起了,一聲高,一聲低,間著車輪的轆轆聲,蕩漾在金晃晃的水面上。霧氣散了,那號子聲陡然地明亮起來,十分高亢,卻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荒涼,貼著水面向上騰起,越升越高。車輪在泥污的車轍里行走,從這條車轍滾到那條車轍,每一滾動,車身便顛簸一下,水忽悠一下,從桶口潑了出來,號子打了個顫。從此,那號子便永遠有著不斷的停頓與顫音,記錄著道路的坎坷。

太陽是越升越高。

船,迎著水流慢慢地行走,太陽跟隨著,在柳枝垂簾的廊里行走。水波粼粼地閃光,一泓清水,一泓濁水,從船底滾過。艙里是水洗過的潮濕,又似從未洗過的骯臟。煙蒂、濃痰、瓜子皮、雞屎,涂了一地。人們擠擠地坐在朽了一半的連椅上,耳畔被隆隆的馬達聲堵住了,什么也灌不進了。他們坐在底艙,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竟坐在了一起。底艙是加倍地氣悶和潮濕,一排氣窗外面,是站在船欄邊上的人腳,像是站在了艙內(nèi)人的肩上,走來走去,時而密集,時而分開,天光便時而漏進,時而遮住,艙內(nèi)卻總是黑暗,點了一盞電燈,燈泡裹了一層灰垢,被一艙的煙霧繚繞了。是那種劣等的煙葉,塞在煙袋鍋里,一口一口吸進,一蓬一蓬呼出,熏得嗆鼻,時間長了,就微微地頭暈。船微微地晃著,昏暗的燈泡輕輕地搖晃,一艙的煙霧也在慢慢地搖晃,人腳在人肩上走來走去,恍若夢中,都有些沉沉欲睡。連椅上人擠著人,肩膀與肩膀擠得太緊,只得佝僂了,兩排連椅又離得太緊,膝蓋夾著膝蓋,再沒有比從兩行人中間走過更難的了。人們將額頭抵著膝蓋,辛苦地睡著。頭在膝蓋上滾來滾去,互相碰著。

他們緊緊地擠在一起,胳膊貼著胳膊,腿貼著腿。她枕著膝蓋上的書包幾乎要睡著了。他則透過氣窗,從人腿的縫隙里望著白茫茫的水和天出神,也幾乎是睡著了。機器的轟隆充滿了整個頭腦,整個世界都沉入在這轟鳴之中。劣等的煙味漸漸失卻了那股辛辣苦澀,反倒甜了起來,是一種令人昏迷的腥甜。他們幾乎睡著,只留有一線知覺還悠悠地醒著,游絲般地飄移。這醒著的一線知覺縈繞著他們徹底松弛、沒有戒備的身體,漫不經(jīng)心似的撩撥,好比暖洋洋的太陽下,涼沁沁的草地上,一只小蟲慢慢地在熟睡的孩子的小手臂上愛撫似的爬行;好比嬰兒的時候,從母親乳房里細絲般噴出的奶汁輕輕掃射著嬌嫩的咽喉;好比春日的雨,無聲無息地浸潤了干枯的土地;好比酷暑的夜晚,樹葉里滲進的涼風,拂過汗津津的身體。他們睡得越是深沉,那知覺動得越是活潑和大膽,并且越來越深入,深入向他們身體內(nèi)最最敏感與隱秘的處所。它終于走遍了他們的全身,將他們?nèi)矶加|摸了,愛撫了。他們感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幾乎是醉了般地睡著,甚至響起了輕輕的鼾聲。那知覺似乎是完成了任務(wù),也疲倦了,便漸漸地老實了,休息了,也入睡了。這時,他們卻像是被什么猛然推動了一下,陡地一驚,醒了。心在迅速地跳著,鐘擺般地晃悠,渾身的血液熱了起來,順著血管飛快卻沉著地奔騰。他們覺著身體里面,有什么東西醒了,活了,動了。是的,什么東西醒了,活了,動了。他們不敢動一動,不敢對視一眼,緊貼著的胳膊與腿都僵硬了似的,不能動彈了。彼此的半邊身體,由于緊貼著,便忽地火熱起來,一會兒又冰涼了。他們臉紅了,都想掙脫,卻都下不了決心,就只怔怔地坐著。前邊的氣窗,忽然豁亮了,沒有一點點的遮擋,都是白茫茫的水,船就像在河庫行走,他們就像在河庫行走。他們被擠得動彈不得,捆住了似的。似有一根無形的繩索,將他們從頭到腳捆住了,捆得那樣結(jié)實,他們掙不脫一點點了。

