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胡適致許怡蓀的信

胡適許怡蓀通信集 作者:胡適 著,梁勤峰 楊永平 整理


胡適致許怡蓀的信

(一)

怡蓀吾兄足下:

一別旬日,遙思怡蓀我兄千里跋涉風(fēng)霜,馳驅(qū)吳越,昨夜雙圓八月,好合朱陳,此際此情,寧尚憶春申江上有一故人日夕遙祝新夫婦無疆幸福者乎?別后日益無聊,四顧茫茫,更無可語者,每一念及足下諸人天倫之樂,燕婉之好,輒神魂栩栩欲飛,足下聞之,得毋笑其徒作臨淵之羨耶?十二日赴復(fù)旦諸君之約至淞,小住二日,昨日偕紹庭意君同返上海。明日紹庭又將鼓棹歸去。弟以前此曾與足下約,故作此書奉賀嘉禮。怡蓀足下努力努力,造未來英杰,豈異人任哉?

弟骍頓首

光緒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五日

(二)

紹庭怡蓀二兄足下:

二兄前囑登報,就令弟無端受人教訓(xùn),此冤更從何處訴耶?今將覆函寄呈一觀。弟意此函太利害,二兄以為何如?望見告,俾可更改。又此函寄至何地,亦望調(diào)查見告,無任感激。

適頓首

宣統(tǒng)元年

(三)

怡蓀足下:

手示敬悉。今日小瘥否?魚肝油今日星期六下午無從購買,明日亦不能買,今將弟所余之一瓶寄上。惟弟聞醫(yī)生言,此油熱天不可服食,服之有傷脾胃,如貴校有校醫(yī),可就詢之方可服,慎勿亂投也。

橘丈處取來二十元,請查收。

此間今日開學(xué),上課之期恐在下月,弟每日四時。尚有新班,每日二時,彼等欲弟兼任,弟未有以應(yīng)也。如能得相當(dāng)之價值(每月百元),則弟或為利動,勉力為之,亦未可知。今日世界,有錢則凡事皆可為耳。

今日見楊千里,詢悉《東京竹枝詞》并非曼殊所作,作者名“曼陀”,姓郁,名慶云,杭州人,非蘇子谷也。此亦一段佳話。然其詩固自不凡,不可以非曼殊而抹殺之也。

君等離滬之日,弟與蘭生令親偕游李文忠祠,及至祠中,見荷花盛開,景物佳絕,始悔未留足下,不能同享此樂,想足下聞之亦當(dāng)悵然也。

弟有一言欲奉求足下。此言為何?則乞足下后此通信勿再以“兄”相稱是已。仲誠紹庭蜀川諸人皆不以此見外,足下與弟同居半年,乃獨立異以為高,何也?

今日介紹來復(fù)旦之盧君,其人行止,弟亦不敢為之保證;若其人能安居復(fù)旦,不時時來上海者,則萬一尚有可瘳之希冀耳。Heisa dismissedstudentofourschool。

《表忠觀碑》殘缺甚多,所購者僅原碑四分之一耳。此碑有大小二種,今購為小者,乃原碑而殘闕者,其大者則亂后重刊者。弟游西湖錢王祠,見新舊二碑皆在,如足下欲得大者,他日當(dāng)為足下求之也。弟新得一副碑帖,曰“縮本唐碑”,計四十種,乃友人所贈,甚可寶貴也。

紹庭來上海竟未一見;前言來上海時當(dāng)以十觴見賜,今乃未得一滴入口,足下幸為詢紹庭此約何時踐也。呵呵!

吳淞諸故人皆無恙否?此數(shù)日酷暑蒸人,幾瀕于死,公等恕我不犯此炎暑遠(yuǎn)來省視諸君矣。

弟骍頓首

七月二十夜十時

(四)

所思

所思在何處?門外紫荊花。灼灼花盈樹,枝葉紛槎竍。便如藐姑仙,綠衣垂絳紗。兒時戲花下,流連忘日斜。前年作客回,葳蕤尚含葩;今年憶花時,飄泊已無家。白云一回首,念此空咨嗟。樹,爾誠有知,今年應(yīng)不華。

無計避炎熱,真欲去人寰。華年悲逝水,藉子作名山。舊雨時相憶,浮云終日閑。吳淞明月夜,應(yīng)亦念云鬟。

今日記日記,念及足下,戲作一詩,聊自排遣;自視殊不成詩,知足下必不見哂,故敢寫寄,乞與紹庭足下共正之。

(五)

怡蓀我兄如見:

此次來淞,厚擾兄及紹庭諸兄,念之甚愧;然吾輩似不宜作客套語,故不敢言謝也。

承囑買地圖,因伊文思前書已罄(即紹庭所買),只得代購有圖無說之一種。圖雖尚佳,然究苦無說明,不成完璧;后與仲誠同至別發(fā),則此種儼然在焉,雖大悔恨,然已無及矣。此書計價一元六角五分,尚余有錢,改日面繳。吳君之物亦已購就,由慕僑帶上,請檢收也。

今日此間有一大悲大痛之慘劇出現(xiàn),則朱君經(jīng)農(nóng)蹈江而死之消息是也!朱君今晨四時出門,不知所往,遺書二紙,一呈其戚,一致公學(xué),函中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云云。現(xiàn)已投報捕房,沿江大索,竟不能得其尸,則生死尚不可知也。朱君為人,天性極厚,處事純用血性,天資亦極高,友朋中殊不可多得,不幸遽為吾輩而死!使此事而確,則吾畢生將永永無快樂之中秋節(jié)矣。傷哉,傷哉!惟弟意朱君天性極摯,嘗為弟言,其上有老母,下有弟妹,今其母臥病湘中,日夕望兒子之歸,況朱君尚未婚,其夫人亦在南京讀書,朱君對于一家責(zé)任極重,豈肯一瞑不視?上何以對堂上,下何以對閨中?此豈天性極厚者所忍出哉?弟每以此種思想少殺悲懷。然此君即不死,亦必讀書奉母以終老,決不肯再為馮婦矣。實則弟亦極望此君讀書奉母以終身,殊不愿其窮年碌碌為他人忙也。然此亦弟理想如此,究不知吾經(jīng)農(nóng)生死何如也。傷哉!傷哉!

樂亭病體如何?甚以為念,幸示知一二。藥已罄否?須復(fù)診否?能親來滬否?并乞為我致意問好為荷。紹庭士范蜀川諸兄均不另。

弟骍頓首

新攝一影甚佳,俟重印得,當(dāng)裱贈也。

書成已封,忽得消息,言朱君已于西門外覓得,幸無恙,校中歡喜欲狂,而弟又呼仆買酒去矣。

(六)

怡蓀足下:

賤恙已愈,已于星期一上課,每日五時,(新加一時)雖稍覺吃力,然尚頗能支持。前此辱手書,殷殷慰問,感謝何極;今幸不致于死,差可告慰于諸君耳。

今寄上來書二封,掛號信一封,請即檢閱。弟視此三書,寄者皆為胡姓,此可見一為胡姓之壻,便生出如許關(guān)系來也。

弟骍頓首

(七)

怡蓀足下:

別后不及一小時,此間大雨如注,且挾有雪珠,點滴不已,中心殊焦迫,不審此時足下已抵校否?能不為雨所苦否?

今日檢點案頭,得管城子二人,不知主者為誰,想系足下憐我孤獨,故遺此二人供我驅(qū)使,敢不敬謹(jǐn)拜登?唯足下何不明言,此等事弟斷不客氣也,呵呵。

弟骍白

二月八日

(八)

怡蓀足下:

十九日因序翁強邀同往南市,故與偕往,中途大雨,衣履皆濕,遂不能歸,是夜在新舞臺看戲,次日歸校。序翁喬梓即于二十夜動身。

前所云子承先生一事,弟尚在五里霧中,足下便中能來此間一談否?

