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命運

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 作者:[法] 讓-雅克·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 著;詩雨 譯


一 命運

于是,我在這個世界煢煢孑立,獨自漫步。兄弟,鄰居,好友,社交都離我遠去,我能擁有的只剩下自己一人。我本是人群中最喜歡社交、非常具有親和力的人,可如今卻被所有人視如草芥。因為仇恨,他們殫精竭慮地尋找著最殘酷的刑罰用以摧殘我不堪一擊的靈魂,他們殘暴地砍斷了我與外來人之間的所有聯(lián)系。雖然人們?nèi)绱舜?,但我依然深愛著他們。我認為他們既然是人,就不至于總是躲避我的感情。盡管這樣,他們依然與我漸行漸遠,變得疏離,最后變成路人,這也是他們想要的結(jié)局??墒俏夷??與周邊的人群、事物變得毫無瓜葛的我,又該將自己置于何類呢?這是一個等待我冥思苦想然后去上下求索的問題。然而悲傷的是,在思索這個問題之前,我不得不先思量自己的處境。為了可以由此及彼,我必須明白自己置身于何種境地。

我身處這孤獨的、與世隔絕的境地中已長達15年,也許是開始于更久遠的年代。于我而言,至今都恍若在夢境。我總是安慰自己,這不過是最平常的消化不良癥罷了,只不過是歷經(jīng)了一場夢魘,只要醒過來,一切苦痛都會煙消云散,我的身邊仍然會有摯友相伴。是啊,必然是這樣的,也許是在不曾察覺之時,我已然從現(xiàn)實生活縱身墜入了恍惚的夢境,抑或是由生入死,不明所以,我被事物的正常秩序所拋棄,眼巴巴望著自己深陷難以解釋的混亂中卻無能為力,在這混沌虛無的境界,我無知無覺,如木頭人一般。然而我越是想弄明白自己所處的境地,就越是糊涂到難以理解自己究竟置身于何地。

唉,當時我怎么能預料到如今的窘?jīng)r呢?事已至此,我難以自拔,又怎能以局外人的身份看透這捉摸不透的局面呢?僅以我的見識和眼光,怎能預料到未來的某一日,我還是我——昔日如是,而今亦如是——可他人卻已用別樣的眼光看我了呢?毋庸置疑,我被當作異類、社會的惡瘤和兇犯,我甚至成了整個社會中最讓人厭惡的渣滓,連市井之徒也可對我肆意玩弄。來往行人對我的致意只有唾罵,如果可以將我活埋,將會有整整一代人為之拍案叫絕,這一切都是我無法預料的。在這場難以置信的變革發(fā)生時,我猝不及防,最初只覺得頭暈目眩。惴惴不安、怒到極致的情緒讓我迷失在幾近瘋狂的狂亂之中,我勉強讓自己從這種近乎瘋狂的躁動不安中冷靜下來整整耗費了十年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我犯的錯總是周而復始,還做了層出不窮的蠢事。我這樣輕佻魯莽,最終為那些時刻準備對我的命運指手畫腳的人提供了飯后談資,我將誹謗我的工具拱手相送,他們得心應手地運用著這個工具,最終決定了我的命運,再也不能挽回。

