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講過，長篇小說一定要開枝散葉，要有新的人物、新的情節(jié)進來。第三十回中，西門慶家里添了一個兒子——西門官哥。由于這個人物的出現(xiàn)，引發(fā)了很多新的故事。再者，西門慶當(dāng)官了，這不僅讓我們看到官場的形形色色，也打開了商場和歡場的新局面。

西門慶這樣一個地方惡霸去當(dāng)副提刑，本身就充滿了諷刺性。官場上送往迎來，他接待過蔡狀元、宋御史，還有六黃太尉——一個宦官，等等。官場中還有宦官存在，這是朝政腐敗的一部分原因。

因為做了官，西門慶在商場上也進行了擴張。在此之前，他最重要的生意是一家生藥鋪；后來開了一家印子鋪，一方面是當(dāng)鋪，同時也放高利貸；再后來，又開了一家絨線鋪。絨線鋪開張后，引出一個很重要的人物——韓道國。

歡場就更熱鬧了。除了家中這群妻妾互相咬群之外，李桂姐已經(jīng)漸漸失寵了，西門慶的新歡是鄭愛月兒。還有一個比較重要的偷情對象是王六兒，她是韓道國的老婆，長得又高，又黑，又丑。在潘金蓮眼中，就是一個“大摔瓜”，卻是西門慶的新寵。對于和外面女人的露水情緣，西門慶通常幾兩碎銀子、一件衣服便打發(fā)了，但他在王六兒身上撒了相當(dāng)多的錢。韓道國完全是將王六兒和西門慶的關(guān)系當(dāng)作事業(yè)來經(jīng)營的，兩人還會商量下一步對策，也算是一對奇人了。

四個層面的韓道國

西門慶當(dāng)官之后，在商場上也要開始大賺了。剛好有一個商人急著脫手一批絲線，應(yīng)伯爵便將韓道國介紹給了西門慶。

月娘便問：“你昨日早辰使他往那里去，那咱才來？”西門慶便告說：“應(yīng)二哥認的湖州一個客人何官兒，門外店里堆著五百兩絲線，急等著要起身家去，來對我說，要拆些發(fā)脫。我只許他四百五十兩銀子。昨日使他同來保拿了兩錠大銀子作樣銀，已是成了來了，約下今日兌銀子去。我想來，獅子街房子空閑，打開門面兩間，倒好收拾開個絨線鋪子。搭個伙計。況來保已是鄆王府認納官錢，教他與伙計在那里，又看了房兒，又做了買賣。”（第三十三回）

應(yīng)伯爵是西門慶身邊很得力的助手，千萬不要把他等閑視之。西門慶最后殺價到四百二十兩，應(yīng)伯爵從中私下三十兩，又從三十兩中拿了九兩和來保對分。也就是說，在這筆買賣里，應(yīng)伯爵一共賺了二十五點五兩。而有了這批絨線之后，西門慶打算新開一家絨線鋪，選了獅子街樓下兩間門面——大家可以回想一下仇英《清明上河圖》中臨街店鋪的樣子。新店鋪需要伙計，牽線搭橋本是應(yīng)伯爵的拿手事，他推薦了韓道國。

第三十三回從四個層面介紹了韓道國。

西門慶道：“應(yīng)二哥說，他有一相識姓韓，原是絨線行，如今沒本錢，閑在家里。說寫算皆精，行止端正。再三保舉。改日領(lǐng)他來見我，寫立合同。”

這是第一層，是保人（推薦人）應(yīng)伯爵說的，核心在“寫算皆精，行止端正”。

第二層就要由雇主來看了。應(yīng)伯爵帶韓道國來見西門慶，隨后的描寫即雇主對他的第一印象。

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紀，言談滾滾，相貌堂堂，滿面春風(fēng)，一團和氣。

