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卷:鮮衣怒馬少年

人生就是獨自的旅行:柳永傳 作者:隨園散人 著


醉臥花間,悠游陌上。

放縱與不羈,是少年人的模樣。

聽雨幾分寫意,看花些許閑情。風(fēng)起時,往事悄然凌亂。

終于知道,快馬輕裘年月,也有流水落花。

今生斷不孤鴛被

故事里,云卷云舒,人來人往。

經(jīng)過許多人,亦被許多人經(jīng)過,于是有了往事。

繁華巷陌,流年如水。所有的相遇,都與塵緣有關(guān)。

只是,很多時候,明明情深,卻偏偏緣淺。

才子的故事里,自然少不了紅顏。盡管,獨自的世界,也有芳草斜陽,到底比不上兩個人的花前月下。西樓月色,流水高山,有伊人相伴,在詩酒中言歡,才算不負好時光。

柳永生平,流連風(fēng)月,身邊似乎總有紅顏來來去去。但她們,又似雪泥鴻爪,來得寂靜,去得飄渺。來去之間,以似水柔情,將這才子的人生,勾勒得姹紫嫣紅。

很遺憾,柳永雖有傾世之才情,但史書對他卻十分吝嗇,沒有耗費筆墨。所以,他的人生,總有些撲朔迷離。從他的詞作中可以推測,年輕的時候,他曾娶妻,有過齊眉舉案的日子。只是那女子,雖是他的發(fā)妻,卻亦如出現(xiàn)在他生命中的許多紅顏,連芳名都不曾留下。姑且,稱她為倩娘。

那應(yīng)該是柳永最好的年華。歲月不曾蒼老,他亦不曾經(jīng)歷滄桑。有山水為鄰,有詩書為伴,歲月里頭滿是青春年少的痕跡。漸漸長大的他,總是這樣想,會有個怎樣的女子,驀然而來,走入他的人生,成為他詞里盈盈淺笑的身影。

西窗之前,歡顏相對,兩個情投意合的人,吟風(fēng)賞月。

三杯兩盞淡酒,說歲月安然。

多情的才子,想象著這樣的畫面,等待著那個命中注定的女子,來到他身邊,遇見他年輕的心事與才華。然后,她來了,嫣然如畫。

其實,柳永的母親早已在物色合適人選。這樣的詩書世家,為柳永擇妻,自然要找個大家閨秀。倩娘即是這樣的女子,其出身可謂與柳永門當(dāng)戶對。而她自己,蘭心蕙性,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年輕的柳永,需要這樣的女子,填補他青春往事的空白。

宋代定親的禮儀大體是這樣:兩家覺得門當(dāng)戶對,首先需要換庚帖,兩個新人必須八字相合才行。然后,還要交換繳擔(dān)紅與回魚箸。最后,男家備酒禮約女家商議婚事,也讓男女雙方審視彼此。若雙方滿意,男家便會下聘禮,定下親事。

這天,柳永與倩娘初見。他見她溫婉,她見他俊逸,兩個人都十分歡喜,這門婚事也就定下了。事實上,自幼聰穎的柳永,才氣早已傳遍了當(dāng)?shù)?,倩娘本就對他欣賞有加。倩娘很欣喜,她沒想到,那個才華斐然的才子,將會牽起她的手,共步紅塵。

盡管在古代,定親這件事,總是通過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來完成,但是在宋代,士女之間,社會環(huán)境是較為寬松的,定親之時,男女雙方往往是可以見面的。才女李清照,便是與趙明誠邂逅之后,傾心于彼此,才由父母完成定親流程的。

不僅婚姻相對自由,就連寡婦再嫁都是自由的。甚至,在官場,有因為阻撓寡婦再嫁而受到處分的事。在兩宋,有民婦再嫁為帝妃者,也有帝妃流落為民婦者。名家范仲淹的母親,就是再嫁后生范仲淹的;王安石的兒子,因為精神疾病,無端懷疑妻子與人有染,王安石憐憫兒媳的不幸遭遇,同意她改嫁,并且親自主持了再嫁的婚禮。

咸平四年(1001),柳永十八歲。這年正月,柳永與倩娘完婚。

那日,張燈結(jié)彩,鼓樂齊鳴;那夜,風(fēng)成平仄,月滿西樓。

所有的繁文縟節(jié)終于結(jié)束。柳永揭開了倩娘的蓋頭。

紅燭之下,重見她的花容月貌。她巧笑,他歡喜。

人生中,美好的事情很多,但能與洞房花燭相比的,卻是寥寥無幾。對柳永這樣的才子來說,夏風(fēng)冬雪,春花秋月,都是極美的,流連其中,也有說不盡的醉意。但他必然希望,茫茫塵世,有個風(fēng)姿綽約的女子,伴著他,尋梅踏雪,煮酒填詞。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詩經(jīng)里,新婚之夜是這樣。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月光下的相逢,是初見,亦是重逢。人們說,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大概的確如此,在塵緣里,所有的遇見,都早有蹤跡。我們稱之為命中注定。柳永與倩娘,也是如此。

夜深人靜,他攬她入懷,她笑得嫵媚。

風(fēng)很輕,云很淡。紅塵喧嚷,都在遠處。

柔軟的光陰里,只有兩個人的繾綣。金風(fēng)玉露相逢,勝卻人間無數(shù)。

開始的時候,才子佳人的故事,大抵這般撩人。次日清晨,回味著不久前那個柔情似水的夜晚,柳永填了首自度詞,題為《斗百花》:

滿搦宮腰纖細,年紀(jì)方當(dāng)笄歲。剛被風(fēng)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初學(xué)嚴(yán)妝,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舉措多嬌媚。

爭奈心性,未會先憐佳婿。長是夜深,不肯便入鴛被。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釭,卻道你但先睡。

新婚的妻子,纖塵不染,如出水芙蓉,她梳著垂楊雙髻,面色微紅,立于窗下。遙遙望去,纖細的腰肢,婀娜的身影,仿佛落塵仙子,惹人愛憐。嬌妻嫵媚,但這嫵媚渾然天成,只是畫了淡淡的眉,清麗可人。夜已深,她卻遲遲不肯睡,背著夫婿寬衣解帶,紅燭下是他羞澀的臉龐。

倩娘的嫵媚與嬌羞,盡在詞中。如此旖旎的詞句,自然會被道學(xué)先生鄙薄和斥責(zé),比如,錢基博在《中國文學(xué)史》中,對于這首詞的評價是:“閨房狎媟,不宜實說,而有本色描寫,跡近誨淫者。”

柳永,瀟灑如他,疏狂如他,只是將所見所感,真誠地放在詞里。別人如何評說,那是別人的事。若是在意,后來的歲月,他大概不會那般放浪形骸。

那段流年的往事里,有個叫柳永的才子,有個叫倩娘的紅顏。

他們,攜手陌上,麗影成雙。

他有風(fēng)雅,她有溫柔。他們年華正好。

新婚燕爾的兩個人,偶爾悠游山水,偶爾煮酒烹茶。

他們的日子里,有詩有畫,有風(fēng)有月,就是沒有落花。

漸漸地,這樣的美麗,成了兩個人的情深意篤。柳永應(yīng)該慶幸,他所迎娶的,是一個與他情投意合,并能夠詩酒往來的女子。歷史中,有許多文人,因妻子并非自己的意中之人,日子過得非常無奈。

