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篇小說

路標(biāo)石叢書-王安憶自選集 作者:王安憶 著


中篇小說

小鮑莊

引子

七天七夜的雨,天都下黑了。洪水從鮑山頂上轟轟然地直瀉下來,一時(shí)間,天地又白了。

鮑山底的小鮑莊的人,眼見得山那邊,白茫茫地來了一排霧氣,拔腿便跑。七天的雨早把地下暄了,一腳下去,直陷到腿肚子,跑不贏了。那白茫茫排山倒海般地過來了,一堵墻似的,墻頭濺著水花。

茅頂泥底的房子趴了,根深葉茂的大樹倒了,玩意兒似的。

孩子不哭了,娘兒們不叫了,雞不飛,狗不跳,天不黑,地不白,全沒聲了。

天沒了,地沒了。鴉雀無聲。

不曉得過了多久,像是一眨眼那么短,又像是一世紀(jì)那么長,一根樹浮出來,劃開了天和地。樹橫漂在水面上,盤著一條長蟲。

還是引子

小鮑莊人的祖上是做官的,龍廷派他治水。用了九百九十九天時(shí)間,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工,筑起了一道鮑家壩,圍住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畝好地,倒是安樂了一陣。不料,有一年,一連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大水淹過壩頂,直瀉下來,澆了滿滿一洼水。那壩子修得太堅(jiān)牢,水連個去處也沒有,成了個大湖。

直過了三年,湖底才干。小鮑莊的這位先人被黜了官。念他往日的辛勤,龍廷開恩免了死罪。他自覺對不住百姓,痛悔不已,捫心自問又實(shí)在不知除了筑壩以外還有什么別的做法,一無奈何。他便帶了妻子兒女,到了鮑家壩下最洼的地點(diǎn)安家落戶,以此贖罪。從此便在這里繁衍開了,成了一個幾百口子的莊子。

這里地洼,葦子倒長得旺。這兒一片,那兒一片,弄不好,就飛出蝗蟲,飛得天黑日暗。最懼怕的還是水,唯一可做的抵擋便是修壩。一鏟一鏟的泥壘上去,眼見那壩高而且穩(wěn)當(dāng),心理上也有依傍。天長日久,那壩寬大了許多,后人便叫作鮑山,而被鮑山環(huán)圍的那一大片地,人們則叫作湖。因此別處都說“下地做活”,此地卻說“下湖做活”。山不高,可是地洼,山把地圍得緊。那鮑山把山里邊和山外邊的地方隔遠(yuǎn)了。

這已是傳說了,后人當(dāng)作古來聽,再當(dāng)作古講與后后人,倒也一代傳一代地傳了下來,并且生出好些枝節(jié)。比如:這位祖先是大禹的后代,于是,一整個鮑家都成了大禹的后人。又比如:這位祖先雖是大禹的后代,卻不得大禹之精神——娶妻三天便出門治水,后來三次經(jīng)過家門卻不進(jìn)家;妻生子,禹在門外聽見兒子哭聲都不進(jìn)門。而這位祖先則在筑壩的同時(shí),生了三子一女。由于心不虔誠,過后便讓他見了顏色。自然,這就是野史了,不足為信,聽聽而已。

鮑彥山家里的,在床上哼唧,要生了。隊(duì)長家的大狗子跑到湖里把鮑彥山喊回來。鮑彥山兩只胳膊背在身后,夾了一桿鋤子,不慌不忙地朝家走。不礙事,這是第七胎了,好比老母雞下個蛋,不礙事,他心想。早生三個月便好了,這一季口糧全有了,他又想。不過這是做不得主的事,再說是差三個月,又不是三天,三個鐘點(diǎn),沒處懊惱的。他想開了。

他家門口已經(jīng)蹲了幾個老頭。還沒落地,哼得也不緊。他把鋤子往墻上一靠,也蹲下了。

“小麥出得還好?”鮑二爺問。

“就那樣。”鮑彥山回答。

屋里傳來呱呱的哭聲,他老三家里的推門出來,嚷了一聲:“是個小子!”

“小子好?!滨U二爺說。

“就那樣?!滨U彥山回答。

“你不進(jìn)來瞅瞅?”他老三家里的叫她大伯子。

鮑彥山聳了聳肩上的襖,站起身進(jìn)屋了。一會兒,又出來了。

“咋樣?”鮑二爺問。

“就那樣?!滨U彥山回答。

“起個啥名?”

鮑彥山略微思索了一下:“大號叫個鮑仁平,小名就叫個撈渣?!?/p>

“撈渣?!”

“撈渣。這是最末了的了,本來沒提防有他哩。”鮑彥山慚愧似的笑了一聲。

“叫是叫得響,撈渣!”鮑二爺點(diǎn)頭道。

他老三家里的又出來了,沖著鮑彥山說:“我大哥,你不能叫我大嫂吃芋干面坐月子?!闭f完不等回答,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了,手里端著一舀小麥面,進(jìn)了屋。

“家里沒小麥面了?”鮑二爺問。

鮑彥山嘿嘿一笑:“沒事,這娘兒們吃草都能變媽媽?!贝说?,把奶叫作了媽媽。

大狗子背了一箕草從東頭跑來:“社會子死了!”

東頭一座小草屋里,傳出鮑五爺哼哼唧唧的哭聲,擠了一屋老娘兒們,吸吸溜溜地抹眼淚甩鼻子。

“你這個老不死的,你咋老不死??!你咋老活著,活個沒完,活個沒頭。你個老絕戶活著有個啥趣兒?。 滨U五爺咒著自個兒。

他唯一的孫子直挺挺地躺著,一張臉蠟黃。上年就得了干癆,一個勁兒地吐血,硬是把血嘔干死的。

“早起喝了一碗稀飯,還叫我:‘爺爺,扶我起來坐坐。’沒提防,就死了哩!”鮑五爺跺著腳。

老娘兒們抽嗒著。

隊(duì)長擠了進(jìn)來,蹲在鮑五爺身邊開口了:

“你老別忒難受了,你老成不了絕戶,這莊上,和社會子一輩的,‘仁’字輩的,都是你的孫兒?!?/p>

“就是?!?/p>

“就是??!”周圍的人無不點(diǎn)頭。

“小鮑莊誰家鍋里有,就少不了你老碗里的?!?/p>

“我這不成吃百家飯的了嗎!”鮑五爺又傷心。

“你老咋盡往低處想哇,敬重老人,這可不是天理常倫嘛!”

鮑五爺?shù)目蘼暤土恕?/p>

“現(xiàn)在是社會主義,新社會了。就算倒退一百年來說,咱莊上,你老見過哪個老的,沒人養(yǎng)餓死凍死的!”

“就是。”

“就是??!”

鮑五爺抑住啼哭:“我是說,我的命咋這么狠,老娘兒們、兒子、孫子,全叫我攆走了……”

“你老別這么說,生死不由人?!标?duì)長規(guī)勸道。鮑五爺這才漸漸地緩和了下來。

鮑山那邊,有個小馮莊。莊上有個大閨女,叫小慧子。一九六〇年,跟著她大往北邊要飯,一去去了二三年?;貋頃r(shí),她大沒了,卻多了個兩歲的小小子,說是路邊上拾來的。她就叫他拾來,他就叫她大姑。于是,漸漸的,一莊子人都改口叫大姑了。大姑一輩子沒嫁人,守著拾來過。大姑疼拾來,疼親兒似的。拾來吃稠的,大姑喝稀的;拾來穿新的,大姑穿補(bǔ)的。只見大姑對拾來翻過一次臉,倒也不是為什么大事。拾來不知從哪翻出個貨郎鼓,坐在門口搖著耍,大姑劈手奪過去,給了他一耳巴子。多少好東西叫拾來糟蹋了,大姑也不心疼,也不知這貨郎鼓是金打的,還是銀打的。倒是有些蹊蹺。還有一樁蹊蹺事。有一天,幾個媳婦姊妹坐在一堆曬太陽納鞋底,拾來走過來,一頭鉆進(jìn)大姑懷里,伸手就掀她的褂子前襟。大姑臉變了,推開拾來,站起身拾了板凳就朝家走,留下拾來呆站著。媳婦們逗拾來:

“想吃媽媽?找你娘去,這是你姑?。 ?/p>

拾來扁扁嘴,要哭又沒哭。

漸漸的,莊上傳出一個怪話,說的什么怪話,從不叫大姑聽見,倒是常常有人去問拾來:

“拾來,你大姑那貨郎鼓找來讓我耍??晒埽俊?/p>

“拾來,你大姑的媽媽你吃過嗎?”

“拾來,你大姑……”

拾來雖小,卻曉得問的不是好話,倒不回去向大姑學(xué)嘴,只是一味地沉默。問的人便越發(fā)覺著蹊蹺,越發(fā)地要問。

拾來陰沉沉地看著他,然后一聲不響地走了。于是,人們更加覺著這一大一小共同保守著一個什么秘密。而拾來則變得孤寂起來,盡力躲著人,和一切人疏遠(yuǎn)著,只與他大姑接近。

就這樣,大姑帶著拾來過。到如今,大姑老了,沒人上門提親了;拾來大了,長得又高又大,堂堂一條漢子,干活拿九分五的工了。住的還是大姑她大蓋的那間小屋,快趴到地底下去了,拾來要彎下腰才能進(jìn)門。屋里黑洞洞的,一眼兩塊磚大的窗,冬天塞團(tuán)草,夏天把草投了。灶底下是張案板,案板邊上是一張床,床板上一領(lǐng)涼席,涼席上一個枕頭一條被。拾來大了,一頭睡不下了,大姑縫了個布口袋,塞進(jìn)麥穰,又做了個枕頭。一人一頭睡。大姑抱著拾來的腳丫子睡,拾來的腳丫子一直伸到大姑暖暖的懷里,心里才覺著踏實(shí),不一會兒就睡過去了。

初春的夜里,拾來覺著有點(diǎn)燥熱,忽然睡不著了。一雙腳擱在大姑的懷里,暖暖的,軟軟的。他輕輕地動了一下腳指頭,腳指頭觸到了一個更加柔軟的地方,他頭皮麻了一下,不敢再動了。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風(fēng)吹進(jìn)窗洞,窗洞里的草“嗞啦啦”輕響了一下。他試探著又動了一下腳,想離那柔軟遠(yuǎn)一些,不料他的腳在那柔軟暖和中陷得更深了。拾來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腳是在一個溫暖的峽谷里。這雙腳已經(jīng)在這峽谷里沉睡了十五年了。他感覺到那峽谷最底層,最深處,有一顆心在跳動。風(fēng)吹進(jìn)窗洞,輕輕地響了一聲。

第二天早起,拾來眼皮子耷拉著喝稀飯,不吭一聲。大姑問他:

“怎么啦?哪兒不好過?”

他不說話。

大姑去摸他的腦門。

他一扭頭,讓開了。

中午,大姑燒開了鍋,才見他扛了個涼床架子回來了。問他從哪扛來的,他不吱聲,悶著頭,扯繩子網(wǎng)床。

夜里,他自個兒睡在涼床上,枕著枕頭,裹著一床破棉絮,縮成了一團(tuán),直到下半夜才慢慢伸展開來。他夢見自己的一雙腳又?jǐn)R進(jìn)了溫和的峽谷里,豈不知大姑把棉被給他蓋上,自己和衣蜷了一宿。

鮑仁文纏定了老革命鮑彥榮,要了解他的生平,以著成一部長篇小說。題目已經(jīng)起定,就叫作《鮑山兒女英雄傳》。老革命這一生盡管有過幾日崢嶸歲月,跟著陳毅的隊(duì)伍打了好幾個戰(zhàn)役,可謂是九死一生,眼下每月還從民政局領(lǐng)取幾元津貼,可他極不善于總結(jié)自己,也一無自我榮耀的欲望。他最關(guān)心的是一家六七張口,如何填得滿。見了鮑仁文成天拿了個本本問那早已作了古的事,而且問了一遍又一遍,心下早已煩了,想起身而去,又經(jīng)不住鮑仁文煙卷的籠絡(luò)。十分的折磨。

“我大爺,打孟良崮時(shí),你們班長犧牲了,你老自覺代替班長,領(lǐng)著戰(zhàn)士沖鋒。當(dāng)時(shí)你老心里怎么想的?”鮑仁文問道。

“屁也沒想?!滨U彥榮回答道。

“你老再回憶回憶,當(dāng)時(shí)究竟怎么想的?”鮑仁文掩飾住失望的表情,問道。

鮑彥榮深深地吸著煙卷:“沒得工夫想。腦袋都叫打昏了,沒什么想頭?!?/p>

“那主動擔(dān)起班長的職責(zé),英勇殺敵的動機(jī)是什么?”鮑仁文換了一種方式問。

“動機(jī)?”鮑彥榮聽不明白了。

“就是你老當(dāng)時(shí)究竟是為什么,才這樣勇敢!是因?yàn)閷Ψ磩优傻某鸷?,還是為了家鄉(xiāng)人民的解放……”鮑仁文啟發(fā)著。

“哦,動機(jī)?!彼孟穸耍皼]什么動機(jī),殺紅了眼。打完仗下來,看到狗,我都要踢一腳,踢得它汪汪的。我平日里殺只雞都下不了手,你大知道我。”

“這是一個細(xì)節(jié)。”鮑仁文往本子上寫了幾個字。

“大文子,你賠了這么多工夫,還搭上煙卷,是要干啥哩?”他動了惻隱之心,關(guān)切地問道。

“我要寫小說?!滨U仁文回答他。

“小說?”

“就是寫書。”

“是民政局讓你寫的?”

“不是?!?/p>

“是公社要你寫的?”

“不是?!?/p>

“那是給誰寫的呢?”

問到了文學(xué)的目的,鮑仁文作難了。這是歷代多少大文豪爭辯不清的問題,他小小的鮑仁文作何回答。他只草草地說了一句:“我自己想寫呢!”

“寫成書能得錢嗎?”老革命鍥而不舍地問道。

“沒得錢?!幕蟾锩耍遒M(fèi)取消了。”鮑仁文耐著性子解釋道。

“那你圖啥?”又回到了“文學(xué)的目的”的問題上。

鮑仁文不再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笑得有點(diǎn)憂郁。停了一會兒,他又問:

“我大爺,你老再說說漣水戰(zhàn)役可管?”

鮑彥榮沉默了一會兒,從兜里摸出煙袋。

“你老吸這個?!滨U仁文遞上煙卷。

“我還是吸這個過癮?!滨U彥榮執(zhí)意不接受煙卷,他忽然覺著自己在小輩面前做得有點(diǎn)不體面。

鮑仁文只得自己點(diǎn)了一支吸起來。

煙霧繚繞著一盞油燈,一點(diǎn)火光跳躍著,把人的影子投在墻上,鬼似的亂扭著。

影子在霉?jié)竦膲ι吓ぶ龆s小,忽而擴(kuò)張起來,包圍住整間屋子。人坐在影子底下,渺小得很。

“我要寫一本書?!彼南?。他在縣中念了二年,曉得蘇聯(lián)有個高爾基,沒上過一天學(xué)堂,結(jié)果成了大作家;他有一本《創(chuàng)業(yè)史》,聽說那作家是在鄉(xiāng)里的;他有一本《林海雪原》,聽說那作家是個行伍出身,不識幾個字的……古今中外,無窮的事實(shí)證明,作家是任何人都能做得的,只要勤奮?!扒趭^出天才”,他寫在自家床頭。

他沒日沒夜地寫著,寫在中學(xué)里沒用完的練習(xí)本上,寫了有幾厚本了。他大他娘要給他說媳婦,他也拒絕了。先著書,后成家,這也是他的座右銘,記在了心里。

人家叫他“文瘋子”,這里有著幾重的意思。一是他的名字叫仁文;二是他這個瘋子是文的,而不像鮑秉德家里的,是武的,耍起瘋來幾個男人也弄不了她;三是這“文瘋子”的“文”里還有著一層“文章”的意思。

面對大家善意的譏諷,他不動聲色,心里想著他記在本子上的又一句話:“鷹有時(shí)飛得比雞低,而雞永遠(yuǎn)也飛不到鷹那么高?!?/p>

牛棚里,孤老頭子鮑秉義坐在涼床上,唱花鼓戲:

關(guān)老爺門口字兩行,

古人又留下勸人方。

這一字出馬一桿槍,

二字上橫短來下橫長。

三字立起來像川字,

四字好比四堵墻

……

老革命鮑彥榮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聽得出神。

鮑彥山家老大建設(shè)子替他喂牛,鍘齊的麥穰子填進(jìn)槽,刷啦啦地響。

鮑秉義打小跟一個戲班子唱戲,賣過嘴,叫族里人瞧不起。老了,回來了。孤身一人去,孤身一人回。問他在外成過家嗎?他微微一搖頭。有多事的人,給他說過幾回寡婦,他還是微微一搖頭。

后來,傳出一個怪話,說他在戲班子里,和那掛頭牌的女角兒相好了,那女戲子又把他甩了。還有個怪話,說他對東頭鮑彥川家里的有點(diǎn)意思。鮑彥川死了有四年了,他家里的拖了四個孩子,再嫁也是難。只不過,都是一族里的,論起輩分來,鮑彥川家里的該叫鮑秉義叔,是想也不敢想的。

如今,他單身一人,就讓他喂牛,住在牛棚,他有落腳處了,牛也有照應(yīng)了。

雖瞧不起他干的那行當(dāng),可大人小孩都愛聽他唱,都叫他作唱古的。一段曲兒能唱遍上下五千年的英雄豪杰:

一字出馬一桿槍,

韓信領(lǐng)兵去見霸王。

霸王逼在烏江死,

韓信死在厲未央。

寫個二字兩條龍,

王母娘娘顯神通。

花果高山擺下陣,

水簾洞里捉妖精。

寫一個三字三條街,

陳世美求官未回來。

家里撇下他的妻,

懷抱琵琶又上長街。

……

一把墜子吱吱嘎嘎地拉著過門。

撈渣滿地亂爬了。小臉兒黃巴巴的,一根頭毛也沒有,小鬼似的。就是笑起來的模樣好,眼睛彎彎的,小嘴彎彎的,親熱人,恬靜人。大人們說他看上去“仁義”。

他沒得什么吃,只有他娘的奶。他娘像頭老?!笳f的,吃什么都能變成媽媽。開始是吃紅芋,后來紅芋也不能吃凈的了,要摻紅芋秧子。

他大哥建設(shè)子過年十九了,還沒說上媳婦。媒人還沒進(jìn)門,就嚇回去了。黑洞洞的三間屋,給水泡松了,眼看著就要癱成一堆爛泥。屋里兩塊床板,兩床棉花套子破成漁網(wǎng)了。

這天,門前來了個打蓮花落子要飯的,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尖尖的下巴頦,圓圓的一對眼睛。他大姐抱著撈渣站在門前玩,那小妮子站定了,打響蓮花落子,滴溜溜地打了一轉(zhuǎn),才開口唱道:

這大嫂,實(shí)在好,

抱小孩,也不鬧,

……

他大姐還沒過門呢,漲紅了臉,唾了一聲,進(jìn)屋去了。他娘卻樂了,覺著這妮子鬼得喜人,從大鍋里舀了一瓢稀飯給她喝。她不喝,倒在一個大瓷碗里,說要端給她娘喝。

“你娘在哪里?”他娘問。

“在莊東頭大柳樹底下,有病了?!毙⊙绢^說著走了。

他娘一頓飯吃得不踏實(shí),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擱進(jìn)了一樁事。吃罷飯,她把鍋撂下,又盛了一滿碗稀飯,抓了兩張煎餅,往莊東頭去了。

莊東頭大柳樹是小鮑莊最高的地方。那年夏天,下了九天九夜的雨,一整個莊子,全淹在水里,只露出大柳樹的梢,一叢子草似的,停了幾十只老鼠。

柳樹下果然靠了個病病歪歪的女人,蠟黃的臉皮。小妮子偎在她身邊自己給自己梳小辮。干巴巴猴兒似的人兒,倒有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鮑彥山家里的往這娘倆身邊一蹲,摸摸丫頭的辮子,說:

“早年,我也有這么一頭好頭毛。那時(shí),只扎一根獨(dú)辮子,這么長一段紅頭繩?!彼龑⑹种干斐梢粧€。

后半晌,有人看見鮑彥山家里的,帶著外鄉(xiāng)人模樣的娘倆,往家去了。過了兩日,那女人臉色滋潤了一些,走了。小閨女留下了。每日里,跟著撈渣那十二歲的小哥文化子下湖割豬菜,回到家就抱著撈渣在門前玩,唱小調(diào)兒,嗓門又尖又脆,聽著喜人,惹得那些二流子似的小伙站在門前不走了:

“小翠子,唱個‘十二月’!”

