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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潘金蓮:無力自主的人生

欲望的浮世繪:金瓶梅人物寫真 作者:左江 著


第一章 潘金蓮:無力自主的人生

第一節(jié) 潘金蓮的身世

作者開門大意即云:

如今這一本書,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個風(fēng)情故事來。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個破落戶相通,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后不免尸橫刀下,命染黃泉,永不得著綺穿羅,再不能施朱傅粉。(第一回)

虎中美女是誰?不用說指的是潘金蓮。書中的故事緊承《水滸傳》而來,武松打虎的英雄事跡大家耳熟能詳,我們還是跳過去直接看看潘金蓮吧,她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顏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因此小名金蓮”,這就是她的出身,不是農(nóng)村女子,也不是貴族小姐,是地地道道的市井中人。雖然家境一般,卻有著女性最好的資本:美麗的容貌,性感的小腳??上У氖歉赣H早死,做娘的日子過不下去了,將九歲的潘金蓮賣在了王招宣府。金蓮在王招宣府學(xué)會了彈唱,學(xué)會了描眉畫眼,“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勢,喬模喬樣”,她很時尚也很嫵媚,懂得如何施展女性的魅力。加上“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五,就會描鸞刺繡,品竹彈絲,又會一手琵琶”(第一回),美麗,聰明,會女紅,會樂器,這樣的女人有誰會不喜歡呢?后來王招宣死了,潘媽媽又將潘金蓮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zhuǎn)賣與張大戶。潘金蓮的人生就是一個被買賣的過程,她是自己的親生母親謀生賺錢的工具,她沒有任何選擇的權(quán)利,沒有任何自主的可能,更沒有人會關(guān)心她想什么,這樣被賣來賣去的過程是否會讓她非??释幸粋€穩(wěn)定的家,有一份穩(wěn)定的生活呢?

與潘金蓮?fù)瑫r被賣到張大戶家的還有白玉蓮,但很快就得病死了。這個女性在書中就出現(xiàn)了這么一次,也只用了幾句話來做交待。為何要設(shè)置這樣一個人物?似乎就是為了跟潘金蓮進行對照?!豆沤裨娫挕分杏羞@樣一個故事:

五代時,有一僧號至聰禪師,祝融峰修行十年,以為戒行具足,無所誘掖也。無何,一日下山,于道傍,見一人號紅蓮,一瞬而動,遂與合歡。至明,僧起沐浴,與婦人俱化。有頌曰:有道山僧號至聰,十年不下祝融峰。腰間所積菩提水,瀉向紅蓮一葉中。

這個故事此后不斷在戲曲、小說中被改編、演繹,文中僧人的名字變了又變,他與女人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變化,有的說僧人為女人所誘惑,有的說僧人自己看中了女子,無論故事如何變化,不變的是與僧人發(fā)生關(guān)系的女子都叫“紅蓮”。蓮花本應(yīng)出污泥而不染,但當(dāng)它是紅蓮、金蓮、翠蓮等等時,卻象征著欲望與誘惑,只有白蓮才能真正保持它清潔無瑕的本性,純凈而美麗。這個故事在詞話本《金瓶梅》的第七十三回也出現(xiàn)了。當(dāng)明悟禪師要點化破了戒的五戒和尚時,就采來紅蓮、白蓮,與五戒一起賞花作詩。明悟的一句“紅蓮爭似白蓮香”(第七十三回),讓五戒心有所悟,隨即就坐化了,所以白蓮與紅蓮、金蓮都是一種對照。這里的蓮不但是白蓮,而且是白玉蓮,所以才能“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而金蓮卻在生活的泥潭中越陷越深,直至沒頂,直至窒息而亡。

張大戶已六十多歲,在潘金蓮十八歲時收用了她,從此平添了許多病癥。后來迫于妻子余氏的壓力,張大戶將潘金蓮白白地給了武大,但這實際上是有條件的,因為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武大若挑擔(dān)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踅”這個字用得真?zhèn)魃?,無論是字形還是讀音,都將那種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樣子活靈活現(xiàn)地表現(xiàn)了出來?!拔浯箅m一時撞見,亦不敢聲言”(第一回)。武大,“三寸丁,谷樹皮”,不但長得矮丑,而且軟弱無能,作為潘金蓮的丈夫,根本無法保護自己的妻子。張大戶不但不收武大房租,有時還資助他本錢,所以雖然戴了綠帽子,但當(dāng)男人的尊嚴(yán)與個人的利益發(fā)生沖突時,他選擇的是后者。張大戶死后,失去保護傘的武大夫妻二人就被趕了出來。

