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詩語”

文苑雜談(精)--孫昌武文集 作者:孫昌武


說“詩語”

“詩家語”

宋人《西清詩話》里講過蘇軾夫婦的一個掌故:

元祐七年正月,東坡先生在汝陰,州堂前梅花大開,明色鮮霽。先生王夫人曰:“春月色勝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慘,春月色令人和悅。何如召趙德麟輩來,飲此花下。”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能詩耶!此真詩家語耳。”遂相召與二歐飲,用是語作《減字木蘭詞》云:“春庭月午,搖落春醪光欲舞。步轉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輕風薄霧,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只共離人照斷腸。”(趙德麟《侯鯖錄》卷四)

蘇軾因為和王安石為首的革新派政見不合,屢遭貶抑,以至被侮以“指斥乘輿”、“包藏禍心”,身陷“烏臺詩案”。后來支持新政的宋神宗去世,始被召還朝,這段磨難歷時十五年之久。但是入朝后,他仍然持正不阿,一肚皮不合時宜,又受到“新黨”排擠,元祐四年(1089)出知杭州;六年出知更偏僻的小州潁州(今安徽阜陽市潁州區(qū);三國時建汝陰郡,《詩話》里依例稱舊名),這一年他已經五十六歲?!逗铛涗洝匪浭谴文暾碌氖?。其中提到的趙德麟,時任州僉判,“二歐”指歐陽季默、叔弼兄弟。這幾位都是蘇軾的下屬和朋友。王夫人見月光明媚,梅花盛開,勸說夫君置酒召飲,顯然意在慰解蘇軾落拓不平的牢愁。蘇軾贊賞王夫人一番話,翻成一闋優(yōu)美的小詞,贊美新春月色,感傷“少年行樂”的不再,聯(lián)想“秋光”的再來,流露出無限悵惘與感慨。

王夫人不是直白地說“月光”,而是用了修飾性的字面“春月色”、“秋月色”,在對比中,這兩個詞語更顯露出濃郁的詩情,讓蘇軾贊賞為“詩家語”,即這是詩的語言,是富有詩情、適用于詩歌寫作的語言。

元代劉祁(1203-1250)又曾說:

文章各有體,本不可相犯欺。故古文不宜蹈襲前人成語,當以奇異自強;四六宜用前人成語,復不宜生澀求異。如散文不宜用詩家語,詩句不宜用散文言,律賦不宜犯散文言,散文不犯律賦語,皆判然各異。如雜用之,非惟失體,且梗目難通。然學者暗于識,多混亂交出,且互相詆誚,不自覺知此弊,雖一二名公不免也。(《歸潛志》卷一二)

這更明確指出寫作體裁不同,要使用不同的語言。作詩要用“詩家語”,這也表明詩的語言是一種特別的語言。當然所謂“不同”、“特別”,不是另一種不同于標準語的語言,而是說詩歌語言應更具修飾性,更富情趣,有其獨色。而這又特別表現(xiàn)在用詞上。

特色是什么?可以看明人李東陽(1447-1516)的一段話:

“月到梧桐上,風來楊柳邊?!保ǔ填棥对碌轿嗤┥弦鳌罚┴M不佳?終不似唐人句法?!败饺芈断侣?,楊柳月中疏?!保ㄊ拺U《秋》,見《顏氏家訓》卷上《文章》)有何深意?卻自是詩家語。(《麓堂詩話》)

李東陽是文壇上的“復古”派,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所以他論詩以“唐人(實際是盛唐)句法”為標準。他舉的兩聯(lián)詩都是描寫風物的。前面程顥一聯(lián)只是直敘景物,“到”、“來”是過程的敘述,后面蕭慤的一聯(lián)則描摹出動態(tài),“落”、“疏”突現(xiàn)出一種情境,這樣的用語顯然更形象,更富情韻,所以被稱贊“是詩家語”。程顥是理學家,理學家寫詩喜歡講道理,詞語往往直白偏枯,下面還將講到。

《西清詩話》里又寫到王安石的例子:

