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B輯 寂寞的感覺

美文小品篇 作者:馮化平選編


B輯 寂寞的感覺

風(fēng)箏

魯迅

北京的冬季,地上還有積雪,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一二風(fēng)箏浮動,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

故鄉(xiāng)有風(fēng)箏的時節(jié),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fēng)輪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墨色的蟹風(fēng)箏或嫩藍色的蜈蚣風(fēng)箏。還有寂寞的瓦片風(fēng)箏,沒有風(fēng)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模樣。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jīng)發(fā)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相照應(yīng),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我現(xiàn)在在那里呢!四面都還是嚴(yán)冬的肅殺,而久經(jīng)訣別的故鄉(xiāng)的久經(jīng)逝去的春天,卻就在這天空中蕩漾了。

但我是向來不愛放風(fēng)箏的,不但不愛,并且嫌惡他,因為我以為這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藝。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時大概十歲內(nèi)外罷,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歡風(fēng)箏,自己買不起,我又不許放,他只得張著小嘴,呆看著空中出神,有時至于小半日。遠處的蟹風(fēng)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fēng)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他的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見他了,但記得曾見他在后園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間堆積雜物的小屋去,推開門,果然就在塵封的什物堆中發(fā)見了他。他向著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驚惶地站了起來,失了色瑟縮著。大方凳旁靠著一個蝴蝶風(fēng)箏的竹骨,還沒有糊上紙,凳上是一對做眼睛用的小風(fēng)輪,正用紅紙條裝飾著,將要完工了。我在破獲秘密的滿足中,又很憤怒他的瞞了我的眼睛,這樣苦心孤詣地來偷做沒出息孩子的玩藝。我即刻伸手折斷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將風(fēng)輪擲在地上。踏扁了。論長幼,論力氣,他是都敵不過我的,我當(dāng)然得到完全的勝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絕望地站在小屋里。后來他怎樣,我不知道,也沒有留心。

然而我的懲罰終于輪到了,在我們離別得很久之后,我已經(jīng)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游戲是兒童最正當(dāng)?shù)男袨椋婢呤莾和拇笫?。于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幼小時候?qū)τ诰竦呐皻⒌倪@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地墮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墮下去而至于斷絕,他只是很重很重的墮著,墮著。

我也知道 補過的方法的:送他風(fēng)箏,贊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們?nèi)轮?,跑著,笑著。——然而他其實已?jīng)和我一樣、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還有一個補過的方法的:去討他的寬恕,等他說,“我可是毫不怪你呵?!蹦敲?,我的心一定就輕松了,這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們會面的時候,是臉上都已添刻了許多“生”的辛苦的條紋,而我的心很沉重。我們漸漸談起兒時的舊事來,我便敘述到這一節(jié),自說少年時代的胡涂?!拔铱墒呛敛还帜愫??!蔽蚁?。他要說了,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松了罷。

“有過這樣的事么?”他驚異地笑著說,就像旁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他什么也不記得了。

全然忘記,毫無怨恨,又有什么寬恕之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

我還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著。

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jīng)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并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yán)冬中去罷,——但是,四面又明明是嚴(yán)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故鄉(xiāng)的野菜

周作人

我的故鄉(xiāng)不止一個,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對于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只因釣于斯游于斯的關(guān)系,朝夕會面,遂成相識,正如鄉(xiāng)村里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后有時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東住過十幾年,南京東京都住過六年,這都是我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鄉(xiāng)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單市場買菜回來,說起有薺菜在那里賣著,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鄉(xiāng)間不必說,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園的人家都可以隨時采食,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游戲的工作。那時小孩們唱道:“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后門頭?!焙髞眈R蘭頭有鄉(xiāng)人拿來進城售賣了,但薺菜還是一種野菜,須得自家去采。關(guān)于薺菜向來頗有風(fēng)雅的傳說,不過這似乎以吳地為主?!段骱斡[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諺云: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鳖櫟摰摹肚寮武洝飞弦嗾f:“薺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諺有三月三螞蟻上灶山之語,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陘上,以厭蟲蟻。侵晨村童叫賣不絕?;驄D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號眼亮花。”但浙東人卻不很理會這些事情,只是挑來做菜或炒年糕吃罷了。

黃花麥果通稱鼠曲草,系菊科植物,葉小微圓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黃色,簇生梢頭。春天采嫩葉,搗爛去汁,和粉作糕,稱黃花麥果糕。小孩們有歌贊美之云:

黃花麥果韌結(jié)結(jié),

關(guān)得大門自要吃:

半塊拿弗出,一塊自要吃。

清明前后掃墓時,有些人家——大約是保存古風(fēng)的人家——用黃花麥果作供,但不作餅狀,做成小顆如指頂大,或細條如小指,以五六個作一攢,名曰繭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蠶上山時設(shè)祭,也用這種食品,故有是稱,亦未可知。自從十二三歲時外出不參與外祖家掃墓以后,不復(fù)見過繭果,近來住在北京,也不再見黃花麥果的影子了。日本稱作“御形”,與薺菜同為春的七草之一,也采來做點心用,狀如艾餃,名曰“草餅”,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總是日本風(fēng)味,不復(fù)是兒時的黃花麥果糕了。

掃墓時候所常吃的還有一種野菜,俗名草紫,通稱紫云英。農(nóng)人在收獲后,播種田內(nèi),用作肥料,是一種很被賤視的植物,但采取嫩莖瀹食,味頗鮮美,似豌豆苗?;ㄗ霞t色,數(shù)十畝接連不斷,一片錦繡,如鋪著華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狀若蝴蝶,又如雞雛,尤為小孩所喜。間有白色的花,相傳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辭典》云:“此草與蒲公英同是習(xí)見的東西,從幼年時代便已熟識。在女人里邊,不曾采過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吧?!敝袊艁頉]有花環(huán),但紫云英的花球卻是小孩常玩的東西,這一層我還替那些小人們欣幸的,浙東掃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隨了樂音去看“上墳船里的姣姣”;沒有錢的人家雖沒有鼓吹,但是船頭上篷窗下總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鵑的花束,這也就是上墳船的確實的證據(jù)了。

1924年2月

《淚與笑》序

廢名

秋心之死,第一回給我喪友的經(jīng)驗。以前聽得長者說,寫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無的,我們所可以文字表現(xiàn)者只是某一種情意,固然不很粗淺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今日我始有感于此言。在戀愛上頭我不覺如此,一向自己作文由是興會多佳,那大概都是做詩,現(xiàn)在我要來在亡友的遺著前面寫一點文章,屢次提起筆來又擱起,自審有所道不出。人世最平常的大概是友情,最有意思我想也是友情,友情也最難言罷,這里是一篇散文,技巧俱已疏忽,人生至此,沒有少年的意氣,沒有情人的歡樂,剩下的倒是幾句真情實話,說又如何說得真切。不說也沒有什么不可,那么說得自己覺得空虛,可有可無的幾句話,又何所惆悵呢,惟吾友在天之靈最共嘆息。古人詞多有傷春的佳句,致慨于春去之無可奈何,我們讀了為之愛好,但那到底是詩人的善感,過了春天就有夏天,花開便要花落,原是一定的事,在日常過日子上,若說有美趣都是美趣,我們可以“隨時愛景光”,這就是說我是不大有傷感的人。秋心這位朋友,正好比一個春光,綠暗紅嫣,什么都在那里拚命,我們見面的時候,他總是燕語呢喃,翩翩風(fēng)度,而卻又一口氣要把世上的話說盡的樣子,我就不免于想到辛稼軒的一句詞,“倩誰喚流鶯聲住”,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暗地嘆息。我愛惜如此人才。世上的春天無可悼惜,只有人才之間,這樣的一個春天,那才是一去不復(fù)返,能不感到摧殘。最可憐,這一個春的懷抱,洪水要來淹沒他,他一定還把著生命的槳,更作一個春的掙扎,因為他知道他的美麗。他確確切切有他的懷抱,到了最后一刻他自然也最是慷慨,這叫做“無可奈何花落去”??鬃釉?,“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們對于一個聞道之友,只有表示一個敬意,同時大概還喜歡把他的生平當(dāng)作談天的資料,會怎么講就怎么講,能夠說到他是怎樣完成了他,便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得意的工作。秋心今年才二十七歲,他是“赍志以歿”,若何可言,哀矣。

若從秋心在散文方面的發(fā)展來講,我好像很有話可說。等到話要說時,實在又沒有幾句。他并沒有多大的成績,他的成績不大看得見,只有幾個相知者知道他醞釀了一個好氣勢而已。但是,即此一冊小書,讀者多少也可以接觸此君的才華罷。近三年來,我同秋心常常見面,差不多總是我催他作文,我知道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處處閃眼,然而沒有一個線索,稍縱即逝,他不能同一面鏡子一樣,把什么都收藏得起來。他有所作,也必讓我先睹為快,我捧著他的文章,不由得起一種歡欣,我想我們新的散文在我的這位朋友手下將有一樹好花開。據(jù)我的私見,我們的新文學(xué),散文方面的發(fā)達,有應(yīng)有盡有的可能,過去文學(xué)許多長處,都可在這里收納,同時又是別開生面的,當(dāng)?shù)膯栴}完全在人才二字,這一個好時代倒是給了我們充分的自由,雖然也最得耐勤勞,安于寂寞。我說秋心的散文是我們新文學(xué)當(dāng)中的六朝文,這是一個自然的生長,我們所欣羨不來學(xué)不來的,在他寫給朋友的書簡里,或者更見他的特色,玲瓏多態(tài),繁華足媚,其蕪雜亦相當(dāng),其深厚也正是六朝文章所特有。秋心年齡尚輕,所以容易有喜巧之處,幼稚亦自所不免,如今都只是為我們對他的英靈被以光輝。他死后兩周,我們大家開會追悼,我有挽他一聯(lián),文曰,“此人只好彩筆成夢,為君應(yīng)是曇花招魂”,即今思之尚不失為我所獻于秋心之死一份美麗的禮物,我不能畫花,不然我可以將這一冊小小的遺著為我的朋友畫一幅美麗的封面,那畫題卻好像是潦草的墳這一個意思而已。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八日

雞雛

郭沫若

七年前的春假,同學(xué)C君要回國的前一晚上,他提著一只大網(wǎng)籃來,送了我們四只雞雛。

雞雛是孵化后還不上一個月的,羽毛已漸漸長出了,都是純黑的。四只中有一只非常羸弱。C君對我們說:

——“這只很弱的怕會死,其余的三只是不妨事的?!?/p>

我們不消說是很感謝C君。那時候決心要好好保存著他的雞雛,就好像我們永遠保存著對他的記憶一樣。

噯,離了娘的雞雛,卻是十分可憐的。它們還不十分知道辨別食物呢。因為沒有母雞的呼喚,恐怕就把食物喂養(yǎng)它們,它們也不大肯進食。最可憐的是黃昏要來的時候,它們想睡了,但因為沒有娘的抱護,便很凄切地只是一齊叫起來。聽著它們那啾啾的聲音,就好像在茫茫曠野之中聽見迷路孤兒啼哭著的一樣哀慘。啊,它們是在黑暗之前戰(zhàn)栗著,是在恐怖之前戰(zhàn)栗著。無邊的黑暗之中,閃著幾點渺小的生命的光,這是多么危險!

雞雛養(yǎng)了四天,大約是C君回到了上海的時候了。很弱的一只忽然不見了。我們想,這怕是C君的預(yù)言中了吧?但我們四處尋覓它的尸骸,卻始終尋不出。啊,消滅了。無邊的黑暗之中消滅了一點微弱的光。

又到第六天上來,怕是C君回到他紹興的故鄉(xiāng)的時候了。午后,我們在樓上突然聽見雞雛的異樣的叫聲。急忙趕下樓來看時,看見只有兩只雞雛張皇飛遁著,還有一只又不見了。但我們仔細找尋時,這只雞雛卻才窒塞在廚房門前的鼠穴口上,頸管是咬斷了的。我們到這時才知道老鼠會吃雞雛,前回的一只不消說也是被老鼠銜去的了。一股兇惡的殺氣彌滿了我們小小的住居,我們的脆弱的靈魂隱隱受著震撼。

啊,消滅了,消滅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又消滅了一點微弱的光。

嘆息了一陣,但也無法去起死回生。我們只好把剩下的兩只雞雛藏好在大網(wǎng)籃里,在上面還蒙上一張包單。我們以為這樣總可以安全了,噯,事變真出乎意外。當(dāng)我們正在緩緩上樓,剛好走到樓門口的時候,又聽到雞雛的哀叫聲了。一只尺長的老鼠從網(wǎng)籃中跳了出來,雞雛又被它咬死了一只。啊,這令人戰(zhàn)栗的兇氣!這令人戰(zhàn)栗的殺機!我們都驚愕得不能說話了。在我們小小的住居之中,一只老鼠便制造出了一個恐怖時代!

啊,齒還齒,目還目,這場冤仇不能不報!

我們商量著,當(dāng)下便去買了一只捕鼠的鐵籠,還買了些“不藥貓”的毒藥。一只雞腿被撕下來掛在鐵籠的鉤上了。我們把鐵寵放在鼠穴旁邊,把剩下的一只雞雛隨身帶上樓去。

撥當(dāng)!發(fā)機的一聲驚人的響聲!

哈哈!一只尺長的大鼠關(guān)在鐵籠里面了,眼睛黑得亮晶晶地可怕,身上的毛色已經(jīng)泛黃,好像鼬鼠一樣。你這倉皇的罪囚!你這恐怖時代的張本人!畢竟也有登上斷頭臺的時候!

啊,我那時的高興,真是形容不出,離雞雛之死不上兩個鐘頭呢。

我把鐵籠提到海邊上去。海水是很平靜的,團團的夕陽好像月光一樣穩(wěn)定在玫瑰色的薄霞里面。

我把罪囚浸在海里了,看它在水里苦悶。我心中的報仇欲滿足到了高潮,我忍不住抿口而笑。真的,啊,真的!我們對于惡徒有什么慈悲的必要呢?那么可憐無告的孤兒,它殺了一只又殺一只,殺氣的瘋狂使人也生出了戰(zhàn)栗。我們對于這樣的惡徒有什么慈悲的必要呢?

老鼠死了,我把它拋到海心去了。惡徒的報應(yīng)喲!我掉身回去,夕陽好像賀了我一杯喜酒,海水好像在替我奏著凱歌。

回到家來,女人已經(jīng)在廚中準(zhǔn)備晚餐了。剩下的一只雞雛只是啾啾地在她腳下盤繞。一只鷂形的母雞,已經(jīng)在廚里的一只角落上睡著了。

——“真對不住C君呢?!蔽业呐擞挠牡貙ξ疫@樣說。

——“但也沒法,這是超出乎力量以上的事情。”我說著走到井水旁邊去洗起我的手。

——“真的呢,那第二次真使我驚駭了,我們這屋子里就是現(xiàn)在也還充滿著殺氣?!?/p>

——“我把那東西沉在海里的時候可真是高興了。我的力量增加了百倍,我好像屠殺了一條毒龍。我起先看著它在水里苦悶,悶死了,我把它投到海心里去了。啊,老鼠這東西真可惡,要打壞地基,要偷吃米糧,要傳播病菌,還要偷殺我們的雞雛!……”

飯吃過后,我的女人在屋角的碗櫥旁邊做米團。

——“毒藥放進了嗎?”

她低著聲說:“不要大聲,說穿了不靈?!?/p>

我看見她從櫥中取出幾粒綠幽幽的黃磷來放在米團的心里。那種吸血的凄光,令我也抖擻了一下。啊,兇暴的鼠輩喲,你們也要知道人的威力了!

第二天清晨,我下樓打開后面窗戶的時候,看見那只鷂形的母雞——死在后庭里面了。

——“哦呀,這是怎么的!你昨晚上的米團放在什么地方的呀?”

我的女人聽見了我的叫聲,趕著跑下了樓來。她也呆呆地看著死在庭里的母雞。

——“呀!”她驚呼著說,“廚房門還關(guān)得上好的,它怎么鉆出來了呢?米團我是放在這廊沿下面的?!彼f著俯身向廊下去看,我也俯下去了。廊下沒有米團,卻還橫著一只死鼠?!?/p>

——“它究竟是怎么鉆出來的呢?”我的女人還在驚訝著說。

我抬頭望著廚房里的一堵面朝后庭的窗子,窗子是開著的。

啊,誰個知道那堵導(dǎo)引光明的窗口,才是引到幽冥的死路呢!