鮑彥山家里的便從門里蹦出來,先把二流子們罵退了,再罵小翠子:“甭唱了,沒臉沒皮的,唱什么!”說急了,還在她身上拍兩下。漸漸的,小翠子便不唱了。嗓門也像喑了似的,啞啞的,連說話都懶得說了。她唱,她不唱,撈渣總和和氣氣地對著她笑,笑得她也只好笑了。

人人喜歡撈渣,獨(dú)獨(dú)鮑五爺見了他就來氣。為的是撈渣落地的時(shí)候,正是他的社會子咽氣。于是他便認(rèn)定他的社會子是叫撈渣抓了替身。如今他被隊(duì)里“五?!逼饋砹耍闹袇s是很不樂意聽說這“五?!眱蓚€字?!拔灞簟痹谌藗冃哪恐?,就算是“絕戶”的代名詞了。鮑五爺脾氣倔,見不得自己成了大伙的累贅,總到隊(duì)里爭活兒干。隊(duì)里便給了他些爛草爛繩頭,讓他搓繩。于是,他每日里就坐在磨房的墻根下,曬著太陽搓繩。

磨房里人不斷。小驢蹄子嘚嘚打著地;石磨轱轆轆地軋著石盤;推磨的娘兒們尖起嗓子吆喝驢;面,沙沙地從篩子上灑下籮。他聽著總覺得心窩里暖烘烘的,不那么寂寥了。

小翠子背著撈渣,一手挎著籃子,一手牽著小叫驢,來磨面了。

小叫驢套上了套,戴了眼罩,撈渣被放下了地,坐在太陽下抓石子玩,就在鮑五爺腳邊上。鮑五爺斜起眼瞅他,輕輕罵了聲:“鬼!”

“鬼”聽見了,伸出手拍了一下鮑五爺?shù)拇竺C,笑了。

鮑五爺心里頭咯噔一下子,覺得那笑模樣實(shí)在像他的社會子,鼻子一酸,叫道:

“你這個鬼吔!”

小叫驢嘚嘚地圍著磨盤轉(zhuǎn),小翠子輕輕吆喝著:“吁,吁?!?/p>

鮑秉德家里的又鬧了,爬樹上梁的,把鍋都砸了。幾個大男人拉住她,被她拖了幾丈遠(yuǎn)。最后把她四腳朝天翻倒在地,才捆住了。她齜牙咧嘴地吼著,沒人聲了。

鮑秉德抱著腦袋蹲著。鮑彥山家里的端了一碗稠得能挑上筷子的芋干子稀飯,夾了兩張煎餅,給他送去。他不吃,說心里堵得慌。眾人們也沒得法子,只能陪他嘆氣。

鮑秉德家里的瘋了有八九年了。她娘家是鮑山那邊十里鋪的人家,做姑娘時(shí)如花似玉。都說鮑秉德交了桃花運(yùn),娶了十里鋪的一枝花。不料這娘兒們中看卻不中用。來的頭年懷了一胎,生下是個死孩子,第二年又是一胎,還是個死孩子,懷了有三四胎,胎胎是死的。暗地里就有人說怪話:興許是做姑娘時(shí)不規(guī)矩來著。生下第五個死孩子時(shí),瘋了。瘋了以后,那怪話才沒有了。說瘋子的怪話就太不厚道了。

剛瘋的那陣子,曾經(jīng)有人勸過鮑秉德,把她離了,再娶一個。鮑秉德一口回絕:“我不能這么不仁不義。一日夫妻百日恩,到這份兒上了,我不能不仁不義?!彼f不出過多的道理,只是口口聲聲的“不能不仁不義”。后來,“文瘋子”寫了一個廣播稿,題名大約是“階級感情深似?!?,還是“階級情義比海深”之類的,投給了公社廣播站,給廣播了一下。后來,他又往縣廣播站投,就沒投中。不過,鮑仁文的名聲還是出去了,知道小鮑莊有了個舞文弄墨的。鮑秉德的名聲也出去了。這下子,就是他想離也離不成了。就這么湊合過吧,只是鮑秉德一日比一日話少,成了個啞巴。他心底深處,很奇怪的,暗暗的,總有點(diǎn)恨著鮑仁文。好像,他給自己的事情做了包辦,后來卻又撒手不管,很不負(fù)責(zé)。而鮑仁文,隱隱的,也有些畏著鮑秉德,似乎覺著自己欠了他些什么。總之,有些尷尬起來。

鮑秉德家里的在地上亂掙著,一會兒,地上就被她歪了一個坑,浮土一蓬一蓬地?fù)P起來。這瘋子雖說是武的,卻不傷別人,只打她男人,打?qū)O子似的揍。鮑秉德是不怕她揍的,這么捆起來只是怕她傷了自己。有一年臘月里,她一股勁跑到湖里跳了大溝,鮑秉德忘了自己不會水,也跟著跳了下去,讓人一起救了上來。

鮑秉德悶著頭,不由滴下一滴淚來。他遮掩著大聲咳了幾聲,吐出幾口痰,把那滴淚蓋住了。

“你也別太愁了。”鮑二爺勸他,“啥事都有個頭,你又沒做過缺德事,憑什么這樣難為你?!?/p>

“我家里的她娘家,有個瘋子,瘋得蹊蹺,好得也蹊蹺。”鮑彥山說,“不知怎么就瘋了,瘋了有十幾年,爬樹上梁的。后來,他奶奶死了,棺材一落地,他這邊立馬就好了。醒過來了哩,就好比做了一場夢。問他是怎么啦!他什么也不知道,這十多年就像是睡過來似的。”

“真是的嗎?”大家都問他,連鮑秉德也抬起眼睛,好像看到了一絲希望。

“現(xiàn)在都有兩個兒子,好好的,清冷得很?!?/p>

“這是胡謅八扯的?!边h(yuǎn)遠(yuǎn)的,蹲著鮑仁文,“說正道的,該送我七奶去城里瘋?cè)嗽??!?/p>

“那是不成的?!贝蠹乙积R反對。

“那么些瘋子都關(guān)在一起,不打成一堆,撕碎了才怪?!?/p>

“聽人說,那就像坐大獄似的。”

“大夫都拿著帶釘?shù)墓髁?!?/p>

“這不是??!”

鮑秉德自己是不用再說什么了,只是恨恨地盯著鮑仁文。

鮑仁文長嘆一聲,立起身,走了。傍晚的太陽,落在地沿上,把他的影子拉得細(xì)溜溜長,孤孤單單地斜過去了。

拾來和他大姑分床睡了,到了夏天,他便把涼床抬出去,在大槐樹下睡。等到秋涼了,外面睡不住人了,把涼床扛進(jìn)屋的時(shí)候,他大姑猛然發(fā)現(xiàn)拾來長成了一條漢子,屋子越發(fā)的小了。

拾來越發(fā)的孤獨(dú)了,唯一可接近的大姑,這會兒他卻疏遠(yuǎn)起來,比對平常人還要疏遠(yuǎn)得厲害。一天沒有三句話,吃飯只聽得喝稀飯響。吃罷飯,對坐著,連喝稀飯的響都沒了,只覺得又膩味又不自在,只得早早上了床睡去。夜里聽見大姑的磨牙聲、打鼾聲,睡也睡不踏實(shí)。到后來,他見了大姑就要躲,怕似的,又像是恨似的。自己也琢磨不透,只覺得心窩里煩躁得慌。

早起,他大姑和他商議,把豬賣了。

“賣就是了?!彼麤]好氣地說,像有一肚子火似的。

“賣了豬,扯幾丈布,給你縫個新被窩?!贝蠊谜f。

“扯就是了。”

“買個涼床子?!?/p>

“買就是了?!?/p>

“那涼床,馮大家雖然沒說要,可話里那音,總是急著要使的意思?!?/p>

“還就是了。”他就好像吃了槍子兒似的,繃著臉,埋著頭。

“你向隊(duì)長告?zhèn)€假,上街一趟?!?/p>

“不管?!彼豢诨亟^。

“咋不管?”

“不管就是不管?!彼舶畎畹卣f。自己也不曉得為啥不管,故意要找別扭。

“你不去我去?!贝蠊靡矚饬?。她也弄不明白,這些日子咋侍弄不好這個侄兒了。

大姑換了一身衣裳,借了一掛平車,把豬捆了,推起就走。她迎著早晨的太陽走去了,藍(lán)白花的褂子裹著她健壯的身子,肩膀頭圓滾滾的,輕輕快快地上了路。

拾來眼睜睜看著他大姑上了路,心中又十分地后悔起來。一整天,他心里都不安生,不時(shí)抬頭看看日頭,再往大路上眺一眼。大路上走著一掛平車,卻不是他大姑,是個大男人,推著一平車的紅芋。

直到收工,他大姑還沒回來。拾來燒開了鍋,餾上饃,蹲在家門口等著。不曉得怎么回事,這會兒,他想起了他大姑的種種好處。他心里那一團(tuán)無名火熔成了一片熱騰騰的東西,像水似的蕩漾開來,流遍了他的全身。他想著,該對他大姑好。

上弦月升起來了,碧空上細(xì)彎彎的一勾,卻把個大地照得明晃晃,白花花。

他心里忽然不安起來,會不會出什么事了?都什么時(shí)候啦!

他渾身一激靈,站起身,來不及鎖門,就往莊頭走。迎面過來幾個割豬菜的小孩,背上的草箕子比人高,小山似的。走到跟前,讓開了道,看著拾來過去,看稀罕似的。拾來總叫人覺得稀罕。而面對這么些探究的眼光,拾來更與人接近不了啦。他成天價(jià)虎著個臉,叫人見了害怕,豈不知他心里是害怕人的。

白花花的一條大路,彎彎曲曲盤過一道壩子,沒了。

壩子上翻過來一只黑蟲,順著白花花的路爬了過來,越來越大了。定睛一看,是一掛平車哩!

拾來一拍大腿,三步并兩步地迎上去。果然見他大姑推著一掛平車,平車上是涼床,涼床底下一只籃子,籃子里,有布,有兩斤肉,還有一盒卷煙。拾來眼窩熱了一下:她見我吸煙了?

拾來撿了一個煙嘴,拾掇了一個煙袋,背著人吸呢。

他跑上去,接過大姑的車把子,邁開大步,把大姑甩下了二丈遠(yuǎn)。他的兩張大腳片子踩在白花花的大路上,輕輕巧巧地走著。車轱轆“嗞咕嗞咕”轉(zhuǎn)著。路邊一只小蟲“吱吱”地唱,秫秫“唰唰”地在拔節(jié)兒。月亮婆婆把什么都照得明明晃晃,清清白白。拾來心里一片空明,又平靜又歡愉。他不明白,事情咋會變得那么好,叫人覺得,活著是一樁多大的美事,受了多大的恩德。

小翠子長個兒了。細(xì)溜溜的身子,穿了她大姐的紫花布褂子,直拖到膝蓋上。燒鍋,刷碗,割豬菜割得比誰都多。人喜歡她,她也喜歡人。就是不和建設(shè)子說話,建設(shè)子也不理她。兩人不能擱一個桌上吃飯。有時(shí)見了面,隔老遠(yuǎn)眼皮子就耷拉下來了,像是幾百年的仇人似的。鮑彥山家里的倒喜歡,說這才穩(wěn)重,穩(wěn)重好。她對小翠樣樣滿意,就是有一樁擱在心里老放不下,這丫頭子太聰明了。她時(shí)常想起第一次看見小翠的情景:滴溜溜地打著蓮花落子,小嘴一張:“這大嫂,實(shí)在好,抱小孩,也不鬧!”太鬼了!其實(shí),她最怕的也就是當(dāng)時(shí)她最愛的??纯唇ㄔO(shè)子那么蔫,幾棍子打不出一個響。這丫頭子能乖乖地跟他過嗎?鮑彥山家里的心中沒有一點(diǎn)數(shù)。因此,有時(shí)候,她難免覺得自己要吃虧。逢到這種念頭上來,她就拼命地使喚小翠子,似乎是要在雞飛蛋打之前把本給撈回來。

“翠,喂豬了!”

“翠,把你哥的衣裳拿河里洗了!”

“死妮子,水缸見底了。”

小翠給使喚得滴溜溜轉(zhuǎn)。她眼睛里的笑模樣一天比一天少,變得十分嚴(yán)肅,下巴頦越發(fā)的尖,兩條烏黑的大辮也有點(diǎn)見黃。有人看見她在莊東頭大柳樹下哭過,不出聲,抹抹眼淚,趕緊地又走回家了??匆姷娜俗匀灰獓@息,可是大家都曉得,比起別莊上的童養(yǎng)媳,小翠可說是享福了,不挨打,給吃飽。小鮑莊的童養(yǎng)媳是最好做的了,方圓幾百里都知曉,這莊的人最仁義,可惜是太窮了。

有了小翠這一把割豬菜的好手,文化子下了晚學(xué),再不必急急忙忙地下湖了。他深感得著了小翠的好處,嘴甜得很,趕著小翠叫“翠姐”。他叫一聲,小翠的臉就紅一下。文化子不愧是文化人,讀著書,曉得男女平等的道理,有著很先進(jìn)的民主思想,見他娘吆喝小翠吆喝得緊了,他常常會挺身而出:“我去擔(dān)水。”

他擔(dān)著桶去了,小翠攆著喊他放下。他不干,飛快地跑,小翠便飛快地追。這么跑著追著到了井沿上,他搶什么似的把桶放了下去,桶脫鉤了,漂在水上。傻眼了。

“你看你,慌啥?”小翠說他。

“都是叫你趕的。”文化說她。

“看你咋辦?”小翠說。

“這有啥難的!”文化彎下腰去,伸下扁擔(dān)去鉤,扁擔(dān)繩晃悠晃悠。

“看你能的!”小翠撇撇嘴,彎下腰去奪扁擔(dān)。

“我能行?!蔽幕环攀?。

“給我。”

“不給?!?/p>

兩人趴在井沿上,水上漂著一只桶,一根扁擔(dān)鉤晃悠晃悠。井底映著兩個人影,一個小翠,一個文化。扁擔(dān)鉤子鉤著了桶,卻沒吊起來,倒把水?dāng)嚮耍艘魂?,又平了。小翠和文化又出來了,看電影似的?/p>

“你看你那樣兒!”小翠說文化。

“我看你還怪俊哩,翠姐!”文化嬉著臉說小翠。

“呸!”小翠唾了他一下。

“怎么,我說錯了?”

“錯了。”

“你丑嗎?”

“不是這個錯?!?/p>

“那又怎么錯了?”文化子納悶。

“就是錯,就是錯!”小翠點(diǎn)著他鼻子說,那活潑潑的樣子又回來了一點(diǎn)。文化子又傻了眼,不吭氣了。

桶,撈上來了,水打滿了。兩桶水?dāng)R中間,文化在后,小翠在前。文化把扁擔(dān)擱上肩,彎著腰,半蹲著,等著小翠上肩。剛要上肩,小翠又直起腰回過頭問道:“你多大,我多大?”

“你屬牛,我屬鼠?!蔽幕⒓椿卮稹?/p>

“那么你咋叫我姐?”

文化一愣。

“可不是你錯了!”小翠直起腰,扁擔(dān)上了肩,麻溜溜地就走,把文化拽得一踉蹌。

扁擔(dān)悠著。水在桶里悠著,悠到桶邊上,又回來了。

撈渣歪歪扭扭地能走了,話也能說不老少了。正吃晚飯,鮑五爺拄著拐來了。鮑彥山招呼他:

“五爺,來吃?!?/p>

撈渣學(xué)嘴:“來七(吃)?!?/p>

鮑五爺裝沒聽見,不理會他,在門檻上坐下來,看螞蟻搬家。

“吃過了嗎?”鮑彥山緊問著。

“吃過了?!滨U五爺回答。

“咋吃的?”

“煎餅、稀飯、咸菜?!?/p>

“你老要懶得燒鍋了,就過來。咱家人多鍋大,多一人少一人見不著?!滨U彥山家里的說。

“我能燒。”鮑五爺回答。悶著頭看地。天黑了,看不見螞蟻了,一只蚱蜢蹦跶過去。

什么東西碰了他的嘴,定睛一看,撈渣什么時(shí)候到了跟前,小手里攥著一塊煎餅,捏成了團(tuán),直送到他嘴邊。他看看撈渣,撈渣朝他笑著,一臉厚道相。他心里又是咯噔一下,扭過了臉去。

月亮升起了,眼前豁亮了許多。

鮑五爺?shù)艋仡^,撈渣正坐在他腳邊抓土玩,稀稀的黃頭毛底下露出了頭皮。鮑五爺伸出手在那頭皮上胡嚕了一下,心想:“我咋像是在哪見過這鬼哩?!?/p>

前邊牛棚里在唱古,墜子吱吱嘎嘎地傳得老遠(yuǎn):

寫一個五字無底洞,

薛仁貴跨海又去征東。

征東招夠人共馬,

回馬槍挑鳳凰城。

寫一六字變化開,

我配姣娥女裙釵。

帶領(lǐng)三千人共馬,

才把唐王我主救出來。

……

在一千里外的北京,正進(jìn)行著一場江山屬于誰的斗爭。

一千里外的上海,整好了裝,等著發(fā)槍了。

十一

里外三新的新被窩,軟軟和和地裹著拾來。拾來鉆在被窩里,舒服得心里發(fā)虛,有點(diǎn)不實(shí)在。翻來覆去,不知怎么舒服才好,反倒睡不踏實(shí)了。

月光照進(jìn)堵了一半的窗洞,落在大姑的床上。大姑蓋著一床舊棉被,薄得像紙,硬得也像紙。

大姑是真疼自己,拾來想。這世上不會再有像大姑這樣疼自己的人了。是媳婦也不能這樣,是娘也不能這樣,是姐妹更不能這樣。拾來這輩子沒娘,沒姐妹,還沒媳婦,他不知娘、媳婦、姐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覺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最最好的了。

是大姑給鋪的被,身下墊一層,身上蓋一層,腳后跟還折了一道,緊緊地裹住了腳。腳一暖,渾身都暖了,俗話說:“寒從腳底來?!焙枚嗳兆?,腳沒這么暖和過了。可是,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樣。拾來想起那溫暖的峪谷。那柔軟的暖和是非常特別地包圍著他的腳。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臉上,那臉龐近兩年豐腴了起來,只是眼角的皺紋很密。

大姑好像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拾來趕緊閉上了眼,等他再睜眼時(shí),大姑已經(jīng)掉過身去,臉朝里了。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洼下去而又凸起來的地方。

過了幾日,有一天,大姑對拾來說:“拾來,你過年就十八了吧!”

“嗯哪!”拾來生硬地回答。天一亮,他夜里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的退去了,不曉得退到什么地方,找也找不見了。

“也該說媳婦了。”她停了一下。

拾來不吭聲,心跳了。

“二奶她娘家高莊有個閨女,比你長一歲。啥都好,就是小時(shí)出花,臉上落了疤?!彼滞A艘幌?。

拾來不吭聲,心跳得兇,氣都喘不過來了。

“她不嫌咱家窮,愿意跟你過。你要是愿意,明天就上高莊去一下。我讓馮大家二小子進(jìn)城捎了兩斤果子?!彼W〔辉僬f了。她聽見拾來的喘氣聲,像牛一樣。

只聽得“砰”的一聲,碗碎了。拾來站起身跑了,帶倒了案板,帶倒了板凳,咸菜碟子掉了,臭豆子撒了一地。

大姑怔怔地望著一地的碗渣子。進(jìn)來一只雞,啄著臭豆子。啄啄,又丟下;啄啄,又丟下。

拾來出去一天,直到夜半才回來,三星都偏西了。大姑坐在床沿,沒睡,等他。

他一進(jìn)門,拉開被子,蒙上頭就睡倒了。

“拾來。”大姑叫他。

他不動彈。

“拾來,”大姑臉對著窗洞,一字一句地說,“我給你置一副貨郎挑子,你走吧!”

