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黃山日記徽州府

黃山原名“黟山”，唐天寶后改今名。相傳黃帝與容成子、浮丘公同在此煉丹，故名“黃山”，亦稱“黃岳”。位于安徽黃山市北部，面積約154平方公里。黃山煙云翻飛浩瀚，如浪卷重山，絮掩深谷，因稱“黃海”。以中部的平天矼光明頂為界，其北稱“后?！?，其南稱“前海”。今又以東為東海，以西為西海，光明頂周圍為天海。黃山風(fēng)景以奇松、怪石、云海、溫泉最著名。近年加修了公路，又修通了從蕪湖經(jīng)過黃山邊的鐵路，交通頗便。

《游黃山日記》是徐霞客第一次登黃山的游記。萬歷四十四年（1616），徐霞客游白岳山后，于二月初三日到湯口。在黃山九天，浴湯池后從南往北登山，歷祥符寺、慈光寺、天門，登平天矼、獅子峰，游獅子林、接引崖，直到松谷庵。由原路下山，十一日出湯口。

徐霞客游黃山時，大雪已封山三月，游興不為所阻?！疤蓓悴逄欤阒杭叭?，而磴石傾側(cè)?岈，兀兀欲動?！薄坝嗒?dú)前，持杖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鑿一孔，以移后趾。從行者俱循此法得度?！毖赝舅斢洑庀笞兓?；應(yīng)用比較方法抓住每個山川景物的特點(diǎn)；留心觀察黃山奇松，正確闡明了植物與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最后詳析了黃山周圍各水的源流。

初二日　自白岳下山，十里，循麓而西，抵南溪橋。渡大溪，循別溪，依山北行。十里，兩山峭逼如門，溪為之束。越而下，平疇頗廣。二十里，為豬坑。由小路登虎嶺，路甚峻。十里，至嶺。五里，越其麓。北望黃山諸峰，片片可掇[1]。又三里，為古樓坳。溪甚闊，水漲無梁，木片彌布一溪[2]，涉之甚難。二里，宿高橋。

【注釋】

[1]掇（duō）：拾取。

[2]彌（mí）：遍。

【譯文】

初二日　從白岳山下山，走十里路，順著山麓向西，抵達(dá)南溪橋。渡過大溪，順著別溪水，沿著山麓向北走。走十里路，就見兩座山陡削而逼近像兩扇門，溪水被它所約束。越過兩山向下走，眼前平坦的田疇很寬廣。走二十里路，就是豬坑。從小路攀登虎嶺，路很險峻。又走了十里路，到達(dá)虎嶺。走完五里路，越過虎嶺山麓。向北看，黃山的各座山峰，小如片片山石，似乎可以拾取。又走了三里路，就是古樓坳。溪水很寬闊，溪水暴漲而又沒有橋梁，木片遍布一條溪水，赤足涉過溪水很艱難。走了二里后，在高橋歇宿。

初三日　隨樵者行，久之，越嶺二重。下而復(fù)上，又越一重。兩嶺俱峻，曰雙嶺。共十五里，過江村[3]。二十里，抵湯口[4]，香溪、溫泉諸水所由出者。折而入山，沿溪漸上，雪且沒趾。五里，抵祥符寺[5]。湯泉在隔溪[6]，遂俱解衣赴湯池。池前臨溪，后倚壁，三面石甃，上環(huán)石如橋。湯深三尺，時凝寒未解，而湯氣郁然[7]，水泡池底汩汩起，氣本香冽[8]。黃貞父謂其不及盤山[9]，以湯口、焦村孔道[10]，浴者太雜遝也[11]。浴畢，返寺。僧揮印引登蓮花庵，躡雪循澗以上。澗水三轉(zhuǎn)，下注而深泓者，曰白龍?zhí)?；再上而停涵石間者，曰丹井。井旁有石突起，曰藥臼，曰藥銚。宛轉(zhuǎn)隨溪，群峰環(huán)聳，木石掩映。如此一里，得一庵，僧印我他出，不能登其堂。堂中香爐及鐘鼓架，俱天然古木根所為。遂返寺宿。