太陽早已落了,落在船頭很遠的地方,煙葉也吸得疲倦了,煙霧卻像凝固了似的,消散不去,罩在頭頂,令人覺著了壓迫。脖子有點發(fā)硬,頂了磨盤似的。肚子嘰嘰咕咕地叫,不知是他的叫,還是她的叫,幾乎壓過了機器的轟隆。他們餓了,剛才開飯的時候,他們都睡著了,同伴沒招呼醒他們,只好由他們錯過了。好在,船將抵碼頭了。

這一天,這里的孩子,都用五色線織成的小網(wǎng)袋,兜著一只青皮大鴨蛋,掛在胸前,網(wǎng)袋底下,綴著一束五彩的流蘇,隨著鴨蛋在胸前的晃悠,一搖一擺?;疖囍苯訌慕中霓Z隆隆地駛過,路面都震動了。每個人的鼻孔都如煙囪般的漆黑。樓,是不計其數(shù)了,高高低低,如火柴盒樣四角四方地立著,既傲慢,又呆笨。到了夜晚,四面亮出一方一方的窗口,街上是喧鬧多了。路燈是玉蘭花瓣形狀的,隱在梧桐樹葉里,隔一段亮出一盞,隔一段亮出一盞。汽車來去地穿行,自行車如潮般地在汽車兩側(cè),為它們開道,叮叮鈴鈴響成一片。櫥窗被日光燈照得雪亮,花紅柳綠,五彩斑斕。旁邊的墻上貼了層層疊疊的海報,借了櫥窗的燈光照亮了:四面八方的劇團,南北東西的戲種,形形色色的節(jié)目,真是一片繁榮似錦。

他們的海報印小了,比人家的小了一半。是淡黃色的薄紙,很容易被風刮破了邊。不敢覆在人家上面,只挨在邊上,孫子似的。不過,頭三場還是滿座。此地的人多呢!此地有的是人,擠來擠去,泰然自若地在疾駛的車輛間穿行。汽車撳著喇叭,尖厲得刺耳,響徹了云天。冷不防,一聲呼嘯平地而起,喇叭聲忽地沒了,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馳過,然后,喇叭聲響才又顯現(xiàn)出來,卻總有點鬼祟了。越過一方一方明亮著的樓房,朝前望去,深藍的天空上,有著一炷黑煙,冉冉地升起,漸漸地漾開,十分優(yōu)美地飄蕩,擴展,盛開成一朵美麗的黑色的牡丹。慢慢地移目,便可看見,四周圍的天空上,綴滿了這樣美麗的黑色的圖案,先后變幻,織成一個神話般的包圍圈。黑煙溶解在碧藍的空氣里,天色逐漸加深了顏色,于是,那燈光襯著漆黑的夜幕,便格外地明亮起來。

碼頭上,一日有七八條輪船靠岸,又離岸,汽笛聲此起彼落,聲長聲短。

這城市里,有近一半的人是流動的,車帶來,船帶走,或者船帶來,車帶走。

這城市,就格外地不安靜了。

他們租的是一家小小的劇場,八百個座位,卻赫赫然地叫作個“人民影劇院”。沒有專門的宿舍,劇場介紹了附近的招待所,每人每天的宿費正夠抵消演出的收入,只得婉言謝絕,自力解決了。女宿舍安在放映間里,那是窄窄的一條走廊,墻上僅有幾方安置放映機的窗洞,正傳送進劇場里的喧囂和熱騰騰的人氣,出奇地悶熱。一長條木板,如東北的大炕,人挨人擠著。第一夜,誰都沒有睡安穩(wěn),渾身刺癢得難忍,使勁撐起眼皮,開開燈看,卻發(fā)現(xiàn),有綠豆大的臭蟲在席縫間自由地爬行。男人則四處為家,等觀眾走盡,哪里都可睡得了。離開老婆的第一夜,結(jié)過婚的男人都有些不慣,空落落的不踏實,輾轉(zhuǎn)反側(cè),只得以回憶和想象來自勉。聲音在空寂的劇場里響亮地回蕩,總是一些不雅的玩笑,一字不漏地送進放映間的窗洞。女人只當聽不見,又忍不住要笑,硬憋著,互相不敢對視,眼睛稍一交流便會揭開帷幕。折騰了一夜。第二日早起,都紅腫了眼泡,臉色不青不白,花了似的。