王仲至召試館中,試罷,作一絕,題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罷長楊賦,閑拂塵??串媺??!鼻G公見之,甚嘆愛,為改作“奏賦長楊罷”,且云:“詩家語如此乃健?!保ê小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五二)

王仲至(欽臣)以文名,他的這首詩用了東漢揚雄的典故:揚雄作賦諷諫漢成帝畋獵,但不被重用,王仲至借來抒發(fā)自己的感慨。王安石把第三句里的“罷”字挪到句尾,突出奏“罷”之后內心的不平,而且這一字的調換,讀起來聲調更響亮,所以說“詩家語如此乃健”。這表明,寫詩用語又是要用心推敲、講究技巧,一字馬虎不得的。

漢語的書面語言和口語有十分明顯的區(qū)別,而詩歌寫作在形式上又要遵循一定的格律,內容上要更濃縮、更精練,表達要具有更強烈的感情,還要講究形式美,因此就要調動語言表現(xiàn)的各種手段,如節(jié)奏、音韻、對偶、事典等,其中十分重要、有效的就是用語,特別是經過修飾的、高度凝煉、富于美感的詞語,即上面幾位說的“詩家語”。而且,比起韻律等詩歌形式另外一些因素來,詞語的創(chuàng)造與運用對于發(fā)揮詩的表現(xiàn)力、感染力會起到更大的作用。眾所周知,宗教經典里的偈頌、中醫(yī)的湯頭歌訣有些完全合乎詩的格律,但不是詩,就因為作為“詩”還要有另外的條件,比如要有“詩情”,要深情綿邈,意蘊深厚,還有一個重要條件就是使用具有特色的“詩家語”。

前面劉祁的話,說“文章各有體”,要求不同文體用不同的語言,這個說法不能作絕對的理解。例如南朝梁丘遲的《與陳伯之書》,描寫江南風光,有句曰“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描摹如畫,詩趣盎然,是典型的“詩家語”。丘遲給陳伯之的信是勸說他投降南朝的,在寫這封信的第二年,陳伯之就率領八千部下歸降了。不知道這封描繪江南風光的信起了多大作用。同樣,如唐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工于寫景述情,把永州當時還相當荒僻的山水描摹得如詩如畫,他用了詩的語言。這類作品往往被稱為“散文詩”。即使是寫論文、講道理,如果恰當?shù)厥褂眯蜗?、?yōu)美的“詩家語”,也會增添表達效果。中外著名的思想家、理論家,從《戰(zhàn)國策》里策士們的口舌機辯到梁啟超的政論,從古希臘的蘇格拉底到美國的馬丁路·德金的演說,都是如此。

“理語”

與“詩家語”相對應的,還有一個概念——“理語”。

宋人張商英(1029-1071)有一首詩《題武昌陵竹寺》:

孟宗泣竹筍冬生,豈是青青竹有情。影響主張非別物,人心但莫負幽明。

這是歌頌“二十四孝”里孟宗哭竹事。故事說三國時吳司空孟宗少孤,母老病篤,想吃竹筍羹湯,他到竹林里抱竹而泣,孝感天地,須臾地裂,生筍數(shù)莖,遂做羹奉母,食畢病愈。詩的下聯(lián)所謂“影響”謂感應迅捷,“主張”指籌辦,意思是說孟宗的行為產生如此靈驗,表明人心是不可辜負陰陽兩界的。張商英信佛,號無盡居士,又是理學家,這首詩明孝道,講報應,是典型的“陽儒陰釋”的理學家口吻。宋黃徹《鞏溪詩話》有一則評論說這首詩“語雖淺直,然當于理”,稱贊它合乎倫理。后來類書《說郛》輯錄這部詩話,在這一則前加個小標題:“理語”。錢鍾書在他著名的《宋詩選注》的《序言》里說:“宋詩還有個缺陷,愛講道理,發(fā)議論;道理往往粗淺,議論往往陳舊,也煞費筆墨去發(fā)揮申說?!睆埳逃⑦@首詩可作為典型。錢鍾書所說的宋詩的缺陷,在當時理學家的詩作里表現(xiàn)得特別突出。