他不動彈。

“你成人了,自己過去吧。我不能養(yǎng)你一輩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輩子?!?/p>

他不動彈,只覺得從頭到腳都涼了,就像掉進(jìn)了冰窟。

一個風(fēng)和日暖的早晨,拾來挑著一副貨郎挑子,上路了。上路前,大姑不知從哪摸出一個貨郎鼓,她用手抹了抹鼓面,輕輕搖了一下,“叮咚”,貨郎鼓響了一下,響得還脆。她看看鼓,又看看拾來,張張嘴,要說什么,又沒說,然后把鼓交給了拾來。拾來接過鼓看了看,恍恍惚惚記著小時(shí)玩過,為了玩它還挨了一耳巴子。這是他從小長成人,第一次挨耳巴子,就一次,也記得住了。他隨手把貨郎鼓往貨架上一插,徑直走了,沒有回頭。貨郎挑子在他寬厚的肩上晃悠著,貨郎鼓清清脆脆地響著: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大姑聽著那鼓聲一步一步遠(yuǎn)遠(yuǎn)地去了,眼淚直流了下來。

十二

早幾天就聽說,縣上要來個作家,來此地采訪治水的事。

這幾天又聽說,那作家日后就到了,住宿都安排妥了,住縣一招。

鮑仁文要去見見那作家。早幾天,就把他這些年寫的文章拾掇出來,看了幾遍,改了幾遍。這幾天,又重新抄了一遍,整整齊齊地摞在一起,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貼上光溜溜的畫報(bào)紙,做了個精裝的封面,封面上用墨筆寫了兩個立體的美術(shù)字——作品。直弄到夜半,他只瞇盹了一小會兒,天就亮了。他起床洗了臉,刷了牙,又用他娘的破梳子沾了點(diǎn)清水梳梳頭,穿上他的藍(lán)卡其學(xué)生裝,夾著“作品”出發(fā)了。

他娘攆了他有半里地,要他捎上半籃雞蛋上街賣了。他裝沒聽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莊子。

太陽很好,把風(fēng)都暖熱了。半個多月沒下雨,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腳深了。大車過去,平車過去,自行車過去,人走過去,把個浮土踢起來,揚(yáng)了個半天,遮黃了太陽。

他感到燥熱,走過大方家井沿上,向個提水的老頭討了半瓢水喝,再接著趕路。

路,向前蜿蜒,看不到頭,難得遇見個人。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個小黑點(diǎn)。走著走著,漸漸大了,大了,大了,顯出人形了,辨清男女了,認(rèn)出眉眼了。到了跟前,過去了,前邊只有一條白生生的路,蜿蜒到看不見的遠(yuǎn)處去了。太陽到了頭頂,踩著自己的影子走。

他覺得困頓,像是睡著了。“作品”的封面滑溜溜的,老往下打滑,他把它摟摟好,向前走。

這是他的寶貝,他的心肝,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他為它熬了多少夜,熬了多少燈油。他累極了,困極了,難極了,寫不出一個字卻又非要不停地寫下去,寫下去。這時(shí)候,他便會困惑起來:

“這么苦究竟是為啥?究竟圖的啥?會有個什么結(jié)果呢?”于是他會一下子委頓下來,心里充滿了虛無的情緒。這種心情沖擊得最強(qiáng)烈的一次,他竟把他寫了九個晚上還沒寫完的一篇小說撕了。然而,等那一陣狂暴過去之后,他望著一地的碎紙片,落寞地哭了。這時(shí),他特別想往什么上面偎靠一下,溫暖一下,安慰一下自己這顆破碎而孤寂的心。他覺得自己苦得很,苦得很。他蜷縮著,自己偎依自己,慢慢地平靜下來,又重新攤開一張紙,拿起筆。除此以外,他不明白還有什么能給自己安慰和偎靠的。只有這么寫著,他才能夠希望著什么,妄想著什么。

路,無窮無盡地延伸著,這是一條寂靜的路。他又覺著渴,卻再不能遇上一口井了。

日頭偏過正午,他走上了劉莊的地,前邊就是縣城了。有人擔(dān)著空挑子往回走,是從街上下來的。

城里很安靜。街中央館子里,一地的雞骨魚刺,一個圍著稀臟的圍裙的娘兒們,正往外掃,招來了兩條狗。剃頭店里只有一個師傅靠在剃頭椅子上打呼嚕。一只豬大搖大擺地從百貨店走出來。

他走過郵局,走進(jìn)招待所。他心中忽然有些緊張。他努力回想著“作品”中最叫自己滿意激動的段落、語句,想給自己增添一點(diǎn)信心和勇氣。然而,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那些絞盡腦汁寫下來的章句全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發(fā)覺,自己過去的半生的價(jià)值,和今后半生的價(jià)值,馬上就要得到一個裁決。他有些腿軟,幾乎要掉過頭走去了。

傳達(dá)室的老頭在打盹,口水流在衣襟上。一個女人低著頭織毛線。沒人理會他。

“大姐?!彼q豫了一下,還是叫了。

“大姐”皺著眉頭抬起臉,不太耐煩的樣子。

“大姐,這里住的可有一位作家?”

“什么‘坐’家、‘站’家,不知道!”她回答。

“就是從外面來的,寫文章,寫書的?!?/p>

“叫什么名兒?”

“不知道?!?/p>

“男的女的?”

“不知道。”

她低下頭繼續(xù)織毛線,不再搭理他。

他又懇切地叫了一聲“大姐”,沒有回應(yīng)。無奈,只好罷了。他站在招待所門口,思忖了一會兒,掉過身往縣委走去。他有個中學(xué)里的老同學(xué),在縣委宣傳部打字。

很順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學(xué),她也還認(rèn)得他。而當(dāng)他向她打聽作家時(shí),她卻茫然了好一陣,然后才想起帶他去找一位王科長打聽。王科長皺皺眉頭,抬起手,抖一抖手腕,把袖子抖下去,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鏈表帶,然后才去撫摸锃亮的分頭:

“聽說過這么一件事,不清楚,不清楚,聽說過?!?/p>

“你去問問張科長嘛!”那老同學(xué)微微撒嬌地扯扯他的袖管。

原來這位王科長只是個干事,“科長”不過叫叫聽聽而已。等找著了張科長,真相才大白。是有這么回事,曾經(jīng)是要來個作家??墒呛髞聿粊砹?。也許是這里治水的事情不夠典型吧,犯不著曲里拐彎地到此地來。于是,便不來了。

鮑仁文寂寞地走在大街上,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悲,倒像是放下了一塊石頭,覺得輕了,又覺得空了。他慢慢地走著,覺出了餓,口袋里有一卷夾了大蔥的煎餅,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走過郵局,他站在報(bào)欄前看一會兒報(bào)紙。他注意到一張報(bào)紙的下角有一塊目錄,是省里一個文藝刊物的目錄。何不向它投一稿試試呢?他忽然想到。不由激動起來,血液向上涌去,臉紅了。他鎮(zhèn)定了一會兒,默記下那刊物的地址。然后,走進(jìn)郵局,在角落里坐下,翻開他的“作品”。

他把“作品”放在桌沿底下看,沒有人瞅見。郵局里沒有人,只有一個老頭,在縫一只包裹。那老頭像是個先生,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戴了一副框架發(fā)黃的眼鏡,笨手笨腳地拿著一管大針,一針一針縫合著包裹。包裹是寄往青海的——鮑仁文偷看了一眼。

鮑仁文挑了一篇小說,又挑了一篇散文,想想,再挑了一篇小說,卷在一起。

柜臺里的人問他:“是什么東西?”

“稿子?!彼t疑了一下,臉紅了。

“什么?”那人不明白。

“稿子?!彼f,臉又白了,好像在做一樁極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似的。

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過了秤,然后又拿起來往一個大筐里一扔。鮑仁文瞅在眼里,怪心疼的。就好像自己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要去遠(yuǎn)門游歷去了。

從郵局出來,他心里卻又一片恬靜。太陽落了,黃黃地照著路邊的土墻。有人進(jìn)了館子,傳出劃拳聲。豬,哼著。廣播里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

他算著那稿子的路程,什么時(shí)候可以到省城了。他從這一刻起,就在等待了。他從此便有了理由等待,有了東西可希望了。

他覺著很幸福,不由跟著廣播哼了一句,沒合上調(diào),哼得難聽,趕緊住了嘴。

晚霞在他身后的天空上變幻著。他看不見晚霞,只覺著了那絢爛的光。

十三

大姑耳朵跟前,老有一只貨郎鼓在響著: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四

太陽落到地邊上,割豬菜的孩子都往家走了。小翠和文化來得晚,草箕子里還差點(diǎn)兒才滿。

“文化子,你每日價(jià),在學(xué)校,一早晨,一白天,忙的啥呀?”小翠子問道。

“上課唄。語文、算術(shù)、地理、歷史、自然……學(xué)習(xí)就是了?!蔽幕嬖V她。

“學(xué)啥哩?我看你啥也不懂,桶掉井里也鉤不起來,割豬菜割得多笨!”小翠子譏笑文化。只有在湖里,對著文化子,她才敢撒野。

“哼,我懂的,你不懂的,多著呢!”文化子不服氣,他在學(xué)校里盡得兩分,只有在小翠跟前,才有得顯擺。

“你說說看!”小翠斜著眼瞅瞅他。

“你知道,人是打哪兒來的?”文化問。

小翠撲哧笑了:“娘肚子里生出來的唄!我當(dāng)你知道什么哩。在學(xué)校里就學(xué)了這個?躲滑罷了?!?/p>

文化微微一笑,不與她斗嘴,繼續(xù)深入問道:“娘是打哪兒來的?你會說娘是姥姥肚里生出來的。姥姥打哪兒來的?姥姥的姥姥打哪來的?”

小翠果然被問住了,撲閃著大眼睛,不吱聲了。

“告訴你吧,人是猴子變的?!蔽幕瘔旱吐曇簦瑯O其神秘地說道。

小翠輕輕地驚呼了一聲。

“你看,猴和人像吧?活像!”

“那,猴又是什么變的呢?”小翠怔怔地問。

“猴子,是魚變的?!蔽幕q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很肯定地說出來了。

“咋是魚變的?”小翠困惑極了,魚和人可是一點(diǎn)也不像。

“你知道吧,這地球上?”

“地球?啥球?”

文化打了個格楞,感到和小翠說話十分困難,由此領(lǐng)會到了進(jìn)行啟蒙教育的必要性:“就是咱們住的這地?!蔽幕媚_跺跺地,又伸出胳膊畫了個圈。

小翠轉(zhuǎn)頭看看周圍,大地籠罩在蒼茫的暮色里。

“這地上,最早,最早,最早,最早,什么也沒有,只有水,只有水。”

“哦!”小翠抬起眼睛,望著漸漸暗下去的天,出著神。

“只有水,只有水?!?/p>

“那可不就像鬧水的時(shí)候。”小翠輕輕地說。

“你們那地方也鬧水?”文化問。

“差不多年年鬧。我小時(shí)候,剛滿周歲那一年,鬧的可兇。聽俺娘說,沒天沒地了,只有水?!?/p>

“你能記得?”

“我記得……有一條長蟲?!毙〈湔卣f。暮色越來越濃,她的眼睛在暮色里閃亮著,像兩顆星星。

“走家吧。”文化有點(diǎn)害怕。

“割滿了就走。”小翠子垂下眼睛割了一棵富富苗。

文化低下頭,割了一棵七七芽:“走家吧!”

“你割不滿沒事,我割不滿可不管。”小翠忽然氣了。

“瞧你說的,我娘就這么偏心嗎?”文化有點(diǎn)難堪。

“你娘偏心,天底下沒有比你娘更偏心的娘了?!?/p>

“你咋胡砍哩!”文化也有點(diǎn)氣了。

“咋是胡砍?你娘為啥叫你念書,不叫你哥念書?”小翠回過頭,一雙黑黑的眼睛看定了他。

文化說不出話了,半天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哥人老實(shí)哩?!?/p>

“誰稀罕他老實(shí)?!毙〈渥犹崞鸩莼?,跨過兩條芋頭趟,又蹲下了。

“老實(shí)人靠得住。”文化又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一句。

小翠不理他,手腳麻利地割著豬菜。她眼尖,哪兒有豬菜都逃不過她的眼。她的手快,眼到了,手也到了。過了一會兒,小翠說話了。

“文化,你往后給我講講,你們上的學(xué)吧?!?/p>

“管?!蔽幕f,又加了一句,“那還不管?!?/p>

小翠說:“我不會虧待你,我唱曲兒給你聽。”

“唱個‘十二月’?!蔽幕恿ⅠR說。他是從那些二流子嘴里聽說有個“十二月”,也不知“十二月”究竟是什么,想得心里癢癢的。

小翠子稍停了會,唱了一句:

正月里來本是個新年,

她調(diào)門起得很高,聲音細(xì)細(xì)的,尖尖的,顫顫的。文化覺著,小草抖索了一下。四下,畢靜。

喜歡笑那哈萬象更新。

牽掛個美少年。

知心人難見,

相思對誰言。

……

她哀哀怨怨地唱著,并不懂一字一句里的意思,聽大人唱,她也唱,唱熟了,便覺出那一股凄戚很對她心思。

她凄凄戚戚地唱著,文化子凄凄戚戚地聽著。

十五

撈渣會給鮑五爺送煎餅了。這倔老頭才怪,誰送他飯食,他都不要,似乎一吃人家飯,他便真成絕戶了??墒菗圃o送去,他便為難了??纯茨菑埿∧?,不收就覺著不過意。

撈渣會得拉呱了,見鮑五爺一個人孤得慌,曉得同他問長問短地解悶。

“吃過了嗎?”他問鮑五爺。

“吃過了,你哪?”鮑五爺搭理他。

“吃過了?!?/p>

“吃的啥飯食?”鮑五爺問他。

“吃的面條子?!?/p>

“不孬?!?/p>

“你吃的啥?”他問鮑五爺。

“煎餅、稀飯、臭豆子?!滨U五爺一字一句地回答,毫不含糊。

“蛐蛐兒?!彼媒o鮑五爺看。

“是蛐蛐兒?!蔽鍫旤c(diǎn)頭。

“是男的,是女的?”

五爺笑了:“這鬼。蛐蛐兒咋說男女,要說公的,母的?!?/p>

“是公的,是母的?”

五爺自己默了一會兒神,感嘆道:“要論起來,說男女也沒錯,也是個性靈?!?/p>

“把它放了吧!”撈渣忽然抬頭說。

“放就放吧。”五爺說。

一老一小看著那蛐蛐兒一蹦,蹦沒影了。

撈渣和鮑仁遠(yuǎn)家二小子說“斗老將”。鮑五爺幫著撈渣捋楊樹葉子,捋了滿滿一大鞋殼,一小鞋殼。鮑五爺捂一只鞋,撈渣捂一只鞋,一捂捂兩天。捂出來的楊樹葉梗子,黑得油亮,比麻還韌。鮑仁遠(yuǎn)家二小子的楊樹葉梗子捂得嫩,拉不過撈渣。斗一個,斷一個,斗一個,斷一個。急眼了,越急越斷。撈渣就把自己的換給了二小子。

然后,二小子便翻本了,斗一個,贏一個,斗一個,贏一個。撈渣輸慘了,可他不急不躁,依然是喜眉喜眼的。鮑五爺在邊上瞅了這半晌,等二小子走了,他問撈渣:

“撈渣哎,你咋把你的‘老將’全換給二小子了?”

“我看他要哭了。”撈渣說。

“你輸了不難受嗎?”

“難受?!?/p>

“那你還換給他?”

“我看他要哭了?!睋圃终f。

鮑五爺不問了,看看撈渣,在他稀稀拉拉的黃頭毛上胡嚕了一下,嘆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自語似的說:

“你也該讓他,論起來,你是他叔哩。”

十六

大姑老聽得見一只貨郎鼓響: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七

鮑仁文每天收工都要往莊東大路上走兩步,見有沒有送信的來。大前天迎到一回,有兩封信,一封是鮑彥海家大小子打金華部隊(duì)上來的;一封是鮑二爺家的,打關(guān)外來的,鮑二爺家里的是那年他闖關(guān)東從關(guān)外帶來的。昨天又迎到一次送信的,卻沒有信,送信的只是打這里路過,往大劉莊去的。

今天他又往大路上走去,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有什么在響:叮咚,叮咚,像是一只貨郎鼓,漸漸地才看見過來一個人,是個走路的,擔(dān)著貨郎挑,慢慢地近了。

他背后是太陽,紅彤彤地停在大路的盡頭,他走在大路上,貨郎鼓叮咚叮咚響著。

“兄弟,你見沒見有騎車子的往這邊來?”鮑仁文大聲問道。

“沒有?!辟u貨的回答。走近過來了,剃得泛青的頭皮,黑黝黝的臉膛子,寬肩大膀,嘴唇上的胡子卻還沒硬,軟軟地趴著。

“大哥,前面的莊子叫什么名?”他問道。

“小鮑莊?!滨U仁文回答他,慢慢轉(zhuǎn)過身往回走。

“哦,這就是小鮑莊?!毙』镒诱f,和鮑仁文齊著肩走,貨郎鼓叮咚叮咚地響。

“怎么,你知道小鮑莊?”鮑仁文瞅瞅他。

“咋不知道?小鮑莊的名聲可響哩。都知道這莊上人緣好,仁義。”小伙子說。

“哦?!滨U仁文不再問了。

小伙子?xùn)|張西望著,早有幾個小媳婦聽見貨郎鼓聲音,探出頭來了。

“大兄弟,你停一停,讓我挑個頂針兒。”有人喊。

回頭一看,見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從臺子上走下來。她黃白的皮膚,頭發(fā)在腦后隨隨便便窩了個纂,耳朵邊上散落下幾綹頭發(fā)。身上穿的褂子破得可以,好像就前后披了塊布,閃閃忽忽,飄飄蕩蕩,結(jié)實(shí)的身軀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著。她走到貨郎挑子跟前,低下頭,在匣子里挑頂針兒,手腕圓圓的。垂下的眼瞼上長著密密長長的睫毛,是個毛乎眼。

“收工啦?大文子?!彼泻趱U仁文。

“買針?。慷鹱??!彼泻趱U彥川家里的。

又來了幾個媳婦兒,要買針頭線腦的。鮑彥川家里的,挑個頂針兒挑個沒完了。

“他二嬸,你再挑也挑不出金的銀的來?!滨U彥山家里的說她。

“我就是買根針,也要挑個可心的?!彼卮?,耐心地挑著。

“大兄弟,打哪兒來的?”鮑彥山家里的問他。

“打山那邊來的?!?/p>

“家里有父母嗎?”

“沒了?!毙』镒赢Y聲甕氣地說。

“有兄弟姐妹嗎?”

“沒?!?/p>

“呀,是個苦命的孩子?!滨U彥山家里的抬起頭看他,看他寬鼻大眼,生得厚道,不由憐惜起來。

鮑彥川家里的正試著一個頂針兒,試戒指似的。這會兒回過頭來問:

“你叫個啥名兒?”

“拾來。”他說。他發(fā)現(xiàn)這女人的聲音好聽,低低的,厚厚的,聽起來就好像一股溫吞吞的河水從心上淌過去。

她終于挑好了,把一個兩分的分幣遞到貨郎手里,溫乎乎的,有點(diǎn)兒潮。

一群媳婦姊妹圍著他,都抬頭看他,看得他背上冒冷汗,不自在得很。

“咦唏!”娘兒們同情地嘆息著。

拾來腦門上開始冒汗,雖說別扭,可心里卻暖和和的。自打走出馮井,他第一次露出了笑臉兒。

那么些媳婦姊妹的手在他匣子里翻江倒海地翻騰,他一點(diǎn)不生氣,蹲下來,拔出煙袋。煙荷包里卻挖不出煙了。忽然,“啪”的一聲響,一樣軟乎乎的東西掉在他手上,一個煙荷包。抬頭一看,那買頂針兒的二嬸正看著他,說了聲:“吸吧!”轉(zhuǎn)身走了。一件破大褂子掛在身上,飄飄忽忽地上了臺子,閃進(jìn)一扇門里。

這天夜里,拾來宿在牛棚,和唱古的鮑秉義擠一床。晚上,牛棚里照例擠了一屋人,聽他唱古:

寫一個七字把腿蹺,

關(guān)老爺手提偃月刀。

我問老爺哪兒去,

霸王橋上去逮曹操。

寫一個八字兩邊排,

八仙隨后過海來。

藍(lán)采和撕掉陰陣板,

四海龍王又糟糕。

……

十八

鮑彥山家里的很納悶:小翠可不是天天在眼皮底下轉(zhuǎn),怎么猛地一下,開始長身子了?那身板不再是竹竿子似的直溜到底,不知什么時(shí)候圓了,結(jié)實(shí)了,胸脯子滿滿的,小腿肚子鼓了起來,尖下巴頦子圓了。女大十八變,變俊了,水靈了。

多少人同她說:“該給孩子圓房了。”

她同男人商量:“該給孩子圓房了?!?/p>

建設(shè)子已經(jīng)二十四,該圓房了。

小翠子覺出了不對勁。她娘待她和氣多了,那天失手打了個碗,也沒說她,只叫她掃干凈碗碴子,別讓撈渣扎了腳,便完事了。文化子卻又遠(yuǎn)著她,不再與她說長道短的了。建設(shè)子白天黑夜地收拾里屋,往地上墊土,往墻上抹石灰。而莊上那些大嫂大嬸們,都對著她擠鼻弄眼的,詭計(jì)得很。

小翠子把撈渣從屋里拽出來,帶到井沿上,問他:

“撈渣,翠姐待你好不好?”