【注釋】

[3]江村：今作“崗村”，在黃山以南，沅溪右側(cè)。

[4]湯口：今名同，在黃山南緣的公路邊，是進(jìn)入黃山的門戶。

[5]祥符寺：后文又稱“湯寺”。建于宋大中祥符六年（1013），遺址在今黃山管理處的禮堂附近。

[6]湯泉：即黃山溫泉，又稱“硃砂泉”。海拔630米，以含重碳酸為主，水溫42℃，每小時出水量48噸，設(shè)有溫泉浴室和游泳池。這里是黃山旅游的起點(diǎn)，各種服務(wù)設(shè)施齊備。湯，熱水。

[7]郁然：水汽旺盛的樣子。

[8]冽（liè）：清。

[9]盤山：在今天津薊縣西北12公里處，主峰掛月峰海拔864米。有上、中、下三盤，下盤以水勝，中盤以石勝，上盤以松勝。上有五峰，又稱“東五臺”。曾被譽(yù)為“京東第一名勝”。后來，徐霞客亦曾親至盤山。陳仁錫跋黃道周《七言古一首贈徐霞客》詩說：“霞客游甚奇，無如盤山一游。予歸自宣錦，憩山?！斜P山焉，竟數(shù)日不能去……歸示霞客，霞客踵及燕山，劍及云中，無何而勇至。”徐霞客游盤山的時間，丁文江《徐霞客先生年譜》考證為崇禎二年（1629）。

[10]焦村：今名同，在黃山西側(cè)。從湯口越黃山到焦村，是過去徽州到池州的要道。

[11]雜遝（tà）：眾多而雜亂。

【譯文】

初三日　隨著樵夫一同走，走了很久，翻越過兩座山嶺。下山后再重新爬上另一山，又翻越過一座山嶺。兩座山嶺都很險峻，叫雙嶺?？偣沧吡耸謇?，經(jīng)過江村。走二十里路后，到達(dá)湯口，是香溪、溫泉各條溪水所流出的地方。踅轉(zhuǎn)方向而進(jìn)入山里，沿著溪水逐漸上山，雪埋沒了腳趾。走五里路，抵達(dá)祥符寺。溫泉就在隔溪可見處，于是大家都解衣脫鞋到溫泉池里洗澡。溫泉池前臨溪水，后倚巖壁，三面都用石頭鑲砌，上面環(huán)架著石條就像橋一樣。溫泉水深三尺，當(dāng)時冬寒還沒有解除，而溫水氣很旺盛，水泡從池子底部汩汩冒起來，氣味原本就很清香。黃貞父說黃山的溫泉不及盤山好，是因?yàn)闇?、焦村是交通孔道，來洗浴的人太多太雜。洗浴完畢，返回祥符寺。揮印和尚引導(dǎo)我們登山去蓮花庵，踏著積雪、順著山澗上山。澗水三次轉(zhuǎn)彎，往下流注入深深的一潭水中，那潭就叫白龍?zhí)?；再上的一處，山澗水在石頭間的涵洞停歇，那涵洞叫丹井。丹井旁有石頭突起，叫藥臼，叫藥銚。隨著溪水宛轉(zhuǎn)前行，四周有聳立的群峰環(huán)繞，樹林與山石相互掩映。在這樣的景致里走了一里路，找到一座寺庵，印我和尚因他事外出，我們不能進(jìn)入庵堂歇憩。只見庵堂中的香爐及鐘、鼓架，都是用天然的古樹根雕鑿而成。于是返回祥符寺住宿。

初四日　兀坐聽雪溜竟日[12]。

【注釋】

[12]兀（wù）坐：枯坐。

【譯文】

初四日　整天枯坐著聽雪滑動的聲音。

初五日　云氣甚惡，余強(qiáng)臥至午起。揮印言慈光寺頗近，令其徒引。過湯池，仰見一崖，中懸鳥道，兩旁泉瀉如練。余即從此攀躋上，泉光云氣，撩繞衣裾。已轉(zhuǎn)而右，則茅庵上下，磬韻香煙，穿石而出，即慈光寺也[13]。寺舊名硃砂庵。比丘為余言[14]：“山頂諸靜室，徑為雪封者兩月。今早遣人送糧，山半雪沒腰而返。”余興大阻，由大路二里下山，遂引被臥。