我一手提著一只死鼠,一手提著一只死雞,踏著曉露又向海邊走去。路旁的野草是很青翠的,一滴滴的露珠在草葉上閃著霓虹的光彩,在我腳下零散。

海水退了潮了。砂岸恢復(fù)了人類未生以前的平瑩,昨晚的一場屠殺沒有留下一些兒蹤影。

我把死鼠和死雞迭次投下海里去了。

雞身浮在水上。我想,這是很危險的事,萬一鄰近的漁人拾去吃了的時候呢!……

四月初間的海水冷得透人肌骨,但是在水里久了也不覺得了。我在水里鳧著,想把死雞的尸首拿回岸來。但我向前鳧去,死雞也隨著波動迭向海心推移。死神好像在和我作弄的一樣。我鳧了一個大灣,繞到死雞前面去,又才把它送回了岸來。上岸后,我冷得發(fā)抖,全身都起著雞皮皺了。

我把那只死雞埋在沙岸上了。舐岸的海聲好像奏著葬歌,蒙在霧里的夕陽好像穿著喪服。

剩下的一只雞雛太可憐了,終日只是啾啾地哀叫。

人在樓上的時候,它啾啾地尋上樓來。

人下樓去的時候,它又啾啾地從樓上跳下。

老鼠雖不敢再猖撅了,但是誰能保證不又有貓來把它銜去呢?不久之間春假已經(jīng)過了。有一天晚上我從學(xué)校回家,惟一的一只雞雛又不見了!啊,連這一只也不能保存了嗎?待我問我的女人時,她才說:“它叫得太可憐了,一出門去又覺得危險;沒有法子,只得把它送了人,送給有雞雛的鄰家去了?!?/p>

心里覺得很對不住C君,但我也認為:這樣的施舍要算是最好的辦法了。柔媚的南國,好像燈紅酒綠間不時可以縱身到你懷中來的迷人的少婦,北地的冰霜,卻是一位使你一見傾心而又無詞可通的拘謹?shù)墓媚铩?/p>

北游漫筆

葉靈鳳

北國的相思,幾年以來不時在我心中掀動。立在海上這銀燈萬盞的層摟下,摩托聲中,我每會想起那前門的雜沓,北海的清幽,和在“虎虎”的秋風(fēng)中聽紙窗外那棗樹上簌簌落葉的滋味。有人說,北國的嚴(yán)冬,荒涼干肅的可味,較之江南的春還甚。這句話或許過癮,然而至少是有一部分的理由。尤其是在這軟塵十丈的上海住久了的人,誰不渴望去一見那沉睡中的故都?

柔媚的南國,好像燈紅酒綠間不時可以縱身到你懷中來的迷人的少婦,北地的冰霜,卻是一位使你一見傾心而又無詞可通的拘謹?shù)墓媚?。你沉醉時你當(dāng)然迷戀那妖嬈的少婦,然而在幻影消滅后酒醒的明朝,你卻又會圣潔地去寤寐你那傾心的姑娘了。

這樣,我這纏綿了多年的相思,總未得到寬慰,一直到今年的初夏,我才借故去遨游了一次,雖是在那酷熱的炎天中,幾十日的勾留,不足以言親到北方的真味,然而曇花一瞥,已足夠我回想時的陶醉了。

最初在天津的一月,除了船進大沽口時兩旁見了幾個穿紅褲的小孩和幾間土堆的茅屋以外,簡直不很感覺北國的意味。我身住在租界,街上路牌寫的也不是中文。我走在水門汀的旁道上,兩旁盡是紅磚的層樓,我簡直找不見一個嚼饃饃大蔥的漢子,我?guī)滓苫蟠松磉€是在上海。白晝既無閑出去,而夜晚后天津的所謂“中國地”又因戒嚴(yán)阻隔了不能通行,于是每晚我所消磨時間的地方,我現(xiàn)在想起了還覺得好笑。每晚,在福綠林或國民飯店的跳舞廳中,在碧眼兒和寥寥幾位洋行的寫字員之中,總有我一個江南的慘綠少年,面前放了一杯蘇打,口里含著紙煙,抱了手倚在椅上默視場中那肉與色的顫動,一直到夜深一二時才又獨自回去。有時我想起我以不遠千里之身,從充滿了異國意味的上海跑來這里,不料到了這里所償?shù)倪€是這異國的情調(diào),我真有點嘲笑我自己的矛盾。

離開天津乘上京奉車去吸著了北京的灰士以后,我才覺得我真是到了北方。那一下正陽門車站后,在烈日高張的前門道上,人力車夫和行人車馬的混亂,那立在灰沙中幾乎被隱住了的巡士,和四面似乎都蒙上了一層灰霧的高低的建筑,甚至道旁那幾株油綠的街樹,幾乎無一處使我望去不感到它的色調(diào)是蒼黃。崢立著的澀干的前門,襯了它背后那六月的蔚藍的天空,沒有掩映,也沒有間色。下面是灰黃混亂,上面是光禿的高空,我見了這一些,我才遽然揉醒了我惺忪的睡眼。啊啊,這不是委婉多情的南國了。

近年北方夏季天氣的炎熱,實是故老們所感喟的世道人心都劇變了的一個鐵證。在京華歇足的二十幾日中,所遭的天氣幾乎無日不在九十度以上。偶爾走出門來,松軟的土道上,受了烈日所蒸發(fā)出的那種干燥的熱氣,嗅著了真疑心自己是已置身在沙漠。不幸的我,自離開天津后,兩只腳上的濕氣已有點癢癢,抵北京后在旅館中的第一夜更發(fā)現(xiàn)腳底添了兩處破洞,此后日漸加劇,不能行動,一直在海甸燕京大學(xué)友人的床上休息了兩整星期后才算養(yǎng)痊。在那兩星期中,我每日只是僵臥,天氣的悶熱,蒼蠅的騷擾,長睡的無聊,和想出去游覽的意念的熱切,每日在我心中循環(huán)的交戰(zhàn)。我竭力想用書籍來鎮(zhèn)壓我自己,然而得到的效果很少,我?guī)缀跏怯謬L了一度牢獄的滋昧。這樣一直到我的腳能勉強走動了才止。我記得在近二十日的長睡后,我第一次披了外衣倚在宿舍走廊朱紅漆的大柱下去眺望那對山時的情形,我的心真像小鳥樣的在欣慰活躍。

長臥的無聊中,每日藥膏紗布之余,睜目亂想,思維的能力便較平日加倍的靈敏。燕大的校舍是處在京西的海甸,辟置未久,許多建筑還在荒蕪中未曾完竣。我所住的朋友這間宿舍,窗外越過一沼清水,對岸正有一座寶塔式的水亭在興工建筑。我支枕倚在床上,可以看見木架參差的倒影,工人的“邪許”和錘聲自上歷亂的飛下,仿佛來自云端。入夜后那塔頂上的一盞電燈,更給了我不少啟示。我睡在床上望了那懸在空際煢煢的一點光明,我好像巡圣者在黑夜遙瞻那遠方山上尼庵中的圣火一般,好幾次冷然鎮(zhèn)定了我彷徨的心情。這迷途的接引,這黑夜的明燈,我仿佛看見一只少女的眼睛在晶晶地注視著我。

據(jù)說這一塊地基,是一個王府的舊址;所以窗外那一沼清水,雖不甚廣闊,然已足夠幾只小艇的泛游。每到熱氣清消的傍晚,岸上和水中便逐漸的熱鬧起來,我坐在床上,從窗里望著他們的逸興、我真覺得自己已是一只囚在籠中的孤鳥。從水草中送上來的槳聲和歌聲,好像都在嘲笑我這兩只腳的命運。窗外北面一帶都是宮殿式的大樓,飛檐畫角,朱紅的圓柱掩護著白堊的排窗,在這荒山野草間,真像是前朝的遺物。那倚在窗口的閑眺者,仿佛又都是白頭宮女、在日暮蒼茫中,思量她們未流露過的春情。

啊啊,這無限的埋葬了的春情!

這樣,在眼望著壁上的日歷撕去了十四五頁以后,我才能從床上起來,我才能健快的踏著北京的街道。

離去海甸搬到城內(nèi)朋友的住處后,我才住著了純粹北方式的房屋。環(huán)抱了院子矮矮的三楹,紙糊的窗格,竹的門簾,花紙的內(nèi)壁,和墻上自廟會時買來的幾幅贗造的古畫,都完全洗清了我南方的舊眼。天氣雖熱,然而你只要躲在屋內(nèi)便也不覺怎樣,在屋內(nèi)隔了竹簾看院中烈日下的幾盆夾竹桃和幾只瓦雀往返在地上爭食的情形,實在是我那幾日中最賞心的一件樂事。入晚后在群星密布的天幕下,大家踞在藤椅上信口閑談,聽夜風(fēng)掠過院中槐樹枝的聲音,我真詛咒這上海幾年所度的市井的生活。

有一夜大雷雨,我中夜醒來,在屋瓦的急溜和風(fēng)聲雨聲的交響樂中,靜看那每一道閃電來時,紙窗上映出的被風(fēng)搖曳著的窗外的樹影,那時的心境,那時的情調(diào),真是永值得回憶。

在北京下車后在旅舍中的第一晚,就由朋友的引導(dǎo)去了中央公園一次。去時已是夜十一時了,鼓著痛足,匆匆的在園中走了一遭,在柏樹下喝了一瓶苦甜的萬壽山汽水后,便走了出來。園中很黑,然而在參天的柏樹下,倚了欄桿,遙望對岸那模糊中的宮墻,我覺倒是很有趣味,以后白天雖又去過幾次,但總覺不如第一夜的好。實在,在一望去幾百張?zhí)僖蔚泥须s人聲中,去夾在里面吃瓜子,去品評來往的女人,實在太乏味了。

北海公園便比“中央”好了。而我覺得它的好處不在有九龍壁的勝跡,有高聳的白塔可以登臨,它的好處是在沿海能有那一帶雜樹蜿蜒的堤岸可以供以閑眺。去倚在柳樹的蔭下,靜看海中雙槳徐起的劃艇女郎和游廊上品茶的博士,趣味至少要較自己置身其中為甚。這還是夏天,我想象著假若到了愁人的深秋,在斜陽映著衰柳的余暉中,去看將涸的水中的殘荷,和敗葉披離的倒影,當(dāng)更有深趣。假若再有一兩只踽步的白鷺在這凄涼的景象中點綴著,那即使自己不是詩人,也盡夠你出神遐想了。

我愛紅燈影下男女雜沓酒精香煙的瘋狂混亂的歡樂,我也愛一人黃昏中獨坐在就圮的城墻上默看萬古蒼涼的落日煙景,然而我終不愛那市場中或茶棚下嘈雜的閑談和羼走。

在北方的兩月中,除了電影場外,沒有看過一次中國的舊戲。去北京而不聽京戲,有人說是入了寶山空手歸來,實在太傻了,然而我只好由人奚笑。在幼時雖也曾歡喜過三花大臉和真刀真槍,可惜天真久喪,這個夢早已破了;現(xiàn)在縱使我們的梅蘭芳再名馳環(huán)球,中外傾倒,我的去看京戲的興致也終不能引起。我覺得假如要聽繞梁三日的歌喉不如往上海石路叫賣衣服的伙計口中去尋求,要看漂亮的臉兒不如回到房中拿起鏡子看看自己。

這既非寫實又非象征的京戲,對它,我真只好嘆我自己的淺薄了。

北京茶館酒樓和公園中“莫談國事”的紅紙貼兒,實在是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怪事。

不過,同一的不準(zhǔn)談國事,在北方卻明示在墻上,在南方則任著你談以待你自討苦吃,兩相比較,北方人的忠厚在這里顯出了。

去西山的一次是在陰天。西山雖沒有江南山氣的明秀,雖沒有北派諸山的雄壯,然而它高低掩映,峰脈環(huán)抱,雖是小小的一帶岣嶁,實在是北京一切風(fēng)景中的重心和根源。我去的一次,在走到半山中便遇著了雨。所以去的時間雖不多,見到的卻很好。雨中看山,山中看雨,看雨前白云自山腰涌出封鎖山尖的情形,看雨后山色的潤濕和蒼翠,實在抵得住了多日。

走上西山道上,回過頭來便可望見萬壽山的頤和園了,這一座龐然的前朝的遺跡,里面盡有它巧妙的布置,偉大的建筑,可是因為主管的太不注意修理了,便處處望去都是死氣沉沉。排云殿的頹敗,后面佛閣的顛危,我終恐怕它們有一天會像西湖雷峰塔的驟然崩潰。知命者不立乎崖墻之下,我想著這些我便止不住緩緩的避開了。我更不敢到昆明湖中去。這大約是我還沒有找著我可以盡忠的圣主吧?

對于北京前朝的宮殿和園囿,我要欣賞它的各個而棄掉它的全體。一帶玉陛的整齊,不如去欣賞它雕了蟠龍的白石柱子的一個。三殿的雄偉,那里抵得上金黃的琉璃瓦的一片可愛呢?我不愿去看故宮的博物館,我只愿看大元帥府前的汽車和衛(wèi)兵。

這或許是我的渺小,這或許也就是它們的偉大。

北京“三一八”慘案放槍的地點我也總算去看過了。馬號中依舊養(yǎng)著馬,地上也長著青草。血呢?

琉璃廠中去買舊書,北京飯店去買西書,實在是我在北京中最高興的事兒,比夜間乘了雪亮的洋車去逛胡同還要可戀??墒牵幸淮斡晏?,當(dāng)我從東郊民巷光澤平坦的柏油大道上走回了我們泥淖三尺的中國地時,我又不知道那一個是該詛咒的了。

泥雖是那樣的深,然而汽車卻可以閉了眼睛不顧一切的絕駛而過。在北京,黃牌的汽車,比上海租界內(nèi)的S.M.C.①三字還要有威風(fēng)哩!我只好揩去我身上的泥,我還是回上海去嘗SM.C.的滋味罷。

在七年以前,曾經(jīng)由津浦線北上,過黃河,在天津附近的一個小縣里住了半年。這一次的北行,往返卻都是由海道?;貋淼囊辉?,在船中我每日裹了一件毛絨衫躺在甲板上看海。船舷旁飛濺的浪沫。遠處緩緩送來的波濤,黃昏時天際的蒼茫,新月上升后海上那一派的銀霧和月光下海水的晶瑩,日落時晚霞的奇幻與波光的金碧錯亂,實在使我見了許多意外的奇遇,雖是回來后我額上和手臂都被海風(fēng)吹得褪了一層皮,我仍是一點也不懊悔。

因了事務(wù)的不容緩和朋友的催促,我終于回來了。在回來后一月余的今天,我回想起在北京時朋友們待我的盛情和所得的印象,都覺得還是如在目前。

耗去兩月的光陰,實際上雖未得到甚么,然而,一個顛倒了多年的北國的相思夢卻終于是實現(xiàn)了,雖是這個夢的實現(xiàn)對于我也與一切戀愛的美夢一般,所得的結(jié)果總是不滿。

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六于上海聽車樓

西湖的六月十八夜

俞平伯

我寫我的“中夏夜夢”罷。有些蹤跡是事后追尋,恍如夢寐,這是習(xí)見不鮮的;有些,簡直當(dāng)前就是不多不少的一個夢,那更不用提什么憶了。這兒所寫的正是佳例之一。

在杭州住著的,都該記得陰歷六月十八這一個節(jié)日罷。它比什么寒食,上巳,重九……都強,在西湖上可以看見。

杭州人士向來是那么寒乞相的;(不要見氣,我不算例外。)惟有當(dāng)六月十八日晚上,他們的發(fā)狂倒很像有點徹底的。(這是魯迅君贊美蚊子的說法。)這真是佛力庇護——雖然那時班禪還沒有去。

說杭州是佛地,如其是有佛的話,我不否認它配有這稱號。即此地所說的六月十八,其實也是個節(jié)日。觀世音菩薩的生日聽說在六月十九,這句話從來遠矣,是千真萬確的了,而十八正是它的前夜。