說到錢鍾書的《宋詩選注》,還有“今典”可議。這部書當年(1958)出版,頗引起讀書界的轟動。這是個基本從“文學”視野來選詩、評詩、論詩的選本,在當時強調突出政治、“古為今用”、文藝批評“政治標準第一”的環(huán)境下,“不合時宜”是顯然的。出版后果然連續(xù)遭到批判,到“文革”,終于成了販毒典型的大“毒草”。這部書的曲折命運,作為數(shù)十年中國文壇波折跌宕歷史的小插曲,不擬絮說。與本書論題相關的,只擬討論其選篇令人驚異又令人刮目相看的一例:選文天祥詩,卻沒有選《正氣歌》(也沒有選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從中出的《過零丁洋》)。后來楊絳寫回憶錄《我們仨》,還專門提到這件事的“大膽”?!墩龤飧琛窂垞P忠義,謳歌氣節(jié),一向被當作愛國主義教材,大體選宋詩是必選的。錢先生沒有說明不選的理由,如我這些后知后覺的讀者只能作些揣測。先來看原作。詩前有一篇序,詩人說自己被囚在“北庭”[文天祥在南宋滅亡后,起兵抗爭,于五嶺被俘,后來被押解到大都(今北京)兵馬司囚禁三年,堅拒勸降,終不屈]污下幽暗土室,時當酷暑,惡氣雜出,他說,“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間,于茲二年矣,幸而無恙,是殆有養(yǎng)致然爾。然亦安知所養(yǎng)何哉?孟子曰:‘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藲庥衅撸ɡ畏坷锼?、土、日、火等七氣),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況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氣也,作《正氣歌》一首”。這直接表明他寫詩是意在抒發(fā)“正氣”的。詩的前八句第一段,算是點明題旨:“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事樊斍逡?,含和吐明庭?!边@是述說浩然正氣充斥宇宙,流行終古,不可磨滅。接下來列舉歷史上體現(xiàn)“正氣”、“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的人物典型,從春秋時期不畏誅殺、前仆后繼、秉筆直書權奸崔杼弒君的齊國太史三兄弟,到中唐段秀實以笏謀刺叛逆稱帝的藩帥朱泚,包括漢張良、三國時諸葛亮等共十二位,以排比手法,概括出之。最后一大段三十二句,就這些人事跡體現(xiàn)的浩然正氣加以發(fā)揮:“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边M而抒寫自己力屈被俘,囚在“陰房”“沮洳場”,但“顧此耿耿在,仰視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這樣,這首詩議論侃侃,氣勢軒昂,演繹蓄養(yǎng)“浩然之氣”的道理,抒發(fā)自己追慕前修的志愿,表白至死不屈的決心。這樣的內容當然是有“教育意義”的。不過仔細尋繹,這首詩寫法上顯然有宋詩“愛講道理,發(fā)議論”的“缺陷”。就是說,從藝術表現(xiàn)角度說,這首詩以議論勝,卻缺乏詩歌應有的意蘊、情趣。它絕對是一篇卓越的議論文字,卻很難說是一首好詩。其缺陷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就在少“詩語”而多“理語”。這樣解釋錢鍾書為什么不選《正氣歌》,或許雖不中亦不遠了。