【注釋】

[13]慈光寺：舊名“硃砂庵”，萬歷時敕封護(hù)國慈光寺，極盛一時。新中國成立后建為賓館，稱“慈光閣”。

[14]比丘：系梵文音譯，意為乞士，因初期在形式上以乞食為生而得名，指已受具足戒的男性，俗稱“和尚”。

【譯文】

初五日　陰云、寒氣很險惡，我強(qiáng)制自己睡在床上，到中午才起床。揮印和尚說慈光寺很近，叫他的徒弟引導(dǎo)我們?nèi)ビ斡[。經(jīng)過溫泉池，仰見一山崖，其間懸著艱險的小道，小道兩旁傾瀉而下的泉水就像雪白的絹匹。我就從這里攀登上去，水光與云氣，在衣服前后繚繞。后來轉(zhuǎn)向右走，就見草庵上下，磬鈸的聲音與梟梟而起的香煙，穿越石頭散發(fā)出來，這就是慈光寺。慈光寺舊名硃砂庵。和尚對我說：“山頂上的各處靜室，其道路被積雪封閉已兩個月時間。今早派遣人送去糧食，因山半腰積雪厚達(dá)人腰，無法通過而返回?！蔽业呐d致受到極大阻礙，就從大道走了二里路下山，回到住所，拉過棉被睡覺。

初六日　天色甚朗。覓導(dǎo)者各攜筇上山，過慈光寺。從左上，石峰環(huán)夾，其中石級為積雪所平，一望如玉。疏木茸茸中，仰見群峰盤結(jié)[15]，天都獨(dú)巍然上挺。數(shù)里，級愈峻，雪愈深，其陰處凍雪成冰，堅(jiān)滑不容著趾。余獨(dú)前，持杖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鑿一孔，以移后趾。從行者俱循此法得度。上至平岡，則蓮花、云門諸峰，爭奇競秀，若為天都擁衛(wèi)者。由此而入，絕危崖[16]，盡皆怪松懸結(jié)。高者不盈丈，低僅數(shù)寸，平頂短鬣[17]，盤根虬干[18]，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松石交映間，冉冉僧一群從天而下[19]，俱合掌言：“阻雪山中已三月，今以覓糧勉到此。公等何由得上也？”且言：“我等前海諸庵，俱已下山，后海山路尚未通，惟蓮花洞可行耳?！币讯鴱奶於挤鍌?cè)攀而上，透峰罅而下，東轉(zhuǎn)即蓮花洞路也。余急于光明頂、石筍矼之勝[20]，遂循蓮花峰而北。上下數(shù)次，至天門。兩壁夾立，中闊摩肩，高數(shù)十丈，仰面而度，陰森悚骨。其內(nèi)積雪更深，鑿冰上躋，過此得平頂，即所謂前海也。由此更上一峰，至平天矼。矼之兀突獨(dú)聳者，為光明頂。由矼而下，即所謂后海也。蓋平天矼陽為前海，陰為后海，乃極高處，四面皆峻塢，此獨(dú)若平地。前海之前，天都、蓮花二峰最峻，其陽屬徽之歙[21]，其陰屬寧之太平[22]。

【注釋】

[15]群峰盤結(jié)：黃山有36大峰，即煉丹峰、天都峰、青鸞峰、缽盂峰、紫石峰、紫云峰、清潭峰、桃花峰、云門峰、浮丘峰、云際峰、圣泉峰、硃砂峰、蓮花峰、容成峰、石人峰、石柱峰、松林峰、石床峰、云外峰、丹霞峰、石門峰、棋石峰、獅子峰、仙人峰、上升峰、仙都峰、軒轅峰、望仙峰、布水峰、疊障峰、翠微峰、九龍峰、芙蓉峰、飛龍峰、采石峰。另有36小峰，不具列。