看起來還不錯，“西門慶即日與他寫立合同”。

第三層是社會風(fēng)評，即市井傳說中韓道國的形象。

且說西門慶新搭的開絨線鋪伙計，也不是守本分的人。姓韓名道國，字希堯，乃是破落戶韓光頭的兒子。如今跌落下來，替了大爺?shù)牟钍?，亦在鄆王府做校尉。見在縣東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虛飄，言過其實，巧于詞色，善于言談。許人錢，如捉影捕風(fēng)；騙人財，如探囊取物。因此街上人見他是般說謊，順口叫他做韓道國。自從西門慶家做了買賣，手里財帛從容，新做了幾件虼蚫皮，在街上虛飄說詐，掇著肩膊兒就搖擺起來。人見了不叫他個韓希堯，只叫他做“韓一搖”。他渾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姐，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約二十八九年紀。身上有個女孩兒，嫡親三口兒度日。他兄弟韓二，名二搗鬼，是個耍手的搗子，在外另住。舊與這婦人有奸，要便趕韓道國不在家，鋪中上宿，他便時常走來與婦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

韓道國的老婆即王六兒，這里就有影射了。前面我們講過的宋惠蓮，原名宋金蓮，與潘金蓮的同構(gòu)性高，在二人的爭斗中死得很慘。王六兒“排行六姐”，潘金蓮也是六姐，相當(dāng)于又一個小潘金蓮出現(xiàn)了。她和韓道國的兄弟韓二搗鬼有染，在街坊間并不是秘密。

介紹人講了，雇主看了，街頭巷尾議論了，第四層就要由韓道國本人親自走上舞臺，現(xiàn)身說法了。八月中旬的一天，韓二搗鬼趁韓道國不在，喝多了酒，來找王六兒尋歡，結(jié)果被眾人捉奸，“男婦二人拴做一處”。另一邊，韓道國當(dāng)天正好不用值班，“身上穿著一套兒輕紗軟絹衣服，新盔的一頂帽兒，細網(wǎng)巾圈，玄色段子履鞋，清水絨襪兒。搖著扇兒，在街上闊行大步，搖擺走著。但遇著人，或坐或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多有畫面感，我們仿佛已經(jīng)看到韓道國走過來了。這時，他遇到了兩個熟人——張二哥和白四哥。

張好問便道：“韓老兄，連日少見，聞得恭喜在西門大官府上，開寶鋪做買賣。我等缺禮失賀，休怪休怪！”一面讓他坐下。那韓道國坐在凳上，把臉兒揚著，手中搖著扇兒，說道：“學(xué)生不才，仗賴列位馀光，在我恩主西門大官人做伙計。三七分錢，掌巨萬之財，督數(shù)處之鋪，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有白汝謊道：“聞老兄在他門下做，只做線鋪生意?！表n道國笑道：“二兄不知：線鋪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今他府上大小買賣，出入貲本，那些兒不是學(xué)生算帳！言聽計從，禍福共知，通沒我一時兒也成不得。大官人每日衙門中來家擺飯，常請去陪侍，沒我便吃不下飯去。俺兩個在他小書房里，閑中吃果子說話兒，常坐半夜，他方進后邊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轎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飲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無忌憚。不可對兄說，就是背地他房中話兒，也常和學(xué)生計較。學(xué)生先一個行止端莊，立心不茍，與財主興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財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guī)追帧２皇俏易约嚎洫劊蠊偃苏参疫@一件兒?！保ǖ谌兀?/p>

這些話大家會不會覺得很熟悉？中國文學(xué)史上著名的諷刺文學(xué)《儒林外史》中凈是這樣的文字，明明要諷刺人，偏不帶臟話，讓當(dāng)事人用自夸的方式講出來，一點兒不臉紅，還流利得很，但讀者總能會意這是個無恥之徒?？吹竭@一段，我們恍然大悟，原來《金瓶梅》還是《儒林外史》的上游。

韓道國的這番自夸，概括一下便是西門慶沒有自己是不行的。不過，最有趣的是這幾句：“彼此通家，再無忌憚。不可對兄說，就是背地他房中話兒，也常和學(xué)生計較?！彪m然“不可對兄說”，但讀者馬上就會知道，他和西門慶果然是“通家”——西門慶不和他計較，卻沒少和他老婆王六兒“計較”，而且一點都不用忌憚被他知道。種種不堪的事體，由當(dāng)事者親自道來，更有戲劇性和諷刺性。

他還把自己和生藥鋪的老伙計傅自新相比較。他們都是西門慶的員工，而非家仆，所以不住在西門府里。傅自新每個月的薪水只有二兩銀子，但他算是西門慶家的伙計里最老實的。韓道國作為一名新進員工，強調(diào)自己已經(jīng)壓過了老員工傅自新，自稱“凡百財上分明，取之有道”，“大官人正喜我這一件兒”。這又是一處大大的諷刺。西門慶剛死，韓道國就拐走了他一千兩銀子。