三天竺和靈隱本來是江南的圣地,何況又恭逢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的芳誕,——又用靚麗的字樣了,死罪,死罪!——自然在進香者的心中,香燒得早,便越恭敬,得福越多,這所謂“燒頭香”。他們默認以下的方式:得福的多少以燒香的早晚為正比例,得福不嫌多,故燒香不怕早。一來二去,越提越早,反而晚了。(您說這多么費解。)于是便宜了六月十八的一夜。

不知是誰的詩我忘懷了,只記得一句,可以想象從前西子湖的光景,這是“三面云山一面城”?,F(xiàn)在打槳于湖上的,卻永無緣拜識了。云山是依然,但瀕湖女墻的影子那里去了?我們凝視東方,在白日只是成列的市廛,在黃昏只是星星的燈火,雖亦不見得丑劣;但沒出息的我總會時常去默想曾有這么一帶森嚴(yán)曲折頹敗的雉堞,倒印于湖水的紋奩里。

從前既有城,即不能沒有城門。湖濱之門自南而北凡三:曰清波,曰涌金,曰錢塘,到了夜深,都要下鎖的。燒香客人們既要趕得早,且要越早越好,則不得不設(shè)法飛跨這三座門。他們的妙法不是爬城,不是學(xué)雞叫,(這多么下作而且險?。┲皇歉粢冠s出城。那時城外荒荒涼涼的,沒有湖濱聚英,更別提西湖飯店、新新旅館之流了,于是只好作不夜之游,強顏與湖山結(jié)伴了。好在天氣既大熱,又是好月亮,不會得受罪的。至于放放荷燈這種把戲,都因為慣住城中的不甘清寂,才想出來的花頭,未必真有什么雅趣。杭州人有了西湖,乃老躲在城里,必要被官府(關(guān)城門)佛菩薩(做生日)兩重逼迫著方始出來晃蕩這一夜;這真是寒乞相之至了。拆了城依舊如此,我看還是惰性難除罷,不見得是徹底發(fā)泄狂氣呢。

我在杭州一住五年,卻只過了一個六月十八夜;暑中往往他去。不是在美國就是在北京。記得有一年上,正當(dāng)六月十八日的早晨我動身北去的,瑩環(huán)他們卻在那晚上討了一只疲憊的劃子,在湖中飄泛了半晌。據(jù)說那晚的船很破爛,游得也不暢快,但她既告我以游蹤,畢竟使我愕然。

去年住在俞樓,真是躬逢其盛。是時和H君一家還同住著。H君平日興致是極好的,他的兒女們更渴望著這佳節(jié)。年年住居城中。與湖山究不免隔膜,現(xiàn)在卻移家湖上了。上一天先忙著到岳墳去定船。在平時泛月一度,約費杖頭資四五角,現(xiàn)在非三元不辦了。到十八下午,我們商量著去到城市買些零食,備嬉游時的咬嚼。我倆和YL兩小姐,背著夕陽,打槳悠悠然去。

歸途車上白沙堤,則流水船的車兒馬兒或先或后和我們同走。其時已黃昏了。呀,湖樓附近竟成一小小的市集。樓外樓高懸著炫目的石油燈,酒人已如蟻聚。小樓上下及樓前路畔,填溢著喧嘩和繁熱。夾道樹下的小攤兒們,啾啾唧唧在那邊做買賣。如是直接于公園,行人來往,曾無閑歇。偏西一望,從岳墳的燈火,瞥見人氣的浮涌,與此地一般無二。這和平素蕭蕭的綠楊,寂寂的明湖大相徑庭了。我不自覺的動了孩子的興奮。

飯很不得味的匆匆吃了,馬上就想坐船?!遣磺桑瑏砹艘蝗号?,須得盡先讓她們耍子兒;我們惟有落后了。H君是好靜的,主張在西冷橋畔露坐憩息著,到月上了再去蕩槳。我們只得答應(yīng)著;而且我們也沒有船,大家感著輕微的失意。

西冷橋畔依然冷冷清清的。我們坐了一會兒,聽遠處的簫鼓聲,人的語笑都是迷蒙疏闊得很,頓遭逢一種凄寂,迥異我們先前所期待的了。偶然有兩三盞浮漾在湖面的荷燈飄近我們,弟弟妹妹們便說燈來了。我瞅著那伶俜搖擺的神氣,也實在可憐得很呢。后來有日本仁丹的廣告船,一隊一隊,帶著成列的紅燈籠,沈顛的空大鼓,火龍般的在里湖外湖間穿走著,似乎抖散了一堆寂寞。但不久映入水心的紅意越宕越遠越淡。我們以沒有船趕它們不上,更添許多無聊?!S月已在東方涌起,天和水都微明了。我們的船尚在渺茫中。

月兒漸高了,大家終于坐不住,一個一個的陸續(xù)溜回俞樓去。H君因此不高興也走回家。那邊倒還是熱鬧的??匆娫S多燈,許多人影子,竟有歸來之感,我一身盡是俗骨罷?嚼著方才親自買來的火腿,咸得很,乏味乏味!幸而客人們不久散盡了,船兒重系于柳下,時候雖不早,我們還得下湖去。我鼓舞起孩子的興致來:“我們?nèi)?,我們快去罷!”

紅明的蓮花飄流于銀碧的夜波上,我們的劃子追隨著它們?nèi)ァF鋵嵞菚r的荷燈已零零落落,無復(fù)方才的盛。放的燈真不少,無奈搶燈的更多。他們把燈都從波心里攫起來,擺在船上明晃晃地,方始躊躇滿志而去。到燭燼燈昏時,依然是條怪蹩腳的劃子,而湖面上卻非常寥落;這真是殺風(fēng)景?!皳u擺,上三潭印月?!?/p>

西湖的畫舫不如秦淮河的美麗;只今宵一律裝點以溫明的燈飾,嘹亮的歌聲。在群山互擁,孤月中天,上下瑩澈,四顧空靈的湖上,這樣的穿梭走動,也覺別具豐致,決不弱于她的姊妹們用老舊的比況,西湖的夏是“林下之風(fēng)”,秦淮河的夏是“閨房之秀”。何況秦淮是夜夜如斯的;在西湖只是一年一度的美景良辰。風(fēng)雨來時還不免虛度了。

公園碼頭上大船小船挨擠著。岸上石油燈的蒼白芒角,把其他的燈姿和月色都逼得很黯淡了,我們不如別處去。我們甫下船時,遠遠聽得那邊船上正緩歌《南呂懶畫眉》,等到我們船攏近來,早已歌闌人靜了,這也很覺悵然。我們不如別處去,船漸漸的向三潭印月劃動了。

中宵月華的皎潔,是難于言說的。湖心悄且冷;四岸浮動著的歌聲人語,燈火的微芒,合攏來卻暈成一個繁熱的光圈兒圍裹著它。我們的心因此也不落于全寂,如平時夜泛的光景;只是伴著少一半的興奮,多一半的悵惘,軟軟地跳動著。燈影的歷亂,波痕的皴皺,云氣的奔馳,船身的動蕩……一切都和心象相溶合。柔滑是入夢的惟一象征,故在當(dāng)時已是不多不少的一個夢。

及至到了三潭印月,燈歌又爛縵起來,人反而倦了。停泊了一歇,繞這小洲而行游,漸入荒寒境界;上面欹側(cè)的樹根,旁邊披離的宿草,三個圓尖石潭,一支禿筆樣的雷峰塔,尚同立于月明中。湖南沒有什么燈,愈顯出波寒月白;我們的眼漸漸餳濕得抬不起來了,終于搖了回去。另一劃船上奏著最流行的《三六》,柔曼的和音依依地送我們的歸船。記得從前H君有一斷句是“遙燈出樹明如柿”,我對了一句“倦槳投波密過餳”;雖不是今宵的眼前事,移用卻也正好。我們轉(zhuǎn)船,望燈火的叢中歸去。

夢中行走般的上了岸,H君夫婦回湖樓去,我們還戀戀于白沙堤上盡徘徊著。樓外樓仍然上下通明,酒人尚未散盡。路上行人三三五五,絡(luò)繹不絕。我們回頭再往公園方面走,泊著的燈船少了一些,但也還有五六條。其中有一船掛著招簾,燈亦特別亮,是賣涼飲及吃食的,我們上去喝了些汽水。中艙端坐著一個華裝的女郎,雖然不見得美,我們乍見,誤認她也是客人,后來不知從那兒領(lǐng)悟出是船上的活招牌,才恍然失笑,走了。

不論如何的疲憊無聊,總得拚到東方發(fā)白才返高樓尋夢去;我們雖都是這船期待的。奈事不從人愿,H君夫婦不放心兒女們在湖上深更浪蕩,畢竟來叫他們回去,頂小的一位L君臨去時只咕嚕著:

“今兒玩得真不暢快!”但仍舊垂著頭踱回去了。只剩下我們,踽踽涼涼如何是了?竟又是不耐夜涼的?!拔覀円坏雷吡T!”

他們都上重樓高臥去了。我倆同憑著疏朗的水泥欄,一桁樓廊滿載著月色,見方才賣涼飲的燈船復(fù)向湖心動了?;钫信剖降呐吮囟ㄟ€支撐著倦眼端坐著呢,我倆同時作此想。丁丁當(dāng),丁丁冬,那船在西傾的圓月下響著。遠了,漸漸聽不真,一陣夜風(fēng)過來,又是丁……當(dāng),丁……冬。

一切都和我疏闊,連自己在明月中的影子看起來也朦朧得甚于煙霧。才想轉(zhuǎn)身去睡;不知怎的腳上躊躇了一步,于是箭逝的殘夢俄然一頓,雖然馬上又脫鏃般飛駛了。這場怪短的“中夏夜夢”,我事后至今不省得如何對它。它究竟回過頭瞟了我一眼才走的,我那能怪它。喜歡它嗎?不,一點不!

十四,四,十三,作于北京

花溪一日間

陳伯吹

見故國之旗鼓;

感生平于疇日。

——丘遲

烽火幾乎燃燒到了貴陽,我懷念著花溪,拉開了心幕,涌出一年前的回憶。這舊夢:溫暖,美麗,依然像珍珠一般的鮮明。

經(jīng)由圖云關(guān),到達貴陽,在城郊已望見了數(shù)十個煙囪,又看見了熱鬧的市街,富麗的店肆,以及熙來攘往的人們。雖然陰晦的天空,依舊暴露了“天無三日晴”的姿態(tài),然而“地?zé)o三寸平,人無三分銀”的諺語的跡痕,似乎杳不可見了。

貴陽,已非舊時面目,曾經(jīng)有人贊美地說:“地獄變成天堂”!其然?豈其然乎?所可惜的,只是高物價的天堂!

朋友很誠懇地向我說:“過貴陽而不上花溪,如入寶山而空手歸來!”

這是多么誘人而且有力的勸告,于是我在候西南公路局的交通車的時間里,在僅有的旅費中,支付了八個鐘點,兩百元的法幣,給了花溪,這也許是最最吝嗇的一個游客了。

天空有微雨,卻又仿佛要射出陽光來,這是江南的一種養(yǎng)花天氣,是陰晴莫測的天色,所以在旅店門口躊躇了好久,這又是“不成大事”的書生的壞脾氣,侍役卻在旁邊告訴我說:

“先生!貴州的天氣,在這早春的季節(jié),老是這么樣的;白天不大會下雨,可是一到黑夜,又得細雨綿綿了?!?/p>

我感謝他,也佩服他的善觀氣色,終于走出了門口。

在雨絲時飄時止,陽光俗露又掩的間歇里,蹄聲得得,上坡下坡,我坐在蕩動的馬車上,斷然上花溪去了。行行重行行,直等到走了兩個半鐘點以后,才遲遲地到了望眼欲穿的花溪。游客們都說“這馬跑得不錯;比車子還快的”。我想到“路遙知馬力”,一腔怨憤,也隨著馬的疲憊的噓氣聲中,忽然間消失了。恰好此時淡淡的陽光,透出云層,把山野耀得微亮,精神不覺也就爽快起來。先在鎮(zhèn)上小飯店里,吃了一頓簡單的飯,因為時候已近午刻了。然后大踏步地走向花溪,可是失望得很,那是一塊多么平凡的地方,像普通的鄉(xiāng)村一模一樣。

不過,如果你嚼過橄欖的,你就得愛它那么樣的滋味;她給與你的味道,也正是如此,當(dāng)你在“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失望里,會愈走愈高興,愈看愈愜意,直等到你走完了,看完了,還依戀地不忍和她分手。

真的,如實說來,花溪的確沒有什么特致難忘的景色,或者艷麗動人的地方。她的美:只是在山,水,樹木,花草,甚至于村舍和田野的均勻和配合,遠在藝術(shù)的美感律上,所謂“多樣的統(tǒng)一”。她是一盤諧和的彩色,她是一幅勻稱的圖案,她是一個健康美麗的少女,只濃裝,不濃抹。

我打從一條寬闊的田畦上走去,爬登蛇山亭。在亭里眺望到的是廣大的地野,綠油油的一大片,下了山,繞過尚武俱樂部,再登觀瀑亭。近看混淆亂竄的瀑水,遠眺黑壓壓一堆的碧云窩,以及整齊的仲家的房屋,那全是苗人的老家,令人涌起一股懷古的幽情。略低的柏亭,在另一座小山上和它遙遙相對,四周圍護著翠柏。旗亭在它的腳下,國旗正飄揚在翠柏與紅梅之上,從悠閑中揚起一股莊嚴(yán)來。防校亭在它的側(cè)面,放鶴亭在它的后面,壩上橋在它的前面。又慢步下了山。在綠水白浪之上,慢慢地踱過壩上橋,沿溪走著,左轉(zhuǎn)再登××堂。在這里,可以鳥瞰全個花溪,景物歷歷可數(shù);連田野里耕田的農(nóng)人,山崖下鑿石開道的勞工,傴僂徐行的販夫,都成為點綴花溪景色的分子?;ㄏ拿烂?,即在于此,她與大自然打成了一片。至少在我個人的感覺上以為如此。徘徊了許久,盡量的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上去飽餐景色,幾乎不想拾級而下了。既然走了下來,彳亍地走著,走過麟山,這是沿花溪旁最高的一座山,從歷亂的叢林的隙縫中,可以辨認出上面有一座躍躍欲飛的飛云閣來??上酀瘢米畲蟮呐Σ拍芘赖蒙先?,怕的是登了上去,恣意四望,不肯下來,在再思三思之下,只得割愛。癡立在下面,抬頭凝望了好一會兒,仿佛自己已經(jīng)躍登了上去,效法阿Q的精神勝利,祈求山靈勿笑。再沿著花溪曲曲走回去,淙淙的水聲,一直在后邊歡送著。

一路走,一路低著頭,默然地思量。

山岡,田野,溪水,劃子,叢林,草坪,花圃,曲橋,農(nóng)場,村舍,亭閣,沙洲,石嶼,假山,魚塘,這一些,裝點了花溪的靜的美。

風(fēng)聲,鳥聲,笑語聲溶化在淙淙的瀑聲,潺潺的水流聲中,配合上日麗山青,水綠,田碧,松蒼,柏翠,橋欄紅、浪花白,以及花香,蠶豆香,就只有這一些,交織成花溪的聲色之美。

“真正的平凡,也就是不平凡!”我自語著,不覺已經(jīng)踱出了一座輝煌的牌樓,那是算出了花溪了。

在驅(qū)向歸路的馬車?yán)?,隨著顛簸的律動,思潮一起一落,那些花溪的景色,不絕地在我眼底里翻映。我想,如果我在天朗氣清,風(fēng)和日暖的暮春佳日,來盡情地鑒賞花溪,豈不更好嗎?于是我埋怨我自己來得太早了。

當(dāng)馬車進入貴陽市的界石時,天空又飄起雨絲來,愈近貴陽,天色愈陰晦起來。我卻又慶幸著能夠安然來往于花溪的一個晴日間,縱然馬車來回坐去了六個鐘頭,也不能不說是幸運了。何況如今還是戰(zhàn)時時期呢!