弟在外五日,今日始知新公學(xué)與舊公學(xué)合并消息。此事實出于萬不得已。惟弟現(xiàn)在不上不下,萬不容再歸舊校,故下半年行止尚無定處,此亦大可慮之事。以大勢而論,或竟于下半年內(nèi)與諸君遠(yuǎn)別,亦未可知,靜夜思之,殊難為懷。足下老成持重,想不難為弟作借箸之籌,尚乞有以教我,則幸甚矣。

仲誠何時歸粵?鐘英已動身否?便乞示知。

匆匆奉聞;即頌暑安。

紹庭足下不另。

弟適頓首

今日下午吃酒,大醉而臥,酒醒后作此,時鐘十二下矣。錦城近日能來一談否?亦望致意為荷。又及

(九)

怡蓀足下:

火車一別,便已相隔千里,念之黯然。至于天倫樂事,旅邸百憂,則尤不堪念及矣。別后已在滬得一事,教授漢文,月僅得六十元。弟意如各地皆不得消息,則且暫就此席,而另兼一事,兄以為何如?弟現(xiàn)仍居舊地,桑梓故人不及一一問訊,幸為我寄聲問好也。

弟適頓首

二年正月初七日

(十)

怡蓀足下:

別后三日,石堂翁即抵申,果蒙踐諾,遂于二十二夜趁新銘輪北上。惟此次考試,以肄業(yè)館校舍未成,故所考學(xué)生試后即放洋(見今日《時報》),期限極匆迫。此舉乃大出意外,恐考試或更不易,則弟擯棄必矣。然事已如此,但有冒險向前,成敗一任之機(jī)會,不能勉強也。蜷伏斗室,船尚未開,草此奉聞;即祝珍重。

弟適頓首

五月二十二夜

(十一)

怡蓀足下:

一別又經(jīng)月矣。北上之時,舟中曾發(fā)一片,已達(dá)覽否?弟二十七日抵京,考期定于十五,二十,二十一,二十二等日。此次考試人數(shù)不過三百余人,如額數(shù)多,尚有幾分希望。

昨向友人處借得《十三經(jīng)注疏》讀之,始知講經(jīng)非從古注入手不可。古注雖亦有大謬之處,然參考眾說,可得其真意;再以朱子集注參觀之,以新文法旁證之,說經(jīng)之奧,盡于此矣。甚望足下先從經(jīng)入手,以史輔之,一二年后根柢定矣,然后從事文藝,乃為有根據(jù)之學(xué)問。弟此次無論取與不取,南歸時必購《十三經(jīng)注疏》用心讀之,期以一年畢業(yè)。如能被取,則攜之渡海。此外再帶一部《通鑒》,一部《四史》,詞集十種,詩集十種,文集十種,足矣。七月之初可以抵滬。如不得啖飯之地,則決意投考郵傳部高等實業(yè)學(xué)校四五年級,屆時如經(jīng)濟(jì)不足,尚須告貸友朋。足下想贊成此意,爾時恐尚須乞兄援助也。

匆匆奉白;即候起居。

弟適頓首

六月十二日

賜書請寄大馬路拋球場瑞生和號代收。

(十二)

怡蓀足下:

弟此次北上,試事初無把握,第一場案發(fā),弟竟取列第十,第二場取列第五十五,可謂徼癰之至。然此皆出足下力勸吾行乃有以致此,念之感激無地。現(xiàn)定七月十二日放洋,從此海角天涯,相見不知何日矣。此次所耿耿于中者,以行期太匆遽,不能一歸面吾母,每一念及,便欲奮飛,然亦無可如何矣。倚裝奉告,即祝加餐。余俟抵滬后續(xù)陳,尚有事奉懇也。

弟適頓首

七月一日自北京發(fā)

(十三)

怡蓀足下:

適十二日放洋,兄速來猶得相見,乞留意留意。

適頓首

七月四日

(十四)

怡蓀足下:

在滬太匆匆,不曾寫一詳信與兄,深以為憾。所藏書因家兄已來滬,不便檢出,中心尤歉疚不已,俟抵美后再作道理。此行去國,乃不能一執(zhí)手為別,憾何如!松堂翁處已有信去道謝矣。

弟適頓首

自日本橫濱寄

(十五)

怡蓀足下:

弟于中秋日抵美國紐約省之Ithaca城,已入Cornell Univ之農(nóng)科。第一年工課甚少,僅English(四時)German(二時)Botany(三時)Biology(三時)而已。此地有山有水,風(fēng)景極佳;惟天氣極冷,今日為中歷九月二十七日,已有大雪,可想見此間天氣之一斑矣。此間民氣之醇厚,真能夜不閉戶,道不拾遺,對之令人欣羨不已。大學(xué)學(xué)生共五千人(女子約千人)。弟居此起居飲食服御都能相安,惟每日讀兩國文字,頗以為苦。英文讀Dickens,Scott,Thackeray,Eliot諸家文,日限百頁,幾于日無暇晷,尚須每星期作文二次,真有應(yīng)接不暇之勢,每日非子夜不得就寢。惟文學(xué)一途,本所樂習(xí),尚不覺太苦。昨日德文小試,弟竟能前列;英文作文亦頗有進(jìn)境,所作文字都在八十分以上。想故人聞之,亦為一喜也。

吾兄近況如何?頗以為念。湖上讀書之計果能實行否?弟意今日讀書種子已極寥落,吾輩為實地工夫,須先肆力“經(jīng)學(xué)”,然后讀“史”,讀“子”;至于文學(xué),則經(jīng)史之效果耳;經(jīng)明史熟,義理精辟,發(fā)而為文,自然含英咀華,儀態(tài)萬方。弟邇來甚悔從前用功皆是逐末忘本,此行雖攜有千三百卷書,而苦無力,不能遍讀,只有引領(lǐng)四顧,責(zé)望于故人耳。在京時聞家兄友人談?wù)搰鴮W(xué),頗為弟痛下針砭,故此行所攜書以經(jīng)子為最多,集部僅昌黎臨川二家而已。至此聞大學(xué)教師講英文作文之法,以O(shè)bservation為第一要義。Observation者,一事一物,不肯輕易放過:花鳥之態(tài),霜露之情,風(fēng)云之變,以至于發(fā)膚之狀,須眉之細(xì),媸妍之辨,俯仰之差,莫不窮精極思以求其狀態(tài)。試觀戰(zhàn)國策士所為說辭,其所以能娓娓動人者,以其盡物之性,盡人之情也。此論頗中肯,惟終覺不易做到。吾兄方致力于古學(xué),聞此說又以為何如?幸有以教我也。

去國后有《去國行》二章,舟中所作。至此復(fù)有《九日登高》一詞,頗多鄉(xiāng)國之思。詞中有“愿丁令歸來河山如舊”之語,蓋邇來心事,但恐三山采藥歸來,而柏梁建章已成灰燼,則此終天之恨,將從何處補耶?詞鈔寄左右,試觀今春題《績?nèi)撕嫌啊芬辉~稍有進(jìn)境否?