至此，推薦人、雇主、群眾和本人都向讀者呈現(xiàn)了各自眼中的韓道國，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物了。有意思的是，這四個說法都是真的。韓道國能寫會算，能言善道，本就相貌堂堂，再有“阿瑪尼”上身，一定更好看了。像我們講過的，寫實主義文學(xué)最難得的地方就在于，作者不加入主觀視角，只是躲在故事背后盡量呈現(xiàn)客觀，比如推薦人說的話、老板看到的樣子、社會的風(fēng)評，以及人物的自我認知?？上У氖牵绲澅局邪堰@些都刪掉了，只留一句斷語——“西門慶新搭了絨線鋪的伙計，也不是一個好東西”，少了多角度呈現(xiàn)，成了作者對人物好壞的自說自話；而少了韓道國本人那些埋下伏線的話語，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也就略遜一籌。

而韓道國的故事，就是從王六兒和韓二搗鬼被捉奸這一幕開始的。這個故事一出來，我們套一句《金瓶梅》里面的話——“蝗蟲螞蚱一例”，情節(jié)都連起來了。韓道國也好，王六兒也好，韓二搗鬼也好，原來都是一路貨色。由這個角度來介紹這對夫妻，是《金瓶梅》獨出心裁的地方。

應(yīng)伯爵的能耐

韓道國正在自鳴得意，卻有好事者來提醒他了。

剛說在鬧熱處，忽見一人慌慌張張走向前，叫道：“韓大哥，你還在這里說什么，教我鋪子里尋你不著?！崩狡ъo處告他說：“你家中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眾人撮弄兒，拴到鋪里，明早要解縣見官去。你還不早尋人情，理會此事？”這韓道國聽了，大驚失色，口中只咂嘴，下邊頓足，就要翅走。被張好問叫道：“韓老兄，你話還未盡，如何就去了？”這韓道國舉手道：“學(xué)生家有小事，不及奉陪。”慌忙而去。（第三十三回）

我們又要見到應(yīng)伯爵了。他先是給西門慶介紹了一樁生意，接著給西門慶介紹了韓道國這個人，再來就韓道國家后院起火了。這時的韓道國畢竟是新伙計，和西門慶不熟，于是他必須找應(yīng)伯爵來“喬”一下。

韓道國是在妓院里找到應(yīng)伯爵的，對方正和湖州何蠻子的兄弟何二蠻子一起玩樂。當(dāng)時的幫閑不能只跟一個主子，那樣還是吃不飽、穿不暖的，應(yīng)伯爵手上有好幾張“飯票”，才能每天吃香喝辣。因韓道國是他舉薦的，所以他必須替此人擺平事端?！凹扔写耸?，我少不得陪你去?！薄瞄L喬事情的應(yīng)伯爵，隨即施展了自己的能耐。

兩人一同去見西門慶，應(yīng)伯爵從中說合，拜托西門慶將王六兒和韓二搗鬼放了，并捉拿了參與捉奸的幾個人。西門慶剛剛當(dāng)上官，只是一個副提刑，相當(dāng)于清河縣“公安局”的“副局長”，“正局長”夏提刑卻要看他臉色。因為夏提刑出身行伍，沒什么錢，而西門慶家有的是錢，有錢便是大爺。審理這件事的時候，西門慶完全是僭越長官，不待夏提刑開口，就先說話了。

因捉奸而被審的四個人，名字很有趣，分別是車淡、管世寬、游守和郝賢?！败嚨本褪浅兜肮苁缹挕本褪枪艿锰?、太寬，“游守”“郝賢”合起來自然是游手好閑。這幾個名字和《紅樓夢》中的“詹光”“單聘仁”“錢華”有異曲同工之妙。車淡、管世寬、游守和郝賢先被狠狠打了一頓，然后被關(guān)起來了。家屬為救人而奔波，想來想去，還是只能找應(yīng)伯爵，便湊了四十兩銀子去托付他。