烽火幾乎燃燒到了貴陽,我懷念著花溪,閉上了心幕,珍藏著這鮮明的回憶,不讓她給心里的風(fēng)雨侵蝕。更默禱貴陽無恙,為前方卻敵的將士祝福。

《空山靈雨》弁言

落華生

生本不樂,能夠使人覺得稍微安適的,只有躺在床上那幾小時,但要在那短促的時間中希冀極樂,也是不可能的事。

自入世以來,屢遭變難,四方流離,未嘗寬懷就枕。在睡不著時,將心中似憶似想的事,隨感隨記;在睡著時,偶得趾離過愛,引領(lǐng)我到回憶之鄉(xiāng);過那游離的日子,更不得不隨醒隨記。積時累日,成此小冊,以其雜沓紛紜,毫無線索,故名《空山靈雨》。

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五日

小麻雀

老舍

雨后,院里來了個麻雀,剛長全了羽毛。它在院里跳,有時飛一下,不過是由地上飛到花盆沿上,或由花盆上飛下來。看它這么飛了兩三次,我看出來:它并不會飛得再高一些,它的左翅的幾根長翎擰在一處,有一根特別的長,似乎要脫落下來。我試著往前湊,它跳一跳,可是又停住,看著我,小黑豆眼帶出點要親近我又不完全信任的神氣。我想到了,這是個熟鳥,也許是自幼便養(yǎng)在籠中的。所以它不十分怕人??墒撬淖蟪嵋苍S是被養(yǎng)著它的或別個孩子給扯壞,所以它愛人,又不完全信任。想到這個,我忽然的很難過。一個飛禽失去翅膀是多么可憐。這個小鳥離了人恐怕不會活,可是人又那么狠心,傷了它的翎羽。它被人毀壞了,而還想依靠人,多么可憐!它的眼露出進退為難的神情,雖然只是那么個小而不美的小鳥,它的舉動與表情可露出極大的委屈與為難。它是要保全它那點生命,而不曉得如何是好。對它自己與人都沒有信心,而又愿找到些倚靠。它跳一跳,停一停,看著我,又不敢過來。我想拿幾個飯粒誘它前來,又不敢離開,我怕小貓來撲它??墒切∝埐]在院里,我很快的跑進廚房,抓來了幾個飯粒。及至我回來,小鳥已不見了。我向外院跑去,小貓在影壁前的花盆旁蹲著呢。我忙去驅(qū)逐它,它只一撲,把小鳥擒住!被人養(yǎng)慣的小麻雀,連掙扎都不會,尾與爪在貓嘴旁搭拉著,和死去差不多。

叼著小鳥,貓一頭跑進廚房,又一頭跑到西屋。我不敢緊追,怕它更咬緊了可又不能不迫。雖然看不見小鳥的頭部,我還沒忘了那個眼神。那個預(yù)知生命危險的眼神。那個眼神與我的好心中間隔著一只小白貓。來回跑了幾次,我不追了。追上也沒用了,我想,小鳥至少已半死了。貓又進了廚房,我楞了一會兒,趕緊的又追了去;那兩個黑豆眼仿佛在我心內(nèi)睜著呢。

進了廚房,貓在一條鐵筒——冬天升火通煙用的,春天拆下來便放在廚房的墻角——旁蹲著呢。小鳥已不見了。鐵筒的下端未完全扣在地上,開著一個不小的縫兒,小貓用腳往里探。我的希望回來了,小鳥沒死。小貓本來才四個來月大,還沒捉住過老鼠,或者還不會殺生,只是叼著小鳥玩一玩。正在這么想,小鳥,忽然出來了,貓倒象嚇了一跳,往后躲了躲。小鳥的樣子,我一眼便看清了,頓時使我要閉上了眼。小鳥幾乎是蹲著,胸離地很近,象人害肚痛蹲在地上那樣。它身上并沒血。身子可似乎是蜷在一塊,非常的短。頭低著,小嘴指著地。那兩個黑眼珠!非常的黑,非常的大,不看什么,就那么頂黑頂大的楞著。它只有那么一點活氣,都在眼里,象是等著貓再撲它,它沒力量反抗或逃避;又象是等著貓赦免了它,或是來個救星。生與死都在這倆眼里,而并不是清醒的。它是糊涂了,昏迷了;不然為什么由鐵筒中出來呢?可是,雖然昏迷,到底有那么一點說不清的,生命根源的,希望。這個希望使它注視著地上,等著,等著生或死。它怕得非常的忠誠,完全把自己交給了一線的希望,一點也不動。象把生命要從兩眼中流出,它不叫也不動。

小貓沒再撲它,只試著用小腳碰它。它隨著擊碰傾側(cè),頭不動,眼不動,還呆呆的注視著地上。但求它能活著,它就決不反抗??墒遣⒎侨珶o勇氣,它是在貓的面前不動!我輕輕的過去,把貓抓住。將貓放在門外,小鳥還沒動。我雙手把它捧起來。它確是沒受了多大的傷,雖然胸上落了點毛。它看了我一眼!

我沒主意:把它放了吧,它準(zhǔn)是死?養(yǎng)著它吧,家中沒有籠子。我捧著它好象世上一切生命都在我的掌中似的,我不知怎樣好。小鳥不動,蜷著身,兩眼還那么黑,等著!楞了好久,我把它捧到臥室里,放在桌子上,看著它,它又楞了半天,忽然頭向左右歪了歪用它的黑眼睜了一下;又不動了,可是身子長出來一些,還低頭看著,似乎明白了點什么。船是歸棹,馬也應(yīng)是回來的馬,一個自然要放在遠水,一個又自然近在柳堤矣。這些都是善于描寫女子心理。

廢名

我故意取這一字做題目,讓大家以為我是討厭的蒼蠅。我的意思不是那樣,我是想談周姜成的一首詞,看他拿蠅子來比女子,而且把這個蠅子寫得多么有個性,寫得很美好??雌饋砦膶W(xué)里沒有可回避的字句,只看你會寫不會寫,看你的人品是高還是下。若敢于將女子與蒼蠅同日而語之,天下物事蓋有不可以入詩者矣。在《片玉集》卷之辨認“秋景”項下有《醉桃源》一首,其詞曰:

冬衣初染遠山青,雙絲云雁綾,夜寒袖濕成冰,都綠珠淚零。

情黯黯,悶騰騰,身如秋后蠅,若教隨馬逐郎行,不辭多少程。

杜詩,“況乃秋后轉(zhuǎn)多蠅”,我們誰都覺得這些蠅兒可惡,若女兒自己覺得自己悶得很,自己覺得那兒也不是安身的地方,行不得,坐不得,在離別之后理應(yīng)有此人情,于是自己情愿自己變做蒼蠅,跟著郎的馬兒跑,此時大約拿鞭子揮也揮不去,而自己也理應(yīng)知道不該逐這匹馬矣。因了這個好比喻的原故,把女兒的個性都表現(xiàn)出來了,看起來那么鬧哄哄似的,實在閨中之情寫得寂寞不過,同時路上這匹馬兒也寫得好,寫得安靜不過,在寂寞的閨中矣。因了這匹馬兒,我還想說一匹馬。溫飛卿詞,“蕩子天涯歸棹遠。春已晚,鶯語空腸斷。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聞郎馬嘶。”第一句寫的是船,我看這只船兒并不是空中樓閣,女兒眼下實看見了一只船,只是蕩子歸棹此時不知走到那里,“千山萬水曾行”,于是一只船兒是女兒世界矣。這并不是我故意穿鑿,請看下面這一匹馬,“柳堤,不聞郎馬嘶”,同前面那只船一樣的是寫景,柳堤看見馬,盼不得郎馬,——不然怎么憑空的詩里會有那么一個聲音的感覺呢?船是歸棹,馬也應(yīng)是回來的馬,一個自然要放在遠水,一個又自然近在柳堤矣。這些都是善于描寫女子心理?!亲砣说木G呀!我若能裁你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fēng)飄舉了。我若能挹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

朱自清

我第二次到仙巖的時候,我驚詫于梅雨潭的綠了。

梅雨潭是一個瀑布潭。仙巖有三個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邊,便聽見花花花花的聲音;抬起頭,鑲在兩條濕濕的黑邊兒里的,一帶白而發(fā)亮的水便呈現(xiàn)于眼前了。我們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對著那條瀑布;坐在亭邊,不必仰頭,便可見它的全體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這個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巖石上,上下都空空兒的;仿佛一只蒼鷹展著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個環(huán)兒擁著;人如在井底了。這是一個秋季的薄陰的天氣。微微的云在我們頂上流著;巖面與草叢都從潤濕中透出兒分油油的綠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響了。那瀑布從上面沖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幾綹;不復(fù)是一幅整齊而平滑的布。巖上有許多棱角;瀑流經(jīng)過時,作急劇的撞擊,使飛花碎玉般亂濺著了。那濺著的水花。晶瑩而多芒;遠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紛紛落著。據(jù)說,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覺得像楊花,格外確切些。輕風(fēng)起來時,點點隨風(fēng)飄散,那更是楊花了。——這時偶然有幾點送入我們溫暖的懷里,便倏的鉆了進去,再也尋它不著。

梅雨潭閃閃的綠色招引著我們;我們開始追捉她那離合的神光了。揪著草,攀著亂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過了一個石穹門,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邊了。瀑布在襟袖之間;但我的心中已沒有瀑布了。我的心隨潭水的綠而搖蕩。那醉人的綠呀!仿佛一張極大極大的荷葉鋪著,滿是奇異的綠呀。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驹谒?,望到那面,居然覺著有些遠呢!這平鋪著,厚積著的綠,著實可愛。她松松的皺纈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的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著,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她又不雜些兒塵滓,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我曾見過北京什剎海拂地的綠楊,脫不了鵝黃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見過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綠壁”,叢疊著無窮的碧草與綠葉的,那又似乎太濃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也太暗了。可愛的,我將什么來比擬你呢?我怎么比擬得出呢?大約潭是很深的,故能蘊蓄著這樣奇異的綠;仿佛蔚藍的天融了一塊在里面似的,這才這般的鮮潤呀。——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裁你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fēng)飄舉了。我若能挹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著她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巖的時候,我不禁驚詫于梅雨潭的綠了。

2月5日,溫州作

雛雞

茅盾

當(dāng)晴朗的季節(jié)開始以后,這疏建區(qū)的田野披上了新綠,一隊一隊的小絨球似的雛雞啾啾啾地到處叫著,好像是和學(xué)校里那二三百小公民的“雛鳳之聲”來競賽似的?!沁^不了多久,小絨球們大了起來了,一律的淺黃色都蛻變成為各式各樣不等顏色的羽毛,就像人們長大了時會有各自不同的嘴臉一般;這時候,小公民們對于它們的興趣也大不如從前,如果有例外,那便是小李。而這些正在換毛,身上不免有些襤褸,且又隨時撒著頗大的屎粒,委實有幾分可厭的童子雞們,似乎也對小李表示特別好感。有時它們在名為校園的那方空地上爬抓泥土覓野食的時候,小李遠遠地撮口呼了幾聲,——你瞧,撲索索地,成群結(jié)伴,急急忙忙,它們就奔來了,而且繞著小李啾啾地叫個不停。任何事物不可以貌相。并且相貌的丑俊也不是自己所能主宰的。上天造物是有那么多的變化,有蠢的,有俏的??蓯赖氖秦i兒除了那不招人愛的模樣之外,它的舉止動作也全沒有一點風(fēng)度。

梁實秋

豬沒有什么模樣兒,笨拙臃腫,漆黑一團。四川豬是白的,但是也并不俊俏,像是遍體白癜風(fēng),像是“天佬兒”,好像還沒有黑色來得比較可以遮丑。俗話說:“三年不見女人,看見一只老母豬,也覺得它眉清目秀。”一般人似尚不至如此,老母豬離眉清目秀的境界似乎尚遠。只看看它那個嘴巴盡管有些近于帝王之相,究竟占面部面積過多,作為武器固未嘗不可,作為五官之一就嫌不稱。它那兩扇鼓動生風(fēng)的耳輪,細細的兩根腳桿,辮子似的一條尾巴,陷在肉坑里的一對小眼,和那快擦著地的膨亨大腹,相形之下,全不成比例。當(dāng)然,如果它能豎起來行走,大腹便便也并不妨事,腦滿腸肥的一副相說不定還許能贏得許多人的尊敬,臉上的肉疊成褶,也許還能討若干人的歡喜??上荒芩哪_著地,辜負了那一身肉,只好謚之曰豬玀。

任何事物不可以貌相。并且相貌的丑俊也不是自己所能主宰的。上天造物是有那么多的變化,有蠢的,有俏的。可惱的是豬兒除了那不招人愛的模樣之外,它的舉止動作也全沒有一點風(fēng)度。它好睡,睡無睡相,人講究“坐如鐘,睡如弓”,豬不足以語此,它睡起來是四腳直挺,倒頭便睡,而且很快的就鼾聲雷動,那鼾聲是疙瘩嚕的,很少悅耳的成分。一旦睡著,天大的事休想能驚醒它,打它一棒它能翻過身再睡,除非是一桶豬食嘩喇一聲倒在食槽里。這時節(jié)它會連爬帶滾的爭先恐后的奔向食槽,隨吃隨擠,隨咽隨咂,嚼菜根則嘎嘎作響,吸豆渣則呼呼有聲,吃得嘴臉狼藉,可以說沒有一點“新生活”。動物的叫聲無論是哀也好,兇也好,沒有像豬叫那樣討厭的,平常沒有事的時候只會在嗓子眼兒里呶呶嚅嚅,沒有一點痛快,等到大限將至被人揪住耳朵提著尾巴的時候,便放聲大叫,既不惹人憐,更不使人怕,只是使人聽了刺耳。它走路的時候,躑躅蹣跚,活潑的時候,盲目的亂竄,沒有一點規(guī)矩。

雖然如此,豬的人緣還是很好,我在鄉(xiāng)間居住的時候,女傭不斷的要求養(yǎng)豬,她常年吃素,并不希冀吃肉,更不希冀賺錢,她只是覺得家里沒有幾只豬兒便不像是個家,雖然有了貓狗和孩子還是不夠。我終于買了兩只小豬。她立刻眉開眼笑,于撫抱之余給了小豬我所夢想不到的一個字的評語曰:“乖!”盂子曰:“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蔽铱次覀兊呐畟蛟谖关i的時候是兼愛敬而有之。她根據(jù)“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道理對于豬食是細切久煮,敬謹用事的,一日三餐,從不誤時,伺候豬食之后倒是沒有忘記過給主人做飯。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的時候她坐在屋檐下補襪子,一對小豬伏在她的腿上打瞌睡。等到“架子”長成“催肥”的時候,她加倍努力的供應(yīng),像灌溉一株花草一般的小心翼翼,它越努力加餐,她越心里歡喜,她俯在圈欄上看著豬兒進膳,沒有偏疼,沒有溫意,一片慈祥。有一天,豬兒高臥不起,見了食物也無動于衷。似有違和之意,她急得燒香焚紙,再進一步就是在豬耳根上放一點血,燒紅一塊鐵在豬腳上烙一下,最后一著是一服萬金抽拌生雞蛋。年關(guān)將屆,她噙著眼淚燒一大鍋開水,給豬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熱水澡。豬圈不能空著,緊接著下一代又繼承了上來。

看豬的一生,好像很是無聊,大半時間都是被關(guān)在圈里,如待決之囚,足跡不出柵門,也不能接見親屬,而且很早的就被閹割,大欲就先去了一半,渾渾噩噩的度過一生,臨了還不免冰涼的一刀。但是它也有它的庸福。它不用愁吃,到時候只消飯來張口,它不用勞力,它有的是閑暇。除了它最后不得善終好像是不無遺憾以外,一生的經(jīng)過比起任何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高級動物也并無愧色?!奥勂渎暡蝗淌称淙狻?,是君子,但是我常以為豬叫的聲音不容易動人的不忍之心。有一個時期,我的居處與屠場為鄰,黎明就被驚醒,其鳴也不哀,隨后是血流如注的聲音,叫聲頓止,繼之以一聲嘆氣,最后的一口氣,再聽便只有屋檐滴雨一般的瀝血的聲音,滴滴答答的落在桶里。我覺得豬經(jīng)過這番洗禮,將超升成為一種有用的東西,無負于養(yǎng)它的人,是一件公道而可喜的事。