紹庭已考入實業(yè),尚有章程胡梅諸人作何進(jìn)止?弟有一書托孟鄒分寄諸人,已達(dá)到否?甚以為念。乞與足下近況一并示知。最近通信地址亦乞示知。便中乞多惠書,弟無論如何忙碌,必以書奉答也。

草草奉聞;即祝無恙。

弟適頓首

九月二十七日踏雪歸來,作此寄奉

橘丈、樂亭、孟翁、慕僑、松翁、紹庭、石翁、希呂、意君、士范、諸君均乞致意。

有信可交中國郵局寄來,須郵資一角。通信地址如下:

S.Hu,319Collegeave,Ithaca,n.y.U.S.A.

附上詞一首:

《九日登高》(翠樓吟)

霜染寒林,風(fēng)催敗葉,天涯第一重九。登高山徑曲,聽萬壑松濤驚吼。山前山后,更何處能尋黃花茱酒?(在此月余,未見菊花,甚思之)沉吟久,溪橋歸晚,夕陽遙岫。應(yīng)念鱸膾踭羹,只季鷹羈旅,此言終負(fù)。故園三萬里,但夢里桑麻柔茂,最難回首。愿丁令歸來,河山如舊。今何有?倚樓王粲,淚痕盈袖。

(十六)

怡蓀足下:

別后幾及半歲,日月之去,真令人日念老之將至矣。弟居此頗能相安,飲食起居都能如意,雖時有小病,然幸不為害。弟今春之醉,受病甚深,去國之前一日,又大醉不省人事者一晝夜,中心甚懼秋深必大病,故遇有小病,亦異常留意,天涯客子,自宜爾也。

弟所習(xí)英文現(xiàn)已讀Dickens,Scott,Eliot,Thackeray四家小說,下月即須讀詩。弟素喜文學(xué),今得此機(jī)會,喜可知矣。德文亦弟所樂習(xí),近在一班中每試必冠其群,亦頗自喜。想足下聞之,亦必為弟喜也。此外則Botany,Biology二科亦極有趣。此間上等人待吾國人極有禮,時邀至其家為夜會,談笑為樂,此亦觀風(fēng)覘國者所不可少,惟苦不得暇耳。星期日弟等有一Bible Class,請名人講演耶氏經(jīng)典,以邇來學(xué)者皆以耶教為西方文明之源,故不可不加以研究也。此外如稍有暇晷,即以讀書。近方讀《左傳》,頗有所得。近擬先將《十三經(jīng)注疏》細(xì)讀一過,然后再及他書:一則弟前此經(jīng)學(xué)根底太淺,故汲汲求為彌縫之計;二則吾輩今日為中西文明溝通之計,不可不多讀經(jīng)。此事足下以為何如?

湖上讀書之計,能實行否?此間大學(xué),教授之法,全是自修。譬如讀英文,則指定今日讀自某頁至某頁,——德文亦然——明日上課但擇書中要義詰問一二,初無講解之事。故弟意人茍能立志學(xué)問,即僻處山谷亦可有成。譬如弟之來此,但名為游學(xué),實則與自修無異。天涯賤子,中心但祝足下立志堅剛,一意于學(xué),能居湖上更佳;不然,則居鄉(xiāng)里,閉戶自課,亦未嘗不可也。

近尚習(xí)英文否?有一書(Benjamin Franklin's Autobiography)不可不讀,此為美國第一人物。其文亦極高古,中自敘其一身所經(jīng)歷及其用功之方。其人刻苦如匡衡車胤,克己之功如陸象山吳康齋,其所成就乃為世界第一等人物。望足下購而讀之,當(dāng)有助于修學(xué)不少也。

紹庭想已入郵高,余人不知如何,乞便中示知;暇時相見,乞代致意不另。

匆匆奉聞;即祝德業(yè)猛進(jìn)。

諸故人均此。

弟適頓首

十月二十九日

(十七)

怡蓀足下:

去國半年,乃未得足下一書,深以為憾事。足下何太忍也。頃得友人書,知弟去國前一日所失之英洋百余元已存在電車公司待領(lǐng);弟已有信往取,即令交上海舍本家,令其寄舍間以為家用。又得家兄書,言近況日勝,可代籌家計。得此二消息,游子耿耿之思一旦頓釋。前此曾以此事奉托,如未實行,可作為罷論。足下聞此消息,亦當(dāng)為弟一喜也。

邇來作何功課?湖上風(fēng)景如何?均乞以書告我,并望以妥當(dāng)通信住址見告。

弟“北行”“東行”兩游記均未作輟,雖紀(jì)程而已,然亦不可不令足下見之;如欲一觀,可以書見告,當(dāng)即寄上也。

現(xiàn)第一學(xué)期將畢(自西九月至次年正月杪為第一學(xué)期,自西二月至六月為第二學(xué)期)方預(yù)備大考,謂之Black Week,忙迫殊甚,不能多作書。如有書來,可交中國郵局寄來,當(dāng)不誤也。

仲誠處亦不再作書,乞代致意。

弟適頓首

十二月初七日

(十八)

怡蓀吾兄禮幃:

昨日始得第一書,快何可言。又蒙殷殷垂誨,勉以好為名父之子,弟且感且愧。自省東行以來,已及半載,雖與“曲生”斷絕,而省察之功,都無進(jìn)境;思慮之棼,習(xí)俗之污,都未能克治:每一念及,慚汗交下。來書“祓除舊染,砥礪廉隅”八字,當(dāng)書之座右,奉為箴銘,黽勉力行,庶收桑榆之效。尚望足下時時痛下針砭,令遠(yuǎn)人時得提撕警覺之功,則受賜多矣。

來書所言代籌薪水之奉一事,極所感激;愛人之親,較之身受,尤宜銘志。惟前此曾有一書寄湖上,以近況奉白,不知已達(dá)覽否?如足下所許之三十元未及撥去,可請勿寄去;因此中有一層家庭為難之處,附呈家慈手諭一紙(下次請將此條寄還),足下讀之,想能了然也。

樂庭兄所寄之三十元,弟所得九月家信,尚未提及,不敢向之道謝,相見乞代致意何如?樂兄病體,不知已就痊否?樂亭之病,雖由體弱,然其人洞達(dá)世事,或不免思慮膺心,病中殊非所宜,頃已以一書規(guī)之,如足下亦同鄙意,亦望足下之規(guī)之也。

來書所稱邇來讀書工夫,令遠(yuǎn)人欣羨無已。即此次來書,樸茂淵雅,已足征一日千里之進(jìn)境,此由衷之言,弟決不為面諛之言也。前書曾勸足下購讀Benjamin Franklin's Autobiography(佛蘭克林自傳)。此人乃世界史上第一個自助之人物。其自修之功,克己之嚴(yán),即吳康齋薛文清亦不之及;而其所成就,乃成世界第一等偉人。其文詞旨斐然,初讀似甚平淡,久乃覺其醇厚。兄方為自修之功,故敢以此書相勸。弟擬為譯成漢文,而懼唐突西子,故不敢也。

此間風(fēng)俗,初至以為三代遺民,今久居乃覺其誤,此中詳情,非一言所能盡,容后續(xù)陳。

仲誠現(xiàn)尚居湖上否?現(xiàn)尚未得其書,不知何故。

匆匆奉白;即祝

令聞?wù)阎?/p>

弟適頓首

十二月十五日

(十九)

怡蓀足下:

今晨得第二書,甚喜甚喜。弟獨處異國,此間吾國學(xué)子大半習(xí)Engineering(工程),雖亦有一二俊乂之士,然余子碌碌,無足與語者,國文根柢尤淺,僅一林亮功者(復(fù)旦學(xué)生)稍能詩文,然其人太驕,不可向邇,言英文,則Engineering可不需此故,英文能言語明暢者亦不可得,更無論文學(xué)矣。外國學(xué)生中亦有勤苦者,然真有學(xué)問者甚少,而習(xí)氣極深,每道一語,輒雜以誓言,如Jee Damn Jesus之類,令人生厭。若有學(xué)問之博士學(xué)士,則吾輩空空之腹,吶吶之口,又時自慚沮,不敢冒昧。嗟夫,怡蓀,試思此境,豈非寂寞之尤者耶!回首海上二三知己,抵足聯(lián)床,清談夜永,聽雨秋涼,此樂何可復(fù)得!