“比親姐還好?!睋圃f。

“那你為啥騙翠姐?”

“我沒騙?!?/p>

“你騙了。”小翠激將他。

“沒騙,真沒騙!”撈渣急了。

“好,你不騙我,那你告訴我,這幾天,我娘和我大商量啥了?家里要辦什么事了嗎?”

“俺大哥要娶媳婦了?!睋圃f。

小翠子只覺得頭腦子“轟”的一聲,炸了似的。她定定神,夸獎?chuàng)圃骸罢f實(shí)話才是好孩子,你回家吧?!?/p>

“你上哪兒?翠姐?!睋圃鼏枴?/p>

“我站一會兒。”她說,又改口道,“我上二嬸家去借個鞋樣子?!?/p>

撈渣走了,沒走遠(yuǎn),站在樹影里瞅著小翠,他是個有心眼兒的孩子。

小翠一會兒回轉(zhuǎn)身,慢慢地朝東頭走去,越走越快,撈渣攆不上了。

她跑到莊東頭大柳樹前,一頭栽倒在樹底下,抱著樹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嚷,嚷一句話:

“我才十六歲,我才十六歲!”

哭聲幾乎把全莊的人都招來了,撈渣早已跑去報(bào)了信,鮑彥山和他家里的一起跑來了,要把小翠拖回家去。小翠死抱著柳樹干不松手,號著:

“我才十六歲,我才十六歲!”

旁邊的人都忍不住滴下淚來,特別是剛過門的小媳婦們,更是觸景生情,哭成淚人兒了。

鮑彥山家里的流著淚勸小翠:“咱娘倆一起過了這么些年,有什么話兒不好說,要你這么傷心?”

小翠往樹身上撞著頭,聲淚俱下:“我才十六歲,我才十六歲!”

“娘也不瞞你了,你娘你大是想著要給你們圓房了,建設(shè)子過年就二十五了……”鮑彥山家里的哭得比小翠還兇,又傷心又忍不住覺得委屈,眼淚像小溪似的流了個滿臉。

“我才十六歲,我才十六歲!”小翠號累了,抽抽搭搭地說著。

“建設(shè)子雖說生得笨,心眼是好的。丫頭,你跟他過,虧不了你的?!?/p>

“我才十六歲……”

“你是老大媳婦,這個家就是你當(dāng)了。丫頭,你就不想想娘的心了嗎?”

小翠只是搖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手卻牢牢地抱住樹干,拖也拖不開。直到鮑彥山當(dāng)著眾人面,宣布圓房再緩二年,她的手才從柳樹干上松開了。

事情過去了。小翠子的下巴頦子又削了下去,而身子上圓起來的地方卻不再平復(fù)下去。她眼睛里的神情越來越嚴(yán)肅,連個笑絲兒也沒了。她娘對她又摳起來了,文化子卻有點(diǎn)討好她,見她掃地,就來奪她的掃帚。而她呢,卻對文化子結(jié)下了仇,把掃帚“啪”地朝地上一扔,轉(zhuǎn)身就走。

終于有一天,文化子在井沿上截住了她:

“小翠,你咋啦?我怎么你了?”

“你沒怎么我。”

“那你慪啥?”

“慪你沒怎么我?!毙〈鋹鹤鲃〉匦π?,擔(dān)起扁擔(dān)要走。

文化子按住扁擔(dān),不讓她起:“你把話說明白?!?/p>

“我的話再明白不過了?!?/p>

“我咋聽不明白?”

“你沒長耳朵,你沒長人心?!?/p>

“你咋罵人!”

“就罵你,沒心沒肝沒肺沒肚腸!”她一猛勁,擔(dān)起了水桶。

文化子沒防備,跌了個四腳朝天,惱了。

小翠子卻笑了起來,“咯咯咯咯”,清脆的笑聲把樹上的鳥兒都驚飛了。打那以來,她是第一次笑。

文化子就不好再惱了。

十九

早起,鮑秉德家里的忽然清清冷冷地說道:

“也苦了你了?!?/p>

鮑秉德心窩里一熱,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淚來。

他家里的也落淚了:“我拖了你半輩子了,也該到頭了?!?/p>

鮑秉德一聽這話不吉祥,趕緊喝住了她:“什么到頭不到頭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們這一輩子好歹都守在一起了。”

她不言聲,抹了一把淚,便起身去喂豬。豬食燒得稠稠的,攪得勻勻的。鮑秉德好久沒見她這么利索過了。頭發(fā)梳平了,光溜溜地在腦后窩了個纂,海昌藍(lán)的褂子很可體。鮑秉德不由看呆了。他想起她做姑娘的時(shí)候:他提著兩包果子去相親,一上臺子就看見一個小姊妹坐在門口納鞋底。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她臉龐像一輪滿月,額頭上一排牙子齊嶄嶄地蓋到眉毛上頭,細(xì)細(xì)的眉,細(xì)細(xì)的眼,眼梢微微挑了挑。他看呆了,她忽然臉紅了,站起身進(jìn)了偏屋,只見一條大粗辮子在他臉面前掃了過去。他想起她做新娘子那天:大辮子窩成一個碩大的髻,小山似勾墜得腦袋往后仰,烏黑的頭發(fā)里埋著一截紅頭繩,大紅襖兒,臉兒像一朵桃花。她端坐在那里,任人怎么鬧她只不言聲,也不笑,也不惱。鮑秉德只盼著鬧房的快走,快走……他想她剛有喜的那陣子:她想吃酸,他跑到山那邊去找杏子。每天夜里,他都要趴在她肚子上聽聽動靜,他聽得清清冷冷,有一顆心跳,撲通撲通的。他記得他做了個夢:她生了,下了一個大蛋,再仔細(xì)瞅瞅,不是蛋,是個大地瓜。后來,生了個死孩子。他揍過她,關(guān)著門揍。她一聲不哼,任他拳打腳踹,也不哭,也不叫。揍過了,也不和他慪氣,照樣的,他要咋,她就咋。他揍過了,也心疼,也后悔,可是急了,便什么都忘了,外人是一點(diǎn)兒也看不出來。漸漸地,她的圓臉變長臉了,紅顏色褪去了。后來有一天,鮑秉德收工回家,見地沒掃,鍋沒燒,一地的碎碗碴子。正要發(fā)火,卻見他家里的坐在小凳上拔自己的頭發(fā)玩兒,一邊拔,一邊朝他樂……

“上工去吧!”她叫醒了他。他這才聽見上工的鑼在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他抹了把眼睛,站起身走了。

在湖里平地,鮑二爺和他挨著趟。他告訴鮑二爺:

“她的病見好哩!今天早起清清冷冷地說話哩!”

“她咋說?”鮑二爺問。

鮑秉德一五一十地把那些話都說了。不料鮑二爺變了臉,锨把子拍了一下地:

“不對??!秉德?!?/p>

“咋了?”鮑秉德頭皮一麻,心里咯噔的一下。今兒早起,他心里隱隱的,也有點(diǎn)覺著不對勁,只是說不上來。

“我說老七,你還是回去守著她的好。”鮑二爺說。

“她今早清冷得很哩,比往常都要清泠。”他說,心里“怦怦”地亂跳。

“就是這清冷不對啊,她糊涂著倒不怕?!滨U二爺跺跺腳。

眾人都圍攏過來,紛紛勸鮑秉德回家去守著她。鮑秉德額頭上沁出了冷汗,提起鐵锨走了。

他快快地抄著大步往莊里跑。平整過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看不到邊。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有一叢綠樹,那就是小鮑莊。他快快地跑著,跑了半天也跑不近。四下里靜靜的,隱隱傳來說笑聲。太陽高了,烤得背上發(fā)燙。好像有鳥叫。風(fēng)貼著地過來了,把褲腿灌滿了。

他跑進(jìn)了莊子,莊子里靜靜的,見不到人。像是有個小孩擔(dān)著水穿過楊樹林子走過來,再一細(xì)瞅,又沒了。他跑得喘不過氣來了,稍稍放慢了腳步,心想:不會有什么事了。這一莊子都靜得睡著了似的,能有什么事?一只狗在喉嚨里吼著跑過來,幾只雞悠閑地散著步,啄著土坷垃。太陽,明晃晃地照著。

他吐出一口氣,有點(diǎn)笑話自己疑神疑鬼。這會兒,再跑回湖里去,也不值得了。他掮起鐵锨,慢慢地上了臺子。

有一只煙囪冒煙了,不是他家的。

他家的門閂著。他推了推,推不動。里面杠上了。他拍著門,叫:“哎——”

他叫她“哎”,她也叫他“哎”。不能像別人那樣,叫“孩他大”,“孩他娘”。沒個孩子,連個叫頭也沒了。

她不應(yīng)聲。

他又叫:“哎——”

還不應(yīng)聲。

他急了,砰砰地拍著門,腳上來踹了幾下,鐵锨頭拍掉了。招來一群小孩和老娘兒們,一起打門,一起叫。門硬是叫頂開了。進(jìn)了門,鮑秉德?lián)渫ㄒ幌伦乖诘厣狭耍豢匆娨患2{(lán)褂子在眼前晃悠,地上一條踢翻的板凳。他家里的,懸在梁上。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她放了下來,放平在地上。她居然還有氣,沒勒對地方。鮑秉德上前一把摟住她放聲大哭起來,屋里頓時(shí)唏噓一片。

撈渣早已往湖里去喊人了。不一會兒,呼啦啦來了一大下子人。鮑仁文拖開鮑秉德,上來就做人工呼吸,是那年在中學(xué)里上生理衛(wèi)生課時(shí)學(xué)的。隊(duì)長那邊就招呼人,整好了涼床,把人抬起就走。

“錢!”鮑秉德絕望地叫道,“我兜里半個錢也沒啊!”

“隊(duì)里給你齊。”隊(duì)長回頭對他嚷。

“大伙兒給你齊。”眾人對他嚷。他這才踉踉蹌蹌地跟著跑去了。

兩天以后,鮑秉德用掛平車,把他家里的推回來了。他家里的坐在平車上,啃一顆青桃,三歲毛娃似的。像是什么事也不記得了,什么事也不曾有過似的。

二十

耕讀老師來動員撈渣上學(xué)了。撈渣七歲了,該上學(xué)了。

可是文化子已經(jīng)在公社上中學(xué)了。一家供不起兩個學(xué)生。他大說:要就是撈渣上,要就是文化上。

要早二年,就好辦了,文化子巴不得不上學(xué)呢!可如今不同了,文化子不知咋的開了竅,一下子學(xué)進(jìn)去了。從班上最后一名躥到第一名。小鮑莊只有三名考上公社中學(xué)的,他就占了一名。他讀書上勁多了。家里沒得糧票給他帶去吃食堂,他就每天來回跑,二十里路哩,中午帶一卷煎餅,泡著茶吃??嗨懒?。

撈渣也想讀書。莊上在學(xué)校的孩子,脖子上都有一條紅圍脖,這就叫他羨慕。他雖然還不知曉這紅圍脖是啥意思,可他知道是叫人學(xué)好的。那天二小子的紅圍脖叫老師要回去了,因?yàn)樗腿舜蛘?,把人門牙敲掉了。可見,做了壞事是不能得的,反過來,就是做好事才能得紅圍脖了。

他大說,還是讓撈渣讀吧,文化子能寫個信兒記個賬就管了,回來做活也算是個大半勞力。文化子不干了,又哭又鬧還不吃飯,撈渣便說:“讓我二哥念吧,我不念了?!?/p>

文化子這才收了眼淚,下湖去給撈渣逮了一只叫天子,小翠用秫秫秸編了個小籠子。撈渣玩了小半天,就把它給放了?!八詡€兒在籠子里,太孤了?!彼f。他大摸摸撈渣的頭,嘆著氣:“好孩子,過年大一定叫你念?!?/p>

撈渣不念書了,成天下湖割豬菜,和著一班小孩子。小孩子都圍他,歡喜和他在一起。誰走得慢,撈渣一定等他。誰割少了,不敢回家,撈渣一定把自己的勻給他。誰們打架了,撈渣一定不讓打起來。跟著撈渣,大人都放心。這孩子仁義呢,大家都說。

撈渣能割豬菜了,鮑五爺卻連繩頭都搓不動了,成天價(jià)只能坐在墻根底下曬太陽,一直曬到中午,懶懶起來走回家燒鍋。撈渣就不讓走了:

“來俺家吃吧!”

鮑五爺也不推了。吃長了,他大就逗撈渣:“你老叫五爺來家吃,俺家糧食不夠吃了,咋辦?”

撈渣認(rèn)認(rèn)真真地回答:“我少吃一張煎餅,少喝一碗稀飯??晒??”

他大這才笑出來,摸摸老兒子的腦袋。

這天,嫁到山那邊的大閨女帶著孩子回來了。撈渣就到鮑五爺那里去借一宿,和鮑五爺腳對腳地?cái)D一床。鮑五爺偎著撈渣小貓似的身子,說:

“撈渣,五爺?shù)谋桓C叫你焐熱了。”

“五爺,我每天給你焐被窩?!睋圃f。

鮑五爺偎著撈渣暖暖和和的小身子,心窩里滾燙滾燙的,話也多了:

“撈渣,你來和五爺睡,你大答應(yīng)吧?”

“我大最依我了?!睋圃f。

“你娘答應(yīng)吧?”

“我娘也依我。”

“他們要說我這老頭子啰唆哩。”

“不會哩?!?/p>

“我老不死,自己都活煩了。”

“好日子都在后頭哩,”撈渣開導(dǎo)五爺,“二小子每天上學(xué),他說老師說的,好日子都在后頭哩!‘四人幫’打倒了,立馬有好日子哩!”

“撈渣,你想不想上學(xué)?”

“想?!睋圃f,然后又說,“不想。”

鮑五爺看出他是想的:“你們學(xué)費(fèi)要幾塊錢呢?”

“不老少,三塊多哩?!?/p>

“五爺給你付了吧?!?/p>

“不能,五爺,你的錢是大伙兒的……”

這一句話提醒了鮑五爺:“是啰,我吃的是百家飯,我是個老絕戶!”

“五爺,你咋是絕戶呢!咱都叫你爺爺哩?!睋圃f。

“鬼吔,你的嘴好乖喲!”鮑五爺說,過了一會兒又說,“撈渣,你有點(diǎn)像我那社會子哩?!?/p>

撈渣沒應(yīng)聲,睡著了。

“眉眼像,脾性也像?!滨U五爺說。

撈渣睡得安靜,連絲鼻息聲都沒有。窗洞叫堵上了,屋里黑得伸出手不見五指。

“和社會子一樣,都仁義。從不和人吵嘴磨牙……”鮑五爺對著黑暗拉著呱兒。

墻根有一只蟲吱吱地叫著。

二十一

牛棚里在唱古:

寫一個九字掛金鉤,

七狼八虎竄幽州。

就數(shù)十字寫得全,

劉邦去也沒回還。

……

二十二

拾來走了兩日,又回來了。他把貨郎鼓插在腰里,沒讓它響。他走到他頭回停下來賣貨的那臺子下,對著臺子上喊:

“二嬸!”

喊了兩聲,二嬸出來了,穿了一件半舊的褂子,不露肉了。兩手黃澄澄的大秫秫面:

“大兄弟,咋又回來了!”

“我上回把二嬸的煙荷包帶走,忘還來了?!笔皝韽亩道锾统鰺熀砂e了舉。

“這還值得送回來嗎?給你了,不要了。”二嬸說。她低低的,啞啞的,又帶點(diǎn)甜味兒的聲音叫人心里十分舒坦,像喝了一口熱茶。

“哪能?!笔皝碚f著走上臺子來了,把那煙荷包朝二嬸跟前遞過去。

“不要了呢?!倍鹫f,舉著兩手黃澄澄的面,朝后退著。

“哪能?!笔皝沓呷?。

她只能要了,可是兩手的面,怎么好拿?她便側(cè)過身子:“替我擱兜里吧!”

拾來把手伸進(jìn)她斜開的兜,兜里暖暖和和的。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來,手上帶著她的體溫。

“進(jìn)來坐坐,喝碗茶吧!”她說。

“不了,走了?!彼f,腳卻不動窩。

“坐坐歇歇吧?!彼f。

“走了?!彼麉s不走。

“進(jìn)來坐坐嘛!”她伸出肩膀頭子抗了他一下,他順勢進(jìn)了屋。

屋子不小,有三間??墒强帐幨幍模瑳]什么東西。地上爬著兩個小孩,一個三歲模樣,一個四歲模樣。門前架了張鏊子。二嬸接著和面,拾來坐在板凳上吸煙。

“這是老幾?”拾來問。

“老三老四?!倍鸹卮稹?/p>

“怪喜人的?!?/p>

“煩人唄?!?/p>

他們一句去、一句來地拉呱兒。不知咋的,他在這個二嬸跟前,覺著很自在,很舒坦。

他覺著這二嬸雖說是第二次見面,卻好像老早就認(rèn)得了似的。

“他大做活還沒收工?”他問。

“他大做鬼去了,死了!”她回答。

“哦?!彼读?,過了一會兒,慢慢地說,“二嬸也是個苦命人??!”

“苦慣了。大兄弟,你能幫著燒把火嗎?”

“能?!笔皝砻Σ坏卣酒饋?,挪到鏊子跟前去,點(diǎn)了火。

“大兄弟。”二嬸叫道。

“嗯哪!”拾來答應(yīng)道。

“你打山那邊來,那邊是分地了嗎?”

“都吵吵呢,嗷嗷叫,怕是快了?!?/p>

“分了地,就夠俺娘幾個苦的了?!倍饑@氣。

“大伙兒會幫忙的,這莊上的人情特好。”拾來安慰她。

“一分地,勞力就是糧,勞力就是錢,誰知道會是咋樣哩?!?/p>

“都是一個莊一個姓,大家鍋里有,不會少你幾張碗的?!笔皝碚f。

“你這個大兄弟嘴怪會說哩?!倍鹦α恕?/p>

“我嘴最笨了,我說的是實(shí)情?!笔皝砑t了臉。

“你說的是實(shí)情?!倍鸪蛄怂谎?,小聲說,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面和好了。二嬸搬了張小板凳坐到鏊子前,伸手將面團(tuán)在鏊子上輕輕一抹。嗞啦啦的一陣輕煙騰起。拾來忽然心里一咯噔,他咋在這輕煙里看見了大姑的臉。

一只竹劈子將那煎餅一挑,二嬸的臉又清澄起來:“別走了,在這兒吃吧?!?/p>

“不了?!笔皝韲肃橹?,二嬸沒聽見,將面團(tuán)子在鏊子上一抹,抹得溜溜圓,再一挑。拾來看著二嬸的手:手腕圓圓的,手指肚鼓鼓的,手背的皮有點(diǎn)起皺,卻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他見過最多的是媳婦姊妹的手,每日里有多少雙媳婦姊妹的手在他眼皮子底下翻騰,挑來揀去??伤麉s從沒覺得有哪雙手像這雙那樣,看著心里就自在,就舒坦,就親近,就……怎么說呢,心里就暖暖和和的。他像是在哪里見過這么雙手,要不,咋這樣眼熟呢!

“你也是個苦命的,”二嬸抹著面團(tuán)子,悠悠地說,“往后路過這里了,就進(jìn)來喝碗茶,吃頓飯,歇歇腳,就算是個落腳的地方吧!”