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雖是神話,也頗有一點意思?!凹摇弊质俏葑拥紫乱豢谪i。屋子底下一個人,豈不簡捷了當(dāng)?難道豬才是家里主要的一員?有人說豕居引申而為人居,有人引曲禮“問庶人之富數(shù)畜以對”之義以為豕是主要的家畜。我養(yǎng)過幾年豬之后,頓有所悟。豬在圈里的工作,主要的是“吃、喝、拉、撒、睡”,此外便沒有什么。圈里是臟的,頂好的衛(wèi)生設(shè)備也會弄得一塌糊涂。吃了睡,睡了吃,毫無顧忌,便當(dāng)無比。這不活像一個家么?在什么地方“吃喝拉撒睡”比在家里更方便?人在家里的生活比在什么地方更像一只豬?倉頡泄露天機倒未必然,他洞徹人生,卻是真的,怪不得天雨粟鬼夜哭。有時認著墻上的斑駁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里吧?但出乎意外明晨已爬到了斑駁痕之上;好努力的卻默契了“生之力”了。漸漸地,渾忘意想,復(fù)何言說,只呆對這一墻綠葉。

牽?;?/p>

葉圣陶

手種牽?;?,接連有三四年了。水門汀地沒法下種,種在十來個瓦盆里。泥是今年又明年反復(fù)著用的,無從取得新的來加入。曾與鐵路軌道旁邊種地的那個北方人商量,愿出錢向他買一點,他不肯。

從城隍廟的花店買了一包過磷酸骨粉,攙和在每一盆泥里,這算代替了新泥。

瓦盆排列在墻腳,從墻頭垂下十條麻線,每兩條距離七八寸,讓牽牛的藤蔓纏繞上去。這是今年的新計劃。往年是把瓦盆擺在三尺光景高的木架子上的。這樣,藤蔓很容易爬到了墻頭;隨后長出來的互相糾纏著,因自身的重量倒垂下來,但末梢的嫩條便又蛇頭一般仰起,向上伸,與別組的嫩條糾纏,得不勝重量時便重演那老把戲;因此,墻頭往往堆積著繁密的葉和花,與墻腰的部分不相稱。今年從墻腳爬起,沿墻多了三尺光景的路程,或者會好一點,而且,這就將有一垛完全是葉和花的墻。

藤蔓從兩瓣子葉中間引伸出來以后,不到一個月工夫,爬得最快的幾株將要齊墻頭了。每一個葉柄處生一個花苞,象谷粒那樣大便轉(zhuǎn)黃萎去。據(jù)幾年來的經(jīng)驗,知道起頭的一批花苞是開不出來的;到后來發(fā)育更見旺盛,新的葉蔓比近根部肥大,那時的花苞才開得成。

今年的葉格外綠,綠得鮮明,又格外厚,仿佛絲絨裁剪成的。這自是過磷酸骨粉的功效。他日花開,可以推知將比往年的盛大。

但興趣并不專在看花。種了這小東西,庭中就成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畢回來,不覺總要在那里小立一會兒,那藤蔓纏著麻線卷上去,嫩綠的頭看似靜止的,并不動彈;實際卻無時不回旋向上,在先朝這邊,停一歇再看,它便朝那邊了。前一晚只是綠豆般大一粒的嫩頭,早起看時,便已透出二三寸長的新條,綴著一兩張滿被細白繞毛的小葉子,葉柄處是僅能辨認形狀的花苞,而末梢又有了綠豆般大一粒的嫩頭。有時認著墻上的斑駁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里吧?但出乎意外明晨已爬到了斑駁痕之上;好努力的卻默契了“生之力”了。漸漸地,渾忘意想,復(fù)何言說,只呆對這一墻綠葉。

即使沒有花,興趣未嘗短少;何況他日花開,將比往年的盛大呢??窗?,它飛舞著像個精靈——高傲的、黑色的暴風(fēng)雨的精靈,——它一邊大笑,它一邊高叫……它笑那些烏云,它為歡樂而高叫!

海燕

高爾基

在蒼茫的大海上,風(fēng)聚集著烏云。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高傲地飛翔。

一會兒翅膀碰著波浪,一會兒箭一般地直沖云霄,它叫喊著,——在這鳥兒勇敢的叫喊聲里,烏云聽到了歡樂。

在這叫喊聲里,充滿著對暴風(fēng)雨的渴望!在這叫喊聲里,烏云感到了憤怒的力量、熱情的火焰和勝利的信心。

海鷗在暴風(fēng)雨到來之前呻吟著,——呻吟著,在大海上面飛躥,想把自己對暴風(fēng)雨的恐懼,掩藏到大海深處。

海鴨也呻吟著,——這些海鴨呀,享受不了戰(zhàn)斗生活的歡樂:轟隆隆的雷聲就把它們嚇壞了。

愚蠢的企鵝,畏縮地把肥胖的身體躲藏在峭崖底下?!挥心歉甙恋暮Q?,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翻起白沫的大海上面飛翔!

烏云越來越暗,越來越低,向海面壓下來;波浪一邊歌唱,一邊沖向空中去迎接那雷聲。

雷聲轟響。波浪在憤怒的飛沫中呼哨著,跟狂風(fēng)爭鳴??窗桑耧L(fēng)緊緊抱起一堆巨浪,惡狠狠地扔到峭崖上,把這大塊的翡翠摔成塵霧和水沫。

海燕叫喊著,飛翔著,像黑色的閃電,箭一般地穿過烏云,翅膀刮起波浪的飛沫。

看吧,它飛舞著像個精靈——高傲的、黑色的暴風(fēng)雨的精靈,——它一邊大笑,它一邊高叫……它笑那些烏云,它為歡樂而高叫!

這個敏感的精靈,從雷聲的震怒里早就聽出困乏,它深信烏云遮不住太陽,——是的,遮不住的!

風(fēng)在狂吼……雷在轟響……

一堆堆的烏云,像青色的火焰,在無底的大海上燃燒。大海抓住金箭似的閃電,把它熄滅在自己的深淵里。閃電的影子,像一條條的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浮動,一晃就消失了。

——暴風(fēng)雨!暴風(fēng)雨就要來啦!

這是勇敢的海燕,在閃電之間,在怒吼的大海上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yù)言家在叫喊:

——讓暴風(fēng)雨來得猛烈些吧!……人類所曾做到的最高貴的“征服”,就是征服了這豪邁而驃悍的動物——馬。

布封

人類所曾做到的最高貴的“征服”,就是征服了這豪邁而驃悍的動物——馬。它和人同受戰(zhàn)爭的辛苦,同享戰(zhàn)斗的光榮;它和它的主人一樣具有無畏的精神,它眼看危急當(dāng)前而慷慨以赴;它聽?wèi)T了兵器搏擊的聲音,它喜愛它,追求它,受著同樣熱忱的鼓舞;它也和主人共歡樂:在射獵時,在演武時,在賽跑時,它精神抖擻,耀武揚威。但是它馴良不亞于勇毅,它不逞自己的烈性,它知道節(jié)制自己的動作:它不但屈從駕馭者的操縱,還仿佛窺伺著駕馭者的顏色,它經(jīng)常按照著主人表情方面給予它的印象而奔騰,而緩步,而停止,它的一動一靜都僅僅為了滿足主人的要求;這是一個生來就為著舍己從人的動物,它甚至于會迎合人的心意,它用動作的敏捷和準(zhǔn)確來表達著、執(zhí)行著人的意旨,人希望它感覺到多少它就能感覺到多少,它所表現(xiàn)出來的總是在恰如人愿的程度上;因為它無保留地貢獻出自己,所以它不拒絕任何使命,所以它盡一切力量來為人服務(wù),它還要超越自己的力量,甚至于舍棄生命以求服從得更好。

以上所述,是才能已經(jīng)獲得發(fā)展的馬,是天然品質(zhì)已被人工改進過的馬,是從小就被人保育、后來又經(jīng)過訓(xùn)練、專為替人服務(wù)而培養(yǎng)出來的馬;它所受的教育以喪失自由而開始,以接受束縛而終結(jié);這種動物的被奴役或馴養(yǎng)已經(jīng)太普遍、太悠久了,以致我們看到它們時,它們很少是在自然狀態(tài)中;它們在勞動中經(jīng)常是披著鞍韉;人們永遠不解除它們的羈絆,縱然是在休息的時候;如果有時人們讓它們在牧場上自由地鬧游,它們也還永遠帶著被奴役的標(biāo)識,并且還時常帶著勞動與痛楚的殘酷的痕跡;嘴,由于鐵嚼子勒出了皺紋而變形了;腰,有了瘡痍或被馬刺刮出一條條的傷疤了;趾甲,也釘上許多釘子了。由于慣受羈絆而存留下來的跡象,它們的渾身姿態(tài)都顯得不自然;你現(xiàn)在就是把它們的羈絆解脫掉也是枉然,它們也不會因此而顯得更自由活潑些。就是那些被奴役狀況比較輕微的馬,那些只為主人擺闊綽、壯觀瞻而喂養(yǎng)、而供奉著的馬,那些不是為裝飾它們本身、卻是為滿足主人的虛榮而戴著鍍金鏈條的馬,對它們說來額上覆著的那一撮妍麗的毛,項鬣編成的那些細辮,滿身蓋著的絲和黃金,其侮辱性也并不亞于腳下的鐵掌。

自然要比人工更美麗些;在一個動物身上,動作的自由就構(gòu)成美麗的自然。你們試看看那些繁殖在南美各地自由自在生活著的馬匹吧:它們行走著,奔馳著,騰躍著,既無拘束,又無節(jié)制;它們因不受羈勒而感覺自豪,它們避免和人打照面;它們不屑于受人照顧,它們尋找著、并且自己就能找到適合于它們的食糧;它們在那無邊的草原里自由地閑游著、蹦跳著,在那里它們采食著一種四季皆春的氣候所經(jīng)常供給的新鮮產(chǎn)品;它們既無一定的住所,除了晴明的天空外又無任何其他的庇蔭,因此它們呼吸著清新的空氣;這種空氣,比把它們關(guān)閉在那些圓頂宮殿里、又把它們應(yīng)占的空間加以壓縮以后的空氣要純潔得多;所以那些野馬特別強壯,特別輕捷,特別遒勁,遠超過大部分的家養(yǎng)馬;它們有大自然賦予的美質(zhì),有充沛的精力和高貴的精神,而所有的家養(yǎng)馬都只有人工所能賦予的東西,即技巧與妍媚而已。

這種動物的天性絕不兇猛,它們只是豪邁而生野。雖然力量在大多數(shù)動物之上,它們卻從來不攻擊其他動物;如果它們遭到其他動物的攻擊,它們并不屑于和它們搏斗,只是趕開它們或者踏死它們。它們也是成群來往的,不過它們之所以團結(jié)成群,純粹是為著群居之樂;因為,它們一無所畏,原不需要團結(jié)御侮,但是它們彼此依戀之情卻太深了。由于草木足夠作它們的食糧,由于它們有充分的東西來滿足自己的欲望,又由于對動物的肉毫無興趣,所以它們絕不向其他動物挑戰(zhàn),也絕不互相作戰(zhàn),更不互相爭奪生存資料;它們從來不做追捕一個小獸或向同類搶劫之類的事情,而這種追捕和搶劫正是其他肉食獸類互爭互斗的根源;所以馬總是和平生活著的,其原因就是它們的欲望簡單,又有足夠的生活資料無需互相貪嫉。

這一切,我們只要看看人家放在一處飼養(yǎng)、并且成群放牧著的那些小馬,就可以觀察得很清楚:它們有溫和的習(xí)性和合群的品質(zhì);它們的力量和銳氣通常只是在競賽的表現(xiàn)中流露出來;它們跑起來都要努力占先,它們爭著過一條河,跳一條溝,練習(xí)著冒險,甚至于見著危險便更加起勁;而在這些自發(fā)的練習(xí)當(dāng)中,凡是肯做榜樣的馬,凡是自動領(lǐng)頭的馬,都是最勇敢、最優(yōu)良的,并且,一經(jīng)馴服,常常又是最溫和,最柔順的……

在所有的動物中間,馬是身材高大而身體各部分又都配合得最勻稱、最優(yōu)美的。如果我們拿它和比它高一級或低級的動物相比,就發(fā)現(xiàn)驢子長得太丑,獅子頭太大,牛腿太細太短,與它的粗大身軀不相稱;駱駝是畸形的,而最大的動物,如犀,如象,都可以說只是些未定形的肉團。顎骨前伸本是獸類頭顱不同于人類頭顱的主要原因,也是所有動物的最卑賤的標(biāo)識;然而,馬的顎骨雖然也大大地向前伸著,它卻沒有如驢的那副蠢像,如牛的那副呆像。相反地,由于它的頭部的比例整齊,它卻有一種輕捷的神情,而這種神情又恰好被頸部的美烘托著。馬一抬頭,就仿佛想要超出它那四足獸的地位;在這樣的高貴姿態(tài)中,它和人面對面地相覷著;它的眼睛閃閃有光,并且形狀很美;它的耳朵也長得好,并且不大不小,不像牛耳太短,驢耳太長;它的鬣毛正好和它的頭相稱,裝飾著它的項部,給予它一種強勁而豪邁的模樣;它那下垂而豐盛的尾巴覆蓋著、并且適宜地結(jié)束著它的身軀的末端;馬的尾和鹿、象等獸的短尾,驢、駱駝、犀牛等獸的禿尾都大不相同,它是由密而長的鬃毛構(gòu)成的,仿佛這些鬃毛是直接從臀部生長出來,因為長出鬃毛的那個小肉樁子很短。它不能和獅子一樣翹起尾巴,但是它的尾巴雖然是垂著的,卻于它很適合;因為它能使尾巴向兩邊擺動,所以它就有效地利用著尾巴來驅(qū)趕蒼蠅,這些蒼蠅很使它苦惱,因為它的皮雖然很堅實、又滿生著厚密的短毛,卻還是十分敏感的。

母牛

于·列那爾

給她找個名字太難了,結(jié)果就沒有給她起名字。她被簡稱為“母?!?,而這名字對她倒最為合適。

而且,名字有多大關(guān)系呢?只要她吃!鮮草、干草、蔬菜、谷物,以至于面包和鹽,她隨便什么都有,而她也什么都吃、什么時候都吃,由于要反芻,還連吃兩次。

她一旦見我,就用叉裂的蹄子邁著輕盈小步奔走,蹄子的毛皮與腿很相似,就像是白色的襪子。她來到了,相信我一定會給她點可吃的東西,而我,每次都以欣賞的目光看著她,情不自禁地跟她說:“行,吃吧!”

但是,她消耗東西是為了制奶,而不是肥己。一到固定的時間,她就呈獻出鼓滿的、正方的乳房?!八⒉涣呦?,——有些母牛是舍不得的——她很慷慨,只要稍微擠擠她四個富有彈性的奶頭,她就排空奶泉。她腿不動,尾巴也不搖,而只用她大而柔軟的舌頭玩耍似的舔女傭人的脊背。

雖然她過著獨身生活,因胃口很好也不覺得無聊。只有很少情況下,她才遺憾地哞叫,模模糊糊地思念她最近一次生產(chǎn)的牛犢。不過,她希望有人拜訪。她兩角豎立在額角上,嘴唇饞饞地掛著一線涎水和一絲草莖,殷勤好客。

男人們毫無所懼地撫摸著她鼓脹的肚子;女人們也只須提防她的溫存,她們對這樣大的牛如此溫柔感到驚奇。她們做著幸福的夢。

等待

冰心

我拿起話筒,問:“×樓嗎?請你找××來聽電話——我是她母親?!?/p>

聽到最后的一句話,對方不再猶疑了。這位從未識面的同志,意味深長地帶著笑聲說:“她走了。她留話說,她還是和往日那樣,回家去吃晚飯,她還會給您帶‘好菜’來呢!”

我問:“她是一個人去的嗎?”

“不,她和她姐姐,還有她們的孩子,都去了,還帶了照相機?!?/p>

我放下話筒,怔怔地站著,我不知道該怎么想。我不放心——我又放心,說到底,我放心!

昨天晚上,我們最好的朋友老趙來了,說:他的一個在勞動人民文化宮工作的親戚,得到上頭的密令,叫他們準(zhǔn)備幾十根大木棍,隨時聽命出動……他問我的女兒:“你們還是天天去吧?”我的女兒們點了點頭。他緊緊地握了握她們的手說,“你們小心點!”就匆匆地走了。

我們都坐了下來,沒有說話。我的小女兒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扶著我的肩膀說:“娘,您放心,他們不敢怎么樣,就是敢怎么樣,我們那么多的人,還怕嗎?”她又笑著搖著我的手臂說:“我知道,您也不怕,您還愛聽我們的報告呢?!?/p>

我心里翻騰得厲害。沒有等到我說什么,她們和她們的孩子已經(jīng)紛紛地拿起挎包和書包,說:“爺爺,姥姥,再見了,明天晚上我們還給您帶些‘好菜’來!”