柳永是幸運的,在他年輕的生命里有個女子,與他漁舟唱晚,為他紅袖添香。盡管她沒有陪他走到最后,至少此時,她在他的身邊綻放著,如詩,如月。他愿意,以詞之名,留下她的美麗,就像這首《玉女搖仙佩·佳人》:

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艷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

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fēng),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dāng)年雙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愿妳妳、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孤鴛被。

人們常喜歡用名花喻美女。溫庭筠說“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韋莊說“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顧夐說“腰如紉柳臉如蓮”。但柳永這首詞“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幾句,就如清人沈潛所言:“大畏唐突,尤見溫存”,可謂翻舊為新。

在詞人看來,“奇葩艷卉”也不過是或紅得濃重、或白得淺淡而已,哪里趕得上她如此多情,占盡了人間所有的美艷。詞句明白如話卻憑空出奇,突破了自古以名花喻美人的俗意。

這是首慢詞,也稱為長調(diào)。宋顧從敬《草堂詩余》以九十一字以上為長調(diào),五十九字至九十字為中調(diào),五十八字以內(nèi)為小令。朱彝尊《詞綜發(fā)凡》云:“宋人編集歌詞,長者曰慢,短者曰令,初無中調(diào)、長調(diào)之目?!痹诹乐?,詞壇大體是小令的天下,長調(diào)并不多見,柳永寫了很多長調(diào)的詞,可謂開了詞壇新風(fēng)。

清人徐旭旦《世經(jīng)堂詞評》云:“七古之易入于詞也,自溫飛卿始也。長調(diào)之忽流為曲也,自柳耆卿始也。風(fēng)會遷流,不可不知。”指出了詞中長調(diào)與曲的關(guān)系。柳永熟悉音律,所填之詞大都是可以唱出來的,又是真實地描繪生活,從不遮遮掩掩,所以深受人們喜歡。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就是因為如此。

在柳永眼中,倩娘就如流落人間的仙女飛瓊,尋常的言語,隨意的裝扮,已是風(fēng)情無限,讓萬千紅顏黯然失色。有她相伴,便不忍將時光輕易拋棄。才子佳人,時光正好,只愿不離不棄。

晨鐘暮鼓,他愿與她共聽;春花秋月,他愿與她同賞。

他們的日子,有柴米油鹽的安穩(wěn),亦有風(fēng)花雪月的美麗。

他們愿意為彼此,傾盡溫柔,從少年到白頭。

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她為他煮酒,他為她填詞。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這大概就是柳永與倩娘婚后的生活。幾許濃情,幾許淡雅,有花有月,有詩有酒,組成了兩個人的歲月靜好。

清明時節(jié),花開陌上。青春年少的人們,紛紛出門踏青。柳永攜了倩娘,來到郊外,看山看水,看春風(fēng)里的楊柳舒眉。滿是幸福的兩個人,玩了大半天,大概是累了,第二天倩娘很晚才起來,柳永看她黛眉不整、睡眼惺忪的樣子,興致大發(fā),填了首自度曲《促拍滿路花》:

香靨融春雪,翠鬢亸秋煙。楚腰纖細正笄年。鳳幃夜短,偏愛日高眠。起來貪顛耍,只恁殘卻黛眉,不整花鈿。

有時攜手閑坐,偎倚綠窗前。溫柔情態(tài)盡人憐。畫堂春過,悄悄落花天。最是嬌癡處,尤殢檀郎,未教拆了秋千。

柳永的詞,很多都是自度曲?!稑氛录防?,很多詞牌,都是從前沒有,在柳永之后才出現(xiàn)的。就此而論,柳永對宋詞的貢獻,幾乎無人能及。僅以宮調(diào)來說,唐宋教坊共十八宮調(diào),而柳永的詞中用了十七宮調(diào)。至于曲牌名,柳詞中共有了一百六十七個,其中有一百四十個是自度而成。

柳永的自度曲,很多都是才子佳人式的愛情描寫。只不過,他筆下的這些詞,少了些含蓄,多了些天真;少了些修飾,多了些真實;少了些羞澀,多了些甜蜜。古代的愛情詩大都含蓄隱晦,柳永卻是毫不掩飾地將佳人模樣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若以陳腐觀念去衡量和判斷,難免會對其不屑。

畫堂春過,悄悄落花;楚腰纖細,偎依窗前。這樣的時節(jié),那樣的女子,怎能不讓這才子意亂神迷?她的嬌俏,他的溫柔,在這樣的春日,成了故事里的花香滿徑。

如果就這樣,你儂我儂,花開花落,日子當(dāng)然是輕軟和詩意的。這是倩娘的希望。她只是個小女子,想要的無非是與自己所愛之人不離不棄,簡單也好,平淡也好。

但是,柳永不能沉湎于小兒女的卿卿我我之中。他自幼學(xué)的是孔孟之道,抱的是安民濟世的理想,他有他的遠方。仕途是他向往已久,并且為之奮斗已久的方向。

他已成年,人生的路,等著他走上去,踩出悲和喜。

不上路,便不知道,人生到底是甜還是苦。

不上路,就沒有山重水復(fù)和柳暗花明。

世間你我,總是要走在路上,才能遇見風(fēng)景,才能與那個真實的自己同過山高水長。經(jīng)過道路,亦被道路經(jīng)過,才會明白,人生所見,到最后都是滄海桑田。

對于人生軌跡,柳永的想象大概是這樣:科舉及第,宦海跋涉,功成名就,待到老去之時,退隱林泉。然而,人生終究是陰晴難測的旅程。在現(xiàn)實面前,所有的藍圖與憧憬,都沒有多少力量。否則,那些失意和悵惘,又從何而來呢?

正所謂男兒志在四方,對于當(dāng)時的讀書人,縱然不為功名,也總希望去到遠方,而不是流連方寸光景,或者纏綿于兒女情長。事實上,在交通落后、信息閉塞的古代,對初出茅廬的文人來說,遠游是必須經(jīng)歷的修行。關(guān)河山水,黎民憂樂,會在其心中激蕩,砥礪出書生意氣,和獨特的文人氣質(zhì)。

咸平五年(1002),柳永離開了故鄉(xiāng)崇安。他要去的是汴京,那里等待他的是禮部科考。這是新婚后第二年,他與倩娘感情日篤。但這場離別是注定要經(jīng)歷的。煙火的日子,簡單的小幸福,不是柳永的人生。他必然要在繁蕪的塵世,歷經(jīng)風(fēng)雨,看盡浮華,才能成為我們熟悉的那個才子。

