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
(1045—1105)
字魯直,號山谷道人,北宋名家,詩歌與書法堪稱雙絕。與張耒、晁補之、秦觀一起游學于蘇軾門下,并稱“蘇門四學士”,開創(chuàng)了崇尚杜甫詩風的江西詩派;書法獨樹一格,與蘇軾、米芾、蔡襄并稱書法“宋四家”。也擅寫詞,早年詞風婉約香艷,晚年因機遇轉變詞風疏宕瀟灑。由于在詩歌方面素養(yǎng)極高,不知不覺影響到寫詞,形成了獨特的“詩化詞”風格。
念奴嬌
八月十七日,同諸生步自永安城樓,過張寬夫園待月。偶有名酒,因以金荷酌眾客。客有孫彥立,善吹笛。援筆作樂府長短句,文不加點。
斷虹①霽雨②,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③。桂影④扶疏⑤,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姮娥⑥何處,駕此一輪玉⑦。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醽醁⑧?
注
① 斷虹:被云遮蔽了一部分的彩虹。
② 霽雨:指雨停。
③ 山染修眉新綠:比喻雨后群山的黛綠色好似美人修長眉毛的色澤。
④ 桂影:桂樹的影子,這里指傳說中月宮中的桂樹。
⑤ 扶疏:形容樹木枝繁葉茂的樣子。
⑥ 姮娥:嫦娥,漢時為避漢文帝劉恒諱而改稱。
⑦ 一輪玉:指溫潤光輝的月亮。
⑧ 醽醁:音“陵錄”,酒名。湖南衡陽縣東有酃(音“陵”)湖,湖水湛綠,取之釀酒,酒味甘醇,名醽醁。
年少從我追游,玩涼幽徑,繞張園森木。共倒金荷①,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老子②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③。孫郎④微笑,坐來⑤聲噴⑥霜竹⑦。
【詞譯】
雨停后天氣晴朗,碧空如洗,白云飄浮在一道彩虹之上,遠處的青山如美人長眉,黛色盡染。夜幕降臨,月輪掛上天空。月宮中的桂樹仍然繁茂,誰說今夜的月光不是皎潔而明亮?長空萬里,不知道嫦娥是在哪里駕著這月輪,遨游太空,給人間灑下遍地清光,映照這甘醇的美酒。
一群年輕人伴我閑游。晚風送爽,我們沿著幽靜的小路走進林木深深的張園,把酒言歡。我舉杯道:“讓我們將面前的酒杯斟滿,雖然離家萬里難免思歸,但此時共飲暢談的時刻實在是難得。想我這一生,大江南北四處漂泊,最喜愛的便是聽風中的笛聲了?!睂O郎聽罷,大為歡喜,馬上吹出了更加美妙的笛聲。
注
① 金荷:金質(zhì)蓮花杯。
② 老子:老夫,詞人自指。
③ 臨風笛:一作“臨風曲”。
④ 孫郎:指序中提及的孫彥立。
⑤ 坐來:馬上。
⑥ 聲噴:吹奏出聲。
⑦ 霜竹:指笛子。
【評析】
黃庭堅曾任《神宗實錄》的主修官。1094年,也就是宋哲宗紹圣年間,朝中有黨派誣陷其所錄不實,橫加盤問。但黃庭堅并不屈服,堅持自己所錄皆為事實,故連續(xù)被貶,最后到了地處西南的戎州(今四川宜賓)。四川的學子都很仰慕他,常與他把酒言歡,談經(jīng)論道。這首詞便是元符二年(1099)八月十七日,黃庭堅與一群年輕人賞月、飲酒、聽笛后寫下的,筆力雄健,表達了詞人身處逆境時堅定豁達、樂觀豪邁的人生態(tài)度。
開頭寫秋日高曠的遠景,“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展現(xiàn)出一幅雨后初晴、天高地遠、碧空如洗的澄凈景色。東晉葛洪在《西京雜記》中稱贊卓文君貌美,有“眉色如望遠山”之語,此處詞人反將遠山比作眉色,故而有“山染修眉新綠”一說,將雨后群山青翠欲滴的鮮活渲染得十分傳神?!叭尽弊值倪\用尤其有美人臨鏡緩緩畫眉的優(yōu)雅情態(tài)。這幾句寫的是白日之景,亦即序中所言“待月”,接下來才是所賞之月景?!肮鹩胺鍪?,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以反問寫月光明亮皎潔,“萬里青天,姮娥何處,駕此一輪玉”以反問寫月亮溫潤圓滿,“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醽醁”以反問寫月下飲酒言歡,詞人連用三個反問,感情色彩十分濃烈,實則盡寫當夜月色之美以及詞人自得其樂的心情?!榜{此一輪玉”是極為大氣磅礴的想象。一般來說,在傳統(tǒng)文學的意象中,太陽是強健、熱情、開朗的象征,而月亮則是柔弱、傷感、凄切的象征。但此詞中,嫦娥一改過去獨倚月宮自悲切的形象,居然豪氣沖天駕著一輪明月,在太空中興高采烈地橫沖直撞。此處可見詞人胸襟之博大。
下闋寫一群人游園、飲酒、賞笛的情景。“年少從我追游,晚涼幽徑,繞張園森木”寫詞人和一群年輕人在張園賞景游玩,句式散淡,有灑脫之感?!肮驳菇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微露思鄉(xiāng)之情,此時中秋剛過,月色尚好,望月時不免仍有懷人之思。但這也就是剎那間的傷感,詞人很快豪興大發(fā),與學子們把酒暢談,沉浸在美好的現(xiàn)實情境里?!袄献悠缴?,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是全詞感情最為激昂之處,詞人直抒胸懷,說自己這一生天南海北,四處行走,但最愛的還是聽一首臨風吹的笛聲,表現(xiàn)出詞人在危難中仍不改初心,雖身處逆境但卻毫不頹喪的樂觀心情。尤其是“老子”自稱,極為豪爽?!皩O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于是,吹笛的孫郎知道詞人愛聽笛曲后,立時涌出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笛聲吹得更為動聽了。
全詞感情濃烈,蕩氣回腸,字里行間勃發(fā)出一股傲然豪氣。宋代胡仔在《漁隱叢話后集》中記載,說黃庭堅自己對這首詞也很滿意,自稱“可繼東坡赤壁之歌”。兩人都是飽受政治風雨之苦,但都韌而不折,反而在困境中愈加堅強,演繹出了多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