如上所說,就思想意義說,《正氣歌》是值得稱道的好詩。對比起來,另一些“理語”入詩的作品則甚至難以當作詩來看待了。典型的如五代馮道(882-954)的幾篇。這個人行無持操,歷仕四朝(后唐、后晉、后漢、后周),三為中書,自名“長樂老”,是歷史上改朝換代著名的“不倒翁”。他的詩,有人評論說“雖淺近而多諳理”(《青箱雜記》記吳處厚語),但所述的“理”卻庸俗凡近,讓人不堪卒讀。鄭方坤《五代詩話》記載:“世譏馮瀛王道依阿詭隨,不能死節(jié),王荊公雅愛道,謂其能屈身以安人,如諸佛菩薩行其所作,詩雖淺近而多理語,詩云:‘窮達皆有命,何須發(fā)嘆聲。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冬去冰須泮,春來草自生。請君觀此理,天道甚分明?!蓖醢彩癁槭裁聪矚g馮道,不必深究,但如這首詩,宣揚安貧樂道,迷信天道,其中“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一聯(lián),王士禎說是“惡詩相傳,流為里諺”(《香祖筆記》卷九)。他的詩另如“道德幾時曾去世,舟車何處不通津。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偶作》)之類,浮濫庸腐,可作濫用“理語”的惡例。

話說回來,寫詩也不是不可講道理,“理語”也不是不可用。還是王士禎說的:“予謂理語、經語,最不易下。坡公寫杜詩至‘致遠恐終泥’,停筆謂學人云:‘此句不足為法。’”(《池北偶談》卷一一)這里批評杜甫《解憂》詩,其中有句曰:“飛櫓本無蒂,得失瞬息間。致遠宜恐泥,百慮視安危?!薄墩撜Z·子張》記載子夏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這是說不要行小道,攻異端,否則泥難不通,達不到遠大目標。杜甫用其字面意思,是說激流行舟時刻有顛沒的危險,應仔細考慮安危。蘇軾對杜詩這一句用典持否定態(tài)度,是否有道理姑置不論,但作詩善用“理語”則確是杜詩的一個特點,是他對于詩歌語言技巧的開拓,是造成他的詩風千匯萬狀、博大精深的一個因素。例如他的長篇敘事詩《奉先詠懷》開頭幾句“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云云,表白自己的志愿的正大與理想的高遠,夾敘夾議,就是多入“理語”的;他的詠諸葛亮的名作《蜀相》,所謂“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寓感慨于評論,成為對這位歷史人物命運功過的千古定評。后來宋詩多說理,宋人欣賞杜甫,杜甫善用“理語”給予相當大的影響。所以,寫詩,理語不是絕不可用,關鍵看是否用得其所,用得是否必要、得當而已。

回過頭再來說文天祥,他確實是中國歷史上以愛國精神彪炳千古的英雄人物,他在長年囚系的非人環(huán)境中,面對蒙古酋帥的威脅利誘,寫出《正氣歌》,慷慨陳詞,正氣凜然,令人景仰、感動;不過如果就詩論詩,就藝術表現(xiàn)說,應當承認,他的說理比起杜甫來則確乎大有差距了。

詞藻

但無論怎么說,寫詩,做到當行本色,還是得多用“詩家語”。錢鍾書選宋詩,“押韻的文件不選,學問的展覽和典故成語的把戲不選,大模大樣的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選,把前人的詞意改頭換面而絕無增進的舊貨充新也不選……”,他舉出的幾個不選的理由,大都和使用詞語即所謂“詞藻”相關系。

“詞藻”,即修飾性的字面、藻繪的詞語。語言作為交流工具,按其基本功能說,“達意”即可。但文學是語言藝術,因而對語言運用提出更高要求;文學創(chuàng)作注重形象的描繪、情感的抒發(fā),就要使用新穎、豐富、形象生動、富于美感的詞語,即“詞藻”。漢語是歷史悠久、使用人口眾多的語言,長期發(fā)展中積累起數(shù)量極其龐大的詞藻,而且在不斷地創(chuàng)造、補充新的詞藻。這是值得驕傲的文化資源,給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卓越、有效的表達工具。

談詞藻,不能不注意到辭賦,特別是漢賦。大量羅列詞藻是漢賦表現(xiàn)上的一大特征。左思(250?-305)批評漢代大賦,說過這樣一段話:

(司馬)相如賦《上林》,而引盧橘夏熟;揚雄賦《甘泉》,而陳玉樹青蔥;班固賦《西都》,而嘆以出比目;張衡賦《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稱珍怪,以為潤色,若斯之類,匪啻于茲??贾荆瑒t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則出非其所。于辭則易為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征……(《三都賦序》)