帶著不舍與愧疚,他上路了。別處的風(fēng)景,在等他。

當(dāng)然,等待他的,還有不盡的風(fēng)云變幻。

人生本就是,無數(shù)次的相聚和離別,無數(shù)次的抵達與離開。

離別,縱有萬語千言,終是黯然凝噎。

屆征途,攜書劍,迢迢匹馬東去。慘離懷,嗟少年易分難聚。

佳人方恁繾綣,便忍分鴛侶。當(dāng)媚景,算密意幽歡,盡成輕負。

此際寸腸萬緒。慘愁顏、斷魂無語。和淚眼、片時幾番回顧。傷心脈脈誰訴,但黯然凝佇。暮煙寒雨,望秦樓何處。

掩上斜陽,掩不住離愁。但他還是上路了,將那女子留在了原處。她的柔情,他不忍辜負。卻也無法,他有他的遠方要去闖蕩。何況,人生原本就是易分難聚。

舊時讀書人,或者居廟堂之高,或者處江湖之遠。但在年輕的時候,他們大都希望通過科舉,讓自己笑著走上仕途。歷盡浮沉后才發(fā)現(xiàn),功名如枷鎖,倒不如放浪山水來得自在。十九歲的柳永,帶著意氣風(fēng)發(fā)上路,相信功名觸手可及。

他不知道,人生這場戲,每個人都只是角色。

高下曲直,浮沉悲喜,并非由自己書寫。

柳永取道水路,入錢塘江,先到了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就是這座城市。這是人杰地靈之處,文人墨客、富商巨賈匯聚于此。這里有說不盡的柔情繾綣,有看不盡的春花秋月。

山水重樓,煙雨斷橋,都是他前所未見的模樣。

玉樓上的女子,脈脈含笑,低唱淺吟。

西湖云水,輕悠悠地,望著人們歸來或歸去。

對柳永來說,停步于此,大約算是歸來。他的縱逸和詩情,與這里的山水草木,一見如故。于是,本是路過,他卻在這里停下來,留了許久。

杭州這座城市,在柳永來之前,有過蘇小小,在最好的年華里凄然離世,從此沉睡于西泠橋畔,再未離開;有過白居易,帶著造福黎民的愿望而來,留下西湖白堤,然后揮手而去。在柳永去后,有過蘇軾,修了條蘇堤,人們記住的,除了他的恩澤,還有他在西湖畔揮筆辦公的風(fēng)姿;有過張岱,飛雪之日,扁舟一葉,往湖心亭看雪,癡得令人叫絕。

比柳永年長十多歲的林逋,通曉經(jīng)史百家,性情淡泊孤傲,此時還在江淮漫游。若干年后,他將隱居西湖,結(jié)廬孤山,植梅放鶴。他們不曾相遇,可算是憾事。不過也好,他們性情大相徑庭,縱然相逢,也未見得能成為知交。

草青人遠,鶴子梅妻,這樣的日子,柳永未必能過得了。

繁華之中,風(fēng)月之地,是他更愿意去的地方。

蘇軾說,詩酒趁年華。此時的柳永,風(fēng)華正茂,俊逸瀟灑,正是不羈放縱的年紀(jì)。到杭州后不久,他便開始了詩酒流連的生活。繁華巷陌,煙花叢中,都是他的身影。幾分沉醉,幾分快意,他以凌云之筆,寫著煙月迷離。

與他交往的,有杭城才俊,有天涯歌女。

伴著琴聲與歡笑,填幾闕詞,說風(fēng)月無邊。

這是他酒杯里的輕狂年少。

他倒也沒有忘記,在遙遠的崇安,還有個女子在相思的煎熬中苦楚度日。每每想起倩娘,他便覺得愧疚,然后告訴自己,他是為功名而與她暫別。他對她,也常常想念。他將其盡數(shù)交給了文字。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展轉(zhuǎn)數(shù)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也擬待、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厭厭地。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此情并無虛假。那些相濡以沫的往事,亦是真真切切。曾經(jīng),相依于月下,他們說過天荒地老。就像許多人,年輕的時候常常輕易許諾,后來才發(fā)現(xiàn),諾言只是莫名的期許,如歌里所唱:也許承諾,不過是因為沒把握。

一別千山,一別萬水。

說好的相聚,誰都不知道,是否經(jīng)得起歲月考量。

我想,以柳永不羈的性情,縱然不曾遠走他鄉(xiāng),也未必能與倩娘安心地過煙火日子。時日久了,當(dāng)最初的繾綣淡去,即使還有幾分詩情畫意,他恐怕也會厭倦。

燈火黃昏,他又會去往繁華深處。

在撩人的夜色中,與熟悉或陌生的人們,言歡把酒,談笑風(fēng)生。

或許,游戲花間,才是他的人生。

忍把韶光輕棄

心性不同,流浪的姿態(tài)也便不同。

于是,有人說,心安即是歸處;有人說,人間處處天涯。

柳永的詞大都婉約?!洞祫︿洝防镉涊d過這樣一個有趣的故事:蘇軾在擔(dān)任翰林學(xué)士的時候,他的下屬官吏中有一個善唱歌的人。某天蘇軾問他:“我的詞和柳永的相比如何?”那人回答說:“柳永的詞適合十七八歲的姑娘手拿紅牙板敲著節(jié)拍唱‘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學(xué)士您的詞,須得讓關(guān)西大漢彈著響亮的銅琵琶,敲著錚錚作響的鐵綽板唱‘大江東去’?!?/p>

婉約與善感,是柳永的性情。

他不似蘇軾那般豪邁和灑脫,做不到笑看風(fēng)云淡。

蘇軾可以一蓑煙雨任平生,而他,只能在煙雨紅塵落得凄涼。

大概是這樣,對柳永來說,足跡所至,總有落花。

不過,此時的他身在杭州。迷蒙的煙水,云下的醉意,裝滿了他的行囊。意氣風(fēng)發(fā)的他,有足夠時間去聆聽江南。如許多遠來的客人,停步于江南,便有歸依的念頭。

湖山此地,風(fēng)月斯人。這便是杭州。

它如靜女,不聲不響,卻又儀態(tài)萬千。

其實,真正儀態(tài)萬千的,是煙花巷陌里半醉半醒的人們。

那里就有柳永的身影。他很年輕,在喧嚷的街市放逐著自己。同樣被放逐的,還有他無與倫比的才情。一紙繁華,裹挾著他的身影,裹挾著平平仄仄,成了歡情。歌樓聽曲,紅燭昏羅帳,少年不說離殤。

已經(jīng)是柳永在杭州的第二年了。咸平六年(1003)秋,柳永寫了首《望海潮》,贈給時任兩浙轉(zhuǎn)運使的孫何,算是投詩自薦。

江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fù)蕖GT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歷史上,很多文人墨客在成名之前曾有同樣的行為,因為,若能得前輩文人提攜,甚至只是幾句點評,便可能在文壇嶄露頭角。孟浩然獻詩于張九齡,朱慶余獻詩于張籍,白居易獻詩于顧況,情形都大致相似。

李白年輕時,就是因為得到了賀知章的激賞,迅速被詩壇熟知。天寶初年,李白到了長安,去拜見賀知章,后者讀了他的詩文,尤其是那首《蜀道難》,嘆賞他的詩才,稱他為“謫仙人”,還邀請他去酒肆飲酒。由于忘帶銀兩,賀知章取下皇帝所賜的金龜權(quán)充酒資,這便是歷史上有名的“金龜換酒”。不久之后,李白就在詩壇聲名大振了。

孫何十歲識音韻,十五歲撰寫文章酒能引經(jīng)據(jù)典,尤以文學(xué)、經(jīng)史馳名,與當(dāng)時著名學(xué)者丁謂齊名,歷史上合稱“孫丁”。相傳孫何和丁謂同時參加科舉考試,孫何中頭名狀元,而丁謂榜列第四。丁謂頗有點不服氣,宋太宗幽默地說:“甲乙丙丁嘛,既然姓丁,中第四名也不冤枉,有什么好怨的!”