拾來鼻子酸酸的,不說話。

“有洗的涮的,就擱下。一人在外苦,不容易?!?/p>

“二嬸!”拾來抬起頭喊了一聲,眼睛里滿滿的都是淚。

二十三

這天夜里,大姑耳朵邊沒聽見貨郎鼓響。一夜睡得安恬。

二十四

地分到戶了。不論文化子怎么哭怎么鬧,他大都不讓他念書了。文化子急得沒法,找了鮑仁文來說情。鮑仁文對他大說:

“我叔,你眼光得放長遠(yuǎn)點(diǎn)。分地了,要多收糧食,就看個人本事了。讓文化子上學(xué),學(xué)點(diǎn)科學(xué),種田才能種好哩,單憑死力總不行?!?/p>

鮑彥山只是吸煙,不搭話。

鮑仁文又翻報(bào)紙念給他聽:某某地方一個高中生養(yǎng)長毛兔成了萬元戶;某某地方一個大學(xué)生種水稻,也掙了不老少……聽得鮑彥山眼珠子都彈起來了,可話一回到文化身上,他便又泰然下來。似乎文化子與那些人是一無聯(lián)系的。任憑鮑仁文深入淺出地解釋,他亦是不動心。說:

“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啊,大文子!你不知曉?!?/p>

“還是多讀書好哇!”鮑仁文不放棄努力。文化子在一邊抽抽搭搭的,要放棄也放棄不得。

鮑彥山斜過眼瞅瞅鮑仁文,不吱聲。其實(shí),鮑仁文來做這個說客是最不合適的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極有力的反證,證明著讀書無用,反要壞事。時(shí)時(shí)提醒著人們不要步他的后塵,萬萬別把自己的孩子們弄成這樣:賠了工夫賠了錢,弄了一肚子酸文假醋,不中看、不中用,真正是個“文瘋子”。

沒有任何辦法了。文化子曉得哭也是沒用,便也不哭了,省些力氣吧。倒是小翠背地里說他:

“就這樣算了?”

“算了。”文化子垂頭喪氣地說。

“甩!”小翠子鄙夷地說了一個字。

文化子臉漲紅了。在此地,無能、窩囊、飯桶、狗熊,用一個“甩”字就全包了。一個男人最壞的品質(zhì)怕就是“甩”了,一個男人“甩”,那還怎么做人?還怎么叫人瞧得起?文化子動動嘴唇,沒說什么,站起來要走。小翠子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你把我唱的曲兒還給我?!?/p>

“這怎么還!”文化子朝她翻翻眼。

“你唱還給我,唱個‘十二月’!”小翠搡了他一下。

“我不會唱?!?/p>

“不會唱也得唱?!?/p>

文化子愣了一會兒,曉得是犟不過小翠的,他總也犟不過小翠,犟不過心里還樂滋滋的,真不知見了什么鬼!“那我唱個別的?!彼埱?。

“也管?!毙〈渫ㄈ诹?。

文化子苦著臉想了想,又說:“唱個革命歌曲?!?/p>

“唱吧!”

文化子沉吟了一會兒,咳了幾聲,清清嗓子,開口了:“一條大河波浪寬——”他唱了一句便停下來,偷眼瞅瞅小翠,看看她的反應(yīng),他怕她笑。

她沒笑,看著他,微微張著嘴,倒有些吃驚似的。

“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文化子一邊唱一邊偷看她,她默著神,像在想什么。

“聽?wèi)T了艄公的號——”文化子唱得鼓起了喉嚨,只好認(rèn)輸,“實(shí)在是吊不上去了?!?/p>

小翠子像醒過來似的抬起眼睛看看他,輕輕地說:“這個曲兒怪好聽的?!?/p>

文化得意起來,雪了恥似的。

文化子不讀書的消息一傳開,那耕讀老師便聞訊而來,動員撈渣上學(xué)。不得已,他向鮑彥山兜出了心底話:

“說實(shí)在的吧!我這個耕讀老師做了這些年,至今也沒轉(zhuǎn)正。您讓撈渣上學(xué),也是給我臉面。這第一期的學(xué)費(fèi),我替撈渣繳了吧!”

鮑彥山看看老師,終于點(diǎn)頭了。不過學(xué)費(fèi)沒讓老師繳,他說:“真讓他念書了,我就得供他學(xué)費(fèi),萬不能讓你老師掏腰包?!?/p>

他是說話算話的,一口氣繳了學(xué)費(fèi),還花了六毛七分錢,給撈渣買了個新書包。鮑五爺在拾來的貨郎挑子上揀了支花桿鉛筆,給放在書包里了。

撈渣上學(xué)了,做小學(xué)生了。第一學(xué)期,就得了個“三好學(xué)生”的獎狀。

小翠把撈渣的獎狀拿在手里,顛來倒去地看個不停,看完了便問文化子:

“你念這些年咋沒帶回過一張花紙來家?”

文化子不屑地看了一眼獎狀:“這不算什么?!?/p>

“啥才算什么?”小翠回他嘴。

他倆時(shí)常這么一句去一句來地拌嘴,鮑彥山家里的都看在眼里了,慢慢地看出了些個意思,夜里,在枕頭上,和男人商量:

“小翠十七了,該給他們圓房了?!?/p>

可是就在這時(shí)候,小翠忽然不見了。割完最后一垅麥子,小翠說:

“你們先走家,我去溝里涮涮手巾。”然后就再沒回來。

二十五

現(xiàn)今文藝刊物多起來了,天南海北,總有幾十種。鮑仁文往四面八方都寄了稿,那一厚本“作品”已經(jīng)拆開寄完了。寄出去一份,他就增加一份期待。他的生活里充滿了期待,沒有空隙去干別的了。他和他老娘那三畝四分地里,苗比別人少,草比別人多,都種不過二嬸的地。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魔了。他娘甚至跑到二十里地外,三里堡的土地廟去燒了一炷香。那土地廟早已被毀了,她就把香插在廟前邊的大樹上。這個廟的菩薩靈,她認(rèn)為。

他那在縣委宣傳部打字的老同學(xué)給他個消息,省里要開一個筆會。筆會,就是許多作家聚在一起,談?wù)?,玩玩,以文會友的意思。筆會先在省城開,然后就要到這鮑山去玩玩。這些年旅游風(fēng)盛,稍有點(diǎn)來歷的地方都叫拿出來作勝地了。鮑莊要說起也算有點(diǎn)來歷的,據(jù)說,那上邊還有個什么腳印兒,是那位鮑家的先人巡察治水情況時(shí)留下的。還有一個洞,洞里有石桌石椅,是那位先人坐鎮(zhèn)指揮時(shí)用的。據(jù)說,那里也要設(shè)置旅游點(diǎn)了,當(dāng)然,眼下只有一座小房子,里面有賣茶的?;幕牡模耙暗?,作家們就是要看這野味,亭臺樓閣,畫山繡水看慣了,要換換口味。

于是,這批作家便要來游一下鮑山。

于是,省里早早就通知了縣里,要縣里早早做好準(zhǔn)備??h文聯(lián)——現(xiàn)在縣里都有文聯(lián)了——計(jì)劃著請這些作家們和本縣的文學(xué)青年見見面,座談座談,講講話,指導(dǎo)指導(dǎo),以繁榮基層文學(xué)創(chuàng)作。海報(bào)貼出去了,要聽講座要見面的,得買票。不到兩天,票就全賣出去了?,F(xiàn)今的文學(xué)青年也是非常多的。

那老同學(xué)也代鮑仁文買了一張票。鮑仁文早早地就在盼望這一天了。長這么大,讀了這么多小說,這么地?zé)釔畚膶W(xué),可他卻從來沒見過一個作家。這實(shí)在是太不公道了。

他早早地就在盼這一天了。眼看著這幸福的一天之前的那些不幸福的日子,一日一日熬了過去。那老同學(xué)卻托人帶話來說:講座見面會取消了。作家們不來鮑山了。因?yàn)橛械囊轿麟p版納開筆會,有的要到九寨溝開筆會,還有的要到西藏參觀訪問,剩下二三個雖沒別處的筆會邀請,卻也沒了興致,終于沒能成行,早早地分散到各地去開筆會了。近來的筆會是非常多的。比起那西雙版納、九寨溝、西藏,這鮑山又野得很不夠了。

于是,他又只能繼續(xù)往各地刊物寄稿子,繼續(xù)期待著,繼續(xù)什么也期待不著。

每日里,他在自家那三畝四分地里做活兒,腦子里就像在開鍋,種種事情涌上心頭,種種滋味充斥在心里。想想年齡是偌大,著書是偌渺茫,沒有業(yè),也沒有家,這么一日一日過去,實(shí)在令人懼怕得很。那一日復(fù)一日的單調(diào)平凡的生活后面,究竟掩隱著什么?前頭的希望究竟什么時(shí)候才能到達(dá)?他又恨不能馬上跨過五年八年,看看那前景是如何錦繡,或者如何黯淡,也好早早死了心。因此,他望著那毒辣辣的日頭,就有些為難起來,究竟要它過去得快還是慢呢?

和他的地挨邊兒的是鮑彥川家里的地。她每日里帶著十一歲的大兒子在地里做活,不興歇歇的。天不亮來了,天黑了還不歸。吃飯也不回去,她八歲的閨女提著個籃子給送來,就在地里把張煎餅卷巴卷巴,吃了,喝幾瓢涼水,然后再接著干。

“一個人管嗎?二嬸?!彼咳斩家泻羲宦?。

“管?!彼卮?。她就是說不管,也不見得有人來幫她忙。這地一到手,人就像瘋了似的,恨不能睡在地里,誰也顧不上誰了。這陣子,真是誰也顧不上誰了。

不過,每隔三五日,鮑仁文就看見有個膀大腰圓的外鄉(xiāng)小伙子在二嬸家地里做活??纯床幌袷枪凸?,二嬸待他像自家兄弟,他待二嬸也不外。他干活肯下力得很,一點(diǎn)不摻假。再說,這年頭,又上哪兒去請雇工。就算有雇工,二嬸也未必請得起。

那小伙子最多有二十歲,憨憨厚厚的。要來總是晌午后來,一干干到天黑。有一次,他直起腰左右看了看,正好看到鮑仁文,便齜著牙笑了一下,牙白得耀眼。鮑仁文認(rèn)出了,就是那天挑貨郎挑的弟們。

小伙子和二嬸不外得很。有一次,見他給二嬸翻眼皮,二嬸眼里進(jìn)了顆沙子;有一次,見二嬸幫他挑手上的刺兒。二嬸吸煙,小伙子幫她點(diǎn)火;小伙子吸煙,二嬸幫他點(diǎn)火。他叫她“二嬸”,她叫他“大兄弟”,孩子們叫他“叔”。瞅不透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瞅著只覺得怪有趣兒的。

日子過得那么平淡,難挨,看看他倆,倒也解解悶。

二十六

這天,那小伙子正給二嬸鋤地,卻呼啦啦地跑來了一伙子人,為首的正是鮑彥山。他掄起扁擔(dān),一家伙把那小伙子掀翻在地上了。接著,一伙人就擁上來,連打帶踢,那小伙子抱著頭在地上亂滾。

二嬸擔(dān)著一挑水走到地邊,來不及擱下桶就朝這邊奔過來了。桶翻了,水涓涓地流著。

二嬸跑著跑著,絆倒了,爬起來再跑,一邊叫道:“要打打我,要打打我?!?/p>

她跑到跟前,就去拖鮑彥山,鮑彥山給了她一腳:“連你一起打?!?/p>

她被踢得蹲了一下,又站直了,跑上幾步,撲倒在鮑彥山腳邊,抱住鮑彥山的膝蓋:“大哥,你饒了他小命一條吧!”

鮑彥山不由放下了扁擔(dān),瞅了一眼弟妹,嘆了一口氣,罵道:“你這不要臉的娘兒們,還有臉給他說情!”說罷,就一使勁甩脫了她。

二嬸翻轉(zhuǎn)身,索性抱住了那小伙子,不管不顧地嚷:“是我偷了他漢子,沒他的事!是我偷了他漢子,沒他的事!”

一陣更加激烈的拳腳交加。二嬸和那小伙子緊緊抱成一團(tuán),再不作聲了。任他們怎么踢,怎么打,怎么罵,只是不作聲。

打累了,終于歇了手,在他身上踹了一腳,說道:“下次再叫我瞅見你往這莊上跑,沒你好果子吃。”

他們抱成一團(tuán),一動不動像死過去了似的。人走了,半晌過后,才動了起來。

小伙子哇的一聲哭了:“二嬸,我干了缺德事,敗了你家的門風(fēng)。你揍我吧!”

“這不怪你,”二嬸整了整衣衫。眼里沒有一滴眼淚,干干的。

“我?guī)Ю哿四悖??!?/p>

“是我?guī)Ю哿四悖皝??!?/p>

“我這就走,再不敢來了?!?/p>

“你要走,就走吧。”二嬸幽怨地看著他。

他爬起來,要走,卻又蹲倒了,腦袋垂在了褲襠里。

“你咋不走?”二嬸問他。

“我走了,這地你自己咋鋤得完?!笔皝碚f。

“我能鋤。”

“那,我走了?!彼剡^頭,猶猶豫豫地對二嬸說。

“慢,你的貨郎挑子叫他們砸散了,你拿什么去做買賣?”

“我能拾掇。”

兩人不再說話,低著頭。過了一會兒,二嬸慢悠悠地說:“我說,拾來?!?/p>

“我聽著哩?!?/p>

“我說,你要不嫌我年歲大,不嫌我孩子多,不嫌我窮,你,你就不走了!”二嬸說罷,猛地扭過臉去了。

拾來卻抬起了臉,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他感激涕零地叫了聲:“二嬸!”

“你別叫我二嬸了?!?/p>

“管。”

“你叫我,孩他娘?!?/p>

“管?!?/p>

二嬸慢慢地轉(zhuǎn)過臉,望著拾來,淚糊糊地笑了。拾來也憨憨地笑了。兩張鼻青眼腫的臉,就這么淚眼婆娑地相對著,傻笑著。

拾來留下了,卻不敢叫本家兄弟們看見??墒沁@怎么瞞得過人!鮑彥川的本家兄弟到處尋著拾來。

拾來去找隊(duì)長。現(xiàn)在分地了,沒有隊(duì)了,也就沒隊(duì)長了,隊(duì)長叫作村長了。村長不如隊(duì)長能管事。他說他管不了鮑家兄弟,他心里也是不想管,這事兒不能管。這是小鮑莊百把年來頭一樁丑事,真正是動了眾怒。

拾來是個五尺高的漢子,不是一只煙袋一只鞋,不能藏著掖著。早晚叫他們瞅見了,便跑不了一頓飽打。拾來叫他們打急了,撒腿就跑。二嬸在后邊大聲地叫:

“往鄉(xiāng)里跑,往鄉(xiāng)里跑!”

一句話提醒了拾來,拾來抱住腦袋,掉轉(zhuǎn)身子就往鄉(xiāng)里跑。一氣跑了七八里地。到了鄉(xiāng)里,才算有了公斷:照婚姻法第幾第幾條,寡婦再嫁是合法的,男方到女方入贅也是合法的。從此,拾來在小鮑莊有個合法的身份,不用躲著人了。

可是,倒插門的女婿難免叫人瞧不起,連三歲小孩都敢在頭上動土。干干凈凈的鮑姓里,忽然夾進(jìn)一個馮姓,并且據(jù)說這個馮姓也不那么地道、純凈,是硬續(xù)上的,來路十分不明。叫眾人難以認(rèn)可。一簍瓜里夾進(jìn)了葫蘆,叫人怎么看得順眼。再加上拾來和二嬸的年齡,總給人落下話把。好在,拾來從小是在這種好奇又鄙夷的目光中長大,這對他不新鮮了。而他漂落了這幾年,終于有了個歸宿。他一點(diǎn)兒沒覺著二嬸對他有什么不合適的,他想不出他怎么去和一個大閨女過日子,和著一個小姊妹過日子,那也叫過日子嗎?二嬸對他,是娘、媳婦、姊妹,全有了。拾來心滿意足,胖了,像是又高了一截子,壯壯實(shí)實(shí),地里的活全包了。

二十七

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天氣預(yù)報(bào):

今天晚上,陰有雨,雨量小到中等,局部地區(qū)有大到暴雨。預(yù)計(jì)明天,仍有中到大雨。希望有關(guān)部門及時(shí)做好防汛工作……

縣里成立了防汛指揮部。

鄉(xiāng)里成立了防汛指揮部。

村里也成立了防汛指揮部。

二十八

雨下個不停,坐在門檻上,就能洗腳了。西邊洼處有幾處房子,已經(jīng)塌了。

縣長下來看了一回。

鄉(xiāng)長下來看了兩回。

村長滿村跑,拉了一批人上山搭帳篷,帳篷是縣里發(fā)下來的。

這天,天亮了一些,云薄了一些,雨下得消沉了一些,心都想著,這一回大概挨過去了。不料,正吃晌飯,卻聽鮑山西邊轟隆隆地響,像打雷,又不像打雷。打雷是一陣一陣的轟隆,而這是不間斷的,轟轟地連成一片,連成一團(tuán)。“跑吧!”人們放下碗就跑,往山東面跑。今年春上,鄉(xiāng)里集工修了一條石子路,跑得動了。不會像往年那樣,一腳蹅進(jìn)稀泥,拔不起來了。啪啪啪的,跑得贏水了。

鮑秉德家里的,早不糊涂,晚不糊涂,就在水來了這一會兒,糊涂了,蓬著頭亂跑。鮑秉德越攆她,她越跑,朝著水來的方向跑,撒開腿,跑得風(fēng)快,怎么也攆不上。最后攆上了,又制不住她了。來了幾個男人,抓住她,才把她捆住,架到鮑秉德背上。她在他背上掙著,咬他的肩膀,咬出了血。他咬緊牙關(guān),不松手,一步一步往東山上跑。

鮑彥山一家子跑上了石子路,回頭一點(diǎn)人頭,少了個撈渣。

“撈渣!”鮑彥山家里的直起嗓門喊。

文化子想起來了:“撈渣給鮑五爺送煎餅去,人或在他家了?!?/p>

“他大,你回去找找吧!”鮑彥山家里的說。

水已經(jīng)浸到大腿根了。

鮑彥山往回走了兩步,見人就問:“見撈渣了嗎!”

有人說:“沒見?!?/p>

有人說:“見了,和鮑五爺走在一起呢!”

鮑彥山心里略略放下了一些,還是不停地問后來的人:“見撈渣了嗎?”

有人說:“沒見。”

有人說:“見了,攙著鮑五爺走哩!”

水越漲越高,齊腰了。鮑彥山望著大水,心想:“這會兒,要不跑出來,也沒人了。”

后面的人跑上來:“咋還不跑!”

“找撈渣哩!”

“他早過去了,拖著鮑五爺跑哩!”

鮑彥山終于下了決心,掉回頭,順著石子路往山上跑了。

鮑秉德家里的折騰得更厲害了,拼命往下掙,往水里掙。鮑秉德有點(diǎn)支不住了。

“你不活了嗎?”他大叫道。

她居然把繩子掙斷了,兩只手抱住她男人的頭,往后扳。

“狗娘養(yǎng)的!”鮑秉德絕望地號。他腳下在打滑了,他的重心在失去。他拼命要站穩(wěn)。他知道,只要松一點(diǎn)勁兒,兩個人就都完了。水已經(jīng)到胸口了。

她終于放開了男人的頭,鮑秉德稍稍可以喘口氣??蛇€沒來得及喘氣,她忽然猛地朝后一翻,鮑秉德一個趔趄,不由松了手。瘋女人連頭都沒露一下,沒了。

一片水,哪有個人?。?/p>

水?dāng)f著人,踩著石子路往山上跑。有了這一條石子路,跑得贏水了。跑到山上,回頭往下一看,哪還有個莊子啊,成汪洋大海了??吹靡娬l家一只木盆在水上漂,像一只鞋殼似的。

村長點(diǎn)著人頭,除了瘋子,都齊了,獨(dú)獨(dú)少鮑五爺和撈渣。

“撈渣——”他喊。

“撈渣——”鮑彥山家里的跺著腳喊。

鮑彥山到處問:“你不是說見他和鮑五爺了嗎?”

“沒見,我沒說見啊!”回說。

鮑彥山急眼了,到處問:“你不是說見了嗎?說他牽著鮑五爺!”

都說沒見,而鮑彥山也再想不起究竟是誰說見了的。也難怪,兵荒馬亂的,瞅不真,聽不真也是有的。

鮑彥山家里的跳著腳要下山去找,幾個娘兒們拽住她不放:“去不得,水火無情哪!”