潘金蓮,一個被賣來賣去既是賺錢工具又是泄欲工具的女子,別無選擇地成了武大的妻子,她真的生性放蕩嗎?“婦人在家,別無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飯,打扮光鮮,只在門前簾兒下站著,常把眉目嘲人,雙睛傳意”,“這婦人每日打發(fā)武大出門,只在簾子下嗑瓜子兒。一徑把那一對小金蓮故露出來”,露小腳、嗑瓜子、眉目嘲人,這一系列動作粗俗中別有一番風(fēng)情,具有強烈的挑逗意味,引得一幫浮浪子弟如發(fā)情的動物在門前騷動。金蓮似乎很風(fēng)騷,卻什么故事也沒有發(fā)生。她的賣弄風(fēng)情只是無聊人生的樂趣,是嘲弄世人、戲弄男性的手段?!俺啊北臼枪匆舳旱囊馑?,但我更愿意理解為嘲弄?!俺叭恕倍謱嵉闷渚?,金蓮撩撥著男性的欲望,冷眼看著他們丑態(tài)百出,風(fēng)情背后也許是冷冷的笑:“你們都不是我盤中的菜?!边@樣的游戲也會讓人厭倦,當(dāng)武大說要離開時,金蓮將自己的首飾都拿了出來,讓他典屋居住:“把奴的釵梳湊辦了去,有何難處?過后有了,再治不遲?!苯鹕彵静皇菒坼X的人,自有其大氣的一面,這樣的金蓮讓人不能不心生憐惜。再看看武大,實在是冤煞了這個美麗、聰慧、好強的女子。此后去了西門慶家,金蓮也不懂得利用自己的得寵聚斂財物,最終一無所有地被趕出了家門。男女之間去除了金錢的糾葛,是不是感情更為純粹呢?

第二節(jié) 潘金蓮的“初戀”

潘金蓮本來可以就這樣過下去的,無聊沉悶不得意,偶爾賣弄賣弄風(fēng)情,但武松出現(xiàn)了。無論高貴還是低賤,女人都有關(guān)于良人的夢想,特別在古代,男人更是女人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高大、英武、帥氣的武松正好與金蓮心中的幻象重合了,于是故事就此發(fā)生。

在講潘金蓮與武松的關(guān)系時,一般人都覺得是潘金蓮勾引武松,被武松果斷拒絕,潘金蓮惱羞成怒,將武松趕出了家門。事情真的這么簡單嗎?

當(dāng)他們初次相遇時,“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什么樣的男人可以一眼看出女人的妖嬈來?《金瓶梅》故事緊承《水滸傳》而來,而《水滸傳》是一部反女性的書,一來書中的女性都很奇怪,大概可以分成三類:一類是不是女人的女人,如母夜叉孫二娘,“眉橫殺氣,眼露兇光。轆軸般蠢坌腰肢,棒錘似粗莾手腳”;一類是壞女人的女人,如閻婆惜,如潘金蓮,如潘巧云,如賈氏,她們不守婦道,與人勾搭成奸;還有一類是不是人的女人,如一丈青扈三娘,在全家被李逵殺了以后,本與梁山有不共戴天之仇,卻沒有悲傷,沒有憤怒,而是一切聽從宋江的安排,一個高挑美麗的女子被嫁給了色瞇瞇的矮腳虎王英為妻。無論是家人無故被殺,無論是婚姻大事,她都沒有表現(xiàn)出人類應(yīng)有的感情。二來好漢們大都討厭女性,成了家的基本沒有家庭生活,沒成家的見到女人就喊打喊殺。

厭惡女性的人物中,自然少不了武松,但他的反感又與李逵不同。李逵實際上是一個沒有性別的人,他厭惡女性是一種直覺:因為那是一群跟自己不一樣的人,所以我討厭她們。但女人之所以為女人,他是懵懂無知的。武松不一樣,他是一個有經(jīng)驗有閱歷的人,他也許不喜歡女人,但他懂得女人,所以在《水滸傳》中他總在利用女人挑起事端。十字坡初見孫二娘,這是一個不是女人的女人,武松出言調(diào)戲:“娘子,你家丈夫卻怎地不見?”那婦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時,你獨自一個須冷落?!毖韵轮?,他大可來慰藉一下母夜叉的孤獨。因此觸怒孫二娘,使她頓起殺機,于是有了下文不打不相識的戲碼。在醉打蔣門神一節(jié),酒店中蔣氏小妾當(dāng)壚,頗有幾分姿色,武松道:“過賣,叫你柜上那婦人下來,相伴我吃酒?!闶侵魅思夷镒?,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緊?!蹦菋D人大怒,走出柜臺,一下被武松扔進了酒缸,因此引出了蔣門神。