老伴走過來問:“她們又走了?”我點點頭。他坐了下來,說:“我們就等著吧?!?/p>

我最怕等待的時光!這時光多么難熬啊!

我說:“咱們也出去走走?!崩习榭粗?,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

我們信步走出了院門,穿過村子的小路,一直向南,到了高粱河邊站住了。老伴說:“過河吧,到紫竹院公園坐坐去!”我挽起他的左臂,在狹仄的小橋上慢慢地走著。

我忽然地抬頭看他,他也正看著我,我們都微笑了,似乎都感覺到多少年來我們沒有這樣地挽臂徐行了!四十七年前,在黃昏的未名湖畔我們曾這樣地散步過,但那時我們想的只是我們自己最近的將來,而今天,我們想的卻是我們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的遙遠的將來了!

進了公園,看不到幾個游人!春冰已泮,而叢樹枝頭,除了幾棵松柏之外,還看不到一絲綠意!一陣寒冷寂寞之感聚然襲來,我們在水邊站了一會兒,就在長椅上坐下了。誰也沒有開口,但是我知道他也和我一樣,一顆心已經(jīng)飛到天安門廣場上去了!那里不但有我們的孩子,還有許許多多天下人的孩子,就是這些孩子,給我們畫出了一幅幅壯麗莊嚴(yán)的場面,唱出了一首首高亢入云的戰(zhàn)歌……

這時忽然聽到了沉重的鐵錘敲在木頭上的聲音,我吃驚地抬頭看時,原來是幾個工人,正在水邊修理著一排放著的翻過來的游船的底板。春天在望了,游船又將下水了,我安慰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老伴站了起來說:“天晚了,我們從前門出去吧,也許可以看見她們回來?!蔽矣滞炱鹚淖蟊?,慢慢地走到公園門口。

浩浩蕩蕩的自行車,正如飛地從廣闊的馬路上走過,眼花繚亂之中,一個清脆的童音回頭向著我們叫:“爺爺,姥姥,回家去吧,我們又給您帶了‘好菜’來了!”

“萬家墨面”之時,“動地歌吟”之后,必然是一聲震天撼地的驚雷。這“好菜”我們等到了!花樹開花,乃花之性,率性之謂道,有人看見與否,皆與花無涉。故置花熱鬧場中花亦開,使生萬山叢里花亦開,甚至使生于孤崖頂上,無人過問花亦開。

孤崖一枝花

林語堂

行山道上,看見崖上一枝紅花,艷麗奪目,向路人迎笑。仔細一看,原來根生于石罅中,不禁嘆異。想宇宙萬類,應(yīng)時生滅,然必盡其性?;溟_花,乃花之性,率性之謂道,有人看見與否,皆與花無涉。故置花熱鬧場中花亦開,使生萬山叢里花亦開,甚至使生于孤崖頂上,無人過問花亦開。香為蘭之性,有蝴蝶過香亦傳,無蝴蝶過香亦傳,皆率其本性,有欲罷不能之勢。拂其性禁之開花,則花死。有話要說必說之,乃人之本性,即使王庭廟廡,類已免開尊口,無話可說,仍會有人跑到山野去向天高嘯一聲。屈原明明要投汩羅,仍然要哀號太息。老子騎青牛且明明要過函谷關(guān),避絕塵世,卻仍要留下五千字孽障,豈真關(guān)拜子所能相強哉?古人著書立說,皆率性之作。經(jīng)濟文章,無補于世,也會不甘寂寞,去著小說。雖然古時著成小說,一則無名,二則無利,甚至有殺身之禍可以臨頭,然自有不說不快之勢。中國文學(xué)可傳者類皆此種隱名小說作品,并非一篇千金的墓志銘。這也是屬于孤崖一枝花之類。故說話為文美術(shù)圖畫及一切表現(xiàn)亦人之本性?!柏埥写嘿獯航胸垺保仙桓胰饲敖幸宦?,是受人類文明之束縛,佛其本性,實際上老僧雖不叫春,仍會偷女人也。知此而后知要人不說話,不完全可能。花只有一點元氣,在孤崖上也是要開的。”

寫信,是對人周到,記日記,是對自己周到。

尺素寸心

余光中

接讀朋友的來信,尤其是遠自海外猶帶著異國風(fēng)云的航空信,確是人生一大快事,如果無須回信的話?;匦?,是讀信之樂的一大代價。久不回信,屢不回信,接信之樂必然就相對減少,以致于無,這時,友情便暫告中斷了,直到有一天在贖罪的心情下,你毅然回起信來。蹉跎了這么久,接信之樂早變成欠信之苦,我便是這么一位累犯的罪人,交游千百,幾乎每一位朋友都數(shù)得出我的前科來的。英國詩人奧登曾說,他常常擱下重要的信件不回,躲在家里看他的偵探小說。王爾德有一次對韓黎說:“我認得不少人,滿懷光明的遠景來到倫敦,但是幾個月后就整個崩潰了,因為他們有回信的習(xí)慣。”顯然王爾德認為,要過好日子,就得戒除回信的惡習(xí)??梢娕禄匦诺男?,原不止我一個。

回信,固然可畏,不回信,也絕非什么樂事。書架上經(jīng)常疊著百封未回之信,“債齡”或長或短,長的甚至在一年以上,那樣的壓力,也絕非一個普通的罪徒所能負擔(dān)的。一疊未回的信,就像一群不散的陰魂,在我罪深孽重的心底幢憧作祟。理論上說來,這些信當(dāng)然是要回的。我可以坦然向天發(fā)誓,在我清醒的時刻,我絕未存心不回人信。問題出在技術(shù)上。給我一整個夏夜的空間,我該先回一年半前的那封信呢,還是七個月前的這封?隔了這么久,恐怕連謝罪自遣的有效期也早過了吧?在朋友的心目中,我早已淪為不值得計較的妄人?!澳涿?!”是你在江湖上一致的評語。

其實,即使終于鼓起全部的道德勇氣,坐在桌前,準(zhǔn)備償付信債于萬一,也不是輕易能如愿的。七零八落的新簡舊信,漫無規(guī)則地棄塞在書架上,抽屜里,有的回過,有的未回,“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要找到你決心要回的那一封,耗費的時間和精力,往往數(shù)倍于回信本身。再想象朋友接信時的表情,不是喜出望外,而是余怒重?zé)?,你那一點決心就整個崩潰了。你的債,永無清償之日。不回信,絕不等于忘了朋友,正如世上絕無忘了債主的負債人。在你的惶恐的深處,惡魘的盡頭,隱隱約約,永遠潛伏著這位朋友的怒眉和冷眼,不,你永遠忘不了他。你真正忘掉的,而且忘得那么心安理得,是那些已經(jīng)得你回信的朋友。

有一次我對詩人周夢蝶大發(fā)議論,說什么“朋友寄贈新著,必須立刻奉復(fù),道謝與慶賀之余,可以一句‘定當(dāng)細細拜讀’作結(jié)。如果拖上了一個星期或個把月,這封賀信就難寫了,因為到那時候,你已經(jīng)有義務(wù)把全書讀完,書既讀完,就不能只說些泛泛的美詞。”夢蝶聽了,為之絕倒,可惜這個理論,我從未付之行動,一定喪失了不少友情。倒是有一次自己的新書出版,興沖沖地寄贈了一些朋友。其中一位過了兩個月才來信致謝,并說他的太太、女兒、和太太的幾位同事爭讀那本大作,直到現(xiàn)在還不曾輪到他自己,足見該書的魅力如何云云。這一番話是真是假,令我存疑至今。如果他是說謊,那真是一大天才。

據(jù)說胡適生前,不但有求必應(yīng),連中學(xué)生求教的信也親自答復(fù),還要記他有名的日記,從不間斷。寫信,是對人周到,記日記,是對自己周到。一代大師,在著書立說之余,待人待己,竟能那么的周密從容,實在令人欽佩。至于我自己,筆札一道已經(jīng)招架無力,日記,就更是奢侈品了。相信前輩作家和學(xué)人之間,書翰往還,那種優(yōu)游條暢的風(fēng)范,應(yīng)是我這一輩難以追摹的。梁實秋先生名滿天下,尺牘相接,因緣自廣,但是廿多年來,寫信給他,沒有一次不是很快就接到回信,而筆下總是那么詼諧,書法又是那么清雅,比起當(dāng)面的談笑風(fēng)生,又別有一番境界。我素來怕寫信,和梁先生通信也不算頻。何況“雅舍小品”的作者聲明過,有十一種信件不在他收藏之列,我的信,大概屬于他所列的第八種吧。據(jù)我所知,和他通信最密的,該推陳之藩。陳之藩年輕時,和胡適、沈從文等現(xiàn)代作家書信往還,名家手跡收藏甚富。梁先生戲稱他為man of letters,到了今天,該輪到自己的書信被人收藏了吧。

朋友之間,以信取人,大約可以分成四派。第一派寫信如拍電報,寥寥數(shù)行,草草三二十字,很有一種筆挾風(fēng)雷之勢。只是苫了收信人,驚疑端詳所費的功夫,比起寫信人紙上馳騁的時間、恐怕還要多出數(shù)倍。彭歌、劉紹銘、白先勇,可稱代表。第二派寫信如美女繡花,筆觸纖細,字跡秀雅,極盡從容不迫之能事,至于內(nèi)容,則除實用的功能之外,更兼抒情,娓娓說來,動人清聽。宋淇、夏志清可稱典型。尤其是夏志清,怎么大學(xué)者專描小楷,而且永遠用廉便的國際郵筒?第三派則介于兩者之間,行乎中庸之道,不溫不火,舒疾有致,而且字大墨飽,而且十分爽朗。顏元叔、王文興,何懷碩、楊牧、羅門,都是“樣版物人”。尤其是何懷碩,總是議論縱橫,而楊牧則字稀行闊,偏又愛用重磅的信紙,那種不計郵費的氣魄,真足以笑傲江湖。第四派毛筆作書,滿紙煙云,體在行草之間??芍^反潮流名士,羅青屬之。當(dāng)然,氣魄最大的應(yīng)推劉國松、高信疆,他們根本不寫信,只打越洋電話。鷹在體質(zhì)上與精神上和獅子有好幾點相似:首先是氣力,因此也就是它對別的鳥類所享有的威勢,正如獅子對別的獸類所享有的威勢一樣;其次是度量:它和獅子一樣,不屑于和那些小動物計較……

布封

鷹在體質(zhì)上與精神上和獅子有好幾點相似:首先是氣力,因此也就是它對別的鳥類所享有的威勢,正如獅子對別的獸類所享有的威勢一樣;其次是度量:它和獅子一樣,不屑于和那些小動物計較,不在乎它們的欺侮,除非鴉、鵲之類喧吵得太久,擾得它不耐煩了,它才決意懲罰它們,把它們處死;而且,鷹除了自己征服的東西而外不愛其他的東西,除了自己獵得的食品而外不貪其他的食品;再次是食欲的節(jié)制:它差不多經(jīng)常不把它的獵獲品完全吃光,它也和獅子一樣,總是丟下一些殘余給別的動物吃。它不論是怎樣饑餓,也從來不撲向死動物的尸體。此外,它是孤獨的,這又和獅子一樣,它住著一片荒漠地區(qū),保衛(wèi)著入口,不讓其他飛禽進去打獵;在山的同一部分發(fā)現(xiàn)兩對鷹也許比在樹林的同一部分發(fā)現(xiàn)兩窩獅子還要稀罕些:它們彼此離得遠遠的,以便它們各自分占的空間能夠供給它們足夠的生活資料;它們只依獵捕的生產(chǎn)量來計算它們王國的價值和面積。鷹有閃閃發(fā)光的眼睛,眼珠的顏色差不多與獅子的眼珠相同,爪子的形式也是一樣的,呼吸也同樣地強,叫聲也同樣地有震懾力量。既然二者都是天生就為著戰(zhàn)斗和獵捕的,它們自然都是同樣地兇猛,同樣地豪強而不容易制伏,除非在它們很幼小的時候就把它們捉來,否則就不能馴服它們。像這種小鷹,人們必須用很大的耐性、很多的技巧,才能訓(xùn)練它去打獵;就是這樣,它一長大了,有了氣力,對于主人還是很危險的。我們在許多作家的記載里可以知道,古時,在東方,人們是用鷹在空中打獵的;但是現(xiàn)在,我們的射獵場中不養(yǎng)鷹了:鷹太重,架在臂上不免使人吃力;而且永遠不夠馴服,不夠溫和,不夠可靠,它一時高興或者脾氣一上來,可能會使主人吃虧的。它的嘴和爪子都和鐵鉤一般,強勁可怕;它的形象恰與它的天性相符。除掉它的武器——嘴、爪而外,它還有壯健而厚實的身軀,十分強勁的腿和翅膀,結(jié)實的骨骼,緊密的肌肉,堅硬的羽毛,它的姿態(tài)是軒昂而英挺的,動作是疾驟的,飛行是十分迅速的。在所有的鳥類中,鷹飛得最高;所以古人稱鷹為“天禽”,在鳥占術(shù)中,他們把鷹當(dāng)作大神朱彼特的使者。鷹的視力極佳;但是和禿鷲比起來,嗅覺就不算好:因此它只憑眼力獵捕,當(dāng)它抓住獵獲品的時候,它就往下一落,仿佛是要試一試重量,它把獵獲品先放到地上,然后再帶走。雖然它的翅膀很強勁,但是,由于腿不夠靈活,從地上起飛不免有些困難,特別是載著重的時候:它很輕易地帶走鵝、鶴之屬;它也劫取野兔,乃至小綿羊、小山羊;當(dāng)它搏擊小鹿、小牛的時候,那是為著當(dāng)場喝它們的血,吃它們的肉,然后再把零碎的肉塊帶回它的“平場”;“平場”是鷹窩的特稱,它的確是一坦平的,不像大多數(shù)鳥巢那樣凹下去:通常它把“平場”建在兩巖之間,在干燥而無法攀登的地方。有人肯定地說,鷹做了一個窩就夠用一輩子:那確實也是個一勞永逸的大工程,夠結(jié)實、能耐久。它建得差不多和樓板一樣,用一些五、六尺長的小棍子架起來的,小棍子兩端著實,中間橫插一些柔軟的樹枝,上面再鋪上幾層燈心草,石南枝之類。這樣的樓板,或者說這樣的窩,有好幾尺寬廣,并且很夠牢固,不但可以經(jīng)得住鷹和它的妻兒,還可以載得起大量的生活物資。鷹窩上面沒有蓋任何東西,只憑伸出的巖頂掩護著。雌鷹下卵都放在這“平場”中央,她只下兩三個卵,據(jù)說,她每孵一次要三十天的工夫;但是這幾個卵里還有不能化雛的,因此人們很少發(fā)現(xiàn)一個窩里有三個雛鷹:通常只有一兩個。人家甚至于還說,雛鷹稍微長大一點,母親就把最弱的一個或貪饞的一個殺死。也只有生活艱難才會產(chǎn)生出這種反自然的情感:父母自己都不夠吃了,當(dāng)然要設(shè)法減少家庭人口;一到雛鷹長得夠強壯、能飛、能自己覓食的時候,父母就把它們趕得遠遠的,永遠不讓它們再回來了。我不喜歡彎曲的、扭卷的、受過摧殘的樹。如果它們長得又高又直,并且茂盛,我便更能欣賞它們。

樹猶如此

梁實秋

奧斯丁的小說Sense and sensibility里面的一個人物愛德華佛拉爾斯說過這樣的一句話:“我不喜歡彎曲的、扭卷的、受過摧殘的樹。如果它們長得又高又直,并且茂盛,我便更能欣賞它們?!蔽矣型?。

在這亞熱帶的城市里住了二十多年,所看見的樹令人覺得愉快的并不太多。椰子樹、檳榔樹,倒是又高又直,象電線桿子似的,又象是摔頭的雞毛帚,能說是樹么?難得看到象樣子的枝葉扶疏的樹。有時候驅(qū)車經(jīng)過一段馬路看見兩排重陽木,相當(dāng)高大,很是壯觀,頓時覺得心中一暢。龍柏、馬尾松之類有時在庭園里也能看到,但多少總是罩上了一層晦氣,是煙,是灰,是塵?一定要到郊外,象陽明山,才能看見嬌翠欲滴的樹,總象是剛被雨水洗過的樣子。有一次登阿里山,才算是看見了真正健康的樹,有茁壯的幼苗,有參天的古木,有腐朽的根株。在規(guī)模上和美國華盛頓州奧侖匹亞半島的國家森林固不能比,但其原始的蠻荒的氣味則殊無二致。稍有遺憾的是,凡大森林都嫌單調(diào),杉就是杉,柏就是柏,沒有變化。我們中國人看樹,特別喜歡它的姿態(tài),會心處并不在多。芥子園畫譜教人畫樹,三株一簇,五株一簇,其中的樹葉有圓圈,有個字,也有橫點,說不出是什么樹,反正是各極其妍。藝術(shù)模仿自然,自然也模仿藝術(shù)。要不然,我們怎會說某一棵樹有畫意,可以入畫呢?但是樹也不一定要虬曲蟠結(jié)才算是美。事實上,那些橫出斜逸的樹往往是意外所造成的,或是生在峭壁的罅隙里,或是經(jīng)年遭受狂風(fēng)的打擊,所以才有那一副不尋常的樣子。猶之人也有不幸而跛足駝背者。我們不能說只有畸形殘廢的才算是美。

盆栽之術(shù),盛行于東瀛,實在是源于我國,江南一帶的名園無不有此點綴?!豆锰K志》:“虎邱人善于盆中植奇花異卉,盤松古梅,置之幾案,清雅可愛,謂之盆景?!奔词挂粋€古色古香的盆子,種上一叢文竹,放在桌上,時有新條茁長,即很有可觀,不要奇花異卉。比瓶中供養(yǎng)或插花之類要自然得多。曾見有人折下兩朵紅蓮,插在一只長頸細腰的霽紅瓶里,亭亭玉立,姿態(tài)綽約,但是總令人生不快之感,不如任它生長在淤泥之中。美人可愛,但不能象沙洛美似的把頭切下來盛在盤子里。盆栽的工人通常用粗硬鐵絲把小樹的軟條捆繞起來,然后彎曲之使成各種固定的姿態(tài),不僅象是五花大綁,而且是使鐵絲逐漸陷入樹皮之中的酷刑。樹何曾不想掙脫羈絆,但是不得不屈服在暴力之下!而且那低頭匐伏的慘狀還要展覽示眾!