“撈渣,我的兒?。 滨U彥山家里的只得哭了,哭得娘兒們都陪著掉淚。

“別號了!”村長嚷她們,皺緊了眉頭。自打分了地,他隊(duì)長改做了村長,就難得有場合讓他出頭了,“還嫌水少?會水的男人,都跟我來?!?/p>

他帶著十來個會水的男人,砍了幾棵雜樹,扎了幾條筏子,提著下山去了。

筏子在水上漂著,漂進(jìn)了小鮑莊。哪里還有個莊子啊!什么也沒了,只有一片水了。一眼望過去,望不到邊。水上漂著木板、鞋殼子。

“撈渣——”他們直起嗓子喊,聲音飄開了,無遮無擋的,往四下里一下子散了,自己都聽不見了。

“鮑五爺——”他們喊著,沒有聲,好比一根針落到了水里,連個水花也激不起來。

筏子在水上亂漂著,沒了方向。這是哪兒和哪兒哩?心下一點(diǎn)數(shù)都沒有。

筏子在水上打轉(zhuǎn),一只鳥貼著水面飛去了,鮑山矮了許多。

“那是啥!”有人叫。

“那可不是個人?”

前邊白茫茫的地方,有一叢亂草,草上趴著個人影。

幾條筏子一齊劃過去。劃到跟前,才看清,那是莊東最高的大柳樹的樹梢梢,上面趴著的是鮑五爺。鮑五爺手指著樹下,喃喃地說:“撈渣,撈渣!”

樹下是水,水邊是鮑山,鮑山陰沉著。

男人們脫去衣服,一個接一個跳下了水。一個猛子扎下去,再上來,空著手,吸一口氣,再下去……足足有一個時(shí)辰。最后,拾來一個猛子下去了好久,上來,來不及說話,大口喘著氣,又下去,又是好久,上來了,手里抱著個東西,游到近處才看見,是撈渣。筏子上的人七手八腳把拾來拽了上來,把撈渣放平,撈渣早已沒氣了,眼睛閉著,嘴角卻翹著,像是還在笑。再回頭一看,鮑五爺趴在筏子上早咽氣了。

筏子上比來時(shí)多了一老一小,都是不會說話的。筏子慢慢地劃出莊子,十來個水淋淋的男人抬著筏子剛一露頭,人們就呼啦地圍上了。

一老一小靜靜地躺在筏子上,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安詳,睡著了似的。那老的眉眼舒展開了,打社會子死,莊上人沒再見過他這么舒眉展眼的模樣。那小的亦是非常恬靜,比活著時(shí)臉上還多了點(diǎn)紅暈。

鮑彥山家里的瞪著眼,一字不出。大家圍著她,勸她哭,哭出來就好了。

村長向人講述怎么先見到鮑五爺,而后又下水去找撈渣。

拾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向大家講述:“我一摸,軟軟的。再一摸,摸到一只小手。我心里一麻,去拽,拽不動,兩只手摟著樹身,摟得緊……”

人們感嘆著:“撈渣要自己先上樹,死不了的?!?/p>

“撈渣要自己先跑,跑得贏的?!?/p>

“那可不是?小孩兒腿快,我家二小子跑在我們頭里哩!”

“撈渣是為了鮑五爺死的哩!”

“這孩子……”

打過孟良崮的鮑彥榮忽然顫顫地伸出大拇指:“孩子是好樣兒的!”

“我的兒啊——”鮑彥山家里的這才哭出了聲,在場的無不落淚。

撈渣恬靜地合著眼,睡在山頭上,山下是一片汪洋。鮑秉德蹲在地上,對著白茫茫的一片水,嗚嗚地哭著。

天漸漸暗了,大人小孩都默著,守著一堆餅干、煎餅、面包,是縣里撐著船送來的,連小孩都沒動手去抓一塊。

天暗了,水卻亮了。

二十九

這次大水鬧得兇,是一百年來沒遇到過的大水??墒?,全縣最洼的小鮑莊只死了一個瘋子、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這孩子本可以不死,是為了救那老人。

水下去了,要辦喪事了。大伙兒商議著,不能像發(fā)送孩子那樣發(fā)送撈渣。撈渣人雖小,行的是大仁義,好歹得用一副板子送他。萬不能像一般死孩子那樣,用條席子卷巴卷巴。

男人們?nèi)ベI板子了,女人們上街扯布。藍(lán)滌卡,做一身學(xué)生制服,魚白色的確良,縫個襯里褂子。還買了雙白球鞋。撈渣打下地沒穿過一件整褂子,都是拾他哥哥們穿破穿爛的。要好好地送他,才心安。

全莊的人都去送他了,連別的莊上,都有人跑來送他。都聽說小鮑莊有個小孩為了個孤老頭子,死了。都聽說小鮑莊出了個仁義孩子。送葬的隊(duì)伍,足有二百多人,二百多個大人,送一個孩子上路了。小鮑莊是個重仁重義的莊子,祖祖輩輩,不敬富,不畏勢,就是敬重個仁義。鮑莊的大人,送一個孩子上路了。

小鮑莊只留下了孩子們,小孩是不許跟棺材走的,大人們都去送葬了。

女人們互相拉扯著,嗚嗚地哭,風(fēng)把哭聲帶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男人們沉著臉,村長領(lǐng)著頭,全是彥字輩的抬棺,抬一個仁字輩的娃娃。

剛退水的地,沉默著,默不作聲地舔著送葬人的腳,送葬隊(duì)伍歪下了一長串腳印。

送葬的隊(duì)伍一直走到大溝邊??樱诤昧?,棺材,落下了,村長捧了頭一捧土。九十歲的老人都來捧土了:“好孩子哪!”他哭著,“為了個老絕戶死了,死得不值??!”他跺著腳哭。

風(fēng)吹過大溝邊的小樹林子,樹林子沙啦啦地響。一滿溝的水,碧清碧清,把那送葬的隊(duì)伍映在水上,微微地動。土,越捧越高,越捧越高,堆成了一座新墳。墳映在清凌凌的水面上,微微地動。

他大在墳上拍了兩下,啞著嗓子說:

“孩子,大委屈你了,沒讓你吃過一碗好茶飯!”

剛止住的哭聲又起來了,大溝的水哭皺了,蕩起了微波,把那墳影子搖得晃晃的。

天陰陰的,要下雨似的,卻沒有下。鮑山肅穆地立著,環(huán)起了一個哀慟的世界。

這一天,小鮑莊沒有揭鍋,家家的煙囪都沒有冒煙。人們不忍聽他娘的哭聲,遠(yuǎn)遠(yuǎn)地躲到牛棚里,默默地坐了一墻根,吸著煙袋。唱古的顫巍巍地拉起了墜子:

十字上面擱一撇念作千字,

千里那哈又送京娘。

有九字往里拐念力字,

力大無窮有燕張。

有人字一出頭念入字,

任堂輝結(jié)拜楊天郎。

……

鮑二爺輕輕問老革命:

“鮑秉德家里的找到?jīng)]有?”

老革命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唱古的,輕輕說:“沒有?!薄斑@就怪了?!?/p>

“大溝都下去摸過了?!彼⒅诺幕卮?。

“這娘兒們……興許……怪了……”鮑二爺搖頭。老革命一字不落地聽著:

有五字添一個單人還念伍,

伍子胥打馬又過長江。

有四字添一橫念西字,

西涼年年反朝綱。

……

三十

鮑仁文把拾來和二嬸的故事,寫了一篇文學(xué)色彩很濃的廣播稿,寄給了廣播站。題目叫作《崇高的愛情》。他寫拾來不嫌二嬸年紀(jì)大,孩子多,二嬸則不嫌拾來沒根底,沒地又沒房。由于有了崇高的愛情,他們便結(jié)為伴侶。白日辛勤地勞動,夜里在燈下制定“致富計(jì)劃”,等等等等。不出一星期,就廣播了,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有人從十幾里外來小鮑莊,為了看一眼拾來和二嬸??墒?,這并沒有改變拾來在小鮑莊的地位,人們還是叫他“倒插門”的。

和他家地連邊的還有鮑仁遠(yuǎn)家。他光天化日之下,犁去二嬸兩犁地,拾來也不敢作聲。因此二嬸沒有男人時(shí)沒受過欺負(fù),這會兒有了男人,倒任人欺負(fù)了。而沒有男人的二嬸不是個省油燈,到處敢和人爭和人吵,和人理論理論,現(xiàn)如今有了男人倒不敢了,像有了什么短處似的。她總覺得自己這個男人不是明門正道的,自己心里先虧了三分理,便再也嚷不出去了??刹还茉趺凑f,還是有個男人好啊,不論是明道還是暗道。有個男人,心里踏實(shí)多了,過日子有個幫手,到底不那么累人了。她從心底里是感激拾來的。可是她又隱隱地覺著,自己也是收容了拾來。所以,她使喚拾來起來,那話里總難免有一種不客氣的味道:

“拾來,水缸見底了!”

拾來便去挑水。

“拾來,燒鍋!”

拾來便燒鍋。

“拾來,鍋溢了。”

拾來便不燒。

“拾來,豬跑了?!?/p>

“我正吃飯哩!”拾來說。

“你不能吃著攆嗎?”

于是拾來便卷巴一張煎餅跑去了,嘴里“啰、啰”地叫著。

拾來也習(xí)慣了,任她使喚。使喚不怕,就怕她嘟囔。有時(shí)候,拾來任務(wù)完成得不那么圓滿,她就會嘟囔個沒完。拾來雖說是個倒插門的,畢竟也是個男人,也有脾氣,發(fā)作起來也是不得了的,于是就要鬧。不過,他們鬧起來和別人不一樣。他們插著門鬧,壓著聲兒鬧,打死了也不叫喚。鬧完了,打完了,開了門,又像沒事人一樣了。夜里,兩口子還是恩恩愛愛,該干啥還干啥。

拾來隱隱有點(diǎn)不滿足的是,這個家他做不了主。這個家是二嬸的家,有什么事,人家從不找他,而是直接去找二嬸。其實(shí),就是來找他,他也會去問二嬸的,可人們連這個過場都不記著要走一走。而二嬸呢,也常常忘記和他商量。比如,小三子上學(xué)的事。其實(shí),她要來問他,他也會讓三子上學(xué)的,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能虧待得了嗎?可是二嬸問都不來問他,好像他不是這家的男人似的。他心里自然有點(diǎn)不自在。心里不自在吧,又不好說出來,憋又憋不住,就在別的事上露出了臉色:

“稀飯咋這么稀,是涮鍋水嗎?”

“我多放了半瓢水,你湊合喝吧,老爺!”二嬸說。

“干一天活,喝這個管嗎?雇的短工也得管飽飯!”拾來放下鍋,擱重了一點(diǎn),“砰”的一聲響。

“你走街串巷賣貨的時(shí)候,能喝上這個就不錯了哩?!倍鹌财沧煺f。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這話說到了拾來的短處,也是痛處,他干脆把碗摔了。

二嬸也會摔碗,摔得比他響,“乒乓”的,當(dāng)然,沒忘了先關(guān)門。

打一次,鬧一次,當(dāng)時(shí)不覺得什么??梢淮我淮味嗔耍倸w要留下一點(diǎn)什么。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積了起來,自然是個事兒。雖然不大吧,可擱在心里也是個疙瘩,怪不暢快的,不過,過日子嘛,不暢快原來就比暢快多,沒什么大不了的,也能過下去。不如人家的有,可人家不如的也有。就是這么回事。

廣播稿在鄉(xiāng)里廣播了不久,又在縣廣播站廣播了。拾來和二嬸覺得怪臊的,可畢竟有點(diǎn)得意。成了名人了,便也覺得不該鬧。想不鬧就能不鬧了嗎?也不能。他們只能把門關(guān)得更嚴(yán),聲音壓得更低。

鮑仁文聽到縣廣播站廣播了,便激動得了不得。要知道,被縣廣播站選中稿子,這在他的文學(xué)生涯中,是一個制高點(diǎn)。他自己都不曉得怎么來的一個印象,就是縣廣播站廣播過的稿子都要在縣文聯(lián)辦的一份名叫《文苑》的刊物上發(fā)表。他沉住氣等著縣文聯(lián)給他寄到有他稿子的《文苑》。等了半個多月,也不見動靜,又不好意思問上門去,只好作罷。他又想著再加工成一篇小說,給省里的刊物寄走了。接下來,就又是無窮無盡的等待。至于拾來和二嬸在屋里打架,他就不負(fù)責(zé)了。

三十一

撈渣死后,文化子叫他娘數(shù)落得夠嗆。樣樣事情,他娘都要拿撈渣來對照他。而他自己也奇怪起來,怎么相對著自己每一處缺點(diǎn),撈渣都有一處優(yōu)點(diǎn)。而他的缺點(diǎn)又那么多,一動彈就露出了馬腳。于是,便不時(shí)提醒起他娘對撈渣的懷念,數(shù)落之后便是哭,哭起來就沒個完了。

“文化子,給娘捶捶背?!彼锝械?。

“我在喂豬哩?!彼f。

他娘便哭了:“撈渣要在,不用我說,他就給我捶了。撈渣在,我一進(jìn)門,他就遞洗臉?biāo)^來了,不要我動彈了。撈渣,你咋走得那么早哩……”

哭得人心里酸酸的,煩煩的。文化子憋得慌。他心里也難受,難受的不僅僅是弟弟死了。當(dāng)然,弟弟死了,他也難受得像心里剜去一塊肉似的。這個弟弟好,雖然比他小許多,卻處處讓他。要不為讓他,也能早一年讀書,多掙兩張“三好學(xué)生”的獎狀來家了。可是,難過歸難過,死的死了,活著的還得過日子哩。因此,活著的人就不免要多想想活著的人,活著的事。

他想小翠子。自打小翠子走了,他才漸漸明白過來,小翠子是喜歡自己的,而自己也是喜歡小翠子的。并且,小翠子對他的希望,也一日一日地明了起來了。文化子變悶了,比他哥還悶。小翠子走,他哥也難過,難過的是媳婦沒了。他哥二十六了,想媳婦呢。而他文化子難過的不是媳婦,她不是他的媳婦。哥哥還沒媳婦,他不敢想媳婦。所以,他又盼著他哥快娶媳婦,但是,最好不是小翠子,一定別是小翠子,可千萬別是小翠子。哦,小翠子,可千萬別回來。可是他又耐不住地想小翠子回來。下湖去,他想著,小翠子跑過來,推了他一個臉朝天;井沿上,他想著,小翠子蹦出來,按住他的扁擔(dān):“還我的‘十二月’!”他想起他“還”她的那支歌兒,叫她一下子就唱會了,一絲音兒都不跑?!澳阍撌巧蠈W(xué)念書的?!蔽幕訃@了一口氣。他發(fā)現(xiàn)小翠子對他的希望,其實(shí)也是她自己的希望。她真該去上學(xué)的。而如今,連他自己都沒得學(xué)上了,還談什么小翠子呢!

他想學(xué)校,想看書了。他常常跑到鮑仁文那里去,借書看,和他拉呱兒。他自己也覺得出奇,如今和誰都不大能拉得來,卻和鮑仁文能拉。

“文哥,你不能老一個人這樣過下去吧!”他說。

“我不能像眾人那樣過下去。”鮑仁文回答。答得莫名其妙,可文化子全懂。

“你不覺得苦?”

“苦倒不怕,只要有盼頭?!?/p>

“你有盼頭嗎?”

“想就有,不想就沒有?!滨U仁文極其微妙地笑了一下,可文化子全領(lǐng)悟了。

“怎么過不是過一輩子呀,是不是,文哥?”

“只要自己覺得有滋味?!?/p>

“各人有各人的過法,是不是,文哥?”

“別看別人怎么過,只管自己,就行?!?/p>

“也別管別人怎么看咱們過,只管自己過的,就行。”

他們倆像參禪似的,能拉一夜。每次從鮑仁文那破得不成樣的屋子里出來,文化子便覺得心里敞亮了一點(diǎn)。

有一天夜里,他從鮑仁文家回來,走到家門口,忽然從黑影地里閃出一個人,站在了他的跟前,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牢了他。是小翠!他險(xiǎn)些兒叫出了聲,小翠一把將他的嘴捂住,拖住他,跑到了家后。小翠的手滾燙滾燙,他拽住再不松開了。

兩人跑下臺子,鉆進(jìn)秫秫地,這才站定。小翠回過頭,看著文化,文化也看著小翠。小翠的臉盤子瘦了一圈,眼睛更大了,黑洞洞的,深不見底。月光將秫秫葉的影子投在她臉上,影子搖晃著,她的臉一明一暗,像在夢里似的。

“你跑哪兒去了?”文化子想去摸摸她的臉,卻不敢,倒被這個念頭弄得哆嗦起來了。

小翠子不回答,只是看定了他。

文化子不由害怕起來了,推推她:“你咋又回來了?”

“為你回來的?!毙〈渥诱f,眼淚直流了下來,很大很大的淚珠兒,打在秫秫葉兒上,“啪啪”地響。

這下輪到文化子不說話了。

“你不要我回來?”小翠怨艾地問。

“我正想著找你去?!?/p>

小翠子一把抱住了文化子的脖子,文化子這才敢抱住她。月亮悄悄地看著他們,看了一會兒,挪了一點(diǎn),再看一會兒,再挪一點(diǎn)兒。下露水了。秫秫在拔節(jié),“刷刷”地輕響著。一只秋蟲在“吱吱”地唱。秫秫葉子搖晃著,把影子晃到小翠身上,又晃到文化子身上。露水涼涼的,甜甜的。

“翠,別走了。要走,我們一起走。”

“我回來,就是來討你這句話的。你這么說,我就不怕了。”

“我也不怕,翠。”文化子喃喃地說。

“我就要你這句話,文化。”小翠喃喃地說。

“我想你想得好苦。”文化子哭了。

“我想你想得好苦?!毙〈淇薜酶鼈牧?。

“我都想你來罵我,打我?!?/p>

“賤骨頭!”小翠破涕而笑了。笑了一聲,又哭了。

兩人輕輕地笑著,又輕輕地哭著。月亮悄悄地看著他們,秫秫葉兒悄悄地拍打著他們。

三十二

鮑秉德結(jié)婚了。娶的是十里鋪的一個麻臉大姊妹,雖是麻臉,人長得粗笨,可還是大閨女的好啊!是鮑彥山家里的給做的媒,一說便成了。立馬定好了日子,說娶就娶過來了。雖然那瘋子才死了不過三個月,但大伙兒都諒解:這男女兩頭都不能等了。三畝四分地躺在那里了,天天要人侍弄,家里沒個做飯的不成。再說,鮑秉德已年過四十,等著抱兒子哩。

莊上有頭有臉的,鮑秉德全請,還請了鮑仁文??墒酋U仁文卻推托有事,沒去。他坐在他那小破屋里,聽到鮑秉德家里傳過來的劃拳喊令聲,心中十分悵惘,像是失落了什么。他覺著,有些寂寥。一盞孤燈伴著個孤魂,自己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活的個什么。

那邊像是更喧嘩了,許是在鬧房。又靜了下來,大約新娘子在唱小曲兒了。靜了一陣,又鬧起來,大約是唱畢了。鮑仁文屏著氣聽那邊的動靜,沒提防門開了,進(jìn)來了一個文化子,把他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嚇了一跳。

“看新娘子了?”鮑仁文問他。

“瞅了一眼?!蔽幕诱f。

“咋樣?”

“一臉的坑?!蔽幕幼诖惭厣?,翻著書。

鮑仁文腦袋枕著胳膊,躺在床上,望著黑洞洞的梁。

“俺娘又在哭,想撈渣了。撈渣去年這個時(shí)候,和俺娘坐一條板凳掰大秫秫棒哩。”

“撈渣是個好樣兒的,連鮑彥榮這個功臣都敬著他幾分?!滨U仁文說。

“文哥,你不能把撈渣的事寫個文章嗎?”

“寫撈渣?”鮑仁文坐了起來。

“撈渣不是為自己死的,是為鮑五爺死的,有寫頭哩!”