既然是文壇前輩,柳永前往拜謁,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最初他并未如愿。孫何雖是惜才之人,但是門禁甚嚴(yán),非名士不得相見。于是,柳永作了這首《望海潮》,并且?guī)еヒ娊厦顺?。后者雖是風(fēng)塵女子,但是精通詞律,而且對柳永很是欣賞。讀了這首詞,她連聲稱贊。

柳永誠懇地說:“欲見孫相,恨無門路,若因府會,愿借朱唇,歌于孫相公之前。若問誰為此詞,但說柳七。”楚楚欣然答應(yīng)了。

中秋那日,孫府舉行宴會,楚楚應(yīng)邀前往。在眾多達官貴人的注視下,借著幾分月色,她衣袂翩翩,緩歌縵舞。她所唱的,正是那首《望海潮》。歌舞結(jié)束,在場的人們都意猶未盡。醉人的,除了楚楚的歌舞,還有詞里所寫的杭城繁華。

這首詞,上片描寫杭州的自然風(fēng)光和都市的繁華;下片寫西湖,展現(xiàn)杭州百姓安詳寧靜的生活景象。全詞以點帶面,明暗交叉,鋪敘曉暢,形容得體,以大開大闔、波瀾起伏的筆法,濃墨重彩地鋪敘展現(xiàn)了杭州的繁榮、壯麗景象,是柳永的傳世佳作。

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柳永喜歡的,自然是這樣的杭州。

但因為是投獻干謁之作,便極言杭城繁華。而且,詞的結(jié)尾,還特別寫孫何的豪情氣勢,寫他千騎跟隨,旌旗前引,游湖的逸興。最后還說,如果日后孫何回到朝廷,還會向朝廷盛夸西湖的美景。這首詞雖為投獻之作,卻是洋洋灑灑,極盡風(fēng)流。

因為這首詞,孫何對柳永贊賞有加。南宋楊湜在《古今詞話》中記載:“孫即日迎耆卿預(yù)坐?!彼麄兿嗖疃鄽q,但因相互賞識,成了忘年之交??上?,這段交情太短暫。次年,四十四歲的孫何,便因病英年早逝了。

自宋代起,不少筆記小說、詩話、詞話中都記載了這段文人雅事,如楊湜《古今詞話》、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陳耀文《花草粹編》、蔣一葵《堯山堂外記》、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等等。

這首《望海潮》,文辭綺麗清秀,卻又大氣磅礴,并無小家之態(tài),廣為時人傳誦。據(jù)《鶴林玉露》記載:此詞傳至金國,金主完顏亮聽后,對“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無比神往,便有了投鞭渡江、揮兵南下之意??梢娢淖诌@東西,把玩于筆下,卻可能掀起風(fēng)云變幻。

漸覺芳郊明媚,夜來膏雨,一灑塵埃。滿目淺桃深杏,露染風(fēng)裁。銀塘靜、魚鱗簟展,煙岫翠、龜甲屏開。殷晴雷。云中鼓吹,游遍蓬萊。

徘徊。隼旟前后,三千珠履,十二金釵。雅俗熙熙,下車成宴盡春臺。好雍容、東山妓女,堪笑傲、北海尊罍。且追陪。鳳池歸去,那更重來。

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春,孫何入京任太常禮院士,執(zhí)堂三班院,柳永作了這首《玉蝴蝶》相贈。此前的那些日子,他們曾經(jīng)相約花間,以文人意趣,醉飲流年?,F(xiàn)在,孫何去了汴京,他們不曾再見。從前游遍芳叢,到最后不過如歐陽修所寫: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果然,聚散匆匆,此恨無窮。

云舒云卷,花開花謝。許多相逢,結(jié)局只是,別時容易見時難。

柳永還在杭州。明凈的西湖水,輕悠的枕上云,在他的詞里蹁躚。春天的依依楊柳,夏天的田田蓮葉,秋天的無邊月色,冬天的斷橋殘雪,一幀幀畫面,收藏了這才子絢爛的華年。還有,溫軟女子撫琴唱曲,愛慕他的風(fēng)流瀟灑。

夢里江南,讓無數(shù)人醉了又醉。

他亦是如此,在那煙月縱橫的地方,只愿長醉不愿醒。

筆下的詞,滿是柳綠花紅。那是旖旎往事的色彩。

繁紅嫩翠。艷陽景,妝點神州明媚。是處樓臺,朱門院落,弦管新聲騰沸。恣游人、無限馳驟,嬌馬車如水。竟尋芳選勝,歸來向晚,起通衢近遠,香塵細細。

太平世。少年時,忍把韶光輕棄。況有紅妝,楚腰越艷,一笑千金可啻。向尊前、舞袖飄雪,歌響行云止。愿長繩、且把飛鳥系。任好從容痛飲,誰能惜醉。

他是個才子,也是個浪子。

此時的浪蕩,不是失意時的歡場買醉,而是得意時的風(fēng)月流連。

如他所言,楚腰越艷,一笑千金可啻。也許是楚楚,也許是別人,反正,江南女子的窈窕和柔情,將他的時光裝點得溫潤而華美。

這年,孫何在汴京病故,柳永悲傷了許久。

這年,十四歲的晏殊以神童之名入試,被賜同進士出身。

二十一歲的柳永,還在云水之間,放浪著青春。

江南風(fēng)月,在他的酒杯里,氤氳成了幻夢。

快意江南

生命無悔,春去秋來。

光鮮的背后,總有孤獨和悲傷。

在紅塵的喧囂里,從晨光熹微,到夕陽西下,從鶯飛草長,到落木蕭蕭,不斷遇見也不斷離別,不斷得到也不斷失去,這就是人生。往往,我們想要的柳暗花明,總要從山重水復(fù)中尋得。

江南固然如夢亦如詩,但是誰都不知道,過往的行人,躑躅于煙雨時,有過多少心事擱淺;誰都不知道,安詳?shù)南锬埃o默于歲月時,藏了多少悲歡離合。

年輕的柳永,來不及探問歲月滄桑。他將自己交給了江南,不問來去,不說對錯。白日暢游山水,夜晚醉臥花間,聽琴買笑,飲酒填詞。所有的詞句,是紀(jì)念,亦是祭奠。放浪不羈,年少輕狂,的確是需要祭奠的。

江南,他在狂歡中度日。至于狂歡背后,是否有過落寞,無人知曉。

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是江南。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也是江南。

這是他沉醉的地方。因為沉醉,幾乎忘了前方的路。

在杭州停留許久,他來到了蘇州。幾千年的時光,將這座江南城市,打磨出了精致與風(fēng)雅。它有精巧別致的亭臺園林,有細膩婉轉(zhuǎn)的昆曲評彈,有溫柔甜蜜的吳儂軟語,還有許多典藏著故事的老街里巷。