演出照常進行。

此地的觀眾不好將就,微微的一點差錯,便會靈敏地起了反應(yīng),還會說出一些刻毒的話。演出便須分外地小心,十分認真。將疲勞硬壓下去,抖擻著精神。精神振作得太過,閉幕散場還綽綽有余,況且又吃了夜宵,深夜十一二點卻還一無睡意。天氣又悶熱,人們便三三兩兩在臺前臺后閑話講古,還有的,干脆出了劇場到街上涼快。先是在門口馬路走走,后來就越走越遠,直走到了河岸上。夜晚的河岸十分安靜,河水緩緩地流動,輕輕拍打著。幾點隱隱的燈光,風很涼,裹著濕氣撲來。先是大家一群一伙地走,然后便有成雙成對地悄悄地分離出來,不見了。反正,河岸是那樣地長,又那樣地暗。這一天,他們竟也分離了出來。起先,他們是落了后,落在了人群的后面。他似乎沒發(fā)現(xiàn)她也落后了,她似乎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落后。他們只是分開著,自顧自走著。那天,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天很暗,他們?nèi)缓诎倒鹆?,各自裹著一披黑夜的幕障獨自走著。其實,彼此才只有十來步的距離。他走在河邊的柳樹林里,她則走在堤岸內(nèi)側(cè)的柳樹林里。露水浸濕的土地在腳下柔軟而堅韌,腳步落在上面,再沒有一點聲響。她張開兩只手,輪番摸著兩邊的大柳樹。左手扶住一棵,等右手扶住另一棵時,左手便松了,去夠前邊的。粗糙的樹皮摩擦著她的手心,微微地擦痛了,卻十分地快意。那是很慈祥的刺痛,好比姥姥的手挽著她的手。她調(diào)皮地,有意地將手掌在樹身上搓著,搓痛了才放手。他則扯下了一根柳枝,纏在脖子上,涼陰陰的。他將柳枝纏成一個絞索的形狀,小心地用力地扯緊了兩頭,沁涼的柳條勒進了脖子,越勒越深,那沁涼陷進了肉里,他幾乎要窒息,卻覺得很快樂。如不是柳枝斷了,他還將更用力扯緊。他重新折了一枝,重新來那套玩意兒。不一會兒,折斷和沒折斷的柳枝便披掛了一身,他像個樹妖似的。前邊的人群越走越遠,只是說笑的聲音清晰地傳來,還有歌聲,唱得很不入調(diào)。河水輕微地拍響了。這時候,天上忽然亮起了一顆星星,很小很遠,卻極亮。黑暗褪色了,他看見那邊柳樹林里活潑潑的人影。她也看見那邊柳樹林里,奇怪地披掛著的人影。他們彼此都不太確定,卻彼此都心跳了。天上又亮了一顆星星,這一顆,要大一點,近一點,就要落下河里似的。黑暗又褪去了一些,露出白蒙蒙的霧氣。蒙蒙的霧氣里,他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他。都沒有回頭,卻都看見了。她依然用手輪換著摸著樹向前走,土地是越來越柔軟,每一次抬腳,似乎都受到溫情脈脈的挽留。樹是越來越慈祥,像是對她手心粗糙又純潔的親吻。他繼續(xù)折著柳枝,用柳枝制作圈套,勒索自己的脖子。那涼爽的窒息越來越叫他愉快,他沒有發(fā)覺,脖子上已經(jīng)印下了血痕。他只是非常地輕松和快樂,忍不住自語般地說道:

“天很好??!”

不料那邊有了清脆的回響:“是很好!”

于是他又說:“星星都出來了?!?/p>

那邊回答:“是都出來了?!?/p>

他接著說:“月亮也要出來了?!?/p>

那邊又回答:“是要出來了。”

話沒落音,月亮出來了半輪,天地間一下子豁亮了,可那霧氣更朦朧了。他漸漸地從柳樹底下走出來,她也漸漸地從柳樹底下走出來,走到中間的大路上,這是摻了沙石的土路,沙石在月光下閃著瑩瑩的光彩。

“這幾天,天很熱啊?!彼麑χ呀?jīng)肩并了肩的她說。

“熱,我不怕?!彼卮?,手上濕濕的,黏黏的,好像沾了樹的眼淚。她將手合在一起,使勁搓著,搓得太用力,發(fā)出“咕嗞咕嗞”的聲音,他便用柳枝去打她的手:

“搓什么,別搓了!”

柳枝涼陰陰地打在火熱的手上,一點不疼,她卻躲開去,說:

“就搓!”