應(yīng)伯爵的娘子這時就有疑問了——其實讀者也會納悶吧：“你既替韓伙計出力，擺布這起人，如何又攬下這銀子，反替他說方便，不惹韓伙計怪？”是應(yīng)伯爵叫西門慶放了王六兒和韓二搗鬼，抓了四個參與捉奸的人，現(xiàn)在他有什么辦法，讓西門慶將這四個人放了呢？但這難不倒應(yīng)伯爵，他找了給西門慶管書房的書童。

書童這個角色有點像《紅樓夢》里的門子，以前的大戶家或衙門里面都會有這么一個小人物，人雖小，但是知道的官場的事情很多，應(yīng)對進退、書寫公文也在行。書童是一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男孩子，在西門慶跟前算是一個紅人。

應(yīng)伯爵本打算分十五兩給書童，對方說不夠，他便加了五兩。書童用其中的一兩半買了雞鴨魚肉，送到李瓶兒房里，準備假托花子虛的哥哥花大舅的名義，把捉奸的四人救出來?！@里又有一筆糊涂賬，花子虛的哥哥，此時已經(jīng)是李瓶兒的娘家人了?，F(xiàn)下李瓶兒是受寵的妾，容易打動西門慶；花大舅和西門慶家又很少來往，事情基本不會穿幫。這類人真是聰明到不行，事情的遠近、輕重，都算清楚了。

書童向李瓶兒講自己的計策，外面都打理好了，公文也寫好了，到時候西門慶問起來，只要她說是花大舅托人來拜托自己就可以。這個辦法果然奏效，同時也證明應(yīng)伯爵的路子走對了。四個人被放出來，應(yīng)伯爵又賺了二十兩，而且韓道國、韓二搗鬼都欠了他的人情。這就是應(yīng)伯爵的本領(lǐng)。

西門慶初見王六兒

這是八月中旬的事情，王六兒已經(jīng)出場，但還沒有加入西門慶家的戰(zhàn)局。

京城太師府的翟管家，央西門慶“替他尋個女子。不拘貧富，不限財禮，只要好的，他要圖生長”，即生兒育女。西門慶對這件事并不積極，還是月娘在旁邊說，既然答應(yīng)人家，就應(yīng)該趕快去辦。媒婆馮媽媽受西門慶之托，找來找去，選中了韓道國和王六兒的女兒韓愛姐。借著這個機會，九月中旬，西門慶便到韓道國家觀瞧，一下子和王六兒對上了眼。

西門慶道：“你對他說，不費他一絲兒東西，凡一應(yīng)衣服首飾妝奩箱柜等件，都是我這里替他辦備，還與他二十兩財禮。教他家止備女孩兒的鞋腳就是了。臨期還叫他老子送他往東京去。比不的與他做房里人，翟管家要圖他生長，做娘子。難得他女兒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個大富貴?！瘪T媽媽問道：“他那里請問你老人家，幾時過去相看，好預(yù)備。”西門慶道：“既是他應(yīng)允了，我明日就過去看看罷。他那里再三有書來，要的急。就對他說，休教他預(yù)備什么，我只吃鐘清茶就起身?！瘪T媽媽道：“爺爺，你老人家上門兒，怪人家！就是雖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兒?；镉嫾?，莫不空教你老人家來了。”西門慶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瘪T媽媽道：“既是恁的，等我和他說。”一面先到韓道國家，對他渾家王六兒，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宅內(nèi)老爹看了你家孩子的帖兒，甚喜不盡。說來，不教你這里費一絲兒東西，一應(yīng)妝奩陪送，都是宅內(nèi)管，還與你二十兩銀子財禮。只教你家與孩兒做些生活鞋腳兒就是了。到明日，還教你官兒送到那里。難得你家姐姐，一年半載有了喜事，你一家子都是造化的了，不愁個大富貴。明日他老人家衙門中散了，就過來相看。教你一些兒休預(yù)備，他也不坐，只吃一鐘茶，看了就起身。”王六兒道：“真?zhèn)€？媽媽子休要說謊?！瘪T媽媽道：“你當(dāng)家不恁的說，我來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兒，家中人來人去，通不斷頭的?！眿D人聽言，安排了些酒食，與婆子吃了，打發(fā)去了。明日早來伺候。到晚，韓道國來家，婦人與他商議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擔(dān)甜水，買了些好細果仁，放在家中，還往鋪子里做買賣去了。丟下老婆在家，艷妝濃抹，打扮的喬模喬樣，洗手剔甲，揩抹杯盞干凈，剝下果仁，頓下好茶，等候西門慶來。馮媽媽先來攛掇。