“可不是,可以寫個報(bào)告文學(xué)?!滨U仁文自言自語道。

“俺這弟弟夠苦的,才過了九個年,還沒做人呢!就沒了?!?/p>

“他人雖然小,做的是大德行?!?/p>

“俺娘一哭就叨叨,沒給他吃過一頓好茶飯。今年能收得多,能吃飽肚了。他又不在了?!?/p>

鮑仁文下了地,腳在床下邊摸著鞋。他完全被激動了起來,渾身充滿了一種幸福的戰(zhàn)栗?!办`感來了。”他說,“是靈感來了?!彼隙?。趕緊地摸筆、摸紙,把文化子完全忘了,撇在一邊。

他不理會文化子,文化子也不理會他,脫了鞋,上了床,枕著胳膊躺倒了,和鮑仁文換了地方。他望著黑洞洞的梁。

小翠子今天晚上不知會不會來了,莊上這么大的動靜,人來人往走馬燈似的,到三更也消停不了。小翠子在十里地以外的柳家子給人做短工,說一得閑就過來。讓文化子每天晚上,月到中天了,就到家后臺子上去望望。他們約好,咬著牙等,等建設(shè)子娶上了媳婦,小翠回來,和文化子成親。她雖然和建設(shè)子一沒結(jié)婚,二沒登記,可全莊的人,所有的人都認(rèn)定她是建設(shè)子的媳婦了。而文化子,則是她的小叔子。所以,她必須等建設(shè)子成了家才能露面。

鮑彥山家里的,為建設(shè)子的事愁得不能行。她明白,建設(shè)子說不上媳婦的重要原因,是家里沒房子。那三間破泥屋,經(jīng)這么一場百年不遇的水一泡,又趴下去了一截,屋頂天天往下掉土坷垃,說不定什么時(shí)候就全趴下了,把一家?guī)卓谌巳裨诹死锩?。她和男人籌劃著,收了秋,把糧食除了留種,全賣了,蓋房子。可是沒糧食吃什么呢?這又是要發(fā)愁的事。兩口子,每天夜里在枕頭上烙餅,翻來翻去,翻到雞叫天亮。

文化子望著屋梁,那屋梁上頭像是有個黑不見底的大洞,望著望著,文化子覺著自己好像陷進(jìn)了那大洞。

那邊靜下來了,有人打門前走過,說話的聲音碰地響:

“麻臉倒不怕,能生養(yǎng)就行?!?/p>

“看她那粗腰大腚,能生一窩哩!”

“奶奶的,清冷?!?/p>

腳步沓沓地敲著泥地,遠(yuǎn)去了。

月到中天了。

三十三

二嬸家大小子有十六了,長成個大個兒,黑黑的臉膛子,不笑。去年,還叫拾來“叔”,今年不叫了。拾來叫他,他也愛理不理的。二嬸什么事都跟他商量,就更不和拾來商量了。拾來常常窩氣,實(shí)在氣不過了,他便把那散了架的貨郎挑找出來拾掇拾掇,看見了貨郎鼓,他拿在手里輕輕一搖:

叮咚,叮咚。

貨郎鼓的聲音生脆生脆。拾來愣愣著,像是想起了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沒想起。他把貨郎鼓往腰里一插,挑起貨挑子走了。也沒跟二嬸打個招呼。二嬸燒好了鍋,等拾來吃飯,等等不來,等等不來。莊前莊后找了一遍,人說,沒見拾來,倒見有個貨郎,打大路上走過去,那模樣確是有點(diǎn)像拾來。她趕緊跑回家找那散了架的挑子,一找沒找到,她便明白了。

“我怕你不回來?賤樣!”她撇撇嘴,自己盛碗稀飯,抓張煎餅吃了,把鍋刷了睡了。一夜沒睡踏實(shí),一有個風(fēng)吹草動,她就要豎起耳朵聽聽,是不是有人敲門。沒人敲門。

第二天早起,她該干啥還干啥。第三天也這么過了。到了第四天,她有些沉不住氣,一夜沒合眼,圍著被坐在床上,吸著煙愣一宿。天亮了,她換了件海昌藍(lán)的半新褂子,決定去找拾來了。

“我娘,你去找啥?找個熊!”大小子粗魯?shù)貙λf。

“我去找你大!你個沒良心的雜種!”她亂罵著,大小子不敢作聲了,她還罵,“要沒他,你早死了,不餓死也得累死。他是你大。別看他大不了你多少歲,也是你大。你敢不叫他大,你看著……”二嬸罵著,不由有點(diǎn)心酸。她想起拾來刨地的模樣,光著脊梁骨,背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把褲腰都滾濕了。

拾來挑著貨郎挑走在大路上,大路白生生的,翻過了前邊的壩子,不見了。他忽然想起了一個月亮夜,這路白花花的,壩子上翻過來一只甲蟲,慢慢地近了,近了,是一架平車,一個穿著藍(lán)白花夾襖的女人拉著平車,車上有個涼床架子,一個籃子,籃子里有布,有棉絮,有果子,還有一盒煙卷。他心亂跳著,眼窩里熱乎乎的,像有什么東西流了出來,他抬起手摸了一把。莊子里靜悄悄的,只有老人和孩子。他走到他家的草屋跟前,那草屋幾乎全陷到地底下去了,地面上只剩個爛屋頂了。前前后后的倒有了好些青磚到頂?shù)姆孔印?/p>

門上沒鎖,虛掩著,推門推不動,再使勁,門倒了。屋子里空空的,一地的碎麥穰穰子。陽光從窗洞里透進(jìn)來,卷著幾縷灰。屋里只有一眼灶,兩個床:一個板床,一個涼床。他站著,頭快碰上屋梁了。門口擁著幾個小孩兒,愣著眼看他。

“這屋的人呢?”他問小孩兒。

“走了。”小孩兒回答。

“走哪兒了?”

小孩兒面面相覷,一個大點(diǎn)兒的說:“上北邊了?!?/p>

拾來站了一會兒,走了出來,把門裝好,掩上,回過身來。

陽光扎著他眼疼,睜不開。太陽晃眼。

拾來挑著貨郎挑走在大路上,走過一片一片的地,這是兩個,那是三個,在做活。他想著二嬸的那地。他想著那地被太陽曬得燙腳,燙到心里去的滋味兒;想著那地腥苦腥苦的氣味兒;想著那地種什么收什么,一點(diǎn)兒騙不得,也一點(diǎn)兒不騙人的誠實(shí)勁兒;想著二嬸刨地時(shí),那破褂子飄飄忽忽的,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著一雙柔軟結(jié)實(shí)的媽媽。他懶懶地走在大路上,貨郎鼓無精打采地響:

“?!?,?!?。”

進(jìn)了莊子,有個媳婦兒來挑花線,有個姊妹來揀紐子……各色各樣的手在匣子里翻騰著。他瞅著那些個手,心里悶悶的。好歹等她們挑夠了,買了,或是不買了。他整理了一下挑子,上了肩,直起腰,剛邁步,又站住了。離他十來步的地方,站著個娘兒們,臉上又是土,又是汗,成花的了,手掐著腰,恨恨地瞅著他。

“二、二,”他又改口道,“孩、孩他娘?!?/p>

“孩他娘死了!被她男人甩了,上吊了,投河了,一頭撞在鮑山上撞死了!”

“哪,哪能。”拾來賠著笑臉,心里卻像喝了一碗滾燙的茶,舒坦極了。

“她男人找著黃花大姊妹了!找著穿高跟鞋兒,燙獅子頭的洋妞了!找著住樓的小姐了!”

“哪,哪能!”拾來走近去,抬起手,碰了碰二嬸的肩膀,被二嬸一巴掌打掉了。

“她男人死了,她守寡了,她改嫁了,嫁山那邊去了!”

“哪,哪能?!笔皝戆汛蚧貋淼哪侵皇址诺侥X袋上,撓著腦袋。

“生了一大嘟嚕孩子,有男的,有女的,有長的,有短的,有方的,有圓的……”二嬸自己也笑了,趕緊又掩住。

拾來朝前走了兩步。

“你走哪去!”二嬸嚷道。

“走家呀!”他回答。

“哪是你的家?你還記得家?”

拾來不敢動了,站在那里。

“你是死了嗎?還不動彈,你想死在野地喂狗了?”

拾來這才敢走動,跟在她后邊。他心里就像放下了一塊石頭,他問自己:究竟有啥事呢?什么事也沒有,啥事也沒有。他回答自己。他越走越輕快,不由走到了二嬸頭里。

太陽照著土地,風(fēng)吹著大柳樹,柳枝子飄拂來飄拂去,一只雀子唱著。貨郎鼓“叮咚叮咚”地響。他走著走著一回頭,見二嬸在抹眼淚,他又傻了:

“你,這是干啥呢?”

“你這個沒良心的!”二嬸哽咽著罵。

“我去去就來家了。”

“我不找你,你來家?”

“不找也來家?!?/p>

“說瞎話?!?/p>

“要是瞎話天打五雷轟!”拾來賭咒發(fā)誓。他望著二嬸淚糊糊的毛乎眼,鼻子也酸了。

兩口子相跟著回了莊,天已到晌午了。二嬸開了鎖進(jìn)了屋,一邊吆喝拾來:“燒鍋!”

拾來還沒坐到鍋跟前,她又嚷:

“水缸見底了,還不挑水去,這么沒眼色的?!?/p>

于是,拾來又站起來去挑水。

三十四

鮑秉德不明白自己咋會有這么多話的。天黑,他腦袋一挨上枕頭,就開始對著新媳婦叨叨,叨叨個沒完。他告訴她小鮑莊的來歷:鮑家祖上做過官,莫看如今貧寒,卻是有根底的。他告訴她自己家那些啰啰唆唆的事:自己過去的那女人,那女人怎么變瘋了,又怎么想上吊沒死成,后來發(fā)大水時(shí),又怎么摔下去,淹死了,至今連根頭發(fā)都沒找著。

媳婦總是靜靜地聽著。黑里見不著她臉上的麻子,什么也看不見,只覺著她的臉貼著他的臉,眼睛眨巴著,半天眨巴一下,半天眨巴一下。他知道,她醒著,在聽他說呢!

鮑秉德原以為自己是不好說話的哩。他常常一連幾天不說一個字,猛一開口,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如今這么說個沒完,連自己都覺著煩人了??刹粫沁@幾年的話全憋在肚里了。說也奇怪,人一說話就像是活過來似的。他像是活過來了?;叵肽菐啄?,都不知道自己在活個什么勁。他就是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怕人煩。

她的臉貼著他的臉,半天一眨巴眼,半天一眨巴眼。她醒著,在聽他說哩。

她肚里已經(jīng)有了,不知為啥,他不用趴到她肚子上去聽,也曉得一定是個活跳跳的孩子。他這么斷定。他覺得這個娘兒們就是專給他生孩子過日子的,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娘兒們,家里的。摟著這樣的娘兒們睡,睡得踏實(shí),睡得實(shí)在。

可是,有時(shí)候,他坐在板凳上,腳泡在腳盆里,吸著煙袋,看著她忙活??粗粗挥傻脮吹揭粋€苗苗條條的背影,一條大辮子在背上跳著,長蟲似的。他的心,就會像刀剜似的一疼。他覺得那瘋子是有意跳下水,給這個媳婦兒讓路的,也是給他讓路的。唉,要是找著她的尸體,埋在地頭,也好時(shí)??纯?,捧捧土,拔拔草,心里的難受也好有個地方發(fā)落。可她不知躲哪兒去了,連根頭毛也找不見了,連把土也不讓他捧,草也不讓他拔,連個地頭也不占他的,連個難受也不給他。是放他過去,也是叫他放她過去。

鮑秉德心里酸酸地難受??墒翘煲缓?,一摟著那娘兒們,話又來了。耳根子隱隱的好像家后秫秫地里有人唱小曲,聲音細(xì)細(xì)的,風(fēng)吹似的。再凝神一聽,又沒了。

三十五

鮑仁文熬了幾宿,寫成了撈渣的報(bào)告文學(xué)。這回,他發(fā)了狠,一連抄了四五六七份,發(fā)通知似的發(fā)給了好幾下處:省里的、地區(qū)的、縣文化館的;刊物、報(bào)紙、青年報(bào)、少年報(bào)……

收過了秋,糧食進(jìn)了屋,囤了起來。過年了,鮑秉德家里的肚子挺得老高,快生了。

莊前莊后連連響著鞭炮,起屋上梁哩!

這一天,大路上來了一輛吉普車,進(jìn)莊就問鮑仁文家住在哪里,然后就一徑找了過來。

鮑仁文正在地里做活,見一輛吉普車?yán)线h(yuǎn)地來了。車停了,下來兩個人,朝他走過來了,是朝他走過來的,踩著剛出頭的麥苗。他站直了腰,用手搭起涼棚望著,心里“怦怦”地跳起來了。他看得出這兩個人不是鄉(xiāng)里人,其中一個甚至不是此地人。他們是來做什么的?太陽照著眼,眼睜不開。那兩個人從太陽照眼的地方走來了。

那兩個人一步一步走來了。

兩個人一步一步走來了。

兩人一步一步走到了跟前,問道:

“你是鮑仁文同志嗎?”

“是的?!彼f,聲音有些打顫。

“這是地區(qū)《曉星報(bào)》的記者老胡同志。”那個像此地人的人指著那個不像此地人的人說,“我是縣文化館的,我姓王?!?/p>

老胡同志早已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老胡同志戴了副眼鏡,嫩相得很,不敢判斷他的年齡。城里人的年齡不好說。他熱情地?fù)u搖鮑仁文的手,拉他在地頭上坐下,好像是他家的地頭似的。

他果真是為撈渣的報(bào)告文學(xué)而來的。他們收到稿子,先是看了一遍,壓起來了。后來,過了年,臨近三月份了。三月份是禮貌月。領(lǐng)導(dǎo)上要他們好好地抓一個典型,以配合“五講四美”的宣傳。于是他們又想起了這篇報(bào)告文學(xué),重新找出來看了一下,傳閱了一下,都覺得事跡是可以的。就是,怎么說呢?文章還要潤色,并且要更加充實(shí)加強(qiáng)撈渣幾年如一日照顧五保戶這一情節(jié)。要知道,如今老人問題,簡直是個世界性的社會問題。所以就派老胡同志來和鮑仁文同志合作,一起完成這篇報(bào)告文學(xué)。事情很緊急,今天,鮑仁文就要跟他們進(jìn)城去。要力爭在三月以前完成,讓老胡同志帶著稿子回報(bào)社發(fā)排,三月一日見報(bào)。

鮑仁文聽他說著這一切,就好像墜入了五重云霧中?!拔也皇窃谧鰤舭??”他問自己?!拔铱刹皇窃谧鰤舭?!”他又問自己。他覺著頭暈,覺著身子軟軟的無力,連微笑也微笑不動了。他看著老胡同志那張嫩生生的臉,聽不見他在說什么,就好像放電影出了故障,只有人影沒有聲音似的。老王同志遞過煙卷,他糊里糊涂地接過來,居然讓老胡同志點(diǎn)的火,連聲謝謝也沒說。

最后,老胡同志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就這樣。”

鮑仁文也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好,就這樣了?!?/p>

“我們現(xiàn)在就走吧!”

“好,走吧。”鮑仁文跟著說?;谢秀便钡模恢叩侥睦锶?。走出麥地,上了吉普車,一股子臭汽油的味,叫他清冷起來:老胡同志是要上撈渣家去瞅瞅,和他父母拉拉。

鮑彥山家里的在燒鍋,見來了兩個陌生人,有些著慌,忙不迭地站起來。老王同志說:

“這是地區(qū)《曉星報(bào)》的記者,專來采訪你家鮑仁平的事跡,要寫文章報(bào)道哩!”

他娘還是惶惑。

“這是縣上、地區(qū)上的干部,來問問你家撈渣的事,要寫文章表揚(yáng)哩!”鮑仁文解釋說。

她便懂了,釋然了:“屋里坐,屋里坐!”

屋里漆漆黑,一個糧食囤子占了三分之一的地方。老胡似乎有些吃驚地左右看看,沒有說話。有人到湖里把鮑彥山喊來了。

“這是鮑仁平的父親?!滨U仁文介紹。

兩人一齊上前,一人握住了一只手,使勁搖著。鮑彥山惶惑地看著他們,好容易把手解脫出來:

“坐,坐吧!”

各就各位坐下以后,老胡同志扶了扶眼鏡,低沉地問道:

“鮑仁平是從幾歲開始照料五保戶鮑五爺?shù)模俊?/p>

“打小就跟鮑五爺親呢。會說話就會邀鮑五爺吃飯;會走路,就會去給鮑五爺送煎餅。”

“他為什么會對鮑五爺這么好呢?”

“他倆有緣分。鮑五爺不理人,倔,就理撈渣,和撈渣親?!?/p>

“鮑仁平生前記不記日記?”

“日記?”

“撈渣活著時(shí)每天寫不寫文章?”鮑仁文解釋道,無形中他成了翻譯。

“自打他上學(xué),每天放過學(xué),割過豬菜,吃過飯,就趴在桌上寫作業(yè)。寫個不停,冬天手凍麻了,還寫;夏天,蚊子咬瘋了,還寫。叫他,撈渣,明天再寫吧!他說:明天還有明天的作業(yè)哩!”

“他寫的東西還在嗎?”

“和他的書包一起燒了?!?/p>

“燒了?”老胡同志很吃驚。

“此地的風(fēng)俗:少年鬼,他的東西不興留家里,統(tǒng)統(tǒng)都燒,燒不了的就埋了,扔了?!滨U仁文解釋。

“哦。”老胡同志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這孩子命苦,沒吃過一頓好茶飯?!彼筮駠u起來,眼淚啪啪地落在了地上。他咳了一聲,吐了兩口痰,用腳搓搓,搓去了。

老胡同志不再說話,過了半晌,輕輕地說:“走吧?!?/p>

鮑仁文帶他們到大柳樹下去看看。老胡同志仰起頭望望那樹梢,想象著當(dāng)時(shí)那鮑五爺是怎么趴在那樹上的。又低頭看看樹干,想象著撈渣又是怎么抱住這樹干死的。老胡摸摸那粗糙的樹身,不說話。

鮑仁文又帶他們到大溝邊撈渣的墳上去看了看。墳上長了一些青青的草,在和風(fēng)里微微搖擺著。一只雪白的小羊羔在啃那嫩草,一個小孩在大溝里洗腳,瞪大眼睛嚴(yán)肅地瞅著他們。

“小孩,過來。有話問你?!崩贤鹾八?/p>

他跑上來,牽起小羊羔,轉(zhuǎn)頭就跑了,一邊跑一邊回頭看。

“鄉(xiāng)里小孩沒見過世面?!滨U仁文代他抱歉道。

老王搖搖頭,笑了:“我想問問他,鮑仁平的事?!?/p>

老胡一直沒說話,站在撈渣的墳前。

墳上的草青青嫩嫩的,隨著和風(fēng)微微搖擺。

三十六

鮑秉德家里的生了,生得毫不費(fèi)難。人到湖里喊鮑秉德,他忙不迭地往家跑。剛到門口,還沒擱下鋤子,里面就“嗷”的一聲,下地了。是個大胖閨女。

不是小子,鮑秉德也不泄氣。閨女小子,他都要,一樣的金貴。夢里都做過幾回了,有人喊他大。

不過兩個月,他家里的又懷上了。鄉(xiāng)里來動員計(jì)劃生育,要他女人去流產(chǎn),去結(jié)扎。他嘴里答應(yīng)著,第二天就把他家里的送回了娘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一個人從她娘家十里堡走回來,想想要樂,想想要樂。沒想到一個人都活到這份上了,眼瞅著沒什么指望了。不料,山回路轉(zhuǎn),又行了。他走到了大溝邊上,走過了撈渣的墳。風(fēng)吹過墳頭,青草沙沙地響。他腿一軟,蹲下了,他想起了那瘋女人。他望著小小的墳,墳下黑黝黝的大溝水,不由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沒準(zhǔn)是撈渣把她給拽走了哩,他見我日子過不下去了,拉我一把哩?!?/p>

他又望望墳,墳上的草在月光下發(fā)亮。

“都說這孩子懂事。這么小,就這么仁義?!?/p>

他看看大溝,水,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

“這孩子也真奇,仁義得出奇。和鮑五爺?shù)木壏忠渤銎妫@是個小怪孩?!?/p>

他抓起一把土,拍在墳頭上:

“好孩子,你保佑你七爺生個你這樣的好兒子吧!”

他把土拍結(jié)實(shí)了,又停了一會兒,走了。

莊里噼里啪啦的鞭炮響,起屋上梁哩。

大溝對面,樹影地里。有兩個人,在說話:

“你家收這么多糧食,還不蓋屋?”

“我大說先還賬哩!這么些年咱家欠隊(duì)上的賬不少,大說,做人要講個信義,借了賬不能不還。”

“那房子,什么時(shí)候蓋呢?”

“收了麥,賣了糧食,就蓋屋?!?/p>

“你家咋不去做生意?光死種糧食。也種點(diǎn)別的,上街賣去?!?/p>

“我大說了,最要緊的是糧食。有了糧食,什么也不怕了。再說——”

“再說什么?”

“我大說,咱是本分人,不是生意人。”

“做生意怎么啦?”