他便再用柳枝打她。她左躲右躲,他左打右打。她拔腿就跑,他就追。她撒開兩條又粗又長的腿,像一只母鹿似的跑,心跳著,好像被一只狼追著,緊張極了,卻又快樂極了,就咯咯地笑了。他哈下腰,如同一只野兔子那樣,幾乎是貼著地面射出去的,又激動又興奮,微微戰(zhàn)栗著,咬緊了牙關(guān),不出一點聲響。他們倆只相距一步之遙,他伸長手臂,差一點就可觸到她了,可她不讓他觸到。前邊的說笑聲,歌聲接近了,影影綽綽地看見了人群,她不由慢下了腳步,被他一把逮住。似乎是從河的下游,極遠極遠地,逆著水上來了水客們悠揚蒼涼的號子,細細聽去,卻被風聲蓋住了。

半輪月亮又回去了,星星也黯淡了,霧氣更濃了,五步以外就不見人影,只聽前邊的歌聲攀上了堤壩,離了河岸,漸漸遠去了,回蕩了許久。河水是漆黑漆黑地流淌,幾點忽明忽暗的燈光。

他們激動而又疲憊地手拉著手,走在回去的路上,漸漸進了市區(qū),燈光依然明亮,火車轟隆隆地駛過,車站與碼頭沸騰的人聲充斥了一整座城市,連夜都不安寧了。他們走在窄窄的街道上,水泥的堅硬的路面再不隱匿他們的腳步,發(fā)出分外清脆的叩響。無論他們怎么小心,怎么輕輕地邁步,那叩響總是清脆,悅耳。天空邊緣微明,他們以為是破曉了,不由得心里著慌,如同犯了大忌,加快了腳步,分開了手?!疤砹耍 彼麄円黄鹣氲?。他們覺著四周的一切,全在黑黝黝地監(jiān)視著他們。“以后再不敢了?!彼麄儾患s而同地一起想道,自覺是犯了大罪,奔進了劇場。

天邊微明,是終夜不息的燈光,這城市的夜晚總是這樣微明的。

劇場里一片漆黑,連場燈都關(guān)了。她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摸索著,爬上了放映間,終于摸到了自己的鋪位,雙膝觸地摸了進去。因為怕驚擾了別人,衣服也沒敢脫,就這么和衣睡了。他則還在漆黑的臺側(cè)摸索,他找不到自己的鋪蓋卷了。最終放棄了努力,便想找一只箱子湊合睡了,每一只箱子上都睡了人,被他的摸索打擾,惡狠狠地罵。他只好住了手,摸到幕條,將拖曳到地的幕條墊了半個身子,臉貼著幕條睡了。幕條滲透了幾十年的灰塵,灰塵撲了他一臉,他卻覺著了安全的偎依。

明知道這一切發(fā)生得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他們卻再也遏制不住了。養(yǎng)息過來了的他們是愈加的健康,身心都強壯極了。經(jīng)驗過了的他們是愈加的成熟,懂得如何保留旺盛的精力,讓這精力傾注在最關(guān)鍵的當口。這骯臟罪惡的向往攪擾著他們,他們坐立不安,衣食無心??墒撬麄冋也坏揭惶幥屐o的地方,到處都是人,每一個旮旯里都是人,人是成團成團地在著。他們只有在演出之后去河岸。可是,這時候他們卻發(fā)現(xiàn),連河岸都不是那么清靜的,人來人往,還有手扶拖拉機,車兜上坐著又粗魯又下流的鄉(xiāng)里人,只要是單獨走著的一對男女,都可招來他們無恥的笑罵。這些人的眼光是特別敏銳,興趣又是特別強烈。如同探照燈似的從柳樹林間掃過,是無法躲過的。并且,此后再沒有那么深沉的黑夜了,月亮與星星總是照耀如同白晝,連一棵小草也看得清亮。沒有黑暗的幕帷,即使是絕對的安全,也沒興致了,也要分出心警戒著,羞著,內(nèi)疚著,自責著,再也集中不了注意力享用那種奇異的痛苦和快樂了。最初的那一個夜晚,如今回想起來就像一個神話似的不可能,不真實,像是命運神秘的安排。自從有一次,他們在最是如火如荼的時刻,被一輛駛過的手扶拖拉機大吼了一聲,那沮喪,那羞辱,使得他們再不敢來河岸,甚至提一提河岸都會自卑和難堪。他們只得在小小的擠擠的劇場里硬挨著,其中的煎熬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了。他們覺著這一整個世界里都是痛苦,都是艱苦的忍耐。他們覺著這么無望地忍耐下去,人生,生命,簡直是個累贅。他們簡直是茍延著沒有價值沒有快樂的生命,生命于他們,究竟有何用呢?可是,年輕的他們又不甘心。他們便費盡心機尋找單獨相處的機會。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一個較大型的舞蹈,幾乎所有的女演員都上了,她雖不上,卻須在中途幫助主演搶換一套衣服。換完這套衣服以后,還有七分鐘的舞蹈,方可閉幕。照理說,演員們還須換了衣服卸了妝才回宿舍,可是后臺實在太擁擠,有好些女演員,寧可回到宿舍來換衣服。不過,她們從臺前繞到觀眾席后面上樓進放映間,至少也需要三分鐘時間,加在一起,一共就有了十分鐘。這十分鐘于他們是太可寶貴了。前臺,從放映機的窗洞里傳進的每一句音樂,全被他們記熟了,每一句音樂,于他們就是一個標志,提醒他們應(yīng)該做什么了。一切都須嚴密地安排好程序??駸徇^去以后,那一股萬念俱灰的心情,使他們幾乎要將頭在墻上撞擊,撞個頭破血流才痛快??墒堑鹊较乱惶?,那欲念熾熱地燃燒,燒得他們再顧不得廉恥了。