當(dāng)這樣一個有閱歷懂女人的男人初次見到潘金蓮時,他看到的不是外表的美與不美,而是看到更內(nèi)在更本質(zhì)的東西——妖嬈,有幾分風(fēng)情,有幾分嫵媚,也有幾分放浪,這就是武松眼中的金蓮。

潘金蓮呢?“看了武松身材凜凜,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氣力?!l想這段姻緣,卻在這里!”她看到武松時,想到的不是解渴,不是一夜情,她想的是“姻緣”;當(dāng)她見到西門慶時,她想到的仍然是這兩個字。姻緣當(dāng)然也可以指人與人之間的一種緣分,但從潘金蓮對這個詞的使用,我們還是能看出來,在她的潛意識中,完全沒有武大的位置,她根本不覺得他是她的丈夫,所以她希望能夠建立起新的“姻緣”關(guān)系,過她想要的生活。于是潘金蓮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請武松搬來一起居住,武松說:“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來。”雖然武松被潘金蓮盯著看,很有些不自在,“只低了頭不理他”,但還是答應(yīng)了潘金蓮的邀請,并且當(dāng)晚就要搬過來,他干嗎這么著急啊?此后,“武松只在哥家歇宿。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里承差應(yīng)事,不論歸遲歸早,婦人燉羹燉飯,歡天喜地服事武松。”

時間過去了一個多月。這是十一月一個大雪過后的下午:

那婦人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望見武松,正在雪里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

這樣一幅美麗的畫面,如果是妻子等待著丈夫的歸來該有多好。我們甚至能感受到潘金蓮眼中的快樂,那不由自主上揚的嘴角。

此前潘金蓮已在武松房里燃起一盆火,炭火燒得旺旺的,讓人有春意融融的錯覺。武松也是拒絕了別人的邀請趕回家吃飯的,家的誘惑,家的溫暖在武松眼中要比別人的飯局更有價值。這樣,一個二十八歲的高大英武的男子跟一個二十五歲的美麗妖嬈的女子圍坐在炭火邊飲酒。按照禮法的規(guī)定“叔嫂不通問”,《孟子》里就提到:當(dāng)嫂子掉進河里,小叔子救還是不救?答案是“救”,不過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到了市井中,禮法的約束已經(jīng)沒有那么嚴(yán)格。這時金蓮斟酒,武松一飲而盡;金蓮再斟酒,說道:“天氣寒冷,叔叔飲個成雙的盞兒?!蔽渌稍僖伙嫸M。潘金蓮話語中成雙成對的用法讓人感覺異常醒目,異常撩人。此后:

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婦人。婦人接過酒來呷了,卻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

這里無論怎么看二人之間傳來傳去的都只是一個酒杯。似乎在有意無意之間,二人完成了一個“間接kiss”,而這個過程是武松主動的。

這一杯酒無論是一個酒杯,還是兩個酒杯,都說明潘金蓮與武松之間是有互動的,所以二人的狀況有了一些變化,本來還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坐著喝酒的潘金蓮“一徑將酥胸微露,云鬟半”,開始套武松的話:“我聽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yǎng)著個唱的,有這話么?”潘金蓮非常會講話,她要撩撥武松,選擇了從這個話題開始,武松是不是養(yǎng)著個唱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這個問題就進入了私人領(lǐng)域,個人的隱私會被一層一層剝離,二人的關(guān)系也會變得曖昧。

接著武松又連喝了三四杯,金蓮也有三杯酒落肚。這個過程不是一分鐘兩分鐘,總有半小時一小時,武松沒有拒絕過。當(dāng)金蓮出語撩撥時,武松“也知了八九分”,但只是低頭不作聲。婦人去燙酒,“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武松有足夠的時間選擇離開這曖昧的氛圍,但他沒有,“卻拿火箸簇火”。熱酒入腸,讓人熱血沸騰。屋內(nèi)的暖、人的熱,與屋外銀妝素裹的世界形成強烈的對比,而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情愫與欲望正在室內(nèi)彌漫?!盎稹痹谶@里有明顯的隱喻意義,它指火盆中的火,也指熊熊燃燒的欲望之火,武松所做的不是滅火,而是撥火,讓火燒得更旺一些。武松的“簇火”也是關(guān)于游戲要不要繼續(xù)下去的一種思考、一種掩飾。金蓮暖了酒回來,“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服,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她”,但只是不理她,仍然沒有走開?!皨D人見他不應(yīng),劈手便來奪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碧舳旱囊馕陡訚夂瘢坪踉谡f:“你不會調(diào)情,我來教你。”武松“有八九分焦燥”,但“只不做聲”,還是沒有離開。面對潘金蓮的一系列挑逗,武松的反應(yīng)只是低頭、不說話,我們常說沉默就是許可,所以潘金蓮才會一步一步走了下去,最后武松發(fā)怒了也逃離了。