西門慶衙門中散了，到家換了便衣靖巾，騎馬，帶眼紗，玳安、琴童兩個跟隨，徑來韓道國家，下馬進去。馮媽媽連忙請入里面坐了。良久，王六兒引著女兒愛姐出來拜見。這西門慶且不看他女兒，不轉(zhuǎn)睛只看婦人。見他上穿著紫綾襖兒，玄色段紅比甲，玉色裙子下邊顯著的兩只腳兒，穿著老鴉緞子羊皮金云頭鞋兒。生的長跳身材，紫膅色瓜子臉，描的水鬢長長的。正是：未知就里何如，先看他妝色油樣。但見：

淹淹潤潤，不搽脂粉，自然體態(tài)妖嬈；裊裊娉娉，懶染鉛華，生定精神秀麗。兩彎眉畫遠山，一對眼如秋水。檀口輕開，勾引得蜂狂蝶亂；纖腰拘束，暗帶著月意風(fēng)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聞瑟卓文君。

西門慶見了，心搖目蕩，不能定止?？谥胁徽f，心內(nèi)暗道：“原來韓道國有這一個婦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又見他女孩兒生的一表人物，暗道：“他娘母兒生的這般模樣，女兒有個不好的。”（第三十七回）

前后差別多大，本來西門慶想的是“好吧，那我就去看一眼，你什么都不用準備，我喝了茶就走人”，此番一見，卻“心搖目蕩，不能定止”。至于王六兒有什么好，何以讓西門慶迷成這樣，月娘不懂，潘金蓮更不懂，讀者大概也不懂。別急，后面我們會講到這兩人難解難分到底是為什么。

潘金蓮懷嫉驚兒

這一章的故事發(fā)生時，西門慶做官不久，又趕上李瓶兒的孩子滿月，連續(xù)幾日大宴賓客。大家都很忙，李瓶兒和玉簫等人在揀泡螺，月娘也在和丫鬟一起準備菜肴。官哥兒剛剛滿月，頭還是軟的，經(jīng)不起大動作，潘金蓮硬把孩子從奶媽如意兒手里抱過來，從李瓶兒的房間一直抱到廚房，而且舉得高高的。此舉幾乎注定了官哥兒的早夭，他總共活了一歲零兩個月。

月娘看到潘金蓮的舉動，馬上制止，并讓李瓶兒將孩子帶回去。

誰知睡下不多時，那孩子就有些睡夢中驚哭，半夜發(fā)寒潮熱起來。奶子喂他奶，也不吃，只是哭。李瓶兒慌了。

且說西門慶前邊席散，打發(fā)四個唱的出門，月娘與了李桂姐一套重綃絨金衣服，二兩銀子。不必細說。西門慶晚夕到李瓶兒房里看孩兒，因見孩兒只顧哭，便問怎么的。李瓶兒亦不題起金蓮抱他后邊去一節(jié)，只說道：“不知怎的，睡了起來這等哭，奶也不吃?！蔽鏖T慶道：“你好好拍他睡。”因罵如意兒：“不好生看哥兒，管何事，唬了他?！弊哌^后邊對月娘說。月娘就知金蓮抱出來唬了他，就一字沒得對西門慶說，只說：“我明日叫劉婆子看他看。”（第三十二回）

我們現(xiàn)在比較好奇的是，為什么李瓶兒不說，月娘也不說。我們不是常常講“為母則強”嗎？而且李瓶兒對花子虛、對蔣竹山多狠，現(xiàn)在怎么就變成一個如此溫柔婉約的人了？有的學(xué)者認為這種現(xiàn)象是角色錯亂，是作者的失敗，但我覺得有必要更深入地探討一個女人的心事。

李瓶兒現(xiàn)在有夫有子，而且丈夫如此疼愛她，令她覺得自己終身有靠，故而得饒人處且饒人。有時候，一個人對其他人寬容，是因為覺得自己比對方優(yōu)越，犯不著和對方一般見識。薛寶釵對林黛玉好，大概也就是出于這種“有恃無恐”的心態(tài)。但正是“終身有靠”的想法令她失去了警惕性，使得官哥兒最后被潘金蓮的雪獅子貓驚嚇并死去。