“我們是在做什么呢!”

他們喘息還沒平靜,就匆匆地起身。他飛快地下樓,她則飛快地清理戰(zhàn)場,不由得這樣惶惑地想:

“我們是在做什么呢?”

這屈辱、這絕望竟使向來沒有頭腦的她,也開始這樣詢問自己了:

“我們是在做什么??!”

卻沒有回答,他們自己回答不了自己,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回答他們,他們只能自責自苦著。

然而,由于匆忙緊張而不能盡興,卻更令他們神往了。由于他們深覺著外人的干擾,便分外地感覺到孤獨,禁不住緊緊地偎依在一起,相濡以沫,敵視地面對著一整個世界。他每天要買東西給她:花露水,冰糕,手絹,發(fā)夾,香粉。她整天地對著鏡子撲粉。黑黝黝的臉蛋上敷著厚厚的白粉,猶如一只掛了白霜的柿餅。自己覺得很俊,卻又沒有心思為這俊俏高興。她愁苦得什么都不在意了。由于這愁苦,她竟也知道溫柔體貼了。她從集市上買了新鮮的肉蛋,借了別人的火油爐子,煮給他吃。煮得少油沒鹽的,火候也不對,他卻也充滿感激地吃完了。她坐在旁邊,緊張地注視著他,等候他做出反應(yīng)。他默默地吃,不說一句話??粗稽c一點吃完,她便也松弛下來,滿足了。他們沒有地方單獨地談話,可是靈魂卻已經(jīng)一千遍一萬遍地立下了海誓山盟。他們又孤苦又焦灼,身心受著這樣的煎熬,卻非但不憔悴,反而越來越茁壯,越來越旺盛。他們幾乎忍無可忍,卻必須要忍受。心里如同有一把烈火在燃燒。卻又沒有地方逃脫,只能直挺挺、活生生地任憑燒灼,沒有比這更苦的了。傍晚,從碼頭那面?zhèn)鱽砥训拈L鳴,他們揣測是從那小城過來的輪船,便不可抑制地瘋狂地想回去,想離開這個沸沸騰騰的地方。那小城,這時候想起來,是多么清靜,安寧得可人。

好在,這一個臺口已經(jīng)演完,要換臺口了。他們期待在下一個臺口,能有一處清靜的地方供他們消磨去那灼人的欲念。

這一次轉(zhuǎn)移,乘坐的是火車,他們耐心地等待著卸臺,裝箱,將布景、燈光、道具、服裝裝上一節(jié)包下的車皮,然后在一無遮擋的車站上,頂著正午的烈日,等來了火車。擠上了火車,卻沒有座位,只能站在過道里,站也站不安穩(wěn),一會兒送飯的車來了,一會兒送水的車來了,都需他們迅速地讓開。擠著坐客的腿了,則要遭到不耐煩地呵斥。可他們耐著性子,壓著火氣,由于對下一站充滿了熱望,甚至有些快活起來。他們面對面站著,背靠著兩邊的椅背,卻都扭著臉,誰也不看誰,心里的愿望卻是共同的,不用言語也能了解的?;疖囘燕ミ燕サ亻_著,不緊不慢,每一個小站都要停車,可是他們有著足夠的耐心,真心地以為,到了地方就好了。那河岸越來越遠地拋在了身后,誰也不去想它,卻誰也忘不了它,它與他們同在了,要挾似的永遠追隨他們。