“那得會坑人,心要狠才管。”

“一街都是做生意的,一街都是狼了?!?/p>

“我不是這個意思?!?/p>

一顆石子扔進(jìn)了大溝,蕩起一個水花,水花一圈一圈地蕩開了。

“生氣了?”

“生什么氣?我是怕為了蓋房子,把你餓毀了。我知道你是個大肚漢?!?/p>

“滿地里青的黃的,什么不能吃?灰灰菜,媽媽菜。”

“吃得你生浮腫病。我大是生浮腫病死的?!?/p>

“不能。我娘說是把糧食都賣了,總還要留一點(diǎn)兒?!?/p>

“這才對了?!?/p>

風(fēng)吹過樹林子,一大溝的水微微蕩起波紋,閃閃地亮。

“你在想什么!翠?!?/p>

“我想,以后來,我?guī)юx饃給你吃?!?/p>

三十七

鮑仁文跟著老胡,在縣一招住了三天。說是合作,其實(shí)就是鮑仁文提供材料,老胡執(zhí)筆。寫完之后,再讓鮑仁文看一遍,看有哪些地方失真,不符合事實(shí)的。鮑仁文指出后,老胡就改去。弄了兩天,鮑仁文只動了嘴,卻沒有動筆,心里是很不過癮的。

而這三天與老胡的接觸,卻使他打破了一些對記者的神秘感。他沒料到記者也是和他一樣的人,要吃飯,要睡覺,睡覺還打呼,打得如雷貫耳,害得他兩宿沒睡踏實(shí)。而且他曉得了老胡比他要小三四歲,插過隊(duì),然后自學(xué)成才,進(jìn)了報(bào)社。他有時(shí)請鮑仁文喝酒,喝多了就發(fā)牢騷。抱怨自己沒有文憑,如何地吃不開。房子擠,工資低,獎金制尚在爭取之中,等等,等等。鮑仁文只是不明白,從事這么崇高的事業(yè)的人,怎么會有這么多俗事的困擾。而有了這許多繁雜俗事的打擾,還怎么能夠?qū)θ祟惖撵`魂開展工作!

當(dāng)他從縣城往家走的時(shí)候,心里充滿了一種失落的感覺。不過,等他進(jìn)了小鮑莊,面對著人們完全改變了的尊敬的目光時(shí),那失落感又消失了,內(nèi)心漸漸地充實(shí)起來。一周以后,《曉星報(bào)》上頭條登出了文章《鮑山下的小英雄》。他的名字赫然地用鉛字印在了題目下邊,老胡后邊。他對著那報(bào)紙,心跳得厲害,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鎮(zhèn)定了一會兒,他開始看文章,心跳漸漸緩了下來,正常了。文章里沒有一句是他寫的。他慢慢地平靜下來,又從頭看了一遍。這一遍,他發(fā)現(xiàn)有幾句話一定是出自于他最早的原稿。比如:“死亡面前,他把生留給他人,把死留給了自己?!边@句話在原稿上,他記得就有的。當(dāng)他看到第五六遍的時(shí)候,他從字里行間看到了自己的勞動。他確確實(shí)實(shí)地認(rèn)可了,這是老胡的文章,也是他鮑仁文的文章。他的文章終于用鉛字印出來了,他的名字,終于用鉛字印出來了。這鉛字,便是一種認(rèn)可,一種肯定。他的名字不再是無足輕重的。他的存在像是更加確定,更加切實(shí)了。如果說他原本對自己是否存在還有一些懷疑,一些猶豫,一些不敢肯定,那么這會兒,是完完全全放心了。

文化子把這文章念給他大他娘聽,不料他大他娘臉上卻淡淡的,好像在聽一個別人家的故事似的。那些激動人心的話,對他大他娘作用不大似的。文章里的撈渣,離他們像是遠(yuǎn)了,生分了。只是當(dāng)文章提到鮑彥山的名字時(shí),鮑彥山抬起頭問了一聲:

“提我了?”

“提你了,你是撈渣的大嘛!”

“提我干啥,怪沒趣兒的?!?/p>

“你是撈渣的大嘛!”

他便不再吱聲。

文章里還提了許多人,比如組織救人的村長,撈起撈渣的拾來,他們都讓文化子或別的讀過書的孩子念了好幾遍。

這文章激動了許多人的心,有人給鮑莊小學(xué)寫信,有人給撈渣他大他娘寫信,也有人給小鮑莊全體鄉(xiāng)親寫信。清明那天鮑莊小學(xué)全體師生,來給撈渣掃墓。照此地規(guī)矩,在墳頭上壓了塊土坷垃。然后獻(xiàn)上一只花圈,用野花野草扎的。五顏六色的,在陽光下,燦爛得很。

過了兩個月,收畢麥子。小鮑莊又來了一輛吉普車,下了三個人。一個是縣文化館的老王,一個是個小妞,穿著連衣裙,另一個是個男的,有四十來歲。他們一起步入了鮑彥山的家。這是從省里來的省報(bào)記者。省里決定,要大力宣傳撈渣。

鮑彥山比上回鎮(zhèn)定多了,握過手,請客人坐下。然后把撈渣犧牲的前后經(jīng)過講了一遍。不免要傷心,掉眼淚。

“鮑仁平生前最尊敬的是哪一位英雄人物?”那女的問道。

鮑彥山有點(diǎn)不大明白,可究竟不好意思叫人再三地解釋,便點(diǎn)點(diǎn)頭,想了一會兒說:“撈渣對大人孩子都很尊敬的,見了老人總問好:‘吃過了嗎?’和小孩兒呢,從不打架磨牙?!?/p>

那女的便在筆記本上刷刷地記了一陣,又問:“他這樣做,是受了誰的影響呢?”

鮑彥山又想了一會兒:“我和他娘打小就對他說:‘見了人要說話,要招呼,比你年長的人,萬不可不理會。比你小的呢,要讓著,這才是好孩子?!圻@莊上哩,自古是講究仁義,一家有事大家?guī)?,方圓幾十里都知道。這孩子,就是受了這個影響。”

那女的又在筆記本上唰唰地記了一陣,又抬頭問道:“他照顧鮑五爺,是不是學(xué)校安排的任務(wù)?”

“不是。他就是對鮑五爺好,他倆有緣分呢!說實(shí)在的,鮑五爺也對他好,兩好才能合一好呢!”鮑彥山說。

那男的開口了:“鮑仁平生前用過的書包,能讓我們看看嗎?”

“全燒了?!滨U彥山說,“此地的規(guī)矩,少年鬼的東西不留家,統(tǒng)統(tǒng)燒的燒,埋的埋。”

“他有沒有照片呢?”他又問道。

“沒有,他沒照過照片。”

“哦。”那男的好像吸了一口氣。

“這孩子命苦,沒吃過一餐好茶飯。”鮑彥山眼圈又紅了,指指屋里的糧食囤,“能吃飽了,他又不在了。”他哽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

“我們再去找拾來同志談?wù)??!彼麄冋酒鹕韥?,告辭了。

鮑彥山站在門口,目送他們走去,心里凄然地想:撈渣這孩子,活著雖不咋的,可死了,有這么些人來問他,也算是有了福分。心下不覺安慰了一些。

他倚著門站著,好像聽見一陣貨郎鼓的響:“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展目望望,前邊村道上,走著一個挑貨郎挑的老頭。

三十八

拾來正燒鍋。見有省里的干部來找,二嬸便推起拾來,自己燒了。拾來就吸著煙,和省里的干部說話。

“那天,是你下水去撈上了鮑仁平,是嗎?”那男的問。

“大家都下水了,有的撈上來爛鞋殼子,有的撈上來爛棉花套子。最后,我才把撈渣撈上來?!笔皝碚\實(shí)地說。

“你是怎么摸到他的呢?”那男的問。

“我閉著眼一個猛子扎下去。”他正說著,二嬸端來了幾碗茶,一人一碗,也給拾來端了一碗,拾來趕緊去接。

二嬸讓開了,放在案板上:“別燙著了?!?/p>

拾來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著說:“我一個猛子扎下去,手碰到了大柳樹,我扶著樹干沿著樹身摸下去,碰到了一只小手。我的氣已經(jīng)吐完了,浮上來吸了一口,再扎下去,就把他拖上來了。拖不動,他手抱著樹,抱得死緊?!?/p>

“哦?!蹦悄械耐铝艘豢跉?,那女的不停地往本子上記。

“他是為鮑五爺死的。”拾來說。

那兩人很感動地看看拾來,尤其是那小妞,眼睛里水汪汪,亮晶晶,像是要哭了。拾來被她看得臉上有點(diǎn)發(fā)熱,低下了頭。

“我們再到村長那兒去。是他組織救人的,是嗎?”那男的問拾來。

“是他,一聽說少了人,立馬帶我們下山了?!?/p>

“他家住在哪里?”

“他家就住在村東,高臺子上,有一排……”

“孩他大,你陪二位同志跑一趟不完了?!倍鸢l(fā)話了。

拾來看看二嬸,二嬸也正看他。他便站起身陪他們?nèi)ァ?/p>

不久,省報(bào)上登了一大塊文章,題目是《幼苗新風(fēng)——記舍己為人小英雄鮑仁平》。文章寫得很長,很詳細(xì),還配了一幅畫。大家傳著看下來,都說很像撈渣的。文章里提到了拾來,并且進(jìn)行了一番描寫,說他淳樸憨厚,身體強(qiáng)壯,幾次下水,終于救上了鮑仁平,可是鮑仁平已經(jīng)在他懷里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還把拾來和二嬸的事提了一下,說他不嫌二嬸窮,把二嬸的孩子當(dāng)自己孩子待。這是作為英雄成長的背景來寫的。甚至也提到老革命鮑彥榮,介紹了一番他的光榮歷史。說,小英雄從小生長在這么一個地方,前輩們?yōu)槿嗣癫慌聽奚木?,無疑對他起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作用。

這一段,鮑彥榮找人念了一遍,琢磨了好久,不由喚起了他早已沉睡的榮譽(yù)感。有那么一二天,他尋著鮑仁文,想和他拉拉。可是鮑仁文已經(jīng)不得閑了,他正在抓緊寫一個更長、更富有文學(xué)性的作品,他決定寫一本小英雄的傳記。

文章發(fā)表后不久,便有鄰莊、鄰鄉(xiāng),甚至鄰縣的小學(xué)生,排著隊(duì),抬著花圈,來到撈渣的墓上,過隊(duì)日,憑吊小英雄,向小英雄宣誓。各色各樣的花圈蓋住了墳上的青青草,漸漸地,堆得高了,把小小的墳也蓋住了。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只看見一個花包子,像綠海上的一個花島似的,被太陽照出了五光十色。

這時(shí),省里出版社來了一個作家和一個編輯,為了編輯出版一本《小英雄的故事》。

鮑仁文終于這么貼近地看見了一位作家。

作家是個小矮個子,瘦瘦的,四十歲上下的年紀(jì),抽煙抽得厲害。好像有著極嚴(yán)重的氣管炎,坐在那里不說話,也聽到他喉嚨里咕嚕咕嚕地響。他看了鮑仁文寫的草稿,決定和鮑仁文一起來搞這本《小英雄的故事》。在這“傳記”的基礎(chǔ)上搞,這“傳記”確實(shí)收集了小英雄的大量生平材料。他們一起對小英雄的親人進(jìn)行了反復(fù)采訪,然后,又去找拾來。

拾來不在,二嬸在。鮑仁文就向作家介紹:“這是拾來家里的?!?/p>

“拾來家里的,你上湖里去喊一下拾來吧!”鮑仁文對她說。

拾來家里的便去了。

鮑仁文對作家說:“此地叫妻子都叫‘家里的’。我這么叫給你聽,是好讓你知道此地的風(fēng)俗習(xí)慣?!弊骷倚πΑ?/p>

拾來回到家,先和作家們招呼,然后對家里的吆喝一聲:“燒茶!”

于是,家里的便去灶前蹲下,引火燒鍋。

拾來便向作家們敘述他撈小英雄的過程:“我一個猛子扎下去,沒有。再一個猛子扎下去,也沒有。后來,我想,鮑五爺趴在大柳樹上,撈渣準(zhǔn)保不能離大柳樹遠(yuǎn)。就挨著樹又扎下去,手摸著了樹。這是莊東頭的樹,咱們小鮑莊最高的樹。那回,水淹得只剩樹梢了。你想,還能有別的了嗎?”

作家點(diǎn)頭,往本子上記。

“我扶著樹干,沿著這樹干摸下去,碰到了一只小手,冰涼……”他講述著,漸漸被自己的敘述感動,聲音也昂揚(yáng)起來。這時(shí),二嬸端上茶來了。

如今,二嬸要敬著拾來三分了,莊上人都要敬著拾來三分了。拾來自己都覺得不同于往日了,走路腰也直溜了一些,步子邁得很大,開始和大伙兒打攏了。

“拾來,今晌午,作家在你家吃晌飯了?”有人找拾來拉呱兒。

“沒有。他們上鄉(xiāng)里去吃了?!?/p>

“你咋不留作家吃呢?”

“留啦。他們才客氣。城里人才客氣?!笔皝碚f。

“拾來,你咋不回老家瞅瞅?”

“太遠(yuǎn)了,不回了?!?/p>

“老家還有人嗎?”

“就我一人哩?!笔皝砺曇舴诺土耍行﹤?。

過幾天,有人給拾來捎了個話:莊口走過一個老貨郎,見鮑莊的人就打聽拾來,問他成親過后好不好?有沒有娃娃?鮑莊人對他還說得過去嗎?那人一一回答了他。臨了,那老貨郎讓他捎信給拾來,他大姑在北邊過得不錯,有吃有穿的。問他:“不去看看拾來嗎?”老頭猶猶豫豫地說:“不了?!?/p>

這天夜里,拾來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一只貨郎鼓,老在耳邊響:“叮咚,叮咚,叮咚!”

三十九

這天,縣上來了一部吉普車,車子停在鮑彥山家門口。車上走下縣委書記,一把握住鮑彥山的手,告訴他:“鮑仁平被省團(tuán)委評為少年英雄了,光榮?。 ?/p>

鮑彥山愣愣著,枯樹根似的手被縣委書記溫暖柔軟的手包裹著。他不明白,少年英雄究竟意味著什么,只明白被縣委書記這般器重是不可多得的。心中激動,一時(shí)上什么也說不出來。

縣委書記攙著英雄父親,走進(jìn)英雄的家,沉默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苦了你們?!?/p>

“現(xiàn)在不苦了,糧食有了?!滨U彥山指指糧食囤子,“就是撈渣他,不在了?!?/p>

“糧食夠吃嗎?”縣委書記摸摸糧食囤。

鮑彥山家里的忽然插了進(jìn)來:“咱們商議著把糧食賣了,蓋房子哩?!?/p>

縣委書記抬起頭,環(huán)顧著黑洞洞的房屋,說:“這房子不能住了。”

“沒有房子,大孩子二十七了,還說不上媳婦兒?!彼艘话蜒蹨I。

縣委書記望著黑洞洞的房子,說了一句:“糧食萬萬不能賣?!比缓缶o緊地握了一下鮑彥山的手,走了。

第二天,村長來告訴鮑彥山,縣里批給了他家木材、水泥、磚瓦,給他家蓋房子呢。

又過了幾天,村長告訴鮑彥山,鄉(xiāng)里農(nóng)機(jī)廠派給建設(shè)子一個名額,讓他轉(zhuǎn)吃商品糧了。

正是撈渣死了一周年,縣里決定:遷墳。

縣里的小學(xué)抬著花圈來了,鄉(xiāng)里的小學(xué)抬著花圈來了,鮑莊的小學(xué)抬著花圈來了。

撈渣的棺材從大溝邊起出來,遷到了小鮑莊的正中——場上。填了十幾步臺階,砌了一個又高又大的墓,壘上磚,水泥抹上縫,豎起一塊高高的石碑,碑上寫著:

永垂不朽

現(xiàn)在,鮑莊最高的不再是莊東的大柳樹,而是這塊碑了。碑,矗立著,后面是青幽幽的鮑山。

隊(duì)鼓敲起來了,隊(duì)號吹得嘹亮,縣委書記講了話,獻(xiàn)上了第一只花圈……

鮑彥山和他家里的癡愣愣地坐著,想哭又不敢哭。事先,不少人交代過他們:“這場合,再哭就不大好了?!?/p>

撈渣的墓遷到小鮑莊正中來了,又大又高,像一座房子。磚砌的,水泥抹了縫,再不會長出雜草來了,也不會有羊羔子來啃草吃了。

四十

鮑彥山家的新屋上梁了,封頂了。開了大大的窗,粉白墻,洋灰地,敞敞亮亮的四大間屋。

建設(shè)子在農(nóng)機(jī)廠上班了。上門提親的不斷,現(xiàn)在輪到他挑人家了。

建設(shè)子結(jié)婚的那天,小翠子回來了。她進(jìn)門就在她大她娘腳邊跪下,磕了一個響頭。不等她大她娘返過神來,爬起來拿了扁擔(dān)水桶就去挑水,一趟一趟,把兩口大缸都挑滿了,滿得溢到缸沿上了,還挑。文化子叫她別挑了,她還往井沿上跑,文化子去攆她,攆到井沿上。她正把桶放了下去,文化子奪桶,桶落到了井里,兩人便趴在井沿上鉤桶。

“笨死了!”小翠說他。

“怎么怪我?”文化子很委屈。

“就怪你,就怪你!”小翠對他撒野。

“怪我什么呢?”文化子越發(fā)的委屈。

“怪你不是老大是老二?!?/p>

“是老大咋了?是老二又咋了?”

“要是老大,我生成是……用得著費(fèi)這么大周折?”小翠眼圈紅了。

文化子眼圈也紅了。

兩人眼淚都落了下來,啪啪地落在井里,井里橫漂著一只桶。

村里開路,把原先的村路拓寬,壓平,鋪石子。來的人和車一日比一日多,沒條路不方便。開路,要開掉拾來家一垅菜地,拾來和他家里的,爽爽快快地答應(yīng)了,連賠償也不愿收。拾來說:“我要收了這錢,我的人,就沒了?!?/p>

縣里要在撈渣墓后蓋紀(jì)念館,收集遺物時(shí)犯了難。小英雄生前用過的穿過的,所有的東西都燒了。后來二小子發(fā)現(xiàn),他家茅房泥墻上,有著撈渣寫的字,寫的是自己的名字——鮑仁平。

問他,確實(shí)是小英雄寫的吧?他說:

“沒錯。那天,我和撈渣一起拉屎,各人寫各人的名字玩哩!”

當(dāng)然,邊上還有二小子寫的字:鮑兆和。

可那泥墻一碰就爛,起不了。只能放那兒了。

尾聲

撈渣的墓,高高地坐落在小鮑莊的中央,臺階兒干干凈凈的。不用村長安排,自然有人去掃。他大、他娘、他哥、他嫂自然不必說了。還有鮑仁文、鮑秉德、拾來,也隔三隔五地去掃。只是要求村長買一把公用的掃帚,用自家掃地的掃帚掃墳頭,總不大吉利。

太陽照在那碑上,白生生的,耀眼得很。

碑后面是一片新起的瓦房,青磚到頂,瓦房后面是鮑山,青幽幽的,蒙在霧里似的,像是很遠(yuǎn),又像是很近。

還是尾聲

鮑秉義拉著墜子,曲兒唱到了終了:

有二字添一豎念千字,

秦甘羅十二歲做了宰相。

有一字添一豎帶一鉤念丁字,

丁郎又刻苦孝敬他的娘。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珍珠倒卷簾那么一小段。

鮑彥榮聽著,像是走了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想著自個兒的那些好樣兒的年月:班長死了,他吼了一聲:“跟我來!”打得只剩兩個半人了。那個只剩半拉胳膊半拉腿的戰(zhàn)友,現(xiàn)如今也不知在了哪里。

床板上還抱著腿坐了一個人,一個老頭,羅鍋腰,一臉皺皮,是打很遠(yuǎn)的北邊來的一個老貨郎,在這里借宿。他坐在墻角里,聽著古,兩只眼卻盯著坐在門檻上的拾來。

拾來覺出有人看他,朝墻角里瞅瞅,看見了一雙老眼。他瞅了一眼,又瞅了一眼,心下奇怪,覺著有點(diǎn)熟。再瞅了一眼,就挪不開了。兩雙眼睛遠(yuǎn)遠(yuǎn)地對視著。

一把墜子吱吱嘎嘎地拉著。

1984年11月17日徐州

1984年12月30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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