這是批評漢賦排比聲韻、羅列詞藻、多出虛飾的。劉勰也曾指出:“自宋玉、景差,夸飾始盛,相如憑風,詭濫愈甚。故上林之館,奔星與宛虹入軒;從禽之盛,飛廉與鷦鷯俱獲。及揚雄《甘泉》,酌其余波,語瑰奇,則假珍于玉樹;言峻極,則顛墜于鬼神?!保ā段男牡颀垺た滹棥罚┻@也是指出司馬相如、揚雄賦里描寫珍禽異獸、奇樹異草等等,極盡“夸飾”而內容空洞,因而給予“詭濫”的批評。對于漢賦,可以做各種評價。其表現(xiàn)上羅列排比,講究藻飾,確有偽濫之弊。不過就其對于詞藻的創(chuàng)新和運用說,又確乎有所貢獻。

接續(xù)漢代的魏晉是魯迅所說“文學的自覺”時期。文學觀念的進步,也表現(xiàn)在對于藝術形式的追求,其中重要一點就是重視語言的修飾,包括運用詞藻。這是漢語發(fā)展史和中國文學史上承續(xù)漢賦又一個大量創(chuàng)造、積累詞藻的時期。晉陸機(261-303)作《文賦》,當時觀念上是以“有韻為文”的,開頭一段概說寫作之道,就提出“嘉麗藻之彬彬”;后來劉勰論文,也強調“綺麗以艷說,藻飾以辯雕”;蕭繹(508-554)在《金樓子·立言》篇更主張“至如文者,維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這里所謂“綺縠紛披”講的就是詞藻的豐富多彩。這一時期的文壇風氣整體上的雕繡藻繪,萎靡華艷,歷來多受譏評,但在藝術技巧上有兩方面是成績卓著的,一是聲韻規(guī)律的發(fā)明和總結,再是創(chuàng)造、積累大量富于表現(xiàn)力的詞藻。這兩方面,都為唐宋文學的繁榮作了準備,打下了基礎。

詞語的新穎、華美,乃是強化作品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的重要手段,是藝術技巧的重要標志。漢語歷史悠久,大量富于內涵、形式優(yōu)美的詞藻可供詩歌創(chuàng)作使用;富有才情的詩人們又不斷創(chuàng)造新的詞藻,增強作品的感染力,也豐富了文學語言的寶庫。

詞語的創(chuàng)新,“詞藻”的運用,可以舉一個例子:“紅雨”。從字面理解,“紅雨”,紅色的雨,是表氣候現(xiàn)象的詞。但在李賀詩里,“桃花亂落如紅雨”(《將進酒》),“紅雨”作為修飾性字面,則是描繪桃花繽紛墜落的詞藻了。聽外國一位漢學家講翻譯中國詩歌之難,說有時候完全傳達不出原來的詩意,就曾舉這個例子:翻譯成英語的red rain,怎么也不能讓人聯(lián)想到“桃花亂落”的意象。與李賀同時的劉禹錫有詩《百舌吟》,有句曰“花樹滿空迷處所,搖動繁英墜紅雨”,則又用“紅雨”來形容一般的落花。這樣,“紅雨”作為詞藻,被創(chuàng)造出來,在兩個意義上被后來的詩人們頻繁使用:一是專門指桃花,一是泛指落花。前者的例子,如蘇軾“凈眼見桃花,紛紛墮紅雨”(《次韻表兄程正輔江行見桃花》),王安石“酒酣弄筆起春風,便恐漂零作紅雨”(《純甫出僧惠崇畫要予作詩》),陸游“舟行十里畫屏上,身在西山紅雨中”(《連日至梅仙塢及花涇觀桃花抵暮乃歸》),厲鶚“紅雨尋歸路,青山著小齋”(《樊榭山房集續(xù)集》五《三月六日顧丈月田招同人鳳皇山看桃花至包家山分韻二首》之二),等等。泛指落花的,如黃庭堅“心在青云故人處,身行紅雨亂花間”(《道中寄景珍兼簡庾元鎮(zhèn)》),楊萬里“日落碧簪外,人行紅雨中”(《春日六絕》之五),陸游“墮空花片紛紅雨,遍地苔痕長綠錢”(《新辟小園》),等等。如果在電腦上檢索,還會發(fā)現(xiàn)更多例子?!凹t雨”就這樣成了一個形態(tài)穩(wěn)定、具有美感的修飾性字面——詞藻。而如果翻檢類書《冊府元龜》(其基本功能之一就是給寫詩的人提供“詞藻”)或辭書《漢語大詞典》,會看到許多“雨”字結尾的詞,其中大部分是修飾性的,如“春雨”、“秋雨”、“朝雨”、“暮雨”、“殘雨”、“珠雨”、“杏花雨”、“梨花雨”等等,都和“紅雨”一樣,乃是富于裝飾性、具有一定美感、適于寫詩的詞藻。本書第一節(jié)《說“識字”》,引述魯迅《人生識字糊涂始》一文里談到“書本子上的詞匯”,如“崚嶒”、“巉巖”、“幽婉”、“玲瓏”、“蹣跚”、“囁嚅”等等,也都是這樣的詞藻。

