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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

懂得 作者:


為什么?

大街上,超市里,飛機、火車、地鐵上,迎面而來、擦身而過的人覺得我眼熟,會嘀咕一句“這不是那個記者嗎?問問題問得特狠的那個”,或者會彼此小聲交流說“這家伙可厲害了,總弄得人張口結(jié)舌的”。

很多喜歡我的觀眾叫不上我的名字,他們只記住了一個提問的記者。這是我最喜歡的狀態(tài)——雖然攝像機對著我,但是我卻隱藏在攝像機后面。就像珠寶店柜臺里的黑絲絨。好的黑絲絨鋪在那里像水,質(zhì)地厚重,顏色沉著,樸素典雅,不會喧賓奪主,因為它的存在就是為了襯托出每一顆寶石的獨特。黑絲絨越好,映襯得寶石就越奪目。

沒有新聞才是好新聞,這話一點不假。新聞往往是突發(fā)的意外事件,絕大多數(shù)都會中斷既有的日常生活。新聞的社會關(guān)注度越高,對應(yīng)新聞事件給人的傷害就越大。身處新聞中的當(dāng)事人,遇到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什么反應(yīng)?如何渡過難關(guān)?怎么舔自己的傷口?怎么繼續(xù)接下去的生活?

看人得經(jīng)事。所謂的事就是逆境,就是意外,就是不測。一個新聞事件足以讓一個人平日里深藏的特性最大限度地展示。記者的職業(yè)就是把人在經(jīng)受非常時的本能心理盡最大努力記錄保存下來。我要把我的采訪對象帶回到事發(fā)的心境中去,把當(dāng)時那種左右為難、舉步維艱掰開揉碎地講,我要把他們的個性和人性中最閃亮的地方展現(xiàn)出來。

有的時候我會問自己:這是不是往他們的傷口上撒鹽?這有沒有造成新的傷害?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很多次,在完成了蛻層皮一樣的采訪后,采訪對象要停一下,緩一緩神,然后對我說:“謝謝你。有些事自己是不敢深想的,可是你逼著我去想了。想了,說出來了,能喘口氣?!?/p>

2017年清明節(jié),我去浙江開化采訪那位在自己女兒腦死亡以后捐出她的心臟的母親。受捐者是位老太太,手術(shù)之后身體逐漸恢復(fù)。老人心存感激,一直想向這顆年輕心臟的父母表達(dá)她的感激??墒怯捎趪H通行的雙盲原則,捐受雙方都不知道彼此,因此也無從表達(dá)。2017年清明前,老人到醫(yī)院請醫(yī)生錄了一段心跳,記錄下一頁心電圖,通過紅十字會轉(zhuǎn)交到了那位母親手中。

我問母親:“你聽沒聽女兒心臟跳動的錄音。”她搖頭。我問:“想不想?”“想。”“為什么不聽?”“不敢?!蔽矣謫枺骸盀槭裁床桓遥磕悴皇菈衾飰舻脚畠汉芏啻??為什么她的心跳聲在手上,卻不敢?”“因為我的心很亂。我一直覺得閨女是在哪個我不知道的地方生活著,我們就是聯(lián)系不上而已??墒乾F(xiàn)在她的心跳就在我的手上,離我這么近,聽見心跳,倒是提醒我女兒再也回不來了。”

我步步緊逼,其實于心不忍。

那位母親的年齡與我相仿,因此我特別能理解她的心。從孩子在自己身體里住下,到第一次感受到胎動,再到呱呱墜地、一點點長大,從一個小肉團(tuán)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這里面有多少母女間的情感交流像山泉匯成小溪,有多少只屬于她們兩個的美好時光??墒呛⒆影肼废茸吡耍概粓鲫┤欢?。女兒人沒了,但女兒的心還活在另一個生命里,本以為女兒走遠(yuǎn)了,可如今她的心跳聲又回到身邊。母親被放在火爐上反復(fù)炙烤。

我采訪很少會流淚,但這次沒控制住。

采訪結(jié)束,我輕聲對她說:“對不起。又讓你經(jīng)受了一遍?!彼∥业氖终f:“別這樣講。說說我心里好受些。”何止是她,我也釋然。

我跟采訪對象素昧平生,相處時間也僅僅是采訪的個把小時。但就是在這個時限里,我跟他們一起去經(jīng)歷內(nèi)心的出生入死,在狂風(fēng)驟雨中的那條小船上,只有我們兩個人,不管是遍體鱗傷或者毫發(fā)無損,我都要最近距離地觀察、感知、體悟。那種設(shè)身處地,會傳達(dá)給對方,更會被觀眾接收到。