來書言樂亭病狀,聞之尤為愴懷。此種病亦殊可憂,西醫(yī)御之,亦惟有改易天氣,屏絕人事二法。弟意還須勸之出外求醫(yī),若因循鄉(xiāng)里,他日后悔不可及矣。

來書又言苦意志薄弱,將讀Bible,此大誤也。弟在此有Bible Class,讀之?dāng)?shù)月,毫無趣味,惟Mathew之五六七三章,及John之一二三諸篇(皆新約)稍有精義名言,舊約之Proverb&Psalms亦尚可觀,然以之為鞭策精神之方,則遠(yuǎn)不如我國之宋明理學(xué)書也。今寄上Benjamin Franklin自傳一冊,兄試讀之,當(dāng)有大效力(可從第九頁讀,前數(shù)頁艱深而無味)。此書可作為英雄傳記讀,可作為理學(xué)書讀,可作為座右銘讀,可作為美國立國精神史讀。近有Harvard大學(xué)(美國第一大學(xué))院長新刊一英文叢書,名曰《五尺叢書》,計五十巨冊,其第一卷即錄此書,以此等人物真立國精神所在也。

入春以來,天氣陰晴不定,自元旦日起為第一學(xué)期大考,現(xiàn)已考畢,有七日假期,而冰雪塞途,——昨夜大雪沒脛——亦不欲出門,日惟習(xí)字二三張,讀經(jīng)一二卷,或打牌為消遣計。此間亦有人帶麻雀牌來,然僅一副,且費時太多,不如外國紙牌之易為。蓋平日出作入息,身心皆有所主,一旦無所事事,反覺不便,幸假期無多,否則真不易過耳。

久不作詩,今年元旦即須大考,考后適所購《五尺叢書》送來,極為滿意,即作一詩云:

永夜寒如故,朝來歲已更。層冰埋大道,積雪壓孤城。往事潮心上,奇書照眼明。最憐逢令節(jié),辛苦尚爭名。

又得湯保民書,知有母喪,以詩慰之:(元旦作)

雪擁孤城寒徹骨,天涯初得故人書。驚聞孫綽新廬墓,欲令溫郎悔絕裾。秋草斜陽何限憾,(保民來書,有詩云云)升堂拜母已成虛。埋憂尚有逃名策,柘澗山頭筑隱居。(保民近隱柘澗山)

半載不復(fù)握管,偶一為之,但有退境,足下不笑我耶?弟此后亦不復(fù)作矣。

別后已不復(fù)飲酒,此節(jié)想能永永守之;近又戒絕紙煙,不食已數(shù)日矣,后此永保勿復(fù)濡染:此皆足下所謂“祓除舊習(xí)”也,故敢以聞三萬里外故人,所可明白宣示者,惟有此耿耿之心耳。

拉雜書之,遂盈數(shù)紙,可以已矣。即祝珍重加一。

弟適頓首

辛亥二月初七日

另書一冊,亦寄孝豐。

(二十)

怡蓀足下:

前有一信及書一冊寄上,想已達(dá)左右矣。

弟在此已畢一學(xué)期,成績亦頗不劣。現(xiàn)第二學(xué)期已上二禮拜之課,一切如故,惟新添氣象學(xué)(meteorology)一科,亦不甚難也。弟初志習(xí)農(nóng),后以本年所習(xí)大半屬文學(xué),且自視性與之近,頗有改習(xí)arts之意,今則立定志向,不再復(fù)易矣。其故:蓋以弟若改科,必專習(xí)“古文文字”(arts分十余門,此其一也),然此是小技,非今日所急。今日所急者,在于盡一分實力于國人,使國人收一分效力,享一分幸福,“文學(xué)救國”,今非其時,故不欲為。且丈夫壯年非肆志文章之時。(劉繼莊有此說)而吾郡為農(nóng)國,可以有為,故弟現(xiàn)決意學(xué)農(nóng)科。他日歸來,視力所能及,先從一鄉(xiāng)入手,作一老農(nóng),以其余力作一學(xué)堂教習(xí),再辦一個小小的報紙,可以逍遙隴畝,可以言論自由,又可以教育人才;十年之后,收效必有可觀者;四十年后,然后閉戶讀書,償我素愿;每一念及,輒為神王。足下聞之,得無笑我狂乎?惟語言文字之學(xué),身在異國,習(xí)之較易,弟亦不欲失此機(jī)會,當(dāng)以余力及之。近除英德文字之外,私習(xí)拉丁。方吾習(xí)德文時,覺與吾國文字有相合之處甚多,今進(jìn)而益古,則覺吻合之處日益多。此種思想,自信甚有價值。因吾國文字乃世界最古之文字通行最久最普者,其中源流結(jié)構(gòu),一字之從來,一句一讀之結(jié)構(gòu),皆具有無限趣味之歷史。弟擬先習(xí)拉丁文,再習(xí)希臘文,再略一研究Hebrew&Egyption,期于明白古今文字變遷之大勢,然后返觀吾國文字源流,想必有明白曉暢,豁然貫通之一日。此間每年夏季有“夏課”,以一學(xué)期之課于六星期中畢之,弟擬每夏季除正課外專習(xí)古今文字(正課可作為大學(xué)credit,但每夏季只許七小時為有效力之正課,此外可以多習(xí),但不能作正課算),要亦是一樂也。

足下近作何工夫?如有暇日,可常以書見賜,甚盼,甚盼。

友朋之中,真能打定主意,及真有高尚之思想者,甚不可多得,大率皆茍安而已,可勝浩嘆!

久不得仲誠書,不知行止如何?前有書約每星期通信一次,亦不見寄來,弟已有書由上海轉(zhuǎn)交,如現(xiàn)尚同居,乞為我致意也。

樂亭病有起色否?甚以為念!

現(xiàn)不知何故,心中甚念葉德爭,時時念之,而無從與之通信,亦一憾事。弟甚愛此人,頗為不易得之人才,然亦不自解何以時時念之,想此中亦有一段因緣在也。一笑。

今日無事,拉雜書之以寄足下。即祝進(jìn)德無已。

弟適頓首

有信不必掛號,掛號反遲一二日也。

弟有劣叔,即兄在競業(yè)時所見者,現(xiàn)以弟來美故,忽生一發(fā)財妙法,托人以書致縣城諸紳,求為弟請領(lǐng)“賓興費”,可謂一大笑話!頃始由一族人以書告弟。弟以邑中諸紳素與弟有怨,今豈可令此等小人笑我貪鄙哉!故已以書托春度代為調(diào)查,并為取消,不知有效否?兄如有機(jī)會,可代弟一調(diào)查也。

適又頓首

(二十一)

怡蓀吾哥足下:

今日得家慈手訓(xùn),知足下所許之三十元已蒙交去,謝謝。此款前曾有書相阻,想尚未達(dá)左右,遂致歧誤;然故人厚我無己,五內(nèi)銘感,無時或忘也。

弟居此極相安,惟國勢日趨于危亡,奈何,奈何!邇來日夜思維,都為亡國慘境,吾輩真欲作丁令威矣!傷哉!此間留學(xué)諸君有“海軍捐”之舉,不知國人對此有何感情。今日國力萬不可不圖,海陸軍萬不可不設(shè),否則今日可亡,明日亦可亡,人欲如何便如何耳,擲筆一嘆!