比如干將路。春秋末期,干將與妻子莫邪曾鑄有一對鋒利無比的寶劍,一名干將,一名莫邪,都獻給了吳王闔閭。后來,干將、莫邪被作為利劍的代稱。幾千年后,干將莫邪鑄劍的烈火早已熄滅,只有故事仍被歲月焚燒著。

比如木瀆。當(dāng)年,吳越爭霸,越國戰(zhàn)敗,越王勾踐施用美人計,獻美女西施于吳王。吳王夫差專寵西施,特地為她在秀逸的靈巖山頂建造館娃宮,又在紫石山增筑姑蘇臺,源源而來的木材堵塞了山下的河流港瀆,“木塞于瀆”,于是有了木瀆這個名字。故事早已沉默,行人還在喧嚷。

比如史家巷。唐朝的詩人韋應(yīng)物、白居易、劉禹錫曾住在這條巷子里,并都曾經(jīng)做過蘇州剌史。詩人已去,曾經(jīng)與平仄相關(guān)的地方,多年之后不過是尋常巷陌。

比如桃花塢。唐宋時期,蘇州城西北隅閶、齊門之間遍栽桃樹,稱為桃花塢,旁有桃花河,是當(dāng)時春游賞花的勝地。宋朝太師章粢父子在此筑別業(yè),亦稱桃花塢。多年以后,那個叫唐伯虎的才子,居于此間,寫下了那首《桃花庵歌》。

他說,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寫詩的時候,他應(yīng)該是最清醒的。迷醉的,是世人。

而柳永,煙街醉臥,柳巷尋歡,大概也是清醒的。

原本,醉與醒只在一念之間。風(fēng)塵歲月,帶著幾分醉意活著,閑聽風(fēng)雨,笑看煙云,方能尋得幾分快意。往往,看似清醒的人,反而是迷惘的。歲月太長,人生太短,活得太認真,難免荒涼。

晚天蕭索,斷蓬蹤跡,乘興蘭棹東游。三吳風(fēng)景,姑蘇臺榭,牢落暮靄初收。夫差舊國,香徑?jīng)]、徒有荒丘。繁華處,悄無睹,惟聞麋鹿呦呦。

想當(dāng)年、空運籌決戰(zhàn),圖王取霸無休。江山如畫,云濤煙浪,翻輸范蠡扁舟。驗前經(jīng)舊史,嗟漫載、當(dāng)日風(fēng)流。斜陽暮草茫茫,盡成萬古遺愁。

婉約的柳永,詞的風(fēng)格大都柔艷,少有這樣的厚重之作。

于他,人生如旅,他只愿走當(dāng)下的路,看自己的風(fēng)景。吊古傷今,是件費神的事。但有時候,遇見繁華消散后的荒蕪,還是忍不住感慨。大江淘盡風(fēng)流,佇立荒丘之前,恐怕任何詩人都不會無動于衷。

本詞以深秋蕭索、黯淡的景色為背景,展開了歷史與現(xiàn)實、繁華與荒涼、圖王取霸與江湖隱者之間錯綜的對比,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柳永以詞抒寫登臨懷古之思,感懷身世之情,具有“初發(fā)軔”的意義,在拓寬詞的內(nèi)容方面對后世產(chǎn)生不可忽視的影響。對他的長調(diào),項安世在《平齋雜說》里說:“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寄奇麗之情,作揮綽之聲”。

三吳風(fēng)景,姑蘇臺榭,牢落暮靄初收。喧囂繁華的城市漸漸遠去,清冷荒涼的歷史陳跡觸目驚心地撲入眼簾。人也便隨著這詞句,被帶入了歷史深處。依稀可見,烽煙彌漫,戰(zhàn)馬嘶鳴,然而,似乎只是剎那,風(fēng)流不見了,戰(zhàn)爭不見了,只剩滿眼荒丘。

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幾度夕陽。果然如此。

爭來斗去,倒不如,一葉扁舟,過盡五湖云水。

若無需負重前行,柳永大概也會如范蠡那樣,駕扁舟,與山水為鄰。

如今,他已在命運的疆場,卻還沒有真正遇見飄零。憑吊古跡,也是偶爾的感慨。他在蘇州,這里除了吳儂軟語,還有燭火下的迷離夜晚。他愛那燈火,也愛那纏綿。就像詞中所寫:

是處小街斜巷,爛游花館,連醉瑤卮。選得芳容端麗,冠絕吳姬。絳唇輕、笑歌盡雅,蓮步穩(wěn)、舉措皆奇。出屏幃。倚風(fēng)情態(tài),約素腰肢。

當(dāng)時。綺羅叢里,知名雖久,識面何遲。見了千花萬柳,比并不如伊。未同歡、寸心暗許,欲話別、纖手重攜。結(jié)前期。美人才子,合是相知。

似乎是這樣,爛醉花間,所有相遇都相見恨晚。

對這才子來說,所有的佳人,都是紅塵風(fēng)景。從此處到彼處,足跡所至,總有紅顏讓他流連。詞中的主角,不曾留下名字,但她的確是美的。在柳永眼中,世間千嬌百媚,都及不上她。

才子佳人,相逢相知,不問過往,不說將來。

所有情意繾綣,都是當(dāng)下恰如其分的美好。

就這樣,帶著才情和醉意,柳永又來到了揚州。

無論何時,揚州都是令無數(shù)人心馳神往的地方。如畫的云水相依,如詩的煙雨迷離,這被人遙望的夢里江南,似乎永遠都是那副恬靜和自在模樣。事實上,不只是山水云煙,還有那些夢幻般的故事,都讓人浮想聯(lián)翩。遙遙望去,似乎還能看到當(dāng)年離別前的夜晚,燭火替人垂淚到天明的情景,似乎還能聽到二十四橋上的那些喁喁私語,還有那明月之夜的簫聲。

柳永知道,兩百年前,杜牧曾在揚州停留多年,如他,為這里的山水而沉迷。彼時,這里曾是夜月幽夢,春風(fēng)柔情,更有豆蔻年華的女子撫琴吟唱,醉意翩躚。遇見那可心女子,詩人如是寫道: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那時候,揚州城里詩情漫漫,畫意流淌,才子佳人在春風(fēng)里臨風(fēng)把酒;那時候,杜牧將十年流光,賦予了風(fēng)月繁華,贏得青樓薄幸之名。想必,那才華橫溢的詩人從未后悔落魄江湖,載酒而行。

柳永不知道的是,多年以后,金主完顏亮大舉南侵,占領(lǐng)揚州等地,大肆劫掠,讓如夢的揚州變得蕭條冷落。戰(zhàn)火燒過之后,處處斷壁殘垣。歷史就是這樣冰冷,看似有選擇性地湮滅,卻又從不選擇。再美好的事物,在歷史面前,也只是剎那煙火。

再后來,白石道人經(jīng)過,目睹了戰(zhàn)爭洗劫后揚州的蕭條景象,撫今追昔,悲嘆今日的荒涼,追憶昔日的繁華,留下了這樣的嘆息: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柳永來的時候,橋邊的紅芍藥,依舊多情地開著。

二十四橋的明月,還不曾冰冷。

月色無聲,卻總有多情之人,傾心關(guān)照。

明月下的揚州,少不了故事?!豆沤裨~話》里記載,柳永在揚州時,與一個青樓女子相交甚篤,臨別以杜門為期。后來,他去了京城,因日久未還,那女子另結(jié)新歡。柳永頗覺怏然,于是寫了下面這首《擊梧桐》,寄給對方:

香靨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與。自識伊來,便好看承,會得妖嬈心素。臨歧再約同歡,定是都把、平生相許。又恐恩情,易破難成,不免千般思慮。

近日書來,寒暄而已,苦沒忉忉言語。便認得、聽人教當(dāng),擬把前言輕負。見說蘭臺宋玉,多才多藝善詞賦。試與問、朝朝暮暮,行云何處去。

那女子收到此詞,覺得十分愧疚,從此終身跟隨柳永。關(guān)漢卿據(jù)此寫了《錢大尹智龐謝天香》雜劇。這段故事或許只是傳聞附會,但柳永在揚州的生活,想必是風(fēng)流浪蕩的。到底,江南煙雨,要以風(fēng)流與之對應(yīng),才算相宜。

人間車馬喧囂,江南卻總是那副自在模樣。

云在水中,人在畫中。來的來,去的去,是行人。

杏花春雨如舊,小橋流水如舊?;秀遍g,看到那溫婉女子,舉著油紙傘,走過二十四橋,走過仄仄青石板的雨巷,回到月下的小樓。春風(fēng)十里的揚州,她仍是最美的風(fēng)景。

她在杜牧的流浪途中輾轉(zhuǎn),來到了柳永所在的巷陌。

她若有名字,應(yīng)是煙雨紅顏。

京華煙云如夢

江南這場夢,柳永是不愿走出的。

他不愿,讓那些旖旎的花前月下,成為往事。但他總是要離開的,將明媚的山水留在身后,走上屬于他的前程。雖然留戀,但他知道,生命里不能只有花紅柳綠。

景德二年(1005)冬,柳永離開了江南。就像從美夢中走出,帶著幾分不舍。汴京是他避不開的地方,科考是他必然要走的路。此時的他,仍是躊躇滿志。他不知道,若干年后,在汴京的街巷里,他會是斯人獨憔悴的模樣。

終于,他到了汴京。他攜帶的,除了滿腹才華,還有江南往事。在與江南道別時,他相信,偌大的汴京,也必然有故事在等著他。事實上的確如此,他的人生從不缺少故事。只是,故事里的他,說是醉眼迷離,卻總帶著幾分黯然。

北宋有四個都城,河南開封為首,稱為東都。開封有外城內(nèi)城,外城方十三里,內(nèi)城七里,成周圍有十二座城門,入城處有兩層或三層的城圈,用來圍困進犯的敵軍。因為國都地處平原,無險可守,只有北部黃河綿延約二百里,可以拱衛(wèi)國都。為了國都安全,大宋君臣擬訂了極為周密的軍事防御計劃。

在西部洛陽,距開封百余里,建立了西京,用以遏止經(jīng)軍事要隘潼關(guān)自西北而來的進犯;在東部約八十里以外的商丘,設(shè)立軍事重鎮(zhèn),是為南京,抵御外敵從南部而來;在河北南部的大名府,建立了北京,遏止北部異族的南侵。

可悲的是,盡管防御體系完善,后來還是沒能避開河山破碎。在宋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quán)之后,北宋始終是重文輕武,政治斗爭倒是風(fēng)生水起,軍事上卻是空有其表。于是,當(dāng)北方民族的鐵蹄踏過時,幾乎沒有費多少力氣,就讓整個北宋王朝氣息奄奄了。

汴京城外,有護城河圍繞,河寬百丈。兩岸遍植楊柳,朱門白墻掩映在葳蕤的樹木之間。城內(nèi)大街通衢,每隔百碼,設(shè)有警衛(wèi)。自城中流過的河道上,架有雕刻的油漆木橋相通。皇宮位于城市中央。宮殿四周是大街,按照羅盤的四角起的名。皇宮的四面為中書省和樞密院。在外城的南部,朱雀橋之外,有國子監(jiān)和太廟。

香車寶馬,玉盤珍饈,聲色歌舞,盡在其中。

繁華的汴京,讓無數(shù)人清醒地迷惘著。

當(dāng)日帝都因太平日久,物阜民康,城市繁華,達于極盛。據(jù)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述:“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衙,技管洲弦于茶房酒肆?!?/p>

對于這座城市,柳永已是重臨。不過,當(dāng)年來到這里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多年以后,駐足于此,放眼望去,繁華與喧囂都不見邊際。帶著幾分狂傲,他將自己交給了這座城市。而汴京給他的,是日日凋謝又日日綻開的時光如水。

北方的冬天,飄著雪。聚散離合,如雪花落地?zé)o聲。

萬家燈火,靜默地打量著歸人和過客。

踏雪經(jīng)過,兩行足印,便是半世滄桑。

嶰管變青律,帝里陽和新布。晴景回輕煦。慶嘉節(jié)、當(dāng)三五。

列華燈、千門萬戶。遍九陌羅綺,香風(fēng)微度。十里然絳樹。鰲山聳,喧天蕭鼓。

漸天如水,素月當(dāng)午。香徑里、絕纓擲果無數(shù)。更闌燭影花陰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時、朝野多歡,民康阜、隨分良聚??皩Υ司?,爭忍獨醒歸去。

可以說,柳永是為詞而生的。

無論身在何處,總是要填幾闕詞,時光才有味道。

這首詞上闕寫了汴京新春元宵的盛況,下闕寫月夜游人狂歡,少年奇遇,層層展開,層層鋪敘,次第道來,由大及小,由遠而近,筆力簡潔。

朝野多歡民康阜。這就是他所見的太平盛世景象。這首詞與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所記可相印證:“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樹之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盤,互相勸酬。都城之歌兒舞女,遍滿園亭,抵暮而歸?!?/p>

在宋太祖趙匡胤發(fā)動“陳橋兵變”建立宋朝以來,經(jīng)過四十多年的休養(yǎng)生息,大宋王朝日漸強大。千年以后的我們,站在《清明上河圖》之前,就能隨著那流暢的筆意,遇見當(dāng)年的繁華。

樓臺街巷,車水馬龍,無論君王臣子還是販夫走卒,無論文人雅士還是尋常百姓,都沉醉在那場悠長的夢里。一闋闕的詞,一段段的情,將整個時代點綴得華麗絕倫。

家家弦唱,處處笙歌,這是柳永遇見的汴京。這里不是江南,少了些翩躚,多了些厚重。作為當(dāng)時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汴京自是文人薈萃。煙雨樓臺,尋常巷陌,總有詞人墨客賞月吟風(fēng)。這里面,當(dāng)然少不了柳永的身影。

宋代以來,市井新聲競起,“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碧莆宕~調(diào)基本上都是短小的令曲,但到了宋代,這些小令已不能滿足市民的需要,老百姓不可能幾十年老唱一個調(diào)子。就這樣,慢詞應(yīng)運而生。慢詞即慢曲子,調(diào)長拍緩,任音樂上變化繁復(fù),悠揚動聽,一般字?jǐn)?shù)較多。

