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往事(二)(節(jié)選)

冰心散文 作者:冰心 著


往事(二)(節(jié)選)

她是翩翩的乳燕,

 橫海飄游,

月明風緊,

 不敢停留——

在她頻頻回顧的

   飛翔里

 總帶著鄉(xiāng)愁!

那天大雪,郁郁黃昏之中,送一個朋友出山而去。絨絨的雪上,極整齊分明的鐫著我們偕行的足印。獨自歸來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見潔白勻整的雪花,只這一瞬間,已又輕輕的掩蓋了我們去時的蹤跡?!酌C5拇蟮厣?,還有誰知道這一片雪下,一剎那前,有個同行,有個送別?

我的心因覺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蘇東坡的: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計東西!

…………

那幾句還未曾說到盡頭處,豈但鴻飛不復計東西?連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于是人生到處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實在?又何其飄忽?它如迎面吹來的朔風,撲到臉上時,明明覺得砭骨勁寒;它又匆匆吹過,颯颯的散到樹林子里,到天空中,渺無來因去果,縱騎著快馬,也無處追尋。

原也是無聊,而薄紙存留的時候,或者比時晴的快雪長久些——今日不樂,松濤細響之中,四面風來的山亭上,又提筆來寫《往事》。生命的歷史一頁一頁的翻下去,漸漸翻近中葉,頁頁佳妙,圖畫的色彩也加倍的鮮明,動搖了我的心靈與眼目。這幾幅是造物者的手跡。他輕描淡寫了,又展開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兩筆點綴。

點綴完了,自己看著,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經得起追寫幾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筆之頃……

這時青山的春雨已灑到松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無可比擬!仿佛萬一,只能說是似娟娟的靜女,雖是照人的明艷,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

流動的光輝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濃黑的,天空是瑩白的,無邊的雪地,竟是淺藍色的了。這三色襯成的宇宙,充滿了凝靜,超逸與莊嚴;中間流溢著滿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詞文字都喪失了,幾乎不容凝視,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決不宜于將軍夜獵——那從騎雜沓,傳叫風生,會踏毀了這平整勻纖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鐵甲,會繚亂了靜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嘩歡笑,杯盤狼藉,會驚起樹上穩(wěn)棲的禽鳥;踏月歸去,數里相和的歌聲,會叫破了這如怨如慕的詩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愛友話別,叮嚀細語——凄意已足,語音已微;而抑郁纏綿,作繭自縛的情緒,總是太“人間的”了,對不上這晶瑩的雪月,空闊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縱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尋,有佳音可賞,而一片光霧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點綴。

我倚枕百般回腸凝想,忽然一念回轉,黯然神傷……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這些女孩子,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飛身月中下視,依山上下曲折的長廊,雪色侵圍闌外,月光浸著雪凈的衾裯,逼著玲瓏的眉宇。這一帶長廊之中:萬籟俱絕,萬緣俱斷,有如水的客愁,有如絲的鄉(xiāng)夢,有幽感,有徹悟,有祈禱,有懺悔,有萬千種話……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疊到千百回,世事從頭減去,感悟逐漸侵來,已濾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懷。這時縱是頑石鈍根,也要思量萬事,何況這些思深善懷的女子?

往者如觀流水——月下的鄉(xiāng)魂旅思,或在羅馬故宮,頹垣廢柱之旁;或在萬里長城,缺堞斷階之上;或在約旦河邊,或在麥加城里;或超渡萊因河,或飛越落璣山;有多少魂銷目斷,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來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許明日,也許今年,就揭卸病的細網,輕輕的試叩死的鐵門!

天國泥犁,任她幻擬:是泛入七寶蓮池?是參謁白玉帝座?是歡悅?是驚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間的留戀,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將實而仍虛的愿望;豈但為我?牽及眾生,大哉生命!

這一切,融合著無限之生一剎那頃,此時此地的,宇宙中流動的光輝,是幽憂,是徹悟,都已宛宛氤氳,超凡入圣——

萬能的上帝,我誠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從來未曾感到的,這三夜來感到了,尤其是今夜!——與其說“感”不如說“刺”——今夜感到的,我懇顫的希望這一生再也不感到!

陰歷八月十四夜,晚餐后同一位朋友上樓來,從塔窗中,她忽然贊賞的喚我看月。撩開幔子,我看見一輪明月,高懸在遠遠的塔尖。地上是水銀瀉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著了一鞭,但感覺還散漫模糊,只惘然的也贊美了一句,便回到屋里,放下兩重簾子來睡了。

早起一邊理發(fā),忽又惘惘的憶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歸思,曉起開籠放白鷴”這兩句來。如有白鷴可放,我昨夜一定開籠了,然而她縱有雙飛翼,也怎生飛渡這浩浩萬里的太平洋?我連替白鷴設想的希望都絕了的時候,我覺得到了最無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懾,儀又歡笑的告訴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但這是沿例,舊同學年年此夜請新同學蕩舟賞月,我如何敢言語?

