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的本科是中文系，碩博都是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但直到博士期間去日本留學(xué)才第一次看到足本《金瓶梅》，看的時候還有些心驚肉跳，生怕被別人看見以為我心思不純，因為一直以來我接受到的觀點都是《金瓶梅》是一部淫書，是一部不能擺上桌面的書。此后做了老師，專門講授元明清文學(xué)，于是每年要講一次《金瓶梅》，于是每年要讀一次《金瓶梅》，每讀一遍就替《金瓶梅》抱屈一回，所以我決定開一門關(guān)于《金瓶梅》的選修課。當(dāng)我準備這么做時，很多人都嗤嗤，表情很曖昧，因為他們對金瓶梅的認識也停留在“淫書”二字上，大部分人只看到里面的性，看不到里面的情；只看到里面的肉，看不到里面的靈。

《金瓶梅》是一部好書。它用精確的筆法描寫飲食男女的生活，如一幅幅工筆畫，人物性格活靈活現(xiàn)，人物語言生動有個性，更重要的是作者在平靜的敘述中能表現(xiàn)出人物個性的變化，表現(xiàn)出人物內(nèi)心情緒的激蕩。新婚一年快兩個月的時候，孟玉樓會跟潘金蓮一樣“打扮得粉妝玉琢，皓齒朱唇，無一日不走在大門首倚門而望”，等待著西門慶的歸來。一次次的等待，一次次的失望，她也在失望中漸漸冷淡了心思，此后在倚門而望的婦人中再也沒有了孟玉樓的身影。有誰曾注意過她的等待，有誰曾關(guān)注過她隱藏的激情？作者注意到了。

生了孩子的李瓶兒深受寵愛，潘金蓮只能雪夜弄琵琶在寂寞空閨中苦苦守候，回一次娘家，還是在春梅的要求下，西門慶才派人去接。潘金蓮見到接她的平安兒，一連三問：“你爹在家？是你爹使你來接我？誰使你來？”每讀至此，就有擊壺高歌的沖動，作者是何方神圣，如同躲在轎夫中，三句話就將潘金蓮千折百回的心思描摹得淋漓盡致。

如此好文，讓我無論如何都要跟別人一起分享閱讀的快樂。以往學(xué)界對于《金瓶梅》的研究主要有兩種傾向：一是作者、版本等文獻學(xué)研究，一是從歷史背景角度的社會學(xué)研究。本書不研究作者版本，不探討時代背景，不分析經(jīng)濟規(guī)律，不描摹市井風(fēng)情，不作道德說教，不做翻案文章。只想通過對文本的細讀對作品進行細致的分析，這既是與其他同類著作相區(qū)別之處，同時也是以往研究著作稍顯不足及欠缺的一面。小說的文本細讀如何展開，可以有不同嘗試，如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敘事模式等等。我的方式是抓住人物，并且認為這是一個關(guān)鍵，因為離開了人物分析，所有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敘事模式等都會顯得空洞。此外，人文學(xué)研究最為關(guān)注的應(yīng)該是人，文學(xué)也因此而被一些理論家稱為“人學(xué)”，但在實際研究工作中，這一重要的觀念卻常常被有意無意地忽略。注重人物分析，也就是關(guān)注人性在歷史中的成長、變遷、扭曲，以此可以作為今人的鏡子——在一個轉(zhuǎn)型的社會中，在一個新舊觀念混雜、沖突的世界中，如何警惕自身的墮落，如何保持人性的尊嚴。

在對《金瓶梅》進行文本細讀的過程中，我們可以對固有的一些觀念提出疑問進行反思：西門慶只是一個淫棍、惡棍嗎？他的形象前后有變化嗎？潘金蓮天生淫蕩嗎？李瓶兒是一個毫無罪孽的存在吧？宋惠蓮為什么會自殺？王六兒為什么會有一個近乎美滿的人生結(jié)局？陳經(jīng)濟為什么不能成為第二個西門慶？用文本細讀的方法，對人物進行心理分析，了解他（她）們的心路歷程，可以摩畫出他（她）們性格演變的過程及對其人生結(jié)局的影響，從而更好地理解歷史背景世態(tài)人情?！督鹌棵贰芬粫淖髡邞阎鞈懭酥?，描寫了男男女女在各種欲望誘惑下沉淪卑微的人生，這足以讓當(dāng)代讀者警戒自身，審視自己，重拾人格尊嚴，活得更有意義更有價值。

本書的引文以梅節(jié)校訂夢梅館校本《金瓶梅詞話》（臺北：里仁書局，2007）為底本，偶有內(nèi)容齟齬不通處，則引用秦修容整理會評會校本《金瓶梅》（北京：中華書局，1998）。之所以以詞話本為底本，是因為我喜歡詞話本中李瓶兒的出場方式，她在第十三回才正式登場，但在此之前作者用側(cè)面描寫、直接介紹的方法先讓讀者對她有一個了解，正式登場時又用了倒敘的手法，這樣反復(fù)地熏染讓人印象深刻，寫法也別開生面，跟其他版本中讓書中主要人物在第一回一古腦兒全擠上舞臺的寫法相比，更能體現(xiàn)作者對李瓶兒的偏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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