凡藝術(shù)作品,其尺寸大小自有其合理的限制。佛像的塑造或圖畫無妨盡量的大,因為其目的本來是要造成一種莊嚴(yán)威懾的氣勢,不如此,那些善男信女怎么五體投地的膜拜呢?活人則不然。普通人物畫總是最多以不超過人之原有的尺寸為度。一個美人的繪像,無論如何不能與廟門口的四大金剛看齊。樹和人一樣,松柏之類天生的高聳參天,若是勉強它局促在一個盆子之內(nèi),它也能活,但是它未能盡其天性。我看過一盆號稱千年古梅的盆景。確實是很珍貴,很難得,也很有趣,但是我總覺得它象是馬戲團的侏儒。

清龔定庵寫過一篇文章,題為《病梅館記》。從前小學(xué)教科書國文課本里選過這篇文章,給人的印象很深。他有很多盆梅,都是加過人工的,他于心不忍,一一解其束縛,使能恢復(fù)正常之生長,因以“病梅館”名其居。我手邊沒有龔定庵的集子,無從查考原文,因看到奧斯丁小說中之一語而聯(lián)想及之。我們吃東西,凡一味甜的,或一味咸的,往往易于吃厭。只有非甜非咸的,可以久吃不厭。瓜子的百吃不厭,便是為此。

吃瓜子

豐子愷

從前聽人說:中國人人人具有三種博士的資格:拿筷子博士、吹煤頭紙博士、吃瓜子博士。

拿筷子,吹煤頭紙,吃瓜子,的確是中國人獨得的技術(shù)。其純熟深造,想起了可以使人吃驚。這里精通拿筷子法的人,有了一雙筷,可抵刀鋸叉瓢一切器具之用,爬羅剔抉,無所不精。這兩根毛竹仿佛是身體上的一部分,手指的延長,或者一對取食的觸手。用時好像變戲法者的一種演技,熟能生巧,巧極通神。不必說西洋了,就是我們自己看了,也可驚嘆。至于精通吹煤頭紙法的人,首推幾位一天到晚捧水煙筒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他們的“要有火”比上帝還容易,只消向煤頭紙上輕輕一吹,火便來了。他們不必出數(shù)元乃至數(shù)十元的代價去買打火機,只要有一張紙,便可臨時在膝上卷起煤頭紙來,向銅火爐蓋的小孔內(nèi)一插,拔出來一吹,火便來了。我小時候看見我們?nèi)痉坏昀锏墓軒は壬?,有種種吹煤頭紙的特技。我把煤頭紙高舉在他的額旁邊了,他會把下唇伸出來,使風(fēng)向上吹;我把煤頭紙放在他的胸前了,他會把上唇伸出來,使風(fēng)向下吹;我把煤頭紙放在他的耳旁了,他會把嘴歪轉(zhuǎn)來,使風(fēng)向左右吹;我用手按住了他的嘴,他會用鼻孔吹,都是吹一兩下就著火的。中國人對于吹煤頭紙技術(shù)造詣之深,于此可窺見。所可惜者,自從卷煙和火柴輸入中國而盛行之后,水煙這種“國煙”竟被冷落,吹媒頭紙這種“國技”也很不發(fā)達了。生長在都會里的小孩子,有的竟不會吹,或者連媒頭紙這東西也不曾見過。在努力保存國粹的人看來,這也是一種可慮的現(xiàn)象。近來國內(nèi)有不少人努力于國粹保存。國醫(yī)、國藥、國術(shù)、國樂,都有人在那里提倡。也許水煙和煤頭紙這種國粹,將來也有人起來提倡,使之復(fù)興。

但我以為這三種技術(shù)中最進步最發(fā)達的,要算吃瓜子。近來瓜子大王的暢銷,便是其老大的證據(jù)。據(jù)關(guān)心此事的人說,瓜子大王一類的裝紙袋的瓜子,最近市上流行的有許多牌子。最初是某大藥房“用科學(xué)方法”創(chuàng)制的,后來有什么“好吃來公司”、“頂好吃公司”……等種種出品陸續(xù)產(chǎn)出。到現(xiàn)在差不多無論哪個窮鄉(xiāng)僻處的糖食攤上,都有紙袋裝的瓜子陳列而傾銷著了?,F(xiàn)代中國人的精通吃瓜子術(shù),由此蓋可想見。我對于此道,一向非常短拙,說出來有傷于中國人的體面,但對自家人不妨談?wù)?。我從來不曾自動地找求或買瓜子來吃。但到人家作客,受人勸誘時;或者在酒席上、杭州的茶樓上,看見桌上現(xiàn)成放著瓜子盆時,也便拿起來咬。我必須注意選擇,選那較大、較厚、而形狀平整的瓜子,放進口里,用臼齒“格”地一咬;再吐出來,用手指去剝。幸而咬得恰好,兩瓣瓜子殼各向兩旁擴張而破裂,瓜仁沒有咬碎,剝起來就較為省力。若用力不得其法,兩瓣瓜子殼和瓜仁疊在一起而折斷了,吐出來的時候我就擔(dān)憂。那瓜子已縱斷為兩半,兩半瓣的瓜仁緊緊地裝塞在兩半瓣的瓜子殼中,好像日本版的洋裝書,套在很緊的厚紙函中,不容易取它出來。這種洋裝書的取出法,現(xiàn)在都已從日本人那里學(xué)得,不要把指頭塞進厚紙函中去力挖,只要使函口向下,兩手扶著函,上下振動數(shù)次,洋裝書自會脫殼而出。然而半瓣瓜子的形狀太小了,不能應(yīng)用這個方法,我只得用指爪細細地剝?nèi) S袝r因為練習(xí)彈琴,兩手的指爪都剪平,和尚頭一般的手指對它簡直毫無辦法。我只得乘人不見把它拋棄了。在痛感困難的時候,我本擬不再吃瓜子了,但拋棄了之后,覺得口中有一種非甜非咸的香味,會引逗我再吃。我便不由地伸起手來,另選一粒,再送交臼齒去咬。不幸而這瓜子太燥,我的用力又太猛,“格”地一響,玉石不分,咬成了無數(shù)的碎塊,事體就更糟了。我只得把粘著唾液的碎塊盡行吐出在手心里,用心挑選,剔去殼的碎塊然后用舌尖舐食瓜仁的碎塊。然而這挑選頗不容易,因為殼的碎塊的一面也是白色的,與瓜仁無異,我誤認為全是瓜仁而舐進口中去嚼,其味雖非嚼蠟,卻等于嚼砂。殼的碎片緊緊地嵌進牙齒縫里,找不到牙簽就無法取出。碰到這種釘子的時候,我就下個決心,從此戒絕瓜子。戒絕之法,大抵是喝一口茶來漱一漱口,點起一支香煙,或者把瓜子盆推開些,把身體換個方向坐了,以示不再對它發(fā)生關(guān)系。然而過了幾分鐘,與別人談了幾句話,不知不覺之間,會跟了別人而伸手向盆中摸瓜子來咬。等到自己覺察破戒的時候,往往是已經(jīng)咬過好幾粒了。這樣,吃了非戒不可,戒了非吃不可;吃而復(fù)戒,戒而復(fù)吃,我為它受盡苦痛。這使我現(xiàn)在想起了瓜子覺得害怕。

但我看別人,精通此技的很多。我以為中國人的三種博士才能中,咬瓜子的才能最可嘆佩。常見閑散的少爺們,一只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一只手握著一把瓜子,且吸且咬,且咬且吃,且吃且談,且談且笑。從容自由,真是“交關(guān)寫意”!他們不須揀選瓜子,也不須用手指去剝。一粒瓜子塞進了口里,只消“格”地一咬,“呸”地一吐,早已把所有的殼吐出,而在那里嚼食瓜子的肉了。那嘴巴真像一具精巧靈敏的機器,不絕地塞進瓜子去,不絕地“格”,“呸”,“格”,“呸”,……全不費力,可以永無罷休。女人們、小姐們的咬瓜子,態(tài)度尤加來得美妙;她們用蘭花似的手指摘住瓜子的圓端,把瓜子垂直地塞在門牙中間,而用門牙去咬它的尖端?!暗?,的”兩響,兩瓣殼的尖頭便向左右綻裂。然后那手敏捷地轉(zhuǎn)了個方向,同時頭也幫著了微微地一側(cè),使瓜子水平地放在門牙口,用上下兩門牙把兩瓣殼分別撥開,咬住了瓜子肉的尖端而抽它出來吃。這吃法不但“的,的”的聲音清脆可聽,那手和頭的轉(zhuǎn)側(cè)的姿勢窈窕得很,有些兒嫵媚動人。連丟失的瓜子殼也模樣姣好,有如朵朵蘭花。由此看來,咬瓜子是中國少爺們的專長,而尤其是中國小姐、太太們的拿手戲。

在酒席上、茶樓上,我看見過無數(shù)咬瓜子的圣手。近來瓜子大王暢銷,我國的小孩子們也都學(xué)會了咬瓜子的絕技。我的技術(shù),在國內(nèi)不如小孩子們遠甚,只能在外國人面前占勝。記得從前我在赴橫濱的輪船中,與一個日本人同艙。偶檢行篋,發(fā)見親友所贈的一罐瓜子。旅途寂寥,我就打開來和日本人共吃。這是他平生沒有吃過的東西,他覺得非常珍奇。在這時候,我便老實不客氣地裝出內(nèi)行的模樣,把吃法教導(dǎo)他,并且示范地吃給他看。托祖國的福,這示范沒有失敗。但看那日本人的練習(xí),真是可憐的很!他如法將瓜子塞進口中,“格’的一咬,然而咬時不得其法,將唾液把瓜子的外殼全部浸濕,拿在手里剝的時候,滑來滑去,無從下手,終于滑落在地上,無處尋找了。他空咽一口唾液,再選一粒來咬。這回他剝時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陳列在艙中的食桌上,俯伏了頭,細細地剝,好像修理鐘表的樣子。約莫一二分鐘之后,好容易剝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鄭重地塞進口里去吃。我問他滋味如何,他點點頭連稱umai umai! (好吃,好吃?。┪也唤α顺鰜怼N铱此情煷笞彀头胚M一些瓜仁的碎屑,猶如滄海中投以一粟,虧他辨出umai的滋味來。但我的笑不僅為這點滑稽,本由于驕矜自夸的心理。我想,這畢竟是中國人獨得的技術(shù),像我這樣對于此道最拙劣的人,也能在外國人面前占勝,何況國內(nèi)無數(shù)精通此道的少爺、小姐們呢?

發(fā)明吃瓜子的人,真是一個了不起了的天才!這是一種最有效的“消閑”法。要“消磨歲月”,除了抽鴉片以外,沒有比吃瓜子更好的方法了。其所以最有效者,為了它具備三個條件:一、吃不厭;二、吃不飽;三、要剝殼。

俗語形容瓜子吃不厭,叫做“勿完勿歇”。為了它有一種非甜非咸的香味,能引逗人不斷地要吃。想再吃一粒不吃了,但是嚼完吞下之后,口中余香不絕,不由你不再伸手向盆中或紙包里去摸。我們吃東西,凡一味甜的,或一味咸的,往往易于吃厭。只有非甜非咸的,可以久吃不厭。瓜子的百吃不厭,便是為此。有一位老于應(yīng)酬的朋友告訴我一段吃瓜子的趣話:說他已養(yǎng)成了見瓜子就吃的習(xí)慣。有一次同了朋友到戲館里看戲,坐定之后,看見茶壺的旁邊放著一包打開的瓜子,便隨手向包里掏取幾粒,一面咬著,一面看戲。咬完了再取,取了再咬。如是數(shù)次,發(fā)見鄰席的不相識的觀劇者也來掏取,方才想起了這包瓜子的所有權(quán)。低聲問他的朋友:“這包瓜子是你買來的么?”那朋友說“不”,他才知道剛才是擅吃了人家的東西,便向鄰座的人道歉。鄰座的人很漂亮,付之一笑,索性正式地把瓜子請客了。由此可知瓜子這樣?xùn)|西,對中國人有非常的吸引力,不管三七二十一,見了瓜子就吃。

俗語形容瓜子吃不飽,叫做“吃三日三夜,長個屎尖頭?!币驗檫@東西分量微小,無論如何也吃不飽,連吃三日三夜,也不過多排泄一粒屎尖頭。為消閑計,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條件。倘分量大了,一吃就飽,時間就無法消磨。這與賑饑的糧食目的完全相反。賑饑的糧食求其吃得飽,消閑的糧食求其吃不飽。最好只嘗滋味而不吞物質(zhì)。最好越吃越餓,像羅馬亡國之前所流行的“吐劑”一樣,則開筵大嚼,醉飽之后,咬一下瓜子可以再來開筵大嚼。一直把時間消磨下去。

要剝殼也是消閑食品的一個必要條件。倘沒有殼,吃起來太便當(dāng),容易飽,時間就不能多多消磨了。一定要剝,而且剝的技術(shù)要有聲有色,使它不像一種苦工,而像一種游戲,方才適合于有閑階級的生活,可讓他們愉快地時間消磨下去。

具足以上三個利于消磨時間的條件的,在世間一切食物之中,想來想去,只有瓜子。所以我說發(fā)明吃瓜子的人是了不起的天才。而能盡量地享用瓜子的中國人,在消閑一道上,真是了不起的積極的實行家!試看糖食店、南貨店里的瓜子的暢銷,試著茶樓、酒店、家庭中滿地的瓜子殼,便可想見中國人在“格、呸”、“的,的”的聲音中消磨去的時間,每年統(tǒng)計起來為數(shù)一定可驚。將來此道發(fā)展起來,恐怕是全中國也可消滅在“格,呸”、“的、的”的聲音中呢。我本來見瓜子害怕,寫到這里,覺得更加害怕了。

1934年4月20日動物生命之所以能夠升華是由于它有情感,是情感統(tǒng)治著它的生命、使它的生命活躍起來,是情感指揮著它的官能、使它的肢體積極起來,是情感產(chǎn)生著欲望,并賦予物質(zhì)以進展運動、以意志、以生氣。