打開電視,BBC的記者在炮火中的加沙地帶進(jìn)行采訪,他正在講述一個故事:以色列的炮彈擊中了一處巴勒斯坦的平民住宅,一名沒幾天就要分娩的孕婦被炸死,但她肚子里的嬰兒被醫(yī)生接生到了這個世界。這個小生命雖然頑強,但是她降生之后面對的卻是一個最原始、最危險的環(huán)境,沒有母親的奶水和保護(hù),沒有適合她生長的環(huán)境,有的只是連天的炮火和恐怖的哭號。她在黑暗中來到了這個世界,與母親擦肩而過。在啼哭掙扎了五天以后,她放棄了,又回到了黑暗中。相比這個殘酷的世界,冰冷的黑暗更安全。她來過,活過,只有五天。

在擁擠不堪的加沙地帶的醫(yī)院里,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是驚恐萬狀。急救床上躺著一個個滿身、滿臉都是血污的孩子,旁邊是他們絕望和不知所措的父母。對著攝像機的鏡頭,他們痛苦不解地連聲問:“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在巴以雙方艱難達(dá)成的幾個小時的?;鹌陂g,巴勒斯坦人趕緊回到已經(jīng)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家,尋找就在幾天前還是正常的生活。六層的居民樓已經(jīng)只剩下骨架,但是家里的沙發(fā)、衣柜還在原地。女人總是現(xiàn)實的,她們在瓦礫中忙碌,搜索能夠找到的生活用品;男人坐在他的沙發(fā)上,跟記者說,我努力了一輩子才得來的家,一轉(zhuǎn)眼都沒了。

我看著這條不足三分鐘的新聞,它讓人膽戰(zhàn)心驚,毛骨悚然,它不是電影,是新聞,是真實的戰(zhàn)亂,是每一顆心里體會到的真正的絕望。一個個走投無路的人,一張張痛苦無助的臉。

這則新聞發(fā)生在2014年的7月,雖然只有短暫的幾分鐘,但是我卻在日后經(jīng)常想起。

看新聞時我在跑步機上跑步。清晨有力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jìn)來,那是一個熱情似火的夏日。我和他們之間,相隔一個電視機屏幕。哪個是真實的生活?我的,還是他們的?不是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戰(zhàn)亂,而是當(dāng)戰(zhàn)亂降臨到具體的家庭和人身上時,分不清這是現(xiàn)實還是電影。為什么在夏天這個最好的季節(jié)里,他們卻活在地獄一般的人間?

有多少人像我一樣每天在陽光和安寧中醒來,開始日復(fù)一日的平靜生活。我們有多少不滿足,多少欲望,多少埋怨,可是跟那些生活在戰(zhàn)亂中的人相比,我們是多么幸運,多么應(yīng)該感謝我們現(xiàn)在的所有。

我們跟著記者的腳步和眼睛,看到了不同地方的別人的生活。不在一個地方生活,不說一種語言,不是一個信仰,不是一個種族,但我們卻沒有因為隔著千山萬水而事不關(guān)己,因為他們是我們的同類,他們驚恐絕望的眼神我們能懂,他們一眨眼沒了家、沒了親人的絕望我們能感知。

這就是我理解的記者這個職業(yè)的價值和意義:從自己熟悉的生活中抽身出來,到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心里去,把他們特殊的經(jīng)歷和體驗告訴更多的人,參照思考自己的生活。

采訪這個行當(dāng),交淺言深。

人有難以解釋的心理,埋在心里的話不愿跟熟識的人講,反倒愿意選擇陌生人去傾訴。采訪說難也難,說易也易。坐在跟前的這個陌生人,你想知道他藏在腦子里的想法,只要找到那扇門。而找到、推開那扇門的鑰匙,就是“為什么”。

“為什么”這三個字,最笨重也最靈便。剛開始的階段,我把這“為什么”用在任意的陳述句前面,有時候還會故意用點長句,這樣既可以掩飾心虛,又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有水平。問了二十多年,今天回頭去看,那叫花拳繡腿、虛把式,是問給人看的。與其叫提問,不如叫化妝。不懂得如何提問而問出的“為什么”,就是嘴里吐出的幾個字,沒任何意義。

采訪跟其他任何行業(yè)一樣,想做精,就要經(jīng)歷斷舍離。不斷地、一點一點地把所有花枝招展顧影自憐的問題減掉,留下最樸素、真誠、有意義的提問。精簡到了一定程度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就剩下了“為什么”。

當(dāng)一個采訪者設(shè)定好方向,心里鋪好一條到達(dá)目標(biāo)的路,那么采訪中要做的就是簡潔的“為什么”。

就像學(xué)書法,一開始從筆畫少的寫起,等寫了一定的時間,發(fā)現(xiàn)最難寫的還是筆畫少的字,而筆畫少的字最有靈氣、最見功力。

這是一個積思頓悟的過程,要有足夠多的采訪、經(jīng)歷足夠多的人生,才能知道采訪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認(rèn)識生活,就怎么認(rèn)識采訪。

入職二十多年,我已人到中年。年輕時的淺薄一層層褪去了。生活的不易和復(fù)雜讓我在采訪每一個人的時候,能更深地理解他的處境,以及身處其間的種種艱難和思量。因為我知道,每一張平凡的面孔后面,都有一段不平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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