詞,是配合隋唐以來流行的新音樂——燕樂的歌詞。自從燕樂誕生以來,單調(diào)沉悶的古樂漸漸被淘汰,無論雅樂與俗樂實際上都用燕樂了。伴著這種新音樂的發(fā)展,短句形式的歌詞也應(yīng)運而生。

新音樂熱烈活潑,旋律豐富、繁聲促節(jié),最為美聽。其歌詞是格律化的,形式多變,句式復(fù)雜,語言通俗易懂,長于主觀抒情,有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因此,新的音樂文學(xué)深受社會各階層的歡迎,成為當(dāng)時的文化潮流。而勾欄瓦肆里的歌妓,又推動了這種文化潮流的發(fā)展。

柳永到汴京之時,正是北宋新聲盛行之際。而他自己,本就喜歡寫長調(diào)的詞,加上文筆率真婉約,所以很快就進入了那里的文化圈。對于柳永初到汴京的生活,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三有段記述:“柳耆卿為舉子時,多游狹邪,善為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

拆桐花爛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艷杏澆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出郊坰。風(fēng)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

盈盈。斗草踏青。人艷冶、遞逢迎。向路傍往往,遺簪墮珥,珠翠縱橫。歡情。對佳麗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傾。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酲。

這首《木蘭花慢》以描繪清明的節(jié)日風(fēng)光,側(cè)面再現(xiàn)了宋真宗年間社會升平時期的繁勝場面。清明時節(jié)風(fēng)和日暖,百花盛開,芳草芊綿,人們習(xí)慣到郊野去掃墓、踏青。這首詞就以清明郊游為再現(xiàn)對象,生動地描繪了旖旎春色和當(dāng)時盛況,是一首典型的“承平氣象,形容曲致”之作。

清明時節(jié),疏雨斜風(fēng),美景猶如畫屏。

踏青之人絡(luò)繹不絕,豐滿了整個春天的明媚。

柳永,這個初到京城不久的才子,或在人群之中,或在人群之外。反正,踏青賞花,所有的人,既是觀眾,又是風(fēng)景。如卞之琳《斷章》所寫:你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世間之人,其實都是風(fēng)景??傆腥笋v足,總有人略過。

不管是否被欣賞,都應(yīng)做自己的風(fēng)景。哪怕風(fēng)雨瀟瀟。

這樣的日子,人群之中,少不了佳麗。少女們采花斗草,艷麗妖冶的歌女遞身迎合,不停地招呼交往。對面路旁到處可見遺簪墜珥的歡飲不拘形跡之人,盛裝美女更是縱橫遍野。這樣的畫面里,少的是矜持,多的是歡樂。既如此,把酒盡歡也是必然的事情。就像結(jié)尾所寫:拚著明日醉臥畫堂,今朝則非盡醉不休。

說不上醉生夢死,只是一場春天的狂歡。

生命,有時候需要從狂歡走向沉寂,完成蘇醒。

露花倒影,煙蕪蘸碧,靈沼波暖。金柳搖風(fēng)樹樹,系彩舫龍舟遙岸。千步虹橋,參差雁齒,直趨水殿。繞金堤、曼衍魚龍戲,簇嬌春羅綺,喧天絲管。霽色榮光,望中似睹,蓬萊清淺。

時見。鳳輦宸游,鸞觴禊飲,臨翠水、開鎬宴。兩兩輕舠飛畫楫,競奪錦標(biāo)霞爛。罄歡娛,歌魚藻,徘徊宛轉(zhuǎn)。別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爭收翠羽,相將歸遠。漸覺云海沈沈,洞天日晚。

這首《破陣樂》,為典型的慢詞長調(diào)。柳永十分注意篇章的組織安排,層次分明,結(jié)構(gòu)嚴(yán)密。上片泛寫池上景象,先敘金明池的水色風(fēng)光,后寫游樂的熱鬧景況。下片描繪賜宴和爭標(biāo)的場面,先寫皇帝臨幸情景,后敘士庶游賞情況。全詞條理井然,眉目清晰。

“金柳搖風(fēng)樹樹,系彩舫龍舟遙岸”兩句,不只寫出了池邊垂柳飄拂,彩舟爭艷的美景,也為后面寫“曼衍魚龍戲”和“競奪錦標(biāo)霞爛”等作了伏筆。下片以仙境作結(jié),和上片結(jié)尾寫蓬萊神仙世界遙相呼應(yīng)。

全詞由晨景始,以晚景終,敘寫了金明池上全天的游況。其間寫景、敘事、抒情融于一爐,前后連貫,首尾照應(yīng)。夏敬觀《手評樂章集》中對柳詞的評價是:“層層鋪敘,情景兼融,一筆到底,始終不懈?!边@首詞便是如此。

景德二年,也就是柳永入京這一年,是大宋禮部乙巳科會試之年。但柳永錯過了,命運從來不吝與他玩笑。于是,后來的許多年,他總在懷才不遇的憤懣中。

人間多起落。文字里面,卻總有斜風(fēng)細雨。

所以,他喜歡將自己安置其中,遙望陌上紅塵。

花謝水?流倏忽

長的是路,短的是詩。

迢遞天涯路,有人如逝,有人如歸。

年華棲息的地方,叫世事如謎。

回到京城后,柳永仍舊留戀依紅偎綠的日子。天性縱意的他,似乎從未從那場夢里走出。玉樓上的淺酌低唱,月色下的柔情似水,他總是不舍。

江南歲月,那些鶯鶯燕燕的細膩溫婉,仿佛盡在昨日。不過,那些放浪的行跡,父親柳宜早有耳聞,時為工部侍郎的他,不允許兒子放縱不羈。所以,他對柳永加強了管束,責(zé)令其繼續(xù)苦讀經(jīng)史,準(zhǔn)備科考。

柳永也的確收斂了不少,只是那顆活絡(luò)的心,總是漂泊不定。月色撩人的夜晚,他總會想起那買醉遺情的地方。就仿佛,只有在那里,他才算真正活著。想必是這樣,品嘗了秦樓楚館的歡笑溫存,孔孟之道、世事經(jīng)綸,便都少了些味道。

他喜歡,花燈下的樽前酒,清風(fēng)下的美人笑。

他喜歡,讓他的詞,生長在那里。

于是,盡管身有束縛,偶有閑暇,他仍會去到燈火深處。那里,遇見和離別,歡情和落寞,都是他熟悉的樣子??傆屑t顏,在他的詞里千嬌百媚。

身材兒、早是妖嬈。算風(fēng)措、實難描。一個肌膚渾似玉,更都來、占了千嬌。妍歌艷舞,鶯慚巧舌,柳妒纖腰。自相逢,便覺韓娥價減,飛燕聲消。

桃花零落,溪水潺湲,重尋仙徑非遙。莫道千金酬一笑,便明珠、萬斛須邀。檀郎幸有,凌云詞賦,擲果風(fēng)標(biāo)。況當(dāng)年,便好相攜,鳳樓深處吹簫。

在中國古代史上,宋朝的繁華是出了名的。它有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有無數(shù)的瓦舍和勾欄,有大酒樓和小吃攤,有蹴鞠運動,甚至還有最專業(yè)、最完備的消防隊。