弟適頓首

(二十二)

怡蓀足下:

久不得書,甚念甚念。弟居此極相安。弟一年工課僅余六星期矣,日月之逝,真有令人不知老之將至者,數(shù)年之期,一彈指耳,吾輩握手言歡之樂,當(dāng)不遠(yuǎn)矣。

近讀《毛詩注疏》大有心得,唾棄毛傳,土苴鄭箋,涂抹孔疏,自成一家新注;自視此注可使“三百篇”放大光明,永永不朽,非自夸也,自信眼光心力著著在諸腐儒之上,故能迎刃而解,揮灑自如,連日真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之樂。馳書相告,亦令故人知我喜心翻倒耳。

匆匆奉聞;即祝

故國無恙。

弟適頓首

三月

(二十三)

怡蓀足下:

今日已為中歷四月初五,而此間猶有雪,天寒至冰點以下,適野四望,但有柳眼榆錢,觸寒未吐。英人Browning詩:Oh,Tobein England,Now,that April'sthere.憶此念江南已當(dāng)春莫,花事正繁,吾友讀書湖上,系艇尋芳,搴林折柳,享盡故國湖山之勝,海天故人,惟有欣羨耳。際此懷舊思鄉(xiāng)之時,忽得長函一通來自吾友,開函讀之,情深而文茂,既慰離索之思,又征孟晉之功,且感且佩。怡蓀勉之,吾鄉(xiāng)文學(xué)之墜緒,責(zé)在足下;足下勉為其難,適當(dāng)摭拾海外之芝草瓊漿以為吾子之后盾耳。

前日有一書述近日箋詩之旨,想已見之。近復(fù)以《御纂七經(jīng)》與《注疏》參閱,覺宋儒說詩大勝漢唐。朱子真是吾國文學(xué)功臣;然亦有大謬處。弟自信可以使“三百篇”大放光明者,以能掃除漢宋一切窠臼也。

來書云方肄習(xí)《爾雅》,弟現(xiàn)頗疑《爾雅》亦出漢儒偽作,頗有證據(jù),兄讀是書,如有所發(fā)明,乞有以詔我也。

匆匆奉復(fù);即問

起居不一。

弟適頓首

四月初五日

(二十四)

怡蓀足下:

今日又得一書,知前寄之書函均已收到,甚慰甚慰。國事已不堪問,今日中國無拳無勇,今日可亡,明日亦可亡,此實非吾民之過,乃政府無能之過也。何也?以弟東行所見,日人之委瑣貧困,遠(yuǎn)勝吾民,而日本敢稱雄東亞,則其政府敏捷之效也。美國為世界最雜之國,其國民皆來自歐洲(此不但指過去,即今日亦然),今視其人亦未必真有高尚人格,不過政制開明,教育普及耳。今日立國,兵力為上,外交次之,內(nèi)治次之,道德教育尤為太平時之產(chǎn)品,非今日之急務(wù)也(此非過激之言)。使吾國甲午之后,即極力再興海軍,至于今日,當(dāng)可成大艦隊。既有所恃,然后徐圖內(nèi)政,即一旦有事,尚可一戰(zhàn)。戰(zhàn)而勝,中國從此稱雄;即有不勝,亦可支持一二年,使世界之民同受其害,則戰(zhàn)事自有了結(jié)之一日,而吾國榮譽亦可少增(俄國雖敗于日,然人不以為恥也。戰(zhàn)而敗,非恥也;不能戰(zhàn),乃大辱矣),較之束手待人宰割,其為成敗得失,不待言矣。故今日第一要事,乃是海軍,其次則陸軍之炮彈(今日中國陸軍之炮彈不能支持一日之久,此大可慮也),其次則大政治家,大演說家,皆可以興國,至于樹人富國,皆是末事。足下試思吾言,當(dāng)知非激論也。至于吾人具此七尺之軀,一腔之血,則自有吾輩死所,終不能伈伈伣伣,以茍生耳。近頗思著一書,曰“已亡之中國”,或即名曰“祖國”,懸寫亡國以后之慘狀,及志士戮力之狀,惟苦無暇,夏間擬為草創(chuàng)格局,如有成緒,當(dāng)以相示也。

樂亭病已少愈,聞之極慰。

來書云,“世道日漓,知音不可得,能得一性情中人,吾人當(dāng)性命視之,然而不可得也!”數(shù)語一唱三嘆,抑何悲也!弟居此已近一年,中國學(xué)生雖多,然甚少可與語者。至于外人相見,但問中國情形,如老嫗問事,瑣屑可厭。有熱心宗教者,則曰“中國待耶蘇而興,吾輩宜以耶教救中國”云云,則亦唯唯應(yīng)之;然中心耿耿,每日無不引為大恥,“此國是何人之國?而需他人之助耶?”總之:四顧茫茫,無與為歡,而異俗酬對,又不得不作假面目向人。此中苦境,誰則知之?古詩“棄置勿復(fù)陳,客子常畏人”,念之?dāng)S筆一嘆!

弟適頓首

(二十五)

孟夏二十韻

孟夏草木長,異國方知春。平蕪自怡悅,一綠真無垠。柳眼復(fù)何有?長條千絲綸。榆錢亦怒茁,葉葉相鋪陳,大樹百尺余,亭亭高入云。小草不知名,含葩吐奇芬。昨日此經(jīng)過,但見櫻花繁,今來對汝嘆,一一隨風(fēng)翻!西方之美人,蹀躞行花間;飄骍白練裾,顫顫荼蘼冠。人言此地好,景物佳無倫。信美非吾土,我聞王仲宣。況復(fù)氣候惡,旦夕殊寒溫。四月還飛雪,溪壑冰嶙峋;明朝日杲杲,大暑真如焚。還顧念舊鄉(xiāng),桑麻遍郊原;桃李想已謝,雜花滿籬樊;舊燕早歸來,喃喃語清晨。念茲亦何為?令我心煩冤。安得雙仙鳧,飛飛返故園。

右《孟夏二十韻》寫寄怡蓀,聊見近來羈思耳。久不作古詩,生硬可憎,且恐不免稍雜英文詩體,怡蓀可為我一一指正之。

四月二十一日,西五月十九日,藏暉

(二十六)

怡蓀吾兄:

得來書,令我傷心一哭!前一書,言樂亭病已愈,有十六日娶親之言,方期天相善人,令我友無恙,豈意十日之間,乃即讀足下哭樂亭詩耶!明日即有大考,心緒惡劣,不能多作書,但稍改兄詩寫成寄回;俟一二日后,當(dāng)以書寄吊樂亭之尊人也。

來書習(xí)法理一策,弟意亦以為然,以法律乃今日人生普通知識,不可不知也。法官養(yǎng)成所,弟不知其內(nèi)容,不敢遙揣,兄自斟酌之可也。

弟適頓首

五月十一日

(二十七)

怡蓀吾兄足下:

