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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至交

傳奇嵇康·《廣陵散》絕響 作者:王志杰 著


第二章 至交

碧綠蒼翠的大片竹林里,流淌著彎彎曲曲的清流,溪流的淙淙聲、不時傳來的鳥叫聲,給竹林帶來一種特別的天籟妙音。時有時無的陽光,從天空灑下,讓許多竹葉的反光,閃耀出一片一片飄忽不定的光斑。竹林中彎曲流動的溪水在竹葉篩下的光點照耀下,也不斷閃耀著精靈般的光芒。這天是嵇康、阮籍、山濤、劉伶、向秀、阮咸他們談玄清議的日子。當下雖然還未看到他們的身影,然而竹林遠處那穿林撥葉,多人走動的沙沙腳步聲,正在傳遞著一種信息。隨著腳步聲的越來越近,我們似乎看到了五六個身穿長袍的人影在穿越竹林,似有一個人在邊走邊說:“有一解夢者說,將得高位者會夢到腐尸,將得財物者會夢到污穢,劉兄以為如何?”那個被稱作劉兄的人說:“高官者腐臭也,故將得而夢腐尸;財物者糞土也,故將得而夢污穢?!彪S著他們的走動,我們逐漸可看清這些人的身形的模樣了。那個身體魁梧,膀大腰圓,提出解夢者說的人姓阮名籍字嗣宗,是魏晉時期有名的文學家。個頭較小,長著滿臉虬髯的人是竹林七賢中,被稱為酒神的劉伶,他頗具靈敏的玄學思維。他剛剛回答了解夢者說,從其身后閃過一個身長七尺多的高挑身形,背著一個七弦琴囊的健美男子,他是嵇康,字叔夜,是竹林七賢中的靈魂人物,是他在其《釋私論》一文中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生主張,與司馬氏集團倡導的名教相抗衡。他剛閃身到劉伶身邊,阮籍便向嵇康問道:“呵,叔夜以為如何?”

嵇康轉身回道:“這個嗎,不能一概而論,像當今朝中,何曾、荀勖這等奸佞小人,如果劉兄指的就是他們,那就說得很對?!边@時,竹林七賢中最年長的山濤樂呵呵地走至阮籍身前說:“唉,我等都是些隱遁離世、遠離紅塵之外的人,過著叔夜所言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恬淡生活,已無須談什么對與不對了,你說呢,嗣宗兄?”

阮籍把手一揮道:“哈哈,這個我可不以為然。叔夜提倡的‘越名教而任自然’可不是要我們蝸居于山川林木之間,遠離朝廷的刀、槍、劍、戟與殺戮就完事了,而是要我等高居士人的道法之巔,心不存乎矜尚,情不系于所欲,體亮心達,融于自然,不受虛偽名教那假禮法與真霸權的干擾束縛……”

“然后在此狀態(tài)下,”劉伶不待阮籍把話說完,就興高采烈地搶過話頭說:“我們再以自己的文論、傳、賦和詩詞等文學形式來與他們抗爭、理論,這才是我等應有的姿態(tài),你說對吧?”說罷,他歪著脖子,直直地望著山濤。

山濤也直直地望著劉伶說:“嗯,那又如何呢……”

阮籍見狀淡然一笑說:“啊哈,罷了罷了,我等都是被虛偽的名教禮法與強權霸道所逼,才過這樣的隱居生活,也都是為了大家在一起消遣郁悶,求得個心情舒暢和自由自在。我們應在談玄清議之中認清我等的處境,加深我們的友情。”

向秀是竹林七賢中僅比阮咸年長兩歲的一名文士,為了大家的舒心愉快,他也高興地說道:“是的,我在這里早就感受到這種從未有過的舒心和痛快?!?/p>

阮咸跳到向秀跟前頗顯頑皮地問道:“快告訴我,是不是心花怒放的那種喜悅?”

這時,山濤也釋然地笑道:“是那種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的輕松愉快?!?/p>

嵇康見狀,便輕松地說:“也是那種越名任性、營造自我人性覺醒,真性回歸的一種感受。我想這種共同的感受,就能自然而然地增加我們之間的友情?!?/p>

山濤走到嵇康身邊,深情地拍了拍嵇康的肩膀,滿懷心思地感嘆道:“是啊,春秋時期,士人與帝王的關系,是道尊于勢的,這是那個時期君子風范的世情??傻搅饲厥蓟蕦嘀螅烷_了勢尊于道的先河。從此,華夏社稷就成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稷。近日,有人舉薦我到京都做官,推薦的文書據說是由當今太傅看的……”

阮籍插話道:“哎,太傅司馬懿家,不是跟你家還有點親戚關系嗎?”