在整個過程中,武松絕對不是沒有過錯的。作者說武松是個“硬心的直漢”,全是騙人的話。他回家后換了衣服,又“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如同回家后脫下西裝扯掉領(lǐng)帶換上居家休閑服,隨之扔掉的是在外的面具在外的壓力。武松換衣、脫鞋、穿襪的一系列動作,輕松自在,是對家的溫馨舒適的認(rèn)同,而這一切的動作都是在潘金蓮面前完成的。他在金蓮面前將酒一飲而盡的爽快,也全無隔膜之感。即使放在現(xiàn)在,做小叔子的大概都不好意思在嫂子面前如此放松。武松與金蓮之間有太多互動,僅認(rèn)為金蓮是欲火攻心的“淫女人”實在有失公允。俗話說“酒是色媒人”、“酒能亂性”,數(shù)年前刀郎有一首傳遍大江南北的歌《沖動的懲罰》,歌詞云:“我迷醉的眼睛,已看不清你表情,忘記了你當(dāng)時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我拉著你的手,放在我手心,我錯誤的感覺到你也沒有生氣,所以我以為,你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蔽渌膳c金蓮二人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在人造的溫暖環(huán)境里,加上彼此間的互動,讓金蓮認(rèn)為武松有意于自己,實在是很自然的過程。

武松是否有意于金蓮?他大概也曾迷惑在這個妖嬈女人的性感與風(fēng)騷中,甚至可以說他用他的言行撩撥著女人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性感與妖嬈,但在最后一刻倫理戰(zhàn)勝了欲望,他恢復(fù)成了打虎的英雄,而金蓮卻再也回不去了,一步步走向了深淵。當(dāng)武大追問武松事由時,武松一言不發(fā),保持著沉默。這種沉默是緣于對兄長的保護嗎?是緣于對金蓮的憎厭嗎?還是緣于自省后對自己內(nèi)心那份隱藏的欲望的羞慚?

七年后,金蓮三十二歲,武松三十五歲,二人走過了不同的路,重新相聚了。這已是第八十七回:

金蓮正在簾下站著,見武松來,連忙閃入里間去。

在第一回中婦人也是立在簾兒下等著武松的歸來,金蓮似乎一直在等著武松走向自己,最終等來的卻是毀滅與死亡。武松用一百兩銀子將金蓮娶回了家,卻又讓洞房變成了刑場。

某一年的春節(jié)行走在街頭,一輛大巴咆哮著與我擦肩而過,當(dāng)時心有余悸,開玩笑說:“我差點香消玉殞了。”身邊的人大笑?!跋阆駳尅币辉~與我太格格不入了,似乎只有吟誦著《葬花詞》的林妹妹才配得上這個詞。潘金蓮當(dāng)然也配不上,所以只能說:潘金蓮死了,身首異處。

在潘金蓮與武松的第一次相遇,潘金蓮叫了十二次“叔叔”,在那個迷人的午后,潘金蓮叫了十一次“叔叔”,最后這個曾經(jīng)美麗動人的女子子也曾經(jīng)瘋狂狠毒的女子被以一種殘忍的方式奪去了性命,但她清脆的嫵媚的也許還帶點嬌嗔的“叔叔”的叫聲將一直在讀者耳邊回蕩。

第三節(jié) 西門慶來了

武松離開了,潘金蓮卻再也回不去了,被撩撥起的欲望在燃燒,被點燃的對良人的期待在繼續(xù)。才子佳人戲曲小說中,最難的一件事是什么?就是如何讓才子與佳人相遇。正常情況下,養(yǎng)在深閨人不識的千金大小姐外人是不可能見到的,所以才子佳人的故事需要在特別的環(huán)境下才能發(fā)生,比如寺院,《西廂記》中張生只能在普救寺見到崔鶯鶯;比如元宵節(jié),《留鞋記》中,王月英在元宵節(jié)才能與郭華相會。

潘金蓮雖然不是大家閨秀,但也不是賣唱賣笑的婦人,怎么著也算是良家婦女吧,那個二層小樓不是她能夠隨便走出去的。她怎樣才能與西門慶相遇?所幸的是,她也不是大戶人家,沒有深深庭院,沒有重重簾幕,而是沿街的小樓沿街的窗戶,讓人想起李清照的詞:“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贝皯舫闪伺c外界溝通的最好通道。