這是一個酷熱的暑季,揮汗成雨。他們疲憊不堪地下了車,終于到了地方。劇場有一千個座位,還有個小小的后院,四面三排平房,緊緊圍了個機壓水井,一天到晚水聲不斷,如同下雨一般。太陽卻早已曬透了薄薄的瓦頂,屋里像個蒸籠樣地悶熱。男人們耐不了這悶熱,夾了席子出來,睡在院子的石板地上,一院子的人。他們這才驚異起來,原先的期望究竟有何根據(jù),究竟是期望什么樣的好處?難道會有一人一間房不成?他們覺出了那期望的荒謬和虛無,不由得垂頭喪氣。而在這里,其實是遠遠不如先前,上上下下,究竟將人分離了。如今,這許多人到了一個平面上,無遮無蔽,無隱無藏,一切均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并且連那極不安全的河岸也沒有了。他們不禁懷念起那已經(jīng)走過了的城市,忽然發(fā)現(xiàn)了那里實在有著許許多多的機會,卻沒有好好珍惜和利用,錯過了時機。在這里,是再沒什么主意好打的了,再沒什么指望的了。沮喪和失望叫他們對以后的臺口也不敢有什么期待了,而眼下的日子又是那樣難挨。他們灰心極了,絕望極了,他們變得極其地煩躁。剛到的晚上,她便與人吵了一架。起因是極小的事情,她正掛帳子,卻被人碰撞了一下,剛理好的帳子又落下來亂了。亂七八糟的時候,有一點碰撞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她卻大吵大鬧起來,噙著一泡眼淚,嘶啞著嗓子,哽咽得說不成句。那女孩兒不是個肯饒人的,與她罵了起來。一旦拉下了臉,可是比她厲害了一百倍,什么樣尖刻的話都說了,還說出一些再明確不過的暗示,連蠢笨的她都聽明白了,卻無法回嘴,只是一徑地發(fā)抖、咆哮,像野獸似的。如不是人們使勁地拖住了她,她必定會撲上去將這伶俐的女孩兒撕碎??蛇@初次的較量卻使她明白了,她不是這里所有人的對手,她的嘴是極笨的,說出話是極可笑而又沒有力量。并且,自從那一次起,女伴們都明顯地遠離她,一邊疏遠,一邊有心說給她聽著:“咱們?nèi)遣黄疬€躲不起嗎?”氣得她干噎,卻沒有一點理由與她們?nèi)シ洲q,心里窩著一團無名的火焰,與那熾熱的欲念匯合在一起,她總得有個出口才行哪!她只能向著他發(fā)作了,這是求援的發(fā)作,他立即接應(yīng)了過來,兩人干了起來。他心里是早已窩了一團火氣,如不是他的頭腦的抑制,他早已和一百個人打過一千次架了,可他畢竟比她明事理,懂得自制。可是,那燃燒對他比對她更要強烈和殘酷,他早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他早已是被灼得走投無路了。如不是她先開了頭,他立刻就也要發(fā)作了,同樣是求援一般的發(fā)作。對于他,她是唯一可以提供發(fā)泄的出路,對于她,他也同樣是唯一的出路了。他們互相都是唯一的,他們只有自己對著自己開火了。這一次干架,是劇團歷史上罕見的,他是那樣地把她踩在腳下,喘得幾乎要死去,而她竟還爬得起來,反將他撲倒在地,隨手抓起了一塊石頭,就朝他頭上砸去。沒有任何聲響的,一注殷紅的血流了出來,流到石板地上,周圍的人嚇呆了,攔腰抱住了也同樣嚇呆的她,將他抬起往醫(yī)院去了。半路卻讓他掙了下來硬是走回來了。用手捂著傷口走了回來。血從捂著的手掌下淌,下滴在裸著的胸脯上。他卻覺得心里松快了,也稍稍平靜了。一天,他們難得地安靜了下來,心里灼人的燃燒也緩和了一些。

可是,從此以后,他們便成了天下最大、最敵對、最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他們幾乎不能單獨相處了,偶一碰撞,便會釀成一場災(zāi)難性的糾紛。不需要幾句口角的來去,立即扭成了一團,怎么拉扯都拉扯不開,好比兩匹交尾的野狗似的。多少人想起了這個比喻,卻沒有一個人敢說出口,太刻薄了,并且,也都真心地有些害怕。于是,就想方設(shè)法地將他們隔離開來,不讓在一處,以免摩擦??墒牵麄儏s是誰也離不開誰了,要一日不見,他們便著魔似的互相尋找,一旦找到,不分青紅皂白,上去就是一拳或一腳,然后,一場搏斗就始料不及地開始了。