得手書,及哭樂亭詩之后,已有書奉復(fù),想已得之。此后日益無聊,適大考已畢,益無所事事,適此間耶氏學(xué)生會會于Pocono山之巔,余往赴之。此會合二會而成,一為Chinese Students' Christian Association,一為美國東省耶教學(xué)生會。計中國學(xué)生到者約三十五人,美國學(xué)生約二百人,此山地高二千英尺,故寒如在深秋,早晚有擁爐者,可稱避暑福地。會中有名人演說,如Mott(即《青年會報》所稱之穆德,乃世界名人),Beach(此君曾居中國,能通《說文》,亦一奇也),Gilbert Reid(李佳白)之類。弟愁苦之中,處茲勝境,日聆妙論,頗足殺吾悲懷。連日身所經(jīng)歷,受感益甚,昨日之夜,弟遂為耶教之徒矣。想故人聞之,必多所駭怪,頗思以五日以來感人最甚之事為足下言之。方弟入中國公學(xué)時,有同學(xué)陳紹唐君(廣西人)與弟同班,一年之后,此君忽入守真堂專讀英文,后遂受洗為耶教徒。他于前年來美,今于此相見。其人之言行,真如程朱學(xué)者,令人望而敬愛。其人信道之篤,真令人可驚,然其人之學(xué)問見識非不如吾輩也。此可見宗教之能變化氣質(zhì)矣。昨日之夜,有Mercer者,為Mott之副,其人自言在大學(xué)時染種種惡習(xí)(美國大學(xué)學(xué)生之風(fēng)俗有時真如地獄),無所不為,其父遂擯棄之,逐之于外。后此人流落四方,貧不能自活,遂自投于河以死。適有水巡警救之,得不死,而送之于一善堂。堂中人勸令奉耶教。后此人大悔前行,遂力行善以自贖。數(shù)年之后,一日有會集,此君偶自述其一生所歷,有一報紙為登揚其詞。其父于千里之外偶閱是報,知為其子,遂自往覓之。既至,知其子果能改行,遂為父子如初。此君現(xiàn)卒成善士,知名于時。此君之父為甚富之律師,其戚即美國前任總統(tǒng)也。此君幼時育于白宮(總統(tǒng)之宮),則所受教育不言可知,而卒至于此,一旦以宗教之力,乃舉一切教育所不能助,財產(chǎn)所不能助,家世所不能助,友朋所不能助,貧窮所不能助之惡德,而一掃空之,此其功力豈可言喻!方其言述其父再見其子時,抱之于懷而呼曰:Myboy,Myboy……,……予為大哭不已,時聽者無不大哭。會終有七人(此是中國學(xué)生會會員,大抵皆教中人,惟八九人未為教徒耳)起立自言愿為耶教信徒,其一人即我也。是會在一小屋之中,門矮可打頭,室小如吾南林里所居之半,拾門外落葉枯枝為爐火,圍爐而坐,初無宗教禮儀之聲容節(jié)奏,而感人之深一至于此,不亦異乎?現(xiàn)弟尚留此,三日后即歸Ithaca城。

現(xiàn)頗有去Cornell而他適之意,因此間吾國學(xué)生太多:多外誘,一也;不能習(xí)英語,二也。弟尚未定何往,然去志頗決也。有信仍寄原處無妨。

樂亭之喪,聞同志有為之開追悼會者,弟擬為文挽之,而不能成,且集《文選》句為一聯(lián)如下:

長路漫浩浩,平原獨茫茫。

足下謂可用否?此間無法可書,已以書托希呂為設(shè)法書之。俟續(xù)有所得,再行寄上。

匆匆奉聞;即祝無恙。

弟適頓首

西六月二十一日

此書所云“遂為耶氏之徒”一層,后竟不成事實。然此書所記他們用“感情的”手段來捉人,實是真情。后來我細(xì)想此事,深恨其玩這種“把戲”,故起一種反動。但是這書所記可代表一種重要的過渡,也是一件個人歷史的好材料。

八年十月追記

(二十八)

怡蓀吾哥:

昨夜作詩哭樂亭,詩成未寄。今晨得手書及樂亭行述,謹(jǐn)遵來命草一小傳,以炭紙印一封與足下及希呂。傳中大半用行述中語,而稍事簡略,足下視之以為可用則用之。弟久不作文,又值夏課天熱,自視殊不能得愜心之文,務(wù)乞足下斟酌行之可也。挽詩尤不佳,以足下有佳作在前,遂更不能佳。足下讀之,幸以尊意見告也。

弟近習(xí)化學(xué),每日自八時至一時無一刻之暇。前日天熱至百十度,真如火坑矣。

匆匆草此;即祝無恙。

弟適頓首

程樂亭小傳

樂亭以辛亥三月二十六日死。后二月,其友胡適為詩哭之。詩成之明日,而許怡蓀以樂亭之行述來囑為之傳,適不文,然不敢辭也。謹(jǐn)按行述:君程姓,名干豐,居績溪十一都之仁里。其先代以服賈致富,甲于一邑,累葉弗墜。父松堂先生,敦厚長者,好施而不責(zé)報,見侵而不以為忤,當(dāng)國家初廢科舉,即出資建思誠學(xué)校,近又建端本女學(xué),以教育其鄉(xiāng)之子女,吾績風(fēng)氣之開,先生有力焉。君為人少而溫厚,悱惻有父風(fēng),為思誠校中弟子,與其弟三四人晨趨學(xué)舍,皆恂恂儒雅,同學(xué)咸樂親之。日夕罷學(xué),則與同學(xué)胡永惠胡平及其諸姑之子章洪鐘章恒望數(shù)人促膝談?wù)?,以道義學(xué)行相砥礪。君深于英文,尤工音樂,同學(xué)有所質(zhì)問,輒極其心思為之講解,往復(fù)曉諭,不能自已,蓋其愛人之誠,根于天性如此。既卒業(yè),而有母喪。后半載,始與其友數(shù)人入金陵某校,旋去而之上海,讀書于復(fù)旦公學(xué)。君既遭母喪,意氣即慘然弗舒,至是益憔悴,遂病。而讀書仍不少輟,嘗曰:“為學(xué)宜猛進(jìn),何可退也?”至庚戌之夏日,益不支,家人乃促之歸。歸未一年,而死。年二十一。君生平篤于朋友恩誼,其卒也,同學(xué)皆哭之如手足云。胡適曰:“嗚呼!余識樂亭在戊己之際,已喪母矣,形容慘顇,寡言笑,嗣后雖數(shù)數(shù)相見,其所與吾言才七八十語耳,蓋其中懷慘痛有難言者,不知者以為樂亭矜重難合,而烏知此因前數(shù)年沉毅佳俠抵掌談?wù)摬豢梢皇乐倌暌?!”許怡蓀曰:“嗚呼!余與樂亭六載同學(xué),相知為深,孰謂樂亭之賢而止于此!夫以樂亭與其尊甫之惻怛好義,天不宜厄之,而竟死,可傷也!”胡適曰:“許君之言誠也?!彼煲詾閭鳌?/p>

辛亥五月海外哭樂亭程君

人生趨其終,有如潮趣岸。去日不可留,后瀾(去聲)催前瀾。忽焉而襁褓,忽焉而童丱。逡巡齒牙衰,稍稍須鬢換。念之五內(nèi)熱,中夜起長嘆。吾生二十年,哭友已無算。今年覆三豪,(粵亂,吾友二人死之,與樂亭而三也。山谷詩云,“今年鬼祟覆三豪”)令我肝腸斷!于中有程子,耿耿不可漶。揮淚陳一詞,抒我心煩惋。惟君抱清質(zhì),沉默見貞干。賤子亦何幸?識君江之畔。于今且三歲,相見亦殊罕。相逢但相向,笑語不再三(與君交數(shù)年,聞君語未及百語也)。似我澹蕩人,望之生敬憚。方期崇令德,桑梓作屏翰。豈意吾與汝,生死隔天半!蘭蕙見摧殘,孤相付薪爨。天道復(fù)何論,令我皆裂盱!去年之今日,我方苦憂患:酒家爭索逋,盛夏貧無幔;已分長淪落,寂寂老斥?。君獨相憐惜,行裝助我辦。資我去京國,遂我游汗漫。一別不可見,悠悠此長憾!我今居此邦,故紙曰研鉆;功成尚茫渺,未卜雛與逺。思君未易才,尚如彩云散。而我獨何為?斯世真夢幻,點檢待歸來,辟園抱甕灌,閉戶守殘經(jīng),終身老藜莧。