離那個大雪紛飛的下午已過去了幾個月,這是一個“三月春光明媚時分”(第二回),換下臃腫的冬衣,換上暮春時節(jié)的靚麗服飾,女人將更為嫵媚,雖然她們也許只能為自己而美麗。金蓮手中的叉竿墜落,正好打在了窗外路過的西門慶頭上,千里姻緣一線牽,不管是良緣還是惡緣。在一個低頭一個抬頭彼此的唱喏間,故事已悄然發(fā)生。此處有一段對金蓮?fù)饷布按┲拇蠖雾嵨拿鑼懀踔涟ㄒ路碌娜榉颗c私處,這豈是樓下的西門慶能看到的,完全是章回小說的俗套。但正因為這樣的不可能,卻讓讀者更清楚地看到了西門慶的為人,在他的眼中,女人都是裸袒的,所謂“生命不息,意淫不止”已被西門慶演繹到極致。西門慶見到潘金蓮的美麗妖嬈,“先自酥了半邊……臨去也回頭了七八遍”。那潘金蓮呢?“當(dāng)時婦人見了那人生的風(fēng)流浮浪,語言甜凈,更加幾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币郧八磉厙@著各種浮浪子弟,其中總有一兩個長相不錯,會甜言蜜語的吧?但她完全沒有想法,現(xiàn)在一見西門慶就開始浮想聯(lián)翩了,“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不想這段姻緣,卻在他身上?!彼紫认氲降娜允恰耙鼍墶倍?。

西門慶是個浪蕩子,浪蕩子是否也有動真情的時候?一個照面,金蓮已占據(jù)了他的思緒,但那個二層小樓不是金蓮能隨便出來的,也不是他能隨便進去的,所以只能央求王婆從中幫忙。這也許是西門慶第一次對一個良家婦女有了覬覦之心,多少有些生澀有些害羞。他“連飯也不吃,走出街上閑游,一直徑踅入王婆茶坊里來,便去里邊水簾下坐了”,這是第一次;第二次,過了不到四個小時,西門慶又來了,“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門首簾邊坐的,朝著武大門前”;第三次,“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點上燈來,正要關(guān)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徑去簾子底下那凳子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只顧將眼脧?fù)?;第四次,“次日清晨,王婆恰才開門,把眼看外時,只見西門慶又早在街前來回踅走……西門慶踅過幾遍,奔入茶局子水簾下,對著武大門首,不住把眼只望簾子里瞧”。兩天之內(nèi),西門慶連續(xù)四次“踅”進王婆的店鋪,喝茶、聊天,被王婆打趣,卻始終說不到正題。這里又見“踅”字,仍是鬼鬼祟祟、曲曲折折的感覺,跟西門慶的行為十分吻合。

第五次,西門慶從王婆店鋪起身離去,“王婆只在茶局里張時,冷眼張見他在門前,踅過東,看一看,又轉(zhuǎn)西去,又脧一脧,一連走了七八遍。少頃,徑入茶房里來”,這才狠下心來,向王婆尋求幫助。西門慶如熱鍋上的螞蟻,偏遇著一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一冷一熱相映成趣,一冷一熱也是世態(tài)眾生。

數(shù)次的逡巡,數(shù)次的欲語還休,可見西門慶不是一個莽漢,不是一個色中餓鬼,不是一個毫無廉恥的人,哪怕在這數(shù)次的逡巡中,他動了一點真心,用了一點真情,也可以說西門慶不是一無是處,他自有其體貼可愛的一面。當(dāng)金蓮在武松面前徹底失望,而被撩撥起的欲望一發(fā)不可收拾時,西門慶成了最好的安慰、最好的人選。故事開了頭就無法知道會在哪里結(jié)尾,這也許是西門慶第一次跟良家婦女糾纏,但此后卻已駕輕就熟,誘惑與被誘惑一次次在書中上演,金蓮也許是第一,卻不會是唯一。

書中最厲害的婦人是誰?非王婆莫屬了。她自稱:“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丟下這個小廝,無得過日子。迎頭兒跟著人說媒,次后攬人家些衣服賣,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閑常也會做牽頭,做馬泊六,也會針灸看病,也會做貝戎兒?!薄氨а招〉摹笔菐腿私由?,做“牽頭”、“馬泊六”是做淫媒,“做貝戎兒”干脆就是做賊了。這是一個經(jīng)歷了生活磨難的女人,三十六歲喪夫后,就要承擔(dān)起生活的重?fù)?dān),不得不拋頭露面,不得不與世人周旋。一開始也是本本分分正正經(jīng)經(jīng)過日子,說媒、賣衣服、幫人接生,但當(dāng)這樣的付出所得甚少時,在生活的壓力下她開始走向沉淪,她做起了馬泊六,甚至做起了賊。當(dāng)她在五六十歲的年紀(jì)可以坐在自己的茶房里觀察客人、觀察路人時,她已洞察了世態(tài)人情,也看清了男男女女間一切的奧秘。