另外，我們從文學(xué)的角度來分析，也很有趣。《金瓶梅》的作者或許想告訴我們，淫婦不一定是窮兇極惡的壞人。李瓶兒也許特別好色，但她的個性是溫柔敦厚的。當(dāng)初的花子虛和蔣竹山都不能滿足她，幾經(jīng)波折嫁給西門慶之后，兩人有情有愛有欲，她滿足了，所以愿意息事寧人。但是，誰能預(yù)知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李瓶兒可以用強悍的方式保護兒子，也可以用溫柔的方式退讓。她的一念之差，卻成了官哥兒和她自己命運的關(guān)鍵轉(zhuǎn)折點。

李瓶兒進門之后，月娘對她算是不錯的。官哥兒在名義上也是她的兒子，如果健康長大，將來做了官，母親受封賞，也有她的好處。但是，她也沒有對西門慶講這件事，這里又有很微妙的心理背景。此時的月娘已經(jīng)懷孕了，如果順利，她今后會有自己的孩子，對“別人的孩子”官哥兒，難免就隔閡了。再者，李瓶兒是官哥兒的生母，她自己都不說，月娘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李瓶兒進來之后，搶了不少風(fēng)頭，月娘人再好，也難免會嫉妒和擔(dān)憂。諸位還記得嗎？李瓶兒進門三日大擺筵席的時候，月娘看到自己的哥哥就哭了，她也有自己的壓力。她會覺得李瓶兒已經(jīng)夠受寵了，無須自己替她張羅、爭取。月娘在這件事上的沉默，等于將官哥兒早夭的悲劇命運又推了一把。

在和宋惠蓮的對決中，潘金蓮大獲全勝。這次她只是試試看，如果引起軒然大波，沒關(guān)系，反正家里在請客，西門慶又剛做官，她大概也不會受到很大懲罰。出乎意料的是，事情很順利，根本沒人提起她的所作所為。關(guān)起門來，潘金蓮大概會笑得很開心，她像得到鼓勵一樣，將要進一步行動。大家看看對應(yīng)這部分內(nèi)容的繡像（圖1），看看每個人的表現(xiàn)，可以體會很多事情。

《金瓶梅》中的飲食文化和民俗節(jié)慶

現(xiàn)在我們來看看《金瓶梅》中展現(xiàn)出的飲食文化和民俗節(jié)慶。看看四百多年前明朝的生活起居的第一手資料，看看當(dāng)時人吃什么、喝什么、住什么，是很有趣的事情。

《金瓶梅》中出現(xiàn)了兩次結(jié)婚的場面，第一次在第七回，第二次在第九十一回，主人公剛好都是孟玉樓。孟玉樓的第一個丈夫是開染坊的；第二個丈夫是西門慶；第三個丈夫是李知縣的公子李衙內(nèi)，長得好看，而且是兩情相悅。她可以說是越嫁越好，正應(yīng)了“威媚兼全財命有，終主刑夫兩有馀”。

喪事寫了三次——官哥兒、李瓶兒和西門慶，當(dāng)然整個故事中不止死了三個人。其中，李瓶兒之死是著墨最多的，從臨死那天寫到七七，一共四十九天。李瓶兒喪禮的場面堪稱盛大，與后來西門慶死時的冷清形成鮮明對比。這正應(yīng)了民俗專家郭立誠引用過的那句老話：“太太死，滿街白；老爺死，沒人抬。”——太太死的時候，如果老爺還在，喪禮通常會非常隆重；而老爺死的時候，樹倒猢猻散，連抬棺材的人可能都湊不齊了。