(二十九)

怡蓀足下:

得十月三十日長書,讀之憂喜并至:喜得足下消息,又憂足下感事憤世,憂慮泰甚,殊非珍衛(wèi)之道耳。

來書所逑近來違眾忤時之狀,造語極慘愴,令人不忍卒讀,讀之但有長嘆,——然吾頗不愿怡蓀作此短氣語也。

來書有云“每當(dāng)憤恨之來,輒覺此身已成贅疣,卒卒欲無明日;而茫茫四顧,無可告語者,亦徒有終日怛咤而已?!贝撕螢檎咭孔阆乱嘧灾懿∷?,在于神經(jīng)過敏,此非不治之病也。治之之藥,在于凡事勉為樂觀。凡論一事,徒事嘆嗟,亦復(fù)何益?徒損人意志耳。吾輩生世遭時,都不可謂為不幸:有足衣足食之家,有求學(xué)之際會,有可以有為之時世,誠可深自慶幸。至于悠悠之口,亦何足較量!吾輩宜憫其愚昧,作之導(dǎo)師,不宜屏絕棄置之。至于國事,以海外遠(yuǎn)人觀之,則后望方長,未可遽作灰心之語。今日國事要在人人盡力為祖國服勞,則新國之興,方有未艾。若國中明達(dá)之士夫,但知閉戶詈人,而不知天下事有可為者;但知咄咄書空,責(zé)人無己時,而己則袖手遠(yuǎn)遁,以為政治皆齷齪之行,而政客乃人類之最無恥者:果爾,則天下好人雖多,何補于亡?其亡也,非亡于齷齪無恥之小人也,實亡于高蹈遠(yuǎn)遁之好人耳!在昔君主專制時代,士之不遇于時,猶可說也(孔子亦有手無斧柯之嘆);若在今日群龍無首之時,則吾與足下之擔(dān)負(fù)與孫中山袁項城等耳。足下祈天之忱懇切動人,然與其祈天,何如責(zé)己?吾與足下自放棄責(zé)任耳,足下將誰責(zé)耶?

來書言“見一麻紛以為蛇,其有能知真理者,赴而辨之,以為非蛇,則群然噬之,其人至不容于眾口。”此言誠是也。然吾與足下獨不能以一筆一舌助此主非蛇之說者耶?

來書又言“令此輩長據(jù)要津,預(yù)國權(quán),秉筆政,適所以導(dǎo)民志于非僻耳,寧有幸乎?”然誰實為之,而令此輩得以預(yù)國權(quán)秉筆政乎?吾與足下及其他無數(shù)量之好人皆不得辭其旁觀之咎矣。

怡蓀須知我之作此書,初不欲駁擊來書,徒以明達(dá)如怡蓀亦復(fù)逶迤作厭世語,深有所觸,故不得不一吐之,欲怡蓀凡事皆作希冀之想。譬之初升之日,儻背日而立,則但見吾影耳,終然不能見日。處事亦然。茍吾人遇事徒事咨嘆,則前路茫茫,但有長夜之漫漫,平旦之來,沓不可知矣。且今日國事方艱,需才孔亟,以足下憂時之切,不可不有所效力于祖國。足下既不為有名之英雄,獨不能為無名之英雄耶?

桑梓之間百無可言,每一念之,便欲乘鳧飛去。近復(fù)聞吾邑內(nèi)政之亂益不可問,甚至議員以吃鴉片被逐,此吾輩之責(zé)也。眼中人物無如足下者,足下其有意于是乎?足下既不欲躬自投身政治,亦宜以一筆一舌為鄉(xiāng)人作導(dǎo)師,為鄉(xiāng)中為政者作諍友,足下之負(fù)擔(dān)不可辭也。

近來頗信歐人哲學(xué)之一派,名“功利派”(亦譯樂利派Utilitari anism)。此派所主張之功利,非個人之功名利祿也,乃人類之幸福,社會之樂利是也。派中巨子如穆勒J(rèn)ohn Stuart Mill(即著《群己權(quán)界論》者)所持為最大多數(shù)之最大幸福,此乃博愛主義之實行家。至于天道盈虛,禍福之來,初不之恤矣。適一二年前頗有宗教思想,近多讀書,始信神道設(shè)教猶是第二等。第一等人物在于無所為而為。非真無所為也,其所為在于完一己之人格,盡一己之天職,他無求焉?!洞饔洝吩?,“太上貴德,其次務(wù)施報?!狈蚴┮恢嘁还祝锝飯D報于今生來世,與作善而求天國之福同一施報同一鄙陋也。來書有“作善昌后”之說,故略申己意備一說,不能詳也。曾滌生有“不論收獲,但問耕耘”之語,又云“無所于祈,何所為報?”(《圣哲畫像記》)皆即此意。曾氏《圣哲畫像記》之卒章論此說甚詳,足下想嘗見之。

來言為“踐履篤實,側(cè)身誠摯,為人生最真切之事。”此言是也。海外故人敬拜嘉言之賜矣。

適現(xiàn)已改習(xí)文科,亦不專習(xí)文學(xué),所習(xí)有文學(xué),哲學(xué),政治,經(jīng)濟(jì)。近日主意欲以前三年半為博覽工夫,期于開拓心胸,建立基礎(chǔ);然后以三年之工為精約工夫,專治二門,政治而兼哲學(xué):六年半之后(或七年)可以稍有學(xué)問門徑矣。

家慈已有書來,囑安心留此,勿亟亟歸去,與足下之教言若符合節(jié),愛我者之深心厚意,令我鄉(xiāng)思都消,適終留耳。

來書囑寄旅美日記,今寄上(須遲一二日)

(一)北行日記一冊(庚戌五月二十二日至七月初五日)

(二)東行日記一冊(庚戌十月十二日至除夕)

(三)辛亥日記第二冊(九月二十八日至壬子五月十一日。其第一冊以每日僅有一二字,不足觀也。故不寄上)

(四)壬子日記(六月十五至九月二十四日)

(五)附北田日記一冊(多宗教思想及年來思潮之變遷)

(六)附旅行記一冊(記東美學(xué)生年會事)

現(xiàn)所用冊子尚未完,不能即以寄上。

海上故人都已星散,昨日得紹庭一書,希呂一書,余人都不復(fù)相聞問矣。作書寄橘丈時,乞代致意;其他故人都乞存問,盼切盼切。此祝無恙,即盼書來。

弟適頓首

壬子十二月九日

頃欲足下為無名之英雄,因念及一事,不可不令足下知之。足下知南北之合并,孫之退位,滿帝室之退位,袁之被選,皆誰之功?乃一無名之英雄朱芾煌(即朱紱華)一人之力。其人奔走彰德天津北京漢口之間,三次上書于袁,又說袁之子及唐少川梁士詒之徒。一面結(jié)客刺良弼載澤,一面與南京政府協(xié)商,許袁以總統(tǒng)之位。朱冒險至武昌,途中幾死者兩次,然大功率成,數(shù)百萬生靈得免于涂炭,朱之功也。近有友人任叔文(南京政府秘書)來此留學(xué),得讀朱君日記,及其所上袁書,為之驚嘆累日。足下聞之,其謂之何?