要挨光也就是偷情,男性首先要“潘驢鄧小閑”“五件事俱全”?!暗谝唬税驳拿病?,潘安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美男子,這一條要求男人長相出眾,西門慶雖然貌不及潘安,長得也不差,看起來威風(fēng)凜凜的?!暗诙?,要驢大行貨”,也就是要性能力強?!暗谌?,要鄧通般有錢”,鄧通是漢文帝時期的寵臣,掌管國家銅山,負(fù)責(zé)造錢的工作,應(yīng)該是中國歷史上最有錢的人了?!暗谒?,要妝小伏低,就要綿里針一般軟款忍耐”,也就是要有耐心,能忍耐,會討女人歡心?!暗谖澹e工夫”,當(dāng)然要有時間才能跟女人周旋(第三回)。換句話說,也就是要年輕、英俊、多金、有閑,還要有很強的性能力,這樣五個條件齊備,放在現(xiàn)在女人也要趨之若鶩了。

對于女性有什么要求?王婆沒說,由潘金蓮的條件來看,大概就是年輕貌美,如果有趣就更好了。看來在挨光這件事上,對男人的要求更高一些。

如果說五個條件還是人之常情,看不出王婆的厲害,那她十件“挨光計”的設(shè)定,足見她是心理學(xué)的大師,或者是男女情事的教練了。書中用了很長的篇幅,通過王婆之口來交待“挨光計”,這一段話絮絮叨叨,的確是婦人口吻,不斷重復(fù)的“我難道阻當(dāng)他”、“此事便休了”,讓人感覺事情的確很不容易,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一點點一分分都非常微妙,火候把握稍有不當(dāng)一切都會前功盡棄。十個步驟里,開始時先要將潘金蓮引誘入王婆家,讓她從那個封閉的二層小樓中走出來,為事情的發(fā)展提供一個合適的場所。然后一步步深入,試探潘金蓮的態(tài)度,如果她起身離去,說明她對這個游戲沒有興趣;如果她沒有離開,則說明她是有興趣的。但這一興趣的底線在哪里?她是雖然對游戲好奇對眼前的男人好奇,但只愿停留在“眉目嘲人”的階段,還是愿意有更進一步的發(fā)展?不到最后一分都難見分曉。

當(dāng)西門慶按照王婆的吩咐,一一實施“挨光計”時,潘金蓮的表現(xiàn)盡在其掌握之中。一開始潘金蓮是不知不覺地被誘入了二人設(shè)下的圈套,當(dāng)她有所覺察時,則是半推半就地配合著二人的演出,最后一步步入了港上了床,成為文學(xué)史上名垂千古的“淫婦”。

對于王婆而言,生活是艱難的,所以生活中無所謂倫理道德綱常,讓自己活下去才是真理,如果能輕松地活下去就更無所謂做善事還是做惡事了。豈止王婆,其實書中的每一個人所做的事都是為了讓自己更好地生存下去,為此可以狠毒,可以無恥,可以卑賤,讓人性的貪婪與欲望淋漓盡致地加以展示,其間無所謂道德,無所謂倫理,更無所謂人生的價值……

當(dāng)故事上演到“挨光計”的第十計時,詞話本中,西門慶將筷子拂落地下,在撿筷子時,趁機捏了金蓮的小腳。這時金蓮的反應(yīng)是:“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zhèn)€勾搭我……’”(第四回)這一段話委實是此書的一大敗筆,將金蓮寫得實在太丑了。金蓮可以“臉飛紅霞”,可以“酥胸微露,云鬟半(duǒ,同“亸”)”,卻不會是這里的“笑將起來”。因為她的出身,她也許聽過很多看過很多,但經(jīng)歷得并不太多,所以應(yīng)該多一些嬌羞多一些嫵媚的,而不是此處的“豪放女”形象。

從挨光計的文本來說,《金瓶梅》說散本要遠勝詞話本,詞話本中潘金蓮的豪放女形象讓人不能接受,而在說散本中,此一過程潘金蓮五低頭、七笑、兩斜瞅,充滿了魅惑與美,“便使八十老人亦不能寧耐也”。張竹坡分析云:

五低頭內(nèi),妙在一“別轉(zhuǎn)頭”。七笑內(nèi),妙在一“帶笑”、一“笑著”、一“微笑”、一“一面笑著……低聲”、一“低聲笑”、一“笑著不理他”、一“踢著笑”、一“笑將起來”,遂使紙上活現(xiàn)。……“帶笑”者,臉上熱極也?!靶χ闭?,心內(nèi)百不是也?!澳樇t了微笑”者,帶三分慚愧也。“一面笑著低聲”者,更忍不得癢極了也?!暗吐曅Α闭撸念^小鹿跳也。“笑著不理他”者,火已打眼內(nèi)出也?!疤咧Α闭撸肴諆赏葕A緊,至此略松一松也?!靶⑵饋怼闭?,則到此真?zhèn)€忍不得也?!钟袃伞靶背颉眱?nèi),妙在要便斜瞅他一眼兒,是不知千瞅萬瞅也。