詞藻不一定是華艷的。杜甫名作《望岳》的前兩句:“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逼渲芯哂袑嵙x的詞三個:“岱宗”、“齊魯”、“青”。前面兩個是古舊的詞語,也是“詞藻”。杜甫使用的時候,利用了它們歷史積累的內涵?!搬纷凇奔刺┥?,這個詞早在《尚書》里已經用了,在長期發(fā)展中,又逐漸增添起更豐富的意義:它是中國歷史上的名山,“五岳”之首;它是歷代王朝封禪之地,而封禪是祭祀天地的大典;它又是宗教圣地;傳說中它是死后靈魂聚居之處,泰山神是陰界的總管,等等?!褒R魯”本是地名,而這本是指當年孔孟弦歌之地,歷代相傳的禮儀之邦;《論語·雍也》記載孔子曾說:“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卑套ⅲ骸把札R魯有太公、周公之余化,太公大賢,周公圣人,今其政教雖衰,若有明君興之,齊可使如魯,魯可使如大道行之時?!薄褒R魯之政”、“齊魯之風”、“齊魯禮義之鄉(xiāng)”從而成為道德、政治的理想?!扒唷弊直臼瞧胀ǖ谋砩实脑~,詩里描繪蔓延在氣勢雄偉的泰山和齊魯大地上的一片“青蔥”,蒼茫邊際。這樣,兩句詩,十個字,不只寫出在蒼茫大地上巍峨高山的壯觀,又讓人聯(lián)想到豐富的文化內涵,透露出濃厚的歷史感。這就為下面抒發(fā)“望岳”的感受作了內容深厚的鋪墊。創(chuàng)造這樣的意境,“岱宗”、“齊魯”等幾個詞語起了很大作用。

這樣,總起來看,作為“詩家語”的“詞藻”有這樣一些特征:

是書面語,在口語里很少用或不用;

是富文采的,是所謂“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陸機《文賦》)、體現(xiàn)“文辭之變”(《文心雕龍·情采》)的;

它們詞義往往是多義的,使用時詞性往往可以變化,這就給運用提供了變化空間;

它們具有一定的感情色彩;

講究形式美,例如構成詞語的字形是同樣偏旁的形聲字,語音是雙聲、疊韻的,等等;

更重要的一點是,語言中的“詞”本來是概念的外殼,而概念的內涵、外延應當是清晰的,但是詞藻的使用卻并不必遵循思維和語言的這種邏輯。詞藻重在創(chuàng)造形象,予人美感,多方面發(fā)揮聯(lián)想、象征、比喻等功能、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