[16]（yǎn）：大小成兩截的山。

[17]鬣（liè）：松針。

[18]虬（qiú）：為傳說中的一種龍，常用來比喻樹木枝干盤曲的怪狀。

[19]冉冉：慢慢地。

[20]光明頂：在黃山中部，海拔1840米。頂上今有黃山氣象站。矼（ɡānɡ）：又作“杠”，即石橋。

[21]徽：即徽州府，治歙縣，即今安徽歙縣?；眨队斡洝分杏址Q“徽郡”。

[22]寧：即寧國府，治宣城，即今安徽宣城市。太平：明為縣，隸寧國府，治今安徽黃山市北境黃山區(qū)、麻川河西岸的仙源鎮(zhèn)。

【譯文】

初六日　天色很晴朗。尋覓到一位向?qū)В髯阅弥讨裾壬仙?，?jīng)過慈光寺。從左面往上攀登，石峰環(huán)繞相夾，其中的石級被積雪覆蓋得平平坦坦，一眼望去就像白玉一般。稀疏的樹木披滿茸茸的雪花，在其中仰視黃山群峰盤根錯節(jié)，唯獨(dú)天都峰巍然挺立于群峰之上。往上走數(shù)里路，石級越來越險峻，積雪越來越深，那些背陰的地方雪已凍結(jié)成冰，堅(jiān)硬而溜滑，不容腳踩穩(wěn)。我獨(dú)自一人前進(jìn)，拿著竹杖鑿冰，挖出一個孔放置前腳，再鑿一個孔，以移動后腳。跟從我的人都沿用這一方法得以通過。往上走到平岡，看見蓮花峰、云門峰等各座山峰爭奇競秀，就像是替天都峰做護(hù)衛(wèi)。從這里進(jìn)去，無論是極陡峭的山，或是高峻的石崖上，全都是怪異的松樹懸空盤結(jié)。高的不超過一丈，矮的僅有幾寸，平頂上的松樹松針很短，盤根錯節(jié)而枝干彎曲如虬，越是短粗的越是老松，越是矮小的越是怪異，想不到這奇山中又有此種奇異的品種呵！在奇松怪石交相輝映之間，一群和尚仿佛是從天而降，向我們慢慢走來，都合起掌說：“被雪阻隔在山中已三個月，現(xiàn)在因?yàn)閷ひ捈Z食勉強(qiáng)走到這里。諸公為什么得以上山來？”又說：“我們前海各庵的僧人，都已下山；后海的山路尚未通行，只有蓮花洞的路可以走了?！焙髞?，就從天都峰側(cè)面攀援而上，穿過山峰縫隙下山，向東轉(zhuǎn)就是去蓮花洞的路了。我急切地想游覽光明頂、石筍矼的勝景，于是順著蓮花峰向北走，上上下下好幾次，到達(dá)天門。天門兩邊有刀削般陡直的石壁相夾，中間寬僅能摩肩而行，高則數(shù)十丈，仰面向上度量，陰森得令人毛骨悚然。天門里積雪更深，鑿出冰洞而向上攀登，走過這里就到平頂，就是人們所說的前海了。從這里再登上一峰，到達(dá)平天矼。平天矼上獨(dú)聳而突兀的地方，是光明頂。從平天矼向下走，就是所謂的后海了。大約平天矼的南面是前海，北面是后海，就是最高的地方，四面都是險峻的凹地，唯獨(dú)這里有如平地。前海的前面，天都、蓮花兩座山峰最高峻，它的南面屬于徽州府的歙縣，它的北面屬于寧國府的太平縣。

余至平天矼，欲望光明頂而上。路已三十里，腹甚枵[23]，遂入矼后一庵。庵僧俱踞石向陽。主僧曰智空，見客色饑，先以粥餉。且曰：“新日太皎，恐非老晴?！币蛑敢簧^余曰：“公有余力，可先登光明頂而后中食，則今日猶可抵石筍矼，宿是師處矣。”余如言登頂，則天都、蓮花并肩其前，翠微、三海門環(huán)繞于后，下瞰絕壁峭岫，羅列塢中，即丞相原也。頂前一石，伏而復(fù)起，勢若中斷，獨(dú)懸塢中，上有怪松盤蓋。余側(cè)身攀踞其上，而潯陽踞大頂相對，各夸勝絕。