這一次次的笑、一次次的低頭、一次次的斜瞅生動描摩出了潘金蓮的嫵媚與風(fēng)情,將她初逢對手的羞澀與心動刻畫得淋漓盡致。

武大與金蓮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而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的一對,一個身材矮小,相貌丑陋,個性軟弱,頭腦蠢笨;一個美麗妖嬈,“百伶百俐,會一手好彈唱。針指女工,百家詞曲,雙陸象棋,無般不知。”所以知道這一對的人都感慨“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這樣不般配的婚姻,讓人不能不為潘金蓮叫冤屈。放在現(xiàn)在,她可以離婚,可以尋找適合自己的另一半,但在那個時代她卻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所以當(dāng)金蓮與西門慶在一起時,雖然這是一對奸夫淫婦,現(xiàn)在的讀者也不會對他們有太多的道德譴責(zé)。但當(dāng)這樣的故事里融入了暴力與血腥時,事情也就開始變得丑陋了。

第四節(jié) 武大之死

鄆哥找西門慶,理由很簡單,要“賺三五十錢養(yǎng)活老爹”(第四回)。他來到了王婆的茶肆,偏偏王婆不讓他進去,壞了他生意,于是心中不憤,大鬧一場,并且發(fā)狠要向武大透露二人的奸情。鄆哥的憤怒不是因為拈酸呷醋,也不是為了捍衛(wèi)倫理道德,而是完全由于利益的驅(qū)使,所以捉奸也就成了一出鬧劇。

在鄆哥的唆使下,武大要去捉奸了,完全忘記了武松不要與人爭斗的叮囑,而捉奸的計策又全部出自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之口。武大為什么要去捉奸?難道是緣于男性尊嚴(yán)被踐踏后的恥辱感?當(dāng)年他在張大戶家租住的時候,對于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他是默認(rèn)的,可見他的男性尊嚴(yán)也很有限。如果此時的西門慶愿意花錢,他是否也會睜只眼閉只眼,由著他們鬼混呢?

常言道“天下最毒婦人心”,此書似乎也驗證了這樣的俗語。當(dāng)武大要闖進去時,西門慶一慌張就躲到了床下,這個場景很可笑,同時也在提醒讀者,西門慶還是有一點道德感的人,畢竟與別人的老婆偷情是一件理虧的事。潘金蓮也是慌的,但她不亂,立刻奔過去頂住了門,“口里便說道:‘你閑常時只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兒,見了個紙虎兒也嚇一跤?!保ǖ谖寤兀┧囊环辛R提醒了西門慶,于是西門慶打開門來,飛起一腳,踹中了武大的心門。武大被踢成重傷,臥床不起,“要湯不見,要水不見”,跟婦人說:“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zhí)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侍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蔽浯蟮脑捒梢苑殖蓭追N情況:第一種,潘金蓮改邪歸正,與武大好好過日子。這樣又可能出現(xiàn)兩種結(jié)果,一是武大雖不說,但別人告訴了武松;二是武大不守諾言,自己告訴了武松。第二種,潘金蓮繼續(xù)跟西門慶在一起,武大等武松回來告訴他。其實無論哪一種情況,武松都會知道潘金蓮跟西門慶偷情的事,而武松知道這件事后,一定不會坐視不管。

潘金蓮一時慌了神,來找王婆、西門慶商議。西門慶乍一聽:“似提在冷水盆內(nèi)一般,說道:苦也?!币不帕耸帜_。如果說“天下最毒婦人心”,那比婦人心更毒的就是老婦人心了,在這種情形之下,唯有王婆鎮(zhèn)定自若,談笑自如,獻出了毒殺武大的計謀,并且很細(xì)致地教潘金蓮,如何灌藥,如何悶死武大,如何處理尸體,一絲不亂。書中最殘酷陰森的一幕開始上演了。潘金蓮假裝懺悔,給武大買來了藥,并在藥中放了砒霜。“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哪里肯放些松寬。”武大就這樣送了性命。