以上這些特點,是“詩家語”所要求的,是和作為一般交際工具的語言的“詞語”不同的。在詩歌創(chuàng)作里,詩人把詞藻進行巧妙地搭配、組合,又著意創(chuàng)造新的詞藻。當然如上所說,詞藻只是表現(xiàn)手段,好詩終歸還需要真情實感的抒寫、流露。

意象

寫詩如果只追求用語表面的華麗新異,內容空洞乃至虛偽,就流入所謂“玩弄詞藻”的惡習。這是前面已提到的漢代辭賦和六朝一些詩文讓人詬病的原因。例如上引左思《三都賦序》批評的張衡(78-139)的《西京賦》,寫西京上林苑里“木則樅栝棕柟,梓棫楩楓,嘉卉灌叢,蔚若鄧林”云云,昆明池“中則有黿鼉巨鱉,鳣鯉鲖,鮪鯢鲿鯊,修額短項,大口折鼻,詭類殊種;鳥則鹔鹴鴰鴇,鵝鴻鹍”云云,羅列奇文異字,如抄寫字書,缺乏內含,更談不到“詩意”了。這樣,與詩的運用“詞藻”相關聯(lián),還有另一個概念——“意象”。

“意象”,謂富于形象的寓意。詞語表達一定的“意象”,才算是好的詞藻,才適合用在詩里。這也是“詩家語”應當達到的境界。漢語在長期發(fā)展中,特別是歷代文人創(chuàng)作,給一個個詞語在其本來義之上不斷疊加新的內涵,它們表達的意象從而不斷得以擴充。寫詩,選擇、運用富于意象的詞藻是語言運用的技巧。中國詩歌的文化意蘊豐厚也體現(xiàn)在這里。

掌握豐富的,意象生動、深厚的詞藻是寫出好詩的必要條件。這要有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為基礎。同樣,讀詩,善察詩意,有能力欣賞、認識、體會作品提供的一個個意象,也需要一定學識的積累。

鐘嶸的《詩品》頗有“反潮流”精神,在當時詩壇華艷雕琢之風盛行的形勢下,提倡自然真美,反對使典用事,他在序言中說:

至乎吟詠性情,亦何貴于用事?“思君如流水”(徐幹《室思詩》),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曹植《雜詩》),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謝靈運《歲暮詩》),詎出經、史。(《詩品序》)

他舉出的幾聯(lián)詩,確實都是好詩,又確實沒有使典“用事”,自然清新,明白如話??墒菑膰栏褚饬x說,這些詩句又不能說是全然“直尋”的。它們所用的一些詞語已包含歷代文人創(chuàng)作長期積累的豐富的內涵,即包含具有一定思想內容和感情色彩的意象。詩人使用這些意象,也就能夠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表達得更深切、更動人。下面略作說明。

詩歌里使用“流水”一詞,往往已不是“流動的水”的意思?!墩撜Z》里有孔子著名的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是借用流水表達時光流逝的感慨、自強不息的意愿?!睹献印防镎f到“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保ā睹献印けM心上》)這則是以“流水”比喻人的修養(yǎng)。而《詩經·沔水》有句曰“沔彼流水,其流湯湯”,是形容河水充沛、浩大,長流不息的氣勢。這樣,早自先秦時期,“流水”形成的意象,已包含兩個基本義:一是河水湯湯,長流不息;一是隱喻對于人生的看法。后世詩人寫詩,使用“流水”一詞,往往利用這些聯(lián)想。如屈原《湘君》:“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保ā冻o》卷二《九歌》);《哀郢》:“望北山而流涕,臨流水而太息?!保ā冻o》卷四《九章》);陸機《贈弟士龍》:“行矣怨路長,惄焉傷別促。指途悲有余,臨觴歡不足。我若西流水,子為東峙岳??犊叛愿校腔簿忧橛?。安得攜手俱,契闊成服?!保ā蛾懯亢馕募肪砦澹┑鹊?。徐幹的“思君如流水”同樣利用了上述古人的意象。后來李白懷念杜甫的“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沙丘城下寄杜甫》)、李后主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則與徐幹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化用“流水”意象的名句。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