【注釋】

[23]腹甚枵（xiāo）：肚子很饑餓。枵，空虛。

【譯文】

我到平天矼時，很想朝光明頂攀登而上。山路已走了三十里，肚子感到很饑餓，于是走進(jìn)平天矼后面的一座庵里。庵里的和尚都坐在石頭上面朝南方。主持和尚名叫智空，看見客人饑餓的神色，先用稀飯款待。并且說：“剛出來的太陽太明亮，恐怕以后不是長久的晴天氣候?！庇谑侵钢晃缓蜕袑ξ艺f：“徐公如果有余力，可以先登覽光明頂而后再吃中飯，那今天還可以抵達(dá)石筍矼，晚上在這位禪師處歇宿。”我照他所說的登上光明頂，只見天都、蓮花兩峰在前方并肩而立，翠微、三海門在后面環(huán)繞，向下鳥瞰，極陡峭的山崖和峻峭的山嶺，羅列于大山塢中，那就是丞相原了。光明頂前的一巨石，低伏一段后又重新峙立，其勢就如中斷一樣，孤獨(dú)地懸空于山塢中，石上有怪異的松樹盤根錯節(jié)地覆蓋著。我側(cè)身攀登到巨石上坐著，潯陽叔翁則坐在光明大頂上與我相對，各自夸耀景致的極為優(yōu)美。

下入庵，黃粱已熟。飯后，北向過一嶺，躑躅菁莽中，入一庵，曰獅子林[24]，即智空所指宿處。主僧霞光，已待我庵前矣。遂指庵北二峰曰：“公可先了此勝?！睆闹８└Q其陰，則亂峰列岫，爭奇并起。循之西，崖忽中斷，架木連之，上有松一株，可攀引而度，所謂接引崖也[25]。度崖，穿石罅而上，亂石危綴間，構(gòu)木為室，其中亦可置足，然不如踞石下窺更雄勝耳。下崖，循而東，里許，為石筍矼。矼脊斜亙，兩夾懸塢中，亂峰森羅，其西一面即接引崖所窺者。矼側(cè)一峰突起，多奇石怪松。登之，俯瞰壑中[26]，正與接引崖對瞰，峰回岫轉(zhuǎn)，頓改前觀。

【注釋】

[24]獅子林：黃山北部有獅子峰，形如臥地的雄獅，獅首有丹霞峰，腰有清涼臺，尾有曙光亭。獅子張口處有寺廟稱“獅子林”，后毀，原址在今北海賓館處。

[25]接引崖：應(yīng)即今始信峰。

[26]壑（hè）：山溝。

【譯文】

走下光明頂進(jìn)入庵里，黃粱米飯已做熟了。飯后，向北走，經(jīng)過一座山嶺，在草木茂盛的林莽中徘徊，走進(jìn)一座庵中，庵名叫獅子林，就是智空所指點(diǎn)的歇宿之處。獅子林的主持和尚霞光，已在庵前等待我了。他指著庵北面的兩座山峰說：“徐公可以先行了結(jié)這處勝景的游覽。”我聽從他的話。俯身窺視兩山峰的北面，只見峰巒眾多、山嶺并列，一起聳立著爭相顯示奇異。順著兩峰往西走，山崖忽然中斷，架設(shè)木橋?qū)蛇呥B通，上面有一棵松樹，可以攀引著越過木橋，即是所謂的接引崖了。過了接引崖，穿過石巖縫隙向上攀登，亂石間連綴的地方很危險，用木頭搭的棚，也可落腳，然而不如坐在巖石上往下窺探，景致更壯麗。走下接引崖，順小路往東行一里多路，就是石筍矼。石筍矼山脊傾斜連綿，兩夾崖壁懸于山塢中，亂峰森羅萬象，它西邊的一面就是在接引崖上所窺視的地方。石筍矼側(cè)面一山峰突起，上面很多奇石怪松。登上山峰頂，俯瞰山谷中，正好與接引崖對視，峰回山轉(zhuǎn)，頓改前觀。

下峰，則落照擁樹，謂明晴可卜，踴躍歸庵。霞光設(shè)茶，引登前樓。西望碧痕一縷，余疑山影。僧謂：“山影夜望甚近，此當(dāng)是云氣?！庇嗄?，知為雨兆也。

【譯文】

走下山峰，只見夕陽擁圍著松樹，以為明天的晴朗是可以預(yù)卜了，不由得跳躍歡呼著趕回獅子林庵。霞光主持準(zhǔn)備好茶水，引導(dǎo)我登上前樓。向西眺望，天邊有一縷碧綠色的痕跡，我懷疑是山峰的陰影。霞光和尚說：“山影夜晚看起來很近，這應(yīng)當(dāng)是云氣?！蔽乙幌伦映聊瑹o語，知道這是要下雨的預(yù)兆了。