沒有哪個時代,其青樓盛況可與宋朝相比。社會的安定,經(jīng)濟的發(fā)展,造就了市井文化的急速發(fā)展。瓦肆茶坊,歌樓妓館,幾乎隨處可見。汴京作為政治和經(jīng)濟中心,更是風(fēng)月場所林立。仕宦商賈,文人墨客,都喜歡去往那里,尋找歡情醉意。

據(jù)記載,北宋汴京朱雀門外龍津橋西的院街,朱雀門外東壁大街直到保康門前,舊曹門外過朱家橋南北斜街,皆是勾欄館舍無數(shù)。事實上,汴京城里,這樣的市妓中心還有多處。除此,其余的幽坊小巷、燕館歌樓,則是數(shù)不勝數(shù)。

青樓如此眾多,妓女的身影亦是遍地可尋。不僅繁華鬧市如此,比如汴京,比如江南,甚至是偏遠寂寥的小鎮(zhèn),都有妓女倚門賣笑。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僅當(dāng)時由政府登記在冊的妓女就不下萬人。

華燈之下,夜色纏綿。

妙齡女子彈琴吟唱,短歌長醉,淺笑低眉,說不盡的繾綣。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在她們的歡笑中,亦真亦假。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終于發(fā)現(xiàn),來去青樓的人們,尋歡作樂者太多,深情款款者太少。但她們,仍然坐在那里,等待著年華被歲月淹沒。她們之中,只有極少數(shù)人,出現(xiàn)在文人墨客的人生或者詩詞里,被歲月記住了名字。

多情如柳永,出入煙花巷陌,總是帶著幾許真情。他對青樓女子,多的是欣賞和憐惜,少的是褻玩和輕視。他為她們填詞,寫她們的風(fēng)塵悲喜,滿是真誠。他眼中的她們,是知己,是紅顏,是可以與他詩酒往來的。于是,她們也愿意將早已收起的真心交付于他。

鮮衣怒馬,風(fēng)流快意。最初,柳永在汴京的日子就是這樣。

他愛這青春年少,也愛那月光下的美人如玉。

但是青春的盛筵,總有散場之時。

不知不覺,風(fēng)起了,花落了,曾經(jīng)肆意歡笑的人們,學(xué)會了嘆息,學(xué)會了惆悵。說好的從容度日,漸漸變成了滿心荒涼??偸沁@樣,我們茫然不知所措,故事仍舊按部就班。畢竟,寫故事的,不是我們自己。

是那無聲的歲月,以漠然筆意,寫就了悲歡離合。

萬千故事疊加,于是有了塵世的山高水長。

在柳永肆意揮霍青春的時候,等待他的是妻子病故的噩耗。許是某個黃昏,他正在歌樓把酒沉醉,懷里是溫香軟玉,簾外是月上柳梢,突然看到了從崇安寄來的書信。歡情剎那間變成了悲傷,他拖著滿是胭脂香氣的身體離開了青樓。

外面的世界,明明是熟悉的,卻又分明陌生。

世事的難測,人生的無常,開始在他生命里上演。

還未學(xué)會忍受,就要承擔(dān)風(fēng)雨;還未學(xué)會告別,就要面對離散,這就是人生。從春江水暖到西風(fēng)蕭瑟,從青春年少到暮色沉沉,不過是瞬間。

也許,猝不及防的才叫人生,陰晴不定的才叫歲月。

花謝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陰。有天然、蕙質(zhì)蘭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便因甚、翠弱紅衰,纏綿香體,都不勝任。算神仙、五色靈丹無驗,中路委瓶簪。

人悄悄,夜沈沈。閉香閨、永棄鴛衾。想嬌魂媚魄非遠,縱鴻都方士也難尋。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遺音。望斷處,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

水流花謝兩無情。剎那花落,滄海桑田。

如元稹筆下所寫: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縱是兩情相悅,終究敵不過世事如霜。相逢陌上,相知人海,總要在時光里流浪。所有的深情與承諾,都要交給塵緣來注解,留下句號或者嘆號。

倩娘,這個蕙質(zhì)蘭心的女子,離開了柳永的世界。原來,只有這樣的離別,才是真正的永遠。此后,良辰好景,樽前歌笑,柳永只能空憶她的音容笑貌。那必是神傷滋味。

出發(fā)前,他對她說,無需太久,他就會榮歸故里。

他還說,到那時,他會攜了她,看遍塵世風(fēng)煙。

她忍著離別的黯然,默默點頭。她信他,就連他說過的白首到老,她都深信不疑??墒?,僅僅過了數(shù)年,他愛上流連風(fēng)月,她竟是撒手人寰。倩娘始終相信,在他科舉高中之后,他們終有月圓花好之日。沒想到,自己竟是紅顏薄命的結(jié)局。

柳永快馬加鞭地回到了崇安。然而,斯人已逝,再不能和他說上哪怕三言兩語。他只能在回憶里,看她笑得溫暖。那些年,他對她不無思念。只是在沉醉花間的時候,思念被歡情掩埋,終于漸漸沉寂。

如今,隔著塵埃,他才想起,世間曾有個女子,愿意與他執(zhí)手到老。她對他的好,無人能及??蛇@些,已沒有意義。她去了,不會再為他牽腸掛肚。此后他的人生,悲傷也好,寂寞也好,再與她無關(guān)。他知道,是他辜負了她。悲傷無處言說,只好寫在詞里。

留不得。光陰催促,奈芳蘭歇,好花謝,惟頃刻。彩云易散琉璃脆,驗前事端的。

風(fēng)月夜,幾處前蹤舊跡。忍思憶。這回望斷,永作終天隔。向仙島,歸冥路,兩無消息。

紅顏早逝,兩無消息。多情的柳永,無法不悲傷。

留不得,是那紅顏,也是世間許多的美好。

誰都沒有辦法。須知,琉璃易脆,彩云易散。

對飲花前,攜手月下,許多曾經(jīng)的美麗,如今散落滿地,或成回憶,或作塵埃。不忍想起,只因回憶太痛。生離雖也痛楚,卻還有重逢的希望;死別太過決絕,碧落黃泉無處得見,留給生者的,便只有荒野。

沈祥龍在《論詞隨筆》中說:“詞之言情,貴得其真?!?/p>

湯顯祖《焚香記總評》中也曾說過:“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遂令后世之聽者淚,讀者顰,無情者心動,有情者腸裂?!边@首詞無意選詞設(shè)色,只是徑情直敘,悲情滿紙,令人不忍卒讀。倩娘若地下有知,展讀此詞,怕也會淚下沾襟,堪慰悲魂了。

倩娘已去,柳永還有自己的人生要跋涉。他的人生,歷史不曾下筆,所以迷霧叢生。而他的婚娶之事,更是若有似無。有人說,此后他孑然塵世,再無娶妻之心。

也有人說,發(fā)妻去世后,父母催他再娶,被他堅決回絕,說至少要等倩娘過了周年再議,不過最終,他還是續(xù)弦了,娶了個知書達理的女子,還生了兒子名柳涚,慶歷六年賈黯榜進士,官至大理寺丞。到底如何,難以說清。

他的人生如謎,歲月沉默,我們也就無從問起。

不管怎樣,他還要上路。在遙遠的路上,嘗盡漂泊的滋味。

紅塵萬丈,到底何處是歸途,無人知道。

燈火明滅的地方,總有人無枝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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