時間在推移,我沒有一刻不在抗拒這種命運,我不懂使用心機,不懂交流技巧,不懂隱藏自己,更不懂何為謹慎而為。我這樣的正直誠心,坦坦蕩蕩,可是又無能為力,心煩氣躁,這些無謂的反抗讓我越陷越深,這恰好為他們提供了更多用于擊敗我的有力武器,他們把握著每次機會將這傷害我的武器運用得恰到好處。我終于醒悟,自己的所作所為無異于以卵擊石,只會讓自己更痛苦罷了。所以,我最終做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決定,我不得不向命運低頭,接受它的安排,將命里定數(shù)全盤接受。我終于在自己的妥協(xié)中得到了安寧,一種在困境中徒勞無益地反抗掙扎時不該有的安寧。也恰好是這種安寧,彌補了我所有的傷痛。讓我重獲安寧的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些迫害我的人的雙眼被仇恨蒙蔽,于是他們忽略了一點,他們應該步步為營,慢慢加大折磨我的力度,還要不停變換花招,再對我實施新的攻擊。如果他們足智多謀,深諳如要完全拖垮我,就該給我留下一線希望之光的道理,我可能仍然被他們鎖在苦痛巔峰的枷鎖里,直至今日。他們大可以讓我有所期待再繼續(xù)引誘得我團團轉(zhuǎn),那樣的話,我會因希冀落空而持續(xù)不斷地背負新的創(chuàng)傷??墒撬麄冊谶@之前就已招數(shù)用盡,在逼迫我變得一無所有時,他們也落得和我一個下場。他們對我的誣蔑、侮辱、譏諷和凌辱,雖然不會手下留情但也不會像之前那樣肆無忌憚。我們都一樣的束手無策,他們不能讓我的處境變得更糟,而我也無法再全身而退。他們迫不及待地要使我受的痛苦達到巔峰,即使傾其所有,也要居心叵測地用上如地獄般的全部陰謀詭計。也就不過如此吧。肉體的疼痛不僅沒有讓我變得更加痛苦,反而將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了。也許我在撕心裂肺呼叫的同時,肉體的痛也讓我免于獨自愴然,因為心碎的傷痛暫時被肉體的痛所抑制。他們能做的都已做了,我還有何所懼呢?他們已不能再將我的處境變得更糟,因而我也不會再如驚弓之鳥了。因為他們,我擺脫了憂慮和驚恐的痛苦,這對我來說無疑是一種安慰。對于現(xiàn)實的痛苦我無所畏懼,我輕松地承受著正在經(jīng)歷的磨難煎熬,可還是難以忍受內(nèi)心對未知的恐懼。在這種風聲鶴唳的遐想中,各式各樣未來的苦痛緊緊糾纏,錯綜復雜,并被無限放大,在我的內(nèi)心無限增長。于我而言,等待痛苦的降臨比承受痛苦要殘忍千百倍,槍口臨于胸膛比承受槍擊更讓我恐懼萬分。厄運當頭時,事實的想象空間便消失了,只留下了遐想的內(nèi)容。于是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的痛苦與我所想象的比起來簡直不足掛齒,這更是讓我在各種苦難中體會到了些許的自在和安慰。在這種狀態(tài)下我不再受新的恐懼的束縛,我從焦灼的翹首以盼中解脫出來,只剩下了習慣。這讓我日漸甘心忍受自己的境況,因為的確沒有什么可以讓這境遇雪上加霜了。而我也在時間的推移中慢慢變得閉目塞聰,該如何讓我的感官重新變得敏銳他們也無計可施。這就是那些因驚慌而竭盡全力迫害我的人們給我留下的僅有的一點好處。他們不會再影響我,我卻從此可以肆意地嘲笑他們了。

我的心境變得如湖水一樣平靜也不過才兩個月罷了,從很久之前起,我也不再有任何憂思恐懼,但我仍充滿希冀。這一縷希望之光時而給我安慰,時而又讓我沮喪,它無休無止地凌虐著我。最終,一場悲傷的不測風云遮掩了我心中最后一縷希望曙光,讓我終于看清自己的命運早已注定,且覆水難收,此生再也休想絕處逢生。從那一刻開始,我別無所求,開始逆來順受,竟也重獲安閑自在。

我已經(jīng)放棄了在我耄耋之年人們還能云集相應的念想,即便人們一改故轍,也休想我禮尚往來,我不需要這樣毫無意義的回心轉(zhuǎn)意,如若人們要再回到我的身側(cè)也是白費心力,讓我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也只是妄想。因為他們,我對任何事物抱以嗤之以鼻的態(tài)度,他們毫不知羞,恬不知恥的丑態(tài)更讓我覺得枯燥乏味,所有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是畫蛇添足,我的幸福感來自于獨處時的時光,相比對人們阿諛奉承,這可以給我成倍的快樂。我心中原本對社會以及社交抱有的最美好的期待都被他們?nèi)珨?shù)摧毀。我已在黃昏暮色之際,想再對所有美好情感重新抱有期待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從今往后,無論他們?nèi)绾未?,我都心如止水,即便同時代的人想對我做些什么,都無法在我心里掀起任何波瀾。