黃昏良來召喚我時,天竟陰了,我一邊和她走著,說不出心里的感謝。

我們七人,坐了三只小舟,一篙兒點開,緩緩從橋下穿過,已到湖上。

四顧廓然,湖光滿眼。環(huán)湖的山黯青著,湖水也翠得很凄然。水底看見黑云浮動,湖岸上的秋葉,一叢叢的紅意迎人,幾座樓臺在遠處,旋轉的次第入望。

我們蕩到湖心,又轉入水枝低亞處,錯落的談著,不時的仰望云翳的天空。云彩只嚴遮著,月意杳然?!扒Ы鹨操I不了她這一刻的隱藏!”我說不出的心里的感謝。

云影只嚴遮著,月意杳然,夜色漸漸逼人,湖光漸隱。幾片黑云,又橫曳過湖東的叢樹上,大家都悵惘,說:“無望了!我們回去罷!”

歸棹中我看見舟尾的秋。她在槳聲里,似吟似嘆的說:“月呵!怎么不做美呵!”她很輕巧的又笑了,我也報她一笑?!@是“釋然”,她哪兒知道我的心緒?

到岸后,還在堤邊留連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憐——中秋夜居然逃過了!”人人悵惘的歸途中,我有說不盡的心里的感謝。

十六夜便不防備,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卻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樓東一個朋友的室門,她正滅了燈在窗前坐著。月光滿室!我一驚,要縮回也來不及了,只能聽她起身拉著我的手,到窗前來。

沒有一點缺憾!月兒圓滿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兒,我?guī)缀跻懦鲆粌删湓{咒的話!

假如她知道我這時心中的感傷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這般的用雙臂圍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慘默無聲,我已拚著鼓勇去領略。正如立近萬丈的懸崖,下臨無際的酸水的海。與其徘徊著驚悸亡魂,不如索性縱身一躍,死心的去感覺那沒頂切膚的辛酸的感覺。

我神搖目奪的凝望著:近如方院,遠如天文臺,以及周圍的高高下下的樹,都逼射得看出了紅,藍,黃的顏色。三個綠半球針竿高指的圓頂下,不斷的白圓穹門,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線畫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綠絨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沒有這樣的分明呵,何況這一切都浸透在這萬里迷濛的光影里……

我開始的詛咒了!

鄉(xiāng)愁麻痹到全身,我掠著頭發(fā),發(fā)上掠到了鄉(xiāng)愁;我捏著指尖,指上捏著了鄉(xiāng)愁。是實實在在的軀殼上感著的苦痛,不是靈魂上浮泛流動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的辭了她,回到屋里來。匆匆的用手絹蒙起了桌上嵌著父親和母親相片的銀框。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書來,扶著頭苦讀——茫然的翻了幾十頁,我實在沒有氣力再敷衍了,推開書,退到床上,萬念俱灰的起了嗚咽。

我病了……

那夜的驚和感,如夏空的急電,奔騰閃掣到了最高尖。過后回思,使我憮然嘆異,而且不自信!如今反復的感著鄉(xiāng)愁的心,已不能再飆起。無數的月夜都過去了,有時竟是整夜的看著,情感方面,卻至多也不過“惘然”。

痛定思痛,我覺悟了明月為何千萬年來,傷了無數的客心!靜夜的無限光明之中,將四圍襯映得清晰浮動,使她徹底的知道,一身不是夢,是明明白白的去國客游。一切離愁別恨,都不是淡蕩的,猶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濕的。

對于這事,我守了半年的緘默;只在今春與友人通訊之間,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后,我寫:“嗚呼!賞鑒好文學,領略人生,竟須付若大代價耶?”

至于代價如何,“嗚呼”兩字之后,藏有若干的傷感,我竟沒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問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閉璧樓。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親的書室里。父親看書,我也坐近書幾,已是久久的沉默——

我站起,雙手支頤,半倚在幾上,我喚:“爹爹!”父親抬起頭來?!拔蚁肟词責羲ァ!?/p>

父親笑了一笑,說:“也好,整年整月的守著?!皇翘浼乓恍?。”說完仍看他的書。

我又說:“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親放下書說:“真的便怎樣?”