初七日　四山霧合。少頃，庵之東北已開，西南膩甚[27]，若以庵為界者，即獅子峰亦在時出時沒間。晨餐后，由接引崖踐雪下。塢半一峰突起，上有一松裂石而出，巨干高不及二尺，而斜拖曲結(jié)，蟠翠三丈余，其根穿石上下，幾與峰等，所謂“擾龍松”是也。

【注釋】

[27]膩（nì）：凝滯。

【譯文】

初七日　四周的山都被霧掩合成一體了。一會兒，庵東北面的霧已經(jīng)散開，而西南方的霧還很濃膩，如果以庵為分界處，就是很近的獅子峰也在霧中時現(xiàn)時沒。早餐后，由接引崖踏著積雪下山。山塢半腰上一座山峰突起，峰上有棵松樹掙裂開石頭而出，粗大的樹干卻高不到二尺，向斜面延伸，彎曲盤結(jié)，翠綠的枝葉曲折環(huán)繞有三丈多長，樹根上上下下穿過石巖，其長度幾乎與山峰之高相等。這就是所謂的“擾龍松”了。

攀玩移時，望獅子峰已出，遂杖而西。是峰在庵西南，為案山。二里，躡其巔，則三面拔立塢中，其下森峰列岫，自石筍、接引兩塢迤至此[28]，環(huán)結(jié)又成一勝。登眺間，沉霧漸爽[29]，急由石筍矼北轉(zhuǎn)而下，正昨日峰頭所望森陰徑也。群峰或上或下，或巨或纖，或直或欹，與身穿繞而過。俯窺輾顧，步步生奇，但壑深雪厚，一步一悚[30]。

【注釋】

[28]迤（yǐlǐ）：曲折連綿。，又作“邐”。

[29]爽：開朗。

[30]悚（sǒnɡ）：恐懼。

【譯文】

攀登游玩了一段時間，看看已走出獅子峰，于是拄著手杖往西走。這座山峰在獅子林庵的西南方，叫案山。走二里路后，登上案山之巔，三面拔地而起峙立山塢中，山下面是森羅萬象的峰巒和眾多的山嶺，從石筍矼、接引崖兩處山塢曲折連綿到這里，環(huán)繞盤結(jié)又形成一處勝景。登高遠(yuǎn)眺之間，濃霧漸漸清爽開朗，急忙從石筍矼北面踅轉(zhuǎn)而下，正是昨天在峰頂所看見的陰森道路了。群峰有的很高有的很低，有的巨大有的纖小，有的峭直有的傾斜，行進(jìn)其中往往擦身穿繞而過。俯仰窺視，輾轉(zhuǎn)回顧，每走一步都產(chǎn)生新奇的感覺；但是山谷深、積雪厚，每走一步都生有一種恐懼。

行五里，左峰腋一竇透明[31]，曰天窗。又前，峰旁一石突起，作面壁狀，則“僧坐石”也。下五里，徑稍夷[32]，循澗而行。忽前澗亂石縱橫，路為之塞。越石久之，一闕新崩[33]，片片欲墮，始得路。仰視峰頂，黃痕一方，中間綠字宛然可辨，是謂“天牌”，亦謂“仙人榜”。又前，鯉魚石；又前，白龍池。共十五里，一茅出澗邊，為松谷庵舊基。再五里，循溪東西行，又過五水，則松谷庵矣。再循溪下，溪邊香氣襲人，則一梅亭亭正發(fā)，山寒稽雪[34]，至是始芳。抵青龍?zhí)?，一泓深碧，更會兩溪，比白龍?zhí)秳菁刃蹓?，而大石磊落，奔流亂注，遠(yuǎn)近群峰環(huán)拱，亦佳境也[35]。還餐松谷，往宿舊庵。余初至松谷，疑已平地，及是詢之，須下嶺二重，二十里方得平地，至太平縣共三十五里云。