這是一場真正的肉搏。她的臂交織著他的臂,她的腿交織著他的腿,她的頸交織著他的頸,然后就是緊張而持久的角力,先是她壓倒他,后是他壓倒她,再是她壓倒他,然后還是他壓倒她,永遠沒有勝負,永遠沒有結(jié)果,互相都要把對方弄疼,互相又都要對方將自己弄疼,不疼便不過癮似的。真的疼了,便發(fā)出那撕心裂肺的叫喊,那叫喊是這樣刺人耳膜,令人膽戰(zhàn)心驚。而敏感的人卻會發(fā)現(xiàn),這叫喊之所以恐怖的原因則在于,它含有一股子奇異的快樂。而他們的身體,經(jīng)過這么多搏斗的鍛煉,日益堅強而麻木,需很大的力量才能覺出疼痛。互相都很知道彼此的需要,便都往對方最敏感最軟弱的地方襲擊。似乎,互相都要置對方于死地而后快。彼此又都是一副死而無悔的坦然神色。

他們越來越失去控制,已經(jīng)沒有理性,如同挑逗情欲似的,互相挑釁生事,身體和身體交織在一起,劇烈地摩擦著,猶如狂熱的愛撫。他們都恨死了對方,沒有任何道理的,想起對方,氣都粗了。他們真恨??!簡直恨之入骨。因為找不出理由,就越恨越烈了。當他們撕扯著在地上滾來滾去的時候,常常忘記了他們的所在,忘記了四下里圍觀的人群。他們處在一種狂熱的迷亂中,旁人的拉架如同打擾了他們的沉醉似的,激起他們的憤怒與反抗。而他們知道,他們所有的怨氣和暴力都只可向?qū)Ψ揭粋€人進行,于是便更加倍地折磨對方,這一點,又是他們極其清醒的地方。他們真是苦??!苦得沒法說,他們不明白,這么狂暴地肆意地推動他們,支使他們的究竟是來自什么地方的一股力量。他們不明白,這么殘酷地燒灼他們,燎烤他們的,究竟是從哪里升起的火焰。他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是怎么了?是怎么了?

他們身上的一股知覺,被這么漫不經(jīng)心、沒有同情地玩弄著,撩撥著。他們本是純潔無瑕的孩子,可是究竟是什么東西,在冥冥之中,要將他們推下骯臟黑暗的深淵。他們?nèi)缤瑝櫲肓艘粋€陷阱、一個陰謀、一個圈套,他們無力自拔,他們又沒有一點援救與幫助,沒有人幫助他們。沒有人能夠幫助他們!

他們只有以自己痛苦的經(jīng)驗拯救自己,他們只能自助!

回去的希望是那么渺茫,還有十來個臺口在等待,都是半年前就簽好了合同,雙方鮮紅的大印蓋在了白紙黑字上面,如同法律一樣不可違抗。絕不可能為了照顧兩個無人知的孩子的無人知的情欲而有所改變。他們只有等待,等待是沒有盡頭的,中間不允許一點點偷歡。每一個城市和每一處劇場情形都不盡相同,有大有小,有壞有好,可是有一點卻是同樣的,就是沒有一方可供他們獨處的清靜之地,那柳枝垂簾的河畔越來越遠,再也見不到了。那河畔不可泯滅地印進了他們的記憶,還有那從河的下游逆著水上來的汽笛聲聲,傳達著那熟悉親切的小城的消息。他們饑渴難熬,只有以互相折磨來消滅彼此過于旺盛的精力與體力。漸漸地,人們開始習慣他們的廝打,不再努力地阻止和離間他們了。而在沒有外力拉扯的情形下,他們單對單的搏斗,似乎又少了一種快樂。免去了同外力的拼搏,那狂熱的精力便得不到充分的發(fā)泄。各自的力量一旦集中于對方,則是足以置人死地的,這叫他們自己都害怕了,畢竟他們心里都還明白對方對自己的重要。如若沒了對方,哦,那可怎么得了,因此,不知不覺地收斂了一些。天氣是那樣地熱,外面的熱與心里的熱交織在一起,他們幾乎要死去了,要能死去倒是福分了,他這么想。她雖則沒有多大的智慧能想到生與死的問題,卻也是一樣地不怕死??墒撬麄兡贻p的生命是那樣強壯,百折不撓,又經(jīng)受了鍛煉,他們簡直是不死的了。他臉上身上噴發(fā)出一批赤色的疙瘩,如同熟透的果子,即將綻開了。而她,這樣的折磨不僅不使她消瘦,卻反常地肥胖了起來。多出的肉十分累贅,她的體形改變了。以前雖說也不勻稱,可畢竟是女孩兒家,總是有一股抹不去的清靜秀麗,如今卻蠢笨了,像個村婦一樣,臀部沉重地垂在了腿上,走路像鴨子那樣搖擺身子。并且日益地邋遢,毫不講究衣著,穿得亂七八糟,卻還撲粉。舉止也無半點注意,將條皺巴巴的裙子向后一撩,就坐了下去,站起時,凳上便留下一攤汗跡,正是一個屁股的形狀。有好心的女伴對她說了,她也不加在意,一會兒就忘了。