布封

身材的高大,形狀的清秀,軀體的有力,動作的靈活,這一切外在的品質(zhì),就一個動物來說,都不能算是它的最高貴的部分;正如我們論人,總是認為精神重于形貌,勇氣重于體力,情感重于妍美,同樣地,我們也認為內(nèi)在的品質(zhì)是獸類的最高尚的部分;就是由于有這些內(nèi)在的品質(zhì)它才與傀儡不同,才能超出植物界而接近于人類;動物生命之所以能夠升華是由于它有情感,是情感統(tǒng)治著它的生命、使它的生命活躍起來,是情感指揮著它的官能、使它的肢體積極起來,是情感產(chǎn)生著欲望,并賦予物質(zhì)以進展運動、以意志、以生氣。

所以,獸類的完善程度要看它的情感的完善程度:情感的幅度愈廣,這個獸就愈有能力,愈有辦法,愈能肯定自己的存在,愈能多與宇宙的其他部分發(fā)生關(guān)系;如果它的情感再是細致的,銳敏的,如果這情感還能由教育而獲得改進,則這種獸就配與人為伍了;它就會協(xié)助人完成計劃,照顧人的安全,幫助人,保衛(wèi)人,諂媚人;它會用勤勉的服務(wù),用頻繁的親熱表示來籠絡(luò)主人,媚惑主人,把它的暴君改變?yōu)樗谋Wo者。

狗,除了它的形體美以及活潑、多力、輕捷等優(yōu)點而外,還高度地具有一切內(nèi)在的品質(zhì),足以吸引人對它的注意。在野狗方面,有一種熱烈的、善怒的、乃至兇猛的、好流血的天性,使所有的獸類都覺得它可怕;而家狗,這天性就讓位于最溫和的情感了,它以依戀為樂事,以得人歡心為目的;它匍匐著把它的勇氣、精力、才能都呈獻于主人的腳前;它等候著他的命令以便使用自己的勇氣、精力和才能,它揣度他,詢問他,懇求他,使個眼色就夠,它懂得主人意志的輕微表示;它不像人那樣有思想的光明,但是它有情感的全部熱力;它還比人多一個優(yōu)點,那就是忠誠,就是愛而有恒:它沒有任何野心、任何私利、任何尋仇報復(fù)的欲望,它什么也不怕,只怕失掉人的歡心;它全身都是熱誠,勤奮,柔順;它敏于感念舊恩,易于忘懷侮辱,它遇到虐待并不氣餒,它忍受著虐待,遺忘掉虐待,或者說,想起虐待是為了更依戀主人;它不但不惱怒,不脫逃,準(zhǔn)備挨受新的苦痛,它舐著剛打過它的手,舐著使它痛楚過的工具,它的對策只是訴苦,總之,它以忍耐與柔順逼得這只手不忍再打。

狗比人更馴良,比任何走獸都善于適應(yīng)環(huán)境,不但學(xué)什么都很快就會,甚至對于指揮它的人們的舉動、態(tài)度和一切習(xí)慣,都能遷就,都能配合;它住在什么人家里就有了那人家的氣派;正如一切的門客仆從一樣,它住在闊老家里就傲視一切,住在鄉(xiāng)下就有村俗氣;它經(jīng)常忙于奉承主人,只逢迎主人的朋友,對于無所謂的人就毫不在意,而對于那些被社會地位所決定的、生來就只會討人嫌的人們就是生死冤家;它看見衣服,聽見聲音,瞟到他們的舉動就認得出是那班人,不讓他們走近。當(dāng)人家在夜里囑咐它看家的時候,它就變得更自豪了,并且有時還變得兇猛;它照顧著,它巡邏著;它遠遠地就知道有外人來,只要外人稍微停一停,或者想跨越藩籬,它就奔上去,進行抗拒,以頻頻的鳴吠,極大的努力,惱怒的呼聲,發(fā)著警報,一面通知著主人,一面戰(zhàn)斗著:它對于以劫掠為生的人和對于以劫掠為生的獸一樣,它憤激,它撲向他們,咬傷他們,撕裂他們,奪回他們搶去的東西;但是它一勝利就滿意了,它伏在奪回的東西上面,就是心里想吃也不去動它,它就是這佯,同時做出了勇敢、克制和忠誠的榜樣。

我們只要設(shè)想一下,如果世上根本沒有這類動物,是一種什么情況,我們就會感覺到它在自然界里是如何地重要了。假使人類從來沒有狗幫忙,他當(dāng)初又怎么能征服、馴伏、奴役其他的獸類呢?就是現(xiàn)在,沒有狗,他又怎么能發(fā)現(xiàn)、驅(qū)逐、消滅那些有害的野獸呢?人為了自己獲得安全,為了使自己成為宇宙中有生物類的主宰,就必須先在動物界里造成一些黨羽,先把那些顯示能夠依戀、服從的動物用柔和和親熱的手段拉攏過來,以便利用它們來對付其他動物;因此,人的第一個藝術(shù)就是對狗的教育,而這第一個藝術(shù)的成果就是征服了、占有了大地。

大部分的動物都比人更敏捷、更有力、甚至于更勇敢些;大自然給它們配備的、給它們武裝的,都比人要優(yōu)越些:它們的感官也都比人的更完善,特別是嗅覺。人拉攏到了像狗這樣勇敢而馴良的獸類,就等于獲得了新的感官,獲得了我們所缺乏的機能。我們?yōu)榱烁纳莆覀兊亩?,擴大視聽的范圍,曾發(fā)明許多器械,許多工具,但是器械也好,工具也好,就功效而論,也都遠比不上大自然送給我們的這種現(xiàn)成的器械——狗,它補充我們的嗅覺之不足,給我們提供出戰(zhàn)勝與統(tǒng)治一切物類的巨大而永恒的力量;忠于人類的狗,將永遠對于其他畜類保持著一部分的權(quán)威和高一等的身分:它指揮著其他畜類,它親自率領(lǐng)著牧群,統(tǒng)治著牧群,它使牧群聽從它,比聽從牧人的話還有效;安全、秩序與紀(jì)律都是它戒慎辛勤的成績;那是歸它節(jié)制的一群民眾,由它領(lǐng)導(dǎo)著,保護著,它對民眾永遠不使用強力,除非是要在它們中間維護和平……生活的目的在于追求比生活更高更遠的東西。

虛榮的紫羅蘭

紀(jì)伯倫

幽靜的花園里,生長著一棵紫羅蘭。她有美麗的小眼睛和嬌嫩的花瓣。她生活在女伴們中間,滿足于自己的嬌小,在密密的草叢中愉快地擺來擺去。

一天早晨,她抬起頂著用露珠綴成的王冠的頭,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一株亭亭玉立的玫瑰,那么雍容而英挺,使人聯(lián)想起綠寶石的燭臺托著鮮紅的小火舌。

紫羅蘭張開自己天藍色的小嘴,嘆了一口氣,說:

“在香噴噴的草叢里,我是多么不顯眼啊。在別的花中間,我?guī)缀醪槐蝗丝匆姟T旎盐以斓眠@般渺小可憐。我緊貼著地面生長,無力面向藍色的蒼穹,無力把面龐轉(zhuǎn)向太陽,像玫瑰花那樣?!?/p>

玫瑰花聽到她身旁的紫羅蘭的這番話,笑得顫動了一下,接著說:

“你這枝花多么愚蠢呵!你簡直不理解自己的幸福,造化把很少賦予別類花朵的那種美貌、那種芬芳和嬌嫩給予了你。拋棄你那些錯誤的想法和空洞的幻想,滿足于自己的命運吧,要知道,誰要求過多,誰就會失去一切?!?/p>

紫羅蘭回答道:

“呵,玫瑰花,你來安慰我,因為在我只能幻想的那一切,你都有了。你是那樣美好,所以你用聰明的詞令粉飾我的渺小。但是對于不幸者來說,那些幸福者的安慰意味著什么呢?向弱者說教的強者總是殘酷的!”

造化聽到玫瑰與紫羅蘭的對話,覺得奇怪,于是高聲問:

“呵,女兒,你怎么了,我的紫羅蘭?我知道你一向謙遜而有耐心,你溫柔而又馴順,你安貧而又高尚。難道你被空虛的愿望和無謂的驕傲制服了?”

紫羅蘭用充滿哀求的聲調(diào)回答她:

“呵,你原是無上全能、悲憫萬物的啊,我的母親!我懷著滿腔激情、滿腔希望請求你,答應(yīng)我的要求,把我變成玫瑰花吧,哪怕只一天也好!”

造化說:

“你不知道你請求的是什么。你不明白外表的華麗暗藏著不可預(yù)期的災(zāi)禍。當(dāng)我把你的軀干抽長,改變了你的容貌,使你變成了玫瑰花,你會后悔的??墒堑侥菚r,后侮也無濟于事了。”

紫羅蘭答道:

“呵,把我變作玫瑰花吧!變作一株高高的玫瑰花,驕傲地抬著頭!日后不論發(fā)生什么事,都由我自己承擔(dān)!”

于是,造化說:

“呵,愚蠢而不聽話的紫羅蘭,我滿足你的愿望!但是,如果不幸和災(zāi)禍突然降落在你的頭上,那是你自己的過錯!”

造化伸開她那看不見的魔指,觸了一下紫羅蘭的根——轉(zhuǎn)瞬間紫羅蘭變成了盛開的玫瑰,佇立在眾芳之上。

午后,天邊突然烏云密布,卷起旋風(fēng),雷電交加,隆隆作響??耧L(fēng)和暴雨所組成的一支不計其數(shù)的大軍突然向園林襲來;他們的襲擊折斷了樹枝,扭彎了花莖,把傲慢的花朵連根拔起?;▓@里除了那些緊貼著地面生長或是隱藏在巖石縫里的花草之外,什么也不剩了。而那座幽靜的花園遭到了比其他花園更多的災(zāi)難。

等到風(fēng)停云散,花兒全死去了,——她們像灰塵一樣,滿園零落,唯有躲在籬邊的紫羅蘭,在這場風(fēng)暴的襲擊之后,安然無恙。

一株紫羅蘭抬起頭來,看到花草樹木的遭遇,愉快地微笑了一下,招呼自己的女伴:

“瞧呵,暴風(fēng)雨把那些自負為美的花朵變成了什么喲!”

另一株紫羅蘭說:

“我們緊貼著地面生長,我們才躲過了狂風(fēng)暴雨的憤怒?!?/p>

第三株喊道:

“我們是這般脆弱,但龍卷風(fēng)并沒有戰(zhàn)勝我們!”

這時紫羅蘭皇后向四周環(huán)顧了一下,突然看見昨天還是紫羅蘭的那株玫瑰花。暴風(fēng)雨把她從土里拔起,狂風(fēng)掃去了她的花瓣,把她拋在濕漉漉的青草上。她躺在地上,像一個被敵人的箭射中了的人一樣。

紫羅蘭皇后挺直了身子,展開自己的小葉片,招呼女伴們說:

“看呵,看呵,我的女兒們!看看這株紫羅蘭,為了能炫耀自己的美貌,她想變成一株玫瑰,哪怕是一小時也可以,就讓眼前這景象引為你們的教訓(xùn)吧?!?/p>

瀕死的玫瑰嘆了一口氣,集中了最后的力量,用微弱的聲音回答道:

“聽我說吧,你們這些愚蠢而謙遜的花兒,聽著吧,暴風(fēng)雨和龍卷風(fēng)都把你們嚇壞了!昨天我也和你們一樣,藏在綠油油的草叢里,滿足于自己的命運。這種滿足使我在生活的暴風(fēng)雨里得到了庇護。我的整個存在的意義都包含在這種安全里,我從來不要求比這卑微的生存更多一點的寧靜與享受。呵,我原是可以跟你們一樣,緊貼著地面生長,等待冬季用雪把我蓋上,然后偕同你們?nèi)ソ邮苣撬劳雠c虛無的寧靜。但是,只有當(dāng)我不知道生活的奧妙,我才能那樣做,這種生活的奧妙,紫羅蘭的族類是從來也不知道的。從前我可以抑制自己一切的愿望,不去想那些得天獨厚的花兒。但是我傾聽著夜的寂靜,我聽見更高的世界對我們世界說:‘生活的目的在于追求比生活更高更遠的東西?!@時我的心靈就不禁反抗起自己來了。我的心殷切地盼望升到比自己更高的地方。終于,我反抗了自己,我追求那些我不曾有過的東西,直到我的憤怒化成了力量,我的向往變成了創(chuàng)造的意志。到那時,我請求造化——你們要知道,造化,那不過是我們一種神秘的幻覺的反映,——我要求她把我變成玫瑰花。她這樣做了。就像她常常用賞識和鼓勵的手指變換自己的設(shè)計和素描一樣?!?/p>

玫瑰花沉默了片刻,然后帶著驕傲而優(yōu)越的神情補充說:

“我作了一小時的玫瑰花,我就像皇后一樣度過了這一小時。我用玫瑰花的眼睛觀察過宇宙。我用玫瑰花的耳朵傾聽過以太的私語。我用玫瑰花的葉片感受過光的變幻。難道你們中間找得到一位,蒙受過這樣的榮光么?”

玫瑰低下頭,已經(jīng)喘不上氣來,說:

“我就要死了,我要死了。但我內(nèi)心里卻有一種從來沒有一株紫羅蘭所體驗過的感覺。我要死了,但是我知道,我所生存的那個有限的后面隱藏著的是什么。這就是生活的意義。這就是本質(zhì)的所在,——隱藏在無論是白天或夜晚的機緣之后的本質(zhì)!”

玫瑰卷起自己的葉子,微微嘆了一口氣,死去了,她的臉上浮著超凡絕俗的微笑——那是理想實現(xiàn)的微笑,勝利的微笑,上帝的微笑。沒有一聲呼叫,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絲情感,沒有一線希望,沒有一點欲求;沒有動,沒有靜,只有一種向下沉落的感覺,沉落……沉落……向著那無底的黝暗之中沉落。

寂寞的感覺

羅蘭

你一定也有過這種感覺的。

當(dāng)你心事重重,渴望找個人談一談的時候,那個人來是來了,但你們卻并沒有談什么。當(dāng)然,談是談了,可是他談他的,你——開始你也試著談?wù)勀愕模墒呛髞?,你放棄了?/p>

于是,你們的談話成了兩條七扭八歪的曲線,就那么凄涼地、乏力地延伸下去。

你敷衍著,笑著,假裝做很投機的樣子。但是,你心里渴望他離去,讓你靜下來,靜下來啃嚙那屬于你自己的寂寞。

“倒不如自己悶著的好!”這是你的結(jié)論。

“希望別人來分擔(dān)你的心事是多么愚蠢!別人不會了解你的,人人都只關(guān)心他們自己?!?/p>

于是,你領(lǐng)悟到,有些事情是不能告訴別人的,有些事情是不必告訴別人的,有些事情是根本沒有辦法告訴別人的,而且有些事情是:即使告訴了別人,你也馬上會后悔的。

所以,假使你夠聰明,那么,最后的辦法就是靜下來,啃嚙自己的寂寞——或者反過來說,讓寂寞來吞噬你。

于是,你慢慢可以感覺到,午后的日影怎樣拖著黯淡的步子西斜,屋角的浮塵怎樣在溟茫里毫無目的游動,檐前的蜘蛛怎樣結(jié)那囚禁自己的網(wǎng),暮色又怎樣默默地爬上你的書桌,而那寂寞的感覺又是怎樣越來越沉重地在你心上壓下,壓下……直到你呼吸困難,心跳遲滯,像一輛超重的車,在上坡時氣力不繼地漸漸地慢,漸漸地停下……

于是,你覺得自己漲得無限的大,大得填滿了整個宇宙空間,而這無限大的你的里面,所漲滿的,只是寂寞,寂寞,無邊的寂寞!

沒有一聲呼叫,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絲情感,沒有一線希望,沒有一點欲求;沒有動,沒有靜,只有一種向下沉落的感覺,沉落……沉落……向著那無底的黝暗之中沉落。

于是,夜色密密地涂滿了宇宙,在上下前后左右都是墨一般的黝暗里,你不再知道自己是否仍在繼續(xù)地沉落,你所知道的只是:

那沉重的、無邊的、墨染的、死一般的寂寞!古今君子,每以禽獸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蟲,值得師法的地方也多著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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