事情至此,“王婆問道:‘了也未?’那婦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跗诺溃骸猩趺措y處,我?guī)湍惚懔?。’”于是過來幫潘金蓮安排尸體,偽裝現(xiàn)場,“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湯,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樓來。卷過了被,先把武大嘴邊唇上都抹了,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凈,便把衣裳蓋在身上。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就樓下將扇舊門停了。與他梳了頭,戴上巾幘,穿了衣裳,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將片白絹蓋了臉,揀床干凈被蓋在死尸身上。卻上樓來,收拾得干凈了?!毕胂朐跓蔁蔁艋鹬拢@是一幅多么可怕的畫面,面對一個被毒殺的面色青黑的死尸,老婦人卻很從容鎮(zhèn)定,從擦拭到停尸,再給尸體梳頭、穿戴。在王婆眼中,那根本不是一個人,大概跟豬狗毫無差別。王婆之厲害,王婆之心狠手辣,實可謂觸目驚心,而突破了生死底線的潘金蓮,也將慢慢蛻變成另一個王婆。武大的死是潘金蓮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曾經(jīng)美麗嬌俏的女人將漸行漸遠,走向讀者的將是一個惡毒指數(shù)、瘋狂指數(shù)節(jié)節(jié)攀升的可怕女性。

君有婦、妾有夫的一對男女如何維持一段關(guān)系?應(yīng)該先保持一種平衡吧。在各有家室的情況下,可以相戀,可以相思,也可以有點小嫉妒,但彼此間無法占有,這樣一種平衡可以讓彼此的關(guān)系更為長久。當(dāng)平衡打破后,危機也隨之降臨,放在現(xiàn)代社會,就上演了無數(shù)小三要上位的戲碼。在《金瓶梅》中,當(dāng)武大被毒殺后,潘金蓮也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存危機,以及與西門慶之間關(guān)系的不穩(wěn)定性:

“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你做主。大官人,休是網(wǎng)巾圈兒打靠后?!蔽鏖T慶道:“這個何須你說費心?!眿D人道:“你若負(fù)了心,怎的說?”西門慶道:“我若負(fù)了心,就是你武大一般?!?/p>

男女間的誓言等同于謊話,本沒有約束力,也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性。有趣的是二人對話間的用語,潘金蓮說“我的武大”,西門慶說“你武大”,無論武大是多么軟弱無用的男人,無論潘金蓮多么看不起這個男人,他也是她的丈夫,而她也是被貼上了“武大家”的標(biāo)簽的女人。武大的死,導(dǎo)致了標(biāo)簽的失效,也導(dǎo)致了潘金蓮身份的缺失。在那樣的男權(quán)社會里,女人不是獨立的個體,她的身份是由家庭、社會賦予的。潘金蓮在家時,叫“潘六兒”,是潘裁縫的第六個孩子;嫁給武大,成為“武大家的”,是武大的老婆;嫁給西門慶,人稱“五娘”,是西門慶的第五個女人。此時武大已死,身份的缺失讓她一下子失去了歸屬感,所以潘金蓮迫不及待地要為自己貼上新的標(biāo)簽,但由西門慶“何須你說費心”的敷衍中、“你武大”的表述中,可知他暫時還沒有這樣的打算。

武大死了,沒有標(biāo)簽的約束,潘金蓮獲得了部分的自由,可以跟西門慶無所顧忌地廝混,但有人說愛情是有“逝性”的,性也是有“逝性”的,這種由激情維系的關(guān)系究竟能維持多久?時間又過去了半個月,已到了端午時節(jié)。西門慶來看潘金蓮,潘金蓮“因見西門慶兩日不來,就罵:‘負(fù)心的賊,如何撇閃了奴,又往那家另敘上心甜的了?且把奴冷丟,不來瞅睬。’”(第六回)這種充滿醋意的酸溜溜的話語不再可愛,這正是平衡被打破后的表現(xiàn),相思愛戀變成了想獨占,身份的不明朗帶來的焦慮表現(xiàn)為一種刻薄,再美麗的女人也會因此而變得丑陋。

書中一再提及潘金蓮彈一手好琵琶,在這一回我們終于見識了她的技藝,西門慶夸贊她:“誰知姐姐你有這段兒聰明!就是小人在勾欄三街兩巷相交唱的,也沒你這手好彈唱。”西門慶對女性的夸贊就是跟妓女相比。本已開始“逝性”的性與情注入了新的元素,二人也將繼續(xù)有更多的交接。潘金蓮,本是一個爭強好勝的女人,但在身負(fù)人命血案,西門慶成為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時,她開始變得卑微變得可憐:

婦人笑道:“蒙官人抬舉。奴今日與你百依百隨,是必過后休忘了奴家?!?/p>

百依百順是為了留住一個男人,無論是他的心還是他的身體,當(dāng)這樣的卑微發(fā)展至極端,也表現(xiàn)為床上的“百般奉承”。當(dāng)這樣的相處模式固定下來時,潘金蓮也就逐漸迷失了自己,成為幫助西門慶追逐女人的女人,成為在床上用嘴巴為西門慶接尿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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