【注釋】

[31]竇（dòu）：孔穴。

[32]夷（yí）：平坦。

[33]闕（quē）：指缺口。

[34]稽（jī）：留止。

[35]“抵青龍?zhí)丁卑司洌狐S山北部松谷溪中有五個龍?zhí)叮辞帻?、烏龍、黃龍、白龍、油龍。五潭顏色各異，深淺不同。松谷庵就在附近。

【譯文】

走了五里路，見左邊山峰腋部有一孔穴透出光亮，稱作天窗。又前行，山峰旁一石突起，作面壁的形狀，則是“僧坐石”了。往下走五里路，道路稍稍平坦，順著山澗水前行。忽然前面山澗中亂石縱橫，路為之阻塞。越過亂石走了很久，見到新崩開的一個缺口，片片石壁似乎就要墮落，才重新找到行路。仰視峰頂，有黃色的一方痕跡，中間綠色的字可宛然辨認(rèn)，這就叫“天牌”，也叫作“仙人榜”。又前行，到鯉魚石；再往前行，是白龍池?？傆?jì)走了十五里路，一座茅廬出現(xiàn)在澗水邊，這是松谷庵的舊址。再走五里路，順著溪水邊向東西方向走，又渡過五條溪水，就到達(dá)松谷庵了。再順著溪水往下走，溪邊陣陣香氣襲人，是一棵亭亭玉立的梅樹正在開花，山谷嚴(yán)寒到處積雪，到這里才開始有花香芬芳。抵達(dá)青龍?zhí)?，這是一泓深得碧綠的水，又匯合了兩條溪水，比之白龍?zhí)?，氣勢既雄壯，又有突兀的大石，奔流的溪水向潭中亂注，遠(yuǎn)處近處的群峰環(huán)衛(wèi)著，也是一處優(yōu)美的景觀?；氐剿晒肉殖酝盹?，在松谷庵舊址的茅廬里住宿。我初到松谷庵時，猜測已經(jīng)是平地，等到這里詢問人，說是還必須走下二重山嶺，二十里山路后方能夠找到平地，到太平縣共有三十五里路。

初八日　擬尋石筍奧境，竟為天奪。濃霧迷漫，抵獅子林，風(fēng)愈大，霧亦愈厚。余急欲趨煉丹臺，遂轉(zhuǎn)西南。三里，為霧所迷，偶得一庵，入焉。雨大至，遂宿此。

【譯文】

初八日　準(zhǔn)備去尋覓石筍矼的奧秘之境，不料竟然被上天所剝奪。濃霧迷漫山野，抵達(dá)獅子林時，風(fēng)更大，霧也愈加濃厚。我急切想要疾趨煉丹臺，于是轉(zhuǎn)向西南方向。走三里路，被濃霧迷失了道路，偶然得見一庵，就進(jìn)入庵里。大雨下起來，于是只好在此住宿。

初九日　逾午少霽。庵僧慈明，甚夸西南一帶峰岫不減石筍矼，有“禿顱朝天”、“達(dá)摩面壁”諸名[36]。余拉潯陽蹈亂流至壑中，北向即翠微諸巒，南向即丹臺諸塢，大抵可與獅峰競駕，未得比肩石筍也。雨踵至，急返庵。

【注釋】

[36]禿顱：無發(fā)為禿，禿顱即和尚。

【譯文】

初九日　過了中午，天氣稍稍晴朗。庵里的和尚慈明，很夸獎庵西南一帶的山峰巖洞，認(rèn)為不減石筍矼的險奇，有“禿顱朝天”、“達(dá)摩面壁”諸名勝可供游覽。我拉著潯陽叔翁踏過亂流來到山谷之中，向北走就是翠微峰等各峰巒，向南走就是煉丹臺等各山塢，景致大體上可與獅子峰并駕齊驅(qū)，而不能與石筍矼比肩一致了。雨接踵而至，我們急忙返回庵中。

初十日　晨雨如注，午少停。策杖二里，過飛來峰，此平天矼之西北嶺也。其陽塢中，峰壁森峭，正與丹臺環(huán)繞[37]。二里，抵臺。一峰西垂，頂頗平伏。三面壁翠合沓[38]，前一小峰起塢中，其外則翠微峰、三海門蹄股拱峙。登眺久之。東南一里，繞出平天矼下。雨復(fù)大至，急下天門。兩崖隘肩，崖額飛泉，俱從人頂潑下。出天門，危崖懸疊，路緣崖半，比后海一帶森峰峭壁，又轉(zhuǎn)一境?！昂Ｂ菔奔丛谘屡?，宛轉(zhuǎn)酷肖，來時忽不及察，今行雨中，頗稔其異[39]，詢之始知。已趨大悲庵，由其旁復(fù)趨一庵，宿悟空上人處。