清明節(jié)也寫了三次。第二十五回，主要寫清明節(jié)蕩秋千的習(xí)俗。第四十八回，正是西門慶風(fēng)頭最盛之時，所謂“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于是他大修祖墳，并鄭重祭掃。西門慶要帶上官哥兒，月娘反對：“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墳上去罷。一來還不曾過一周；二者，劉婆子說這孩子鹵門還未長滿，膽兒小。這一到墳上，路遠，只怕唬著他。依著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馮在家，和他做伴兒。只教他娘母子一個去罷?！蔽鏖T慶回道：“比來為何？他娘兒兩個不到墳前與祖宗磕個頭兒去！”——掃墓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告訴列祖列宗，自己有兒子了，怎么可以不讓他去？結(jié)果，祭掃時，官哥兒又被嚇到了。第八十九回的清明節(jié)是和第四十八回相呼應(yīng)的。西門慶死在第七十九回，第八十九回中，新寡的吳月娘去給他上墳。這一年清明節(jié)的冷清，反映了西門府的起落。

此外，端午節(jié)寫了一次，在第六回，不過重點在記事。潘金蓮當(dāng)時還住在舊家，西門慶溜去與她相會。中秋節(jié)正好是吳月娘的生日，故事中描寫的通常是月娘過生日的情景，寫了三次。

元宵節(jié)是寫得最多的，一共四次。從李瓶兒入門之前，到金、瓶、梅聚齊，到家勢最盛，再到盛極后的迅速衰敗，每一年的元宵節(jié)都各有重點所在。

《金瓶梅》中的家常食物，是我個人比較感興趣的。

第二十二回中，應(yīng)伯爵與西門慶約好去幫人送殯，讓西門慶在家等他一起吃早飯。

兩個小廝放桌兒，拿粥來吃。就是四個咸食，十樣小菜兒，四碗頓爛：一碗蹄子，一碗鴿子雛兒，一碗春不老蒸乳餅，一碗餛飩雞兒。銀廂甌兒，粳米投著各樣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兒。西門慶陪應(yīng)伯爵、陳經(jīng)濟吃了，就拿小銀鐘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杯。壺里還剩下上半壺酒，分付小廝畫童兒，連桌兒抬下去，廂房內(nèi)與李銘吃。

當(dāng)天是臘月初八，放了各色果仁的稀飯分明就是臘八粥。四樣燉爛，都是要花時間烹飪的?，F(xiàn)在滿街都是快炒，花個十幾元就能來一份；我們五點半下班到家，六點就可以開出四菜一湯，隨便炒炒就好。但在《金瓶梅》成書的年代，快炒是社會底層的人吃的東西，富貴人家要吃燉爛。

我記得小時候，家里請客，或者過五月十三城隍爺生日大祭拜，一定會有一道工序繁復(fù)的排骨。先腌排骨，再炸，炸好后在排骨上面墊實蘿卜或者芋頭，上鍋蒸。要蒸一兩個小時，蒸到骨酥肉爛，倒扣出來，淋上芡汁。還有一道香酥鴨，也要先腌，再上蒸籠去蒸，蒸到爛熟，下油鍋炸，炸好馬上趁熱出菜。鴨皮香、酥、脆，但是用筷子劃開，里面的肉豐腴軟爛。這兩道菜和西門家餐桌上的燉爛一樣，都是“工夫菜”，要花費大量時間。西門慶家早飯就有燉爛吃，表示他家廚房二十四小時有人在，可以供應(yīng)這種耗時耗力的食物。

李瓶兒進西門府后的第一餐，桌子上也有燉爛。

兩個睡到次日飯時，李瓶兒恰待起來臨鏡梳頭，只見迎春后邊拿將來四小碟甜醬瓜茄，細巧菜蔬，一甌頓爛鴿子雛兒，一甌黃韭乳餅，并醋燒白菜，一碟火薰肉，一碟紅糟鰣魚，兩銀廂甌兒白生生軟香稻粳米飯兒，兩雙牙箸。婦人先漱了口，陪西門慶吃了上半盞兒。（第二十回）

書中特意將李瓶兒和西門慶新婚次日第一餐的菜式記一筆，或許也是在呼應(yīng)潘金蓮進門后為了一頓早飯激西門慶打?qū)O雪娥的情節(jié)。潘金蓮娶進來，早飯都不得安生；李瓶兒娶進來，早飯和平落幕。李瓶兒和西門慶吃飯時，潘金蓮就守在外面，準備向大官人討要銀首飾?！督鹌棵贰纷x得越多，越覺得它結(jié)構(gòu)緊湊、敘事技巧高超，僅僅因為幾個畫面就讓它背上“淫書”“禁書”的名聲，實在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