不可否認,我曾將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希望他們要比我更有眼光,更有遠見卓識,他們可以用公正的態(tài)度評判我,可以識破前人在我身上使用的陰謀詭計,從而了解我的本來面目,以此做出最公正的評價。抱著這樣的希望我寫成了《對話錄》,也正是這份希望促使我的種種舉動都幾近瘋狂,拼盡全力讓這部作品的影響源遠流長。這一點希望誠然如天邊星宿遙不可及,卻讓我墜落的靈魂再次越向高空,就像很久以前四處尋覓正義之士時那樣。然而我抱著這份期許憧憬著遙不可及的未來,這無疑又是白費心神,我再次成為眾人戲弄的小丑。這份期許建立的基礎我在《對話錄》中有所展示。但我錯得徹底,幸運的是我清醒且迅速地認識了自己的錯誤,才在余生有了一段完全避囂習靜的時光。我十分肯定,從這一刻開始這段安寧的休憩時光不會被任何人打擾。

不久前我才大徹大悟,期待人們一改故轍實在錯得離譜,寄希望于下一代更是癡心妄想。因為前一代人的看法會影響到后一代人,而前人對我的看法只會有日趨漸深的憎惡。個體會死亡,但個體組成的集體卻一直存在。他們對我的厭惡會在集體中永世流傳,而他們呼之欲出的憤慨,與誘發(fā)這種情緒的魔鬼般不死不滅,永遠都朝氣蓬勃。即便是與我勢不兩立的個人都已經(jīng)離世,醫(yī)生和奧拉托利會(Oratorien,圣斐理伯內(nèi)利在羅馬創(chuàng)建的天主教社團)的成員們依舊存在;哪怕迫害我的只有這兩個團體,在我死后他們也不會讓我安息,會一直像我活著的時候那樣折騰我。也許時過境遷,那些被我冒犯過的醫(yī)生會停下來,但這些屬于教會、過著半僧侶生活的人們,這些我曾經(jīng)用滿腔熱情去對待,發(fā)自內(nèi)心地去尊重,全心全意地去信任且從未沖撞過的奧拉托利會的成員們,卻永遠不會饒恕我。他們將并不公正的罪名強加于我,可因為那可笑的自尊,他們也永遠不會原諒我。公眾在他們的煽動下站到了他們那邊,因此他們心里對我的厭惡便無休無止了。

于我而言,這俗世的一切都已結(jié)束。人們再也無法給我幸?;蛘呤莻?。在這個世界上,我不再有滿心期許,不再惶惶不可終日。即使身處深淵也一樣心平氣和。時乖命蹇的可憐人啊,卻如神明一般沒有了七情六欲。

我與外界再無任何瓜葛。我在這塵世間再無近鄰,再無同伴,再無兄弟。我猶如一個外星人恍惚間跌落在這舉目無親的陌生人世間。那些我覺得熟悉的事物,也全都是讓我心痛到無法自由呼吸的事物。目光所及之處,僅是足以讓我憤懣的鄙夷或是讓我憂傷的悲痛。既然如此,還是讓我的身心遠離這些痛不欲生卻一無是處的事物吧。既然只能在獨處時獲得安慰、期許和平靜祥和,就讓我在煢煢孑立中度過余生吧,我只能也只愿在這樣的孑然一身中過好自己應有的生活,因為有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繼而在之前的《懺悔錄》的著述之后,我再次開始深思熟慮地反省。我用這僅有的余生來研究我自己,就算是在提前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我剩下的屬于我自己的也只有靈魂了,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從我身上抽離的事物。與自己的靈魂對話我甘之如飴,就讓我沉迷于此吧。如果堅持自我反省可以讓我混亂如麻的思緒變得條理清晰,讓持續(xù)不斷的傷痛慢慢愈合,那我絞盡腦汁的反省就有了些許價值,這樣在人世間已經(jīng)一無是處的我也算沒有浪費這余生。漫步于閑暇時光里,各種沉思遐想總是充滿興味,遺憾的是我沒有逐一記下。我用筆墨記下還留于記憶的思緒,每一次重讀都能讓我心生愉悅,一如當時。我想著這些靈感理應獲得的贊譽,便遺忘了我跌宕起伏的遭遇,遺忘了所有意圖不軌的人們,也遺忘了他們給我的羞辱。