“她像個娘兒們了?!迸簜儽澈笞h論道。又有結(jié)過婚的人斷定:

“她是個娘兒們了?!?/p>

天氣實在太熱,幾十個人的大通鋪里簡直睡不得人,男人們早已露天睡了,女的也逐個逐個地移出了宿舍,移上了劇場頂上的平臺。男女各半邊,誰也惹不著誰,雖說下半夜的露水將身子打了個透濕,可誰也沒勇氣進那房間。房里是一片黑暗,蚊子如同一萬把提琴拉著的空弦,嗡嗡嗡地響徹個天地。有一日,深夜里,他們事先誰也沒有說好的,偷偷地溜下了頂樓,進了沒有一人的房間。蚊子肆意地飛翔著,一排排地掠過臉上、手上、身上。他們靜靜地站立著,只聽見對方急急的呼吸。站了一會兒,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搡進了一座不知誰的蚊帳里,蚊子也跟隨進來了,轟炸般地在耳邊鳴響。頓時,身上幾十處地方火燎似的刺癢了,可是,顧不得許多了。他們一身的大汗,在骯臟腥臭的汗水里滾著,揭了席子的、粗糙木板拼成的床板,硌痛了他們的骨頭,擦破了他們的皮膚,將幾十幾百根刺扎進了他們的身體,可,他們什么也覺不出了。忽然,蚊子的轟鳴刷地靜了,悶熱退去了,竟覺著了涼爽,那是轉(zhuǎn)瞬即逝的一剎那,緊接下來便是屈辱的悔恨。她嚶嚶地哭了起來,淚汗縱橫。他雖不哭,卻是滿心的懊惱,眼淚往心里流著。

天哪!這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癥了?是不是要去看看大夫,問問人了?可是,多么羞恥??!這是不能為第三個人知道的??!因為有了這必須嚴守的秘密,他們便再也擺脫不了孤獨與寂寞了。他們永遠有著一份骯臟的隱秘,他們永遠無法泰然自若地與人相處,他們永遠孤獨了!他用手握成拳,重重地不敢出聲地捶擊著床沿。蚊帳里飛進成千上萬只蚊子,包圍住他們,盡情地喝著他們的血。他們周身已經(jīng)麻木,再不覺得疼或者癢。世界處在一片呻吟般的轟鳴中間,沒有東西南北中了。

秋涼時分,他們回了縣城。傍晚時就看見了那簇綠瑩瑩的樹叢,太陽從那后邊一點一點往下落,將那綠色的樹叢映得金光四射。慢慢地暗了顏色,最終成為黑漆漆的一團一團,隱在越來越深的暮色里了。天黑了,船才靠了岸,走上劇團的大隊人馬,疲憊不堪地掮著行李,走過窄窄的跳板,上了岸。水客依舊在唱著,悠長而曲折,蕩漾在黑沉沉的水天之間,傳得極遠。他們走在人群里,走過顫顫悠悠的跳板,那跳板在他們腳下顛簸得厲害,卻決不將他們甩下河去,那顫悠于他們既是熟悉極了的,卻又陡地陌生了。他們的即使黑夜也沒遮掩住憔悴的臉,微微昂起著,淡漠地看著這分離了三個月的小城,止不住有點心酸似的。一切都那樣地親切,卻又有點隔閡了。他們走上河岸,停了一下,不遠的地方,有一架水車努力攀登著陡峭的河岸,水客深埋著頭,號子的歌唱在最低沉處有力地回旋,平車搖晃著,水從桶口潑了出來。前邊通往街心的大路,被月光照耀著,走著稀疏的人和一架車,車是毛驢拉著的,蹄子清脆地叩著土路嗒嗒地響。他們走上了大路,大路直通街心,卻也分出了幾條岔路,去向看不見的遠處,毛驢拉著小車,走上一條岔路,不見了,只有清脆的蹄聲,傳來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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