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滋味萬千

長相憶 作者:葉文玲


滋味萬千

不久前,從一則新聞中看見,某大學(xué)食堂的泔水桶中,有白花花的米飯、各種各樣的剩菜、只啃過一口半口的白饃……說實在的,每每看到這種鏡頭,心里很不是滋味。一邊看一邊就想:他們沒過過那個年代。

沒來得及買早點的外甥女,泡了一包牛肉方便面,剛吃了一口便停了筷子,隨即便聽得衛(wèi)生間一陣沖水響……她大概意會了我的眼神,伸伸舌頭,自我解嘲說:我真是暴殄天物……

不用說,外甥女沒有經(jīng)過那個年代。

我說的那個年代,過來人都知道,是低標準的20世紀60年代初,通?;蛘哒f成“國家遭受嚴重困難的那些年”。

我正是在那個年代來到河南的。正是在饑饉的年頭來到河南,我便如刻如鐫地記住了河南最初賦予我的一切,包括最不易得和最粗糲的吃食。

我最早的落腳地是內(nèi)鄉(xiāng)縣。內(nèi)鄉(xiāng)高中的老師們,一日三餐是玉米糝中有幾塊難得半沉半浮的紅薯;中午偶爾吃干的,那便是黑乎乎的能“擲地作金石聲”的紅薯面饃。

幾乎沒什么就飯的菜。如果蘿卜熬白菜里有一點兒粉條、豆腐或一星半點兒油花,就是難得的葷腥;雜面條如果放了芝麻葉、紅薯葉,那無疑是過節(jié)了。

正因為沒什么蔬菜,大蔥大蒜便成了最可佐飯的,我由討厭生蔥生蒜的氣味到逐漸習(xí)慣到后來吃得有滋有味,全然是被環(huán)境改造的結(jié)果。

幾個月住下來后曾去過集上,那五天一次的集,也寥落得幾近于無。集上人最多的菜市,除了蘿卜、白菜、大蔥,再沒有別的??捎幸蝗眨揖瓜癜l(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發(fā)現(xiàn)有鮮魚賣!賣魚的那個老漢不知從哪條河里意外地捉到了這幾條魚,洋洋灑灑地擺開了地攤,而且價錢特便宜:無論大小,一角一斤。

就這樣,也幾乎鮮有問津者。于是,欣喜若狂的我,傾己所有買下老漢所有的魚。回來的一路上,碰到一連串的瞪眼驚問:你買的?買這么多魚咋吃呀?

鄉(xiāng)親們驚異的,不是魚的做法和吃法,而是吃魚竟然需要用一角一斤的錢去買。

做好后,我讓所有來串門的人品嘗,即便有興趣品嘗的,開口總是:腥吧?在肯定了不太腥或不腥后還會說:就是怪扎嘴。

我這才明白:那時的內(nèi)鄉(xiāng)人幾乎不吃魚,或者從不舍得花錢買魚吃。

以后我又多次去過集上,可賣魚的老漢就像天外來客般從此消失,我買魚的運氣也就不復(fù)再有。

后來我犯胃病,一吃紅薯就大吐酸水,于是便更加想念大米飯??稍诋?dāng)時,這念想幾近奢侈。我最親近的學(xué)生仗義非常,趁周日回家,翻山越嶺到有米的鄉(xiāng)鎮(zhèn)或親戚家去尋找。僥幸有所獲的,哪怕一撮一把,也都捧寶似的為我捧回來。

于是,那些說不清是大米還是碎米,盡管又糙又硬,但在我眼中無疑成了珍寶。我拿這些米熬粥做飯時,真是一顆顆數(shù)珍珠似的數(shù)到小鍋里的。

有日與先生一塊兒去城關(guān)菜園的一個學(xué)生家家訪。堅持留飯的家長自然已知道我是個想吃米飯的“南蠻子”,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把米并早早做好了一鍋黏糊糊的飯,輪到做菜時大概更作了一番難。因為這個名曰菜園的地方也根本沒有菜,他所能端上桌的,只有一碟拌過醬油的生蔥。而據(jù)我所想,那只顯然是臨時充作醬油瓶子的糨糊瓶里所裝的醬油,也是特地為我準備的。