確切地說,這些書稿不過是寫滿了我不成形的遐想日記罷了。一個孤獨者自然而然中想得最多的是自己,所以相當一部分內(nèi)容都有關(guān)我自己的思考。除此以外,那些在漫步時從我腦海里一躍而過的光怪陸離的想法也被我捕捉到并記錄其中了。我一字不落地記錄了當時所有如波濤般的思緒,盡管前一天和后一天的想法迥然不同。這些對于情感和思想的思考成了我所處的奇特境遇里的精神食糧,我可以從中獲得源源不斷的認識,無論是對自己的天性抑或是脾氣。因而這些書稿亦可以看作是《懺悔錄》的后續(xù),可我不會給它們以同樣的命名。“懺悔”這一主題我覺得已經(jīng)乏善可陳了。我的心在逆境的錘煉下變得純凈,若想從我的內(nèi)心探尋到一些陋習的蛛絲馬跡,必須不遺余力。他們把我對塵世的全數(shù)眷念連根拔起,我還有什么可以懺悔的呢?畢竟我連自責和自夸都已經(jīng)失去資格了。自此,我在人群中再也沒有了用武之地,成了一個脫離了群體的孤獨者,我不得不說服自己適應這種環(huán)境。我做的好事總會有一個脫離預想的結(jié)局,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會害人害己。如此一來,我迫不得已地將放棄自己的權(quán)利變成了我僅剩的義務,并將這項義務切實履行。我的身體雖然已經(jīng)懈怠了,但我的靈魂依舊可以主宰我,新生的情感和思想總是會左右著我,靈魂深處潛在的精神生命力因為凡塵俗世的凋亡而愈發(fā)旺盛。于我而言,肉體已成累贅,它猶如一座高山擋住了我前進的腳步,我要未雨綢繆地做好時刻擺脫它的準備。

這樣前所未有的處境必須進行研究和記錄,最好的時光莫過于現(xiàn)在的這段閑暇光陰。研究要想獲得成功必須運籌帷幄,但我卻無能為力,這樣做甚至和我梳理自己靈魂的初衷相違背。我只想從自己身上的某一點開始分析,就像自然科學家分析大氣就能知曉當天的天氣情況,我為觀測自己的靈魂擬定了一張晴雨表。這種行云流水的思路,幾次三番操作過的方法一定可以為我提供精準的數(shù)據(jù)。但是我并不想這樣大費周章。我注重研究的過程,甚至不愿意讓條條框框束縛了它。我要做的事情過程雖然和蒙田相似,目的卻大相徑庭:《蒙田隨筆》是給別人看的,而我的遐想記錄只給自己。如果一切正如我所料,我能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一直保持這般良好的狀態(tài),那么翻開這些記錄時我就會憶起當初那段美好的時光,讓昨日重臨于我的心頭。于是,我就又獲得了一個人生。無論他人如何待我,我都可以再次體會人際交往的魅力,垂垂老矣的我和另一個年少力壯的我重逢,仿佛是和一位忘年交的老友重逢。

當我開始寫作《懺悔錄》第一部分和《對話錄》時,我絞盡腦汁地想著保護他們免遭荼毒,并盡可能將它們?nèi)堪踩坏貍饔谙乱淮霓k法??烧旈_始記錄下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全然沒有了這樣的顧慮。這樣的顧慮沒有任何意義,更不再抱有世人會理解我的美好希冀。那些能證明我清白的證據(jù)或許已經(jīng)被銷毀,于是,我的宿命,我的作品會有怎樣的結(jié)局也就毋庸掛念了。我的生活軌跡在他們面前無處遁形,他們因為覬覦我的手稿而苦心焦慮,何苦這樣相互折磨?把我的作品奪走吧,封殺吧,肆意篡改吧……我已經(jīng)絲毫不介意了。我不會將手稿秘不示人,可也不會輕易地公之于眾。就算他們有這個本事在我有生之年對我的手稿強取豪奪,可在我腦海中對書寫的記憶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抹去的,企圖剝奪那些孤寂而靜默的思索更是妄想——這些行云流水般的思緒在我靈魂消逝時也會跟著煙消云散。假如在我橫遭不幸之初就明白,不要同命運做無謂的抗爭這個淺顯的道理,假如我在當初就做了現(xiàn)在這般明智的決定,那么人們?nèi)康目嘈墓略勔约八形Q月柭牭脑幱嫸疾粫ξ矣腥魏斡绊?,即使那些老謀深算的陷阱都不會擾我安寧,更確切地說,從此以后我的休閑安寧之日再也不會被他們所擾。他們?nèi)绻敢?,可以肆意嘲弄我所受的凌辱卻無法改變我的冰魂雪魄和無辜,就算他們拼盡全力,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在余生中安然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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