這時我反無從說起了!我聳一聳肩,我說:“看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

父親點頭說:“這個自然!”他往后靠著椅背,是預備長談的姿勢。這時我們都感著興味了。

我仍舊站著,我說:“只要是一樣的為人群服務,不是獨善其身;我們固然不必避世,而因著性之相近,我們也不必避‘避世’!”

父親笑著點頭。

我接著:“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為之身,受十方供養(yǎng)?”

父親只笑著。

我勇敢的說:“燈臺守的別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拋離田里,犧牲了家人骨肉的團聚,一切種種世上耳目紛華的娛樂,來整年整月的對著渺茫無際的海天。除卻海上的飛鷗片帆,天上的云涌風起,不能有新的接觸。除了駘蕩的海風,和島上崖旁轉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拋卻‘樂群’,只知‘敬業(yè)’……”

父親說:“和人群大陸隔絕,是怎樣的一種犧牲,這情緒,我們航海人真是透徹中邊的了!”言次,他微嘆。

我連忙說:“否,這在我并不是犧牲!我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無上的倨傲與光榮。幾多好男子,輕侮別離,弄潮破浪,狎習了海上的腥風,驅使著如意的桅帆,自以為不可一世,而在狂飆濃霧,海水山立之頃,他們卻蹙眉低首,捧盤屏息,凝注著這一點高懸閃爍的光明!這一點是警覺,是慰安,是導引,然而這一點是由我燃著!”

父親沉靜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憶。

“晴明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風雨之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與永久。

“三五日一來的小艇上,我不斷的得著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書函;似暫離又似永別的景況,使我們永駐在‘的的如水’的情誼之中。我可讀一切的新書籍,我可寫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與世界隔絕?!?/p>

父親笑說:“燈塔生活,固然極其超脫,而你的幻象,也未免過于美麗。倘若病起來,海水拍天之間,你可怎么辦?”

我也笑道:“這個容易——一時慮不到這些!”

父親道:“病只關你一身,誤了燃燈,卻是關于眾生的光明……”

我連忙說:“所以我說這生活是偉大的!”

父親看我一笑,笑我詞支,說:“我知道你會登梯燃燈;但倘若有大風濃霧,觸石沉舟的事,你須鳴槍,你須放艇……”

我鄭重的說:“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愛的。為著自己,為著眾生,我都愿學!”

父親無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兒,是我的好兒子!”

我走近一步,說:“假如我要得這種位置,東南沿海一帶,爹爹總可為力?”

父親看著我說:“或者……但你為何說得這般的鄭重?”

我肅然道:“我處心積慮已經三年了!”

父親斂容,沉思的撫著書角,半天,說:“我無有不贊成,我無有不為力。為著去國離家,吸受海上腥風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島山上點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條件,燈臺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強一笑,退坐了下去。

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親站起來,慰安我似的:“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臺守,人生寬廣的很!”

我不言語。坐了一會,便掀開簾子出去。

弟弟們站在院子的四隅,燃著了小爆竹。彼此拋擲,歡呼聲中,偶然有一兩支擲到我身上來,我只笑避——實在沒有同他們追逐的心緒。

回到臥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夢縱使不靈驗,萬一能夢見,也是慰情聊勝無。我一念至誠的要入夢,幻想中畫出環(huán)境,暗灰色的波濤,巋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連個夢都不能做!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絕思慮,又十年不見燈塔,我心不亂。

這半個月來,海上瞥見了六七次,過眼時只悄然微嘆。失望的心情,不愿它再興起。而今夜?jié)忪F中的獨立,我竟極奮迅的起了悲哀!

絲雨濛濛里,我走上最高層,倚著船闌,忽然見天幕下,四塞的霧點之中,夾岸兩嶂淡墨畫成似的島山上,各有一點星光閃爍——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這兩點星光,也徐徐的在兩旁隱約起伏。光線穿過霧層,瑩然,燦然,直射到我的心上來,如招呼,如接引,我無言,久——久,悲哀的心弦,開始策策而動!

有多少無情有恨之淚,趁今夜都向這兩點星光揮灑!憑吟嘯的海風,帶這兩年前已死的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

從茲了結!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為燈塔動心,也永不作燈塔的夢,無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無悲哀!

愿上帝祝福這兩個塔中的燃燈者!——愿上帝祝福有海水處,無數塔中的燃燈者!愿海水向他長綠,愿海山向他長青!愿他們知道自己是這一隅島國上無冠的帝王,只對他們,我愿致無上的頌揚與羨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附注

每篇末的日月,是那段“往事”發(fā)生的時期與地點,和寫作的時地,是不相干的。

于協和女子大學(1919年)

冰心與父親在北京(1923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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