我百感交集地吃下了那頓飯。也就是在那天,我學(xué)會了吃生蔥。

此后,我對任何食物都不挑剔。

調(diào)到鄭州工作后,年月漸漸好過起來,那時我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在工廠上班。工人都很節(jié)約,特別是成家的女工,都不舍得在食堂打飯,中午飯都是自帶的。于是,吃中午飯時,各種各樣的飯盒擺在一起,真成了“百家飯”“十樣錦”。雖然大家?guī)У亩际谴植说?,但你的嘗一口,他的吃一勺,熱熱鬧鬧,滋味無窮。記得那時有個姓楊的女工,家里人口多,她又極儉樸,一年到頭,飯盒里裝的盡是粗糧,幾乎從沒有過什么葷腥??沙瘲顜煾档娘埡欣锷炜曜拥淖疃?。為什么?原來,她帶的飯菜,綠的碧綠,嫩的汪嫩,初春是楊葉、榆錢,夏天是槐花、香椿、野韭還有馬蘭頭,秋冬時野菜不那么好找了,可旺季時腌下的、曬干的,吃起來照樣滿嘴清香!大家一邊貪饞,一邊夸楊師傅會過日子,楊師傅笑嘻嘻地看著長槍短棒似的筷子,滿足得好似被推上了烹調(diào)師傅的寶座,于是就極耐心地教大家怎樣采集和炮制這些野菜,大家一邊聽一邊吃,唯唯點頭,嚼聲如樂,可就沒有一個人認真去學(xué)、去采、去做的。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楊師傅還是樂此不疲地當(dāng)她的義務(wù)后勤部長兼烹調(diào)師傅,大家依然當(dāng)菜來張口的伸筷將軍。

楊師傅和她自制的各種名目的野菜,就這樣滋味透鮮地留在了我的味覺里。每到春季回暖時節(jié),一見鵝黃重現(xiàn)柳條抒青,我總情不自禁地想念楊師傅的那只滋味萬千的飯盒。

日子到了越發(fā)好過的20世紀80年代,我已在文聯(lián)工作。各種邀請漸多,但有一日竟接到“振興豫菜座談會”的請柬!赴了會并實際品嘗了洋洋灑灑的幾十種豫菜后,我才知道河南竟有這么多花樣翻新的菜肴。套四寶,是將鵪鶉、鴿子、雞子、鴨子一只套一只,依次套成一個四寶盤,加上佐料蒸燒而成;金鯉躍龍門,就是選大小適中的黃河鯉魚,巧殺巧做,怎樣配料怎樣燒我自然不甚了了,但只見一尾香氣撲鼻的鮮魚端上來你一筷我一筷吃完時那活靈靈的魚尾還在微顫,那金黃黃的嘴巴還在張合!且不說那滋味如何,單就這種新奇的菜樣就把食客給鎮(zhèn)住了!那巧變妙法的制作,給皇帝辦御膳房我想也不過如此了!

自此,我才知道我們的河南老鄉(xiāng),不但會做菜,而且很會吃菜,不但會做魚,而且很會吃魚,而豫菜還是中國幾大菜系中叫得很響的一種呢!

前年,我再度赴洛陽參加第13屆牡丹花會,會間少不得有幾次宴請的大席,我這才知道洛陽請客的大菜通常叫作“水席”。

“水席”真是名副其實。一桌宴席二三十碗流水兒似的端上來,上席的菜,一碗碗都做成連湯帶水的形式,于是就顯得特別鮮熱,吃喝起來呼啦啦一片聲響,那氣氛那情義就分外濃烈火爆。

看起來,壓根兒用不著我們這無用之輩去“振興”。我的河南鄉(xiāng)親們在恢復(fù)了昔日繁榮的同時,早已將中原文化中的飲食文化,發(fā)揚光大得令海內(nèi)外矚目了。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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