有一事不敢不告者:足下晚近文學(xué)之進(jìn)境,乃有一日千里之概;即如十月三十日來書,鑄詞之哀婉懇摯,一唱三嘆,交游中已無第二人。適決不作面諛之語,欲足下自省其孟晉之速,因益以自勵耳。若適之荒陋,又復(fù)廢學(xué)經(jīng)年,每讀故人惠書,未嘗不自嘆其望塵莫及也。異日歸來,當(dāng)埋頭讀十年漢文,然后敢操筆為文,故人終當(dāng)為我?guī)煴矶?/p>

足下來書言“身體大壞,讀書盡數(shù)紙腦筋輒痛”,此由不運動之故,不可不治。衛(wèi)生最要之法為“散步”(Walking),每日步行三四里許(不必太速,亦不可太緩),以早晨為最宜,足下試行之,半年之后必有奇效。

西湖為死水,空氣恐不大佳,不如徽浙山水之清奇新鮮也。

適又及

(三十)

怡蓀足下:

今日得希呂寄來《哀友錄》一冊,讀之益增吾哀。章洛聲有句云“愧我馮驩德未酬”,我之于樂亭亦猶是耳,念之一嘆!

前假之款,承松翁厚誼令暫緩寄還,實則自去年以來,官費遽減去貳十元,向之每月八十元者,今皆為每月六十元,而此邦生活程度乃有增無已,故即無松翁之命,今亦不能寄還矣。國家之減費,當(dāng)是為節(jié)省計,即與爭亦必不能得,只有自行撙節(jié)耳。

前有書寄孝豐許寄日記,匆匆未果付郵,一月之后始寄出,已收到否?前四五十日為生平最忙之時,公私交迫,日記亦廢?,F(xiàn)擬廢日記為札記,有事則記之,無事則不著一字云。

《哀友錄》中有南昌羅時敘君一文甚佳,情文都至。此君何人也?足下哀詞序自“去秋一過君”以下均甚佳,哀愴動人;韻文稍弱,然結(jié)四句佳也。挽聯(lián)中以橘丈一聯(lián)為第一,紹庭一聯(lián)(十六字者)為第二,足下聯(lián)及干猷君聯(lián)次之,余都不甚佳。

寄上此間風(fēng)景畫片數(shù)幅,乞檢收。

此間第一學(xué)期已畢,大考都完,下星期即為第二學(xué)期。弟居此為六學(xué)期矣,一切都相安,所苦者忙耳。目下大病為務(wù)外,校課之外頗任外事,現(xiàn)一身任數(shù)事,欲脫亦不能自脫,又復(fù)時時在外演講,雖有時亦可為祖國爭一毫面子,然究是空名,無實在效力也;擬自今以后極力戒此已任之事至任滿為止,未任之事決不攬以自累,庶乎稍以余力讀書作文耳。

足下去歲十月來信許時時寄書,今亦未能踐約,弟亦未能多作書,思之正自愧耳。

足下近讀何書?尚讀英文否?私心甚愿足下溫習(xí)英文,每日以一二點鐘為讀英文之時間,所費日力無幾,而收效無窮。蓋吾輩生今之世,除本國語言文字之外,宜通一國外國文,以為參考互證之資料,又可以自娛悅。蓋多通一國語言,正如新辟一世界,其中寶藏?zé)o窮,可以問學(xué),可以燕樂,矧英文為世界最大語言之一,有極優(yōu)美之文學(xué)哲理可供吾輩探求耶?足下如肯讀英文,可買一冊《新約》(New Tes tament)讀其第一書及第三書,(Matthew&Luke)日讀一二頁,不為多也。此皆世界奇文,不可不讀。足下日手一字典讀之,初讀似覺甚苦,十日半月之后,日見效矣。如足下欲讀近世英文可以書見告,當(dāng)為擇一二書寄來。

來書言治政治者不可不習(xí)法文,此言是也。弟明年(即下學(xué)期)當(dāng)治法文,但恐稍遲耳。

吾鄉(xiāng)政事如何?當(dāng)?shù)勒邽楹稳缛耍棵裥娜绾??士夫頗肯任事否?羈人每翹企西顧,中心懸懸,甚愿吾伯叔昆弟好為之。昔者治亂之樞機(jī)在乎執(zhí)政者,今也不然,一鄉(xiāng)一邑之治亂,皆吾民之責(zé)耳,皆維一鄉(xiāng)一邑之士夫是賴耳。前書頗欲足下出而任事,至今思之頗笑其愚,然區(qū)區(qū)之私,固甚愿吾鄉(xiāng)之明達(dá)君子都出而為吾民謀公益也。

深夜把筆,書此奉布,不盡欲言;即祝怡蓀無恙。

弟適手書

二月六夜

(三十一)

怡蓀足下:

久不得書,疑慮方深,忽接自東京來書,真如飛將軍從天而下,令我亦驚亦喜。足下東渡之舉,決心毅力,令我心折無已,來書乃歸功于弟之一書,以為使“膏盲沈沒,復(fù)起為人”,實則此皆足下遷善之勤,進(jìn)德之勇,立志之宏毅所致,弟何功之有?

去國三年,觀察所得,以為“留學(xué)”為吾國今日第一大患。遣派留學(xué)之舉一日不止,吾國之高等教育一日不能進(jìn)步;本國之高等教育一日不進(jìn),則所學(xué)所授都是舶來之進(jìn)口貨,吾國固有之文明將日就消滅,而入口之貨生吞活剝,不合吾民族精神,十年后但存一非驢非馬之文明,思之大可懼也!故弟邇來極主張停止留學(xué),他日當(dāng)著論言之。然留學(xué)亦未嘗無有益處,以弟一人之私見言之,則留學(xué)之大益,在于開拓心胸,振作精神。當(dāng)吾去國時,心目中無一非悲觀,無可振作意氣者,一年之內(nèi),所作去國詩歌無非喪氣語,然吾今日則大異于是矣。吾今日所持主義,曰“天下無不可為之事”。今日之世界,何事何物非人力所為?吾幾上之電何自來而照于吾室耶?吾案上之鐘何自來而報曉計時不差分秒耶?吾壁上吾母之影片何自來而傳神于三萬里外慰吾魂夢之相思耶?窗外之電車誰則運之耶?道上之電線誰則創(chuàng)之耶?吾所處之國國富而民安百三十年矣,誰則致之耶?吾所處之土二百年前皆土人所居,今其人又安往耶?誰實為之耶?吾案頭之報紙敘今晨倫敦女子爭選舉權(quán)事,歷歷如繪,又?jǐn)⒔癯堪屠枋垡幻嫷枚f金,此皆數(shù)小時內(nèi)之事,而吾又安從而知之,而知之若是其詳且盡耶?一言以蔽之曰:人力所為耳。今人力所及,真能役使雷電供人仆隸,機(jī)械云乎哉?蒸汽云乎哉?夫神奇至于雷電,人力所及猶可役使之,天下事固在人為之耳。故吾今日所持主義,以為天下無不可為之事。其謂天下事不可為者,皆亡天下者也,懦夫也,怯漢也,天下之罪人也。吾之為此言,初非謂天下事皆易為也,天下事因不易為,然不可不為,惟以天下事為不可為而不為,則天下事真不可為矣。吾去國三年,所得在此一大觀念,此為吾生一大轉(zhuǎn)機(jī),記之以告故人,欲與故人共勉之耳。足下過長崎神戶,見其“板屋櫛比,矮如雞榯”,其民貧財盡之態(tài),不言可喻,然日本今日為世界第一等強國,此獨人力所致乎?吾人對此可以自勵而興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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