【注釋】

[37]丹臺：即煉丹臺，在黃山中部煉丹峰下。峰上有石室，室內(nèi)有煉丹灶，峰前即煉丹臺，頗寬平，臺下有煉丹源，隔谷有曬藥巖。

[38]合沓（tà）：重疊。

[39]稔（rěn）：熟悉。

【譯文】

初十日　早晨，大雨如注，中午時稍為停了一會兒。拄手杖走二里路，經(jīng)過飛來峰，這是平天矼西北面的山嶺。飛來峰南面的山塢中，山峰壁立陡峭，正好與煉丹臺相互環(huán)繞。二里路后，抵達(dá)煉丹臺。向西垂的一座山峰，峰頂很平坦。三面有青翠綠樹覆蓋的巖壁重重疊疊，前面一座小峰巒突起于山塢中，山塢外則是翠微峰、三海門像腳與腿一般地環(huán)衛(wèi)峙立著。登上峰頂四處眺望了很久。向東南方走一里路，從平天矼下繞出來。大雨重又下起來，急忙走下天門。兩旁狹隘得僅有肩寬，崖頂上的飛泉，都是從人頭上潑下來。走出天門，高聳的山崖懸空重疊，道路沿著山崖半腰延伸，比之后海一帶森嚴(yán)的山峰、陡峭的巖壁，又轉(zhuǎn)變?yōu)榱硪环N境地?！昂Ｂ菔本驮趲r崖旁邊，宛轉(zhuǎn)的形態(tài)非常像只海螺，來的時候忽略了，來不及仔細(xì)觀察，現(xiàn)在在雨中行走，倒很熟悉它奇異之處，這是詢問別人后才知道的。后來去大悲庵，從大悲庵旁又再去另一庵，在悟空上人處宿歇。

十一日　上百步云梯。梯磴插天，足趾及腮，而磴石傾側(cè)?岈[40]，兀兀欲動[41]，前下時以雪掩其險，至此骨意俱悚。上云梯，即登蓮花峰道。又下轉(zhuǎn)，由峰側(cè)而入，即文殊院、蓮花洞道也。以雨不止，乃下山，入湯院，復(fù)浴。由湯口出，二十里抵芳村，十五里抵東潭，溪漲不能渡而止。黃山之流，如松谷、焦村，俱北出太平；即南流如湯口，亦北轉(zhuǎn)太平入江；惟湯口西有流，至芳村而巨，南趨巖鎮(zhèn)，至府西北與績溪會[42]。

【注釋】

[40]?岈（hányà）：中間空而深闊。

[41]兀兀（wù）：高聳特出。

[42]“黃山之流”九句：松谷之水源自黃山往北流，即今凄溪河。焦村之水源自黃山往西流，再折北，即今秧溪河。湯口之流亦往北，即今麻河。湯口西之流明稱“新安江”，今又稱“西溪”?？兿獜目兿h來，明代稱為“揚(yáng)之水”，即今練江。巖鎮(zhèn)應(yīng)即今巖寺，在歙縣西境。

【譯文】

十一日　登上百步云梯。百步云梯的石磴很陡，似乎一直插入了藍(lán)天，爬石磴時腳趾幾乎觸到臉腮，而且石磴的石條傾斜、中間空隙很大，高凸突兀，似乎在動，先前下山時因積雪掩蓋了它的險要，到現(xiàn)在看清了不覺毛骨和心里都一齊恐懼起來。上完百步云梯，隨即登上去蓮花峰的路。又向下轉(zhuǎn)，由蓮花峰側(cè)面前進(jìn)，就是通向文殊院、蓮花洞的路了。因?yàn)橛暌恢毕聜€不停，于是下山，進(jìn)溫泉院里，再次沐浴。由湯口出來，行二十里路抵達(dá)芳村，走十五里路抵達(dá)東潭，溪水暴漲不能渡過而停下來。黃山的溪流，如松谷溪、焦村溪，都是向北流出太平縣；即便向南流的湯口溪，也向北轉(zhuǎn)，流到太平縣后再流向長江；唯獨(dú)湯口西邊有條溪流，到芳村而成巨流，向南流去巖鎮(zhèn)，到徽州府西北面與績溪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