山濤搖搖頭笑道:“呵呵,太傅看了別人給我寫的舉薦文書,搖頭說道:‘你們舉薦的這位山姓文士,只是個布衣小族嘛,即便他已經在世外隱居,也隱出了一個名士的身份,可并無什么門第可言啊!這樣的布衣小族,怎么能擔當京都官員的重任呢?我看,還是算了吧!’……”

“哈哈!”劉伶不禁笑道,“還是他們東漢氏族富者貴貧者賤的腐朽老套!大漢天子劉邦,也曾是布衣小族,卻創(chuàng)立了數百年的漢室江山與威名赫赫的漢朝盛世。大魏國許多威名遠揚的開國英雄都是布衣出身,也都是魏武帝曹公在其唯才是圖、任人唯賢的國策下成長為國家棟梁的。我看這位太傅,就是要將大魏國篡改成東漢末年沒落貴族的門第王朝了……”山濤頗為不解地望著劉伶。

阮籍見狀笑道:“所謂道有安危,時有險易,才有所應,行有所適啊。誰讓你我都遇上這無安有危之道,有險無易之時,再加這才無所應,行無所適之境。正因為如此,我等才遠離紅塵而隱居遁世,在修禪悟道中品味人生。如此我等還可任性地放浪形骸,痛痛快快地喝酒,從家中喝到山川,從巖壑喝到竹林,或三杯兩盞,或大壇小罐,憑酒之偉力,宣泄我等胸懷,永葆我士人的一腔正氣,這豈不快哉!”

阮籍這一番話引起了強烈的反響,這時劉伶、向秀、阮咸等人興高采烈地叫道:“說得好!”“說出了我等士人的骨氣?!?/p>

山濤再次嘆道:“唉,我看著秦漢兩朝給我們留下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傳承制度,恐怕是……”

嵇康向前說道:“山兄,就算篡權之后的司馬氏王朝就是秦始皇,或者比秦始皇更霸道,不管他們是焚書還是坑儒,而華夏士人的道統思想卻永遠也燒不掉也坑不了的。這是因為道統思想已發(fā)展變化成中華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它將永遠流動在中華文化的血液之中?!?/p>

“叔夜兄說得妙,妙就妙在這道統思想已經深入中華文化的血脈里去了,這一點誰也無法改變?,F在,大家看看,我們走到哪了?我們該干什么呢?”劉伶笑瞇瞇地問大家。

阮咸興高采烈地:“對呀,該聽古琴大家的演奏啦!”

向秀說道:“這還用你提醒,這七弦琴就在古琴大家的肩上挎著哩!”

劉伶又說:“唉,嗣宗兄的嘯歌堪稱妙歌,今天就請嵇、阮二位來一個琴嘯和鳴吧!”

山濤疑惑地:“?。?!這七弦琴,琴聲怎么能與口哨合奏?從未聽過,前無古人??!”

劉伶堅持道:“嗯,但愿從今日始,就后有來者了?!?/p>

阮咸贊同地:“哈哈,劉兄的想法總是妙趣橫生,我看,值得一試?!?/p>

嵇康在一邊解開琴囊取琴一邊說道:“劉兄真是個不受成規(guī)約束的奇人,這奇思果然超凡,嗣宗兄,不妨一試如何?”

阮籍黯然一笑道:“此想固然很妙,只是我自從在蘇門山拜會隱者孫登之后,便對自己的嘯歌也失去信心了……”

劉伶鼓勵道:“孫登乃世外高人,你不必與他相比,我們要做的是世間凡人的美事?!?/p>

山濤亦來了興趣:“那我們就試試何妨?”

向秀、阮咸也鼓動道:“好玩,我們就動起來吧!”

在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之際,嵇康已調好了琴弦,正坐在自己因陋就簡、用石板石塊造的琴臺旁石礅上等待阮籍與自己合奏,近旁有一片相對開闊的空地,草木溪水邊,用石板石塊或磚頭支撐的野餐鍋灶與餐桌條凳及其餐飲用具等。幾個早已來到這里為七賢們準備野餐、茶水與酒桌的用人,也正在忙忙碌碌,給大家倒好了茶水,這時阮籍喝口熱茶,便隨意吹出了兩句嘯歌,并示意可以開始這琴嘯和鳴的嘗試了。眾人立即為阮籍的美妙口哨鼓掌叫好。

催馬趕路的呂安,時而低頭感到乏力,時而強打精神望向遠方。馬車的速度也已不如昨日。

馬車來到一處山麓高坡厚土的拐彎處,呂安都沒有意識到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馬車的頭馬突然嘶叫,呂安被驚醒,發(fā)現在那土坡的頂端驚現一個完整的亡人骷髏,愣怔地看著呂安,像是要對呂安訴說什么。呂安登時全然沒有了困意,他及時勒馬停車,跳下車對那骷髏說道:“子乃何方人氏?因何與吾有這等機緣巧合相會于此?”

就在此時,突然刮起一股小小的旋風,那骷髏被旋風刮到呂安的腳下,依然仰望著呂安。呂安不禁后退兩步,深感怪異:“你的四肢百骸拋落荒野,五臟六腑亦灰飛煙滅,悲哀至此還無人替你收尸。這王道淪喪,霸道爭雄的亂世,才是造成這白骨遍原野、千里無雞鳴的真兇啊。今日你我有緣,我可為你置辦棺槨,給你找一塊安葬之地,令你入土為安。”說罷,他從腰間取出一把短刀,撩起自己布袍下擺,割下一塊白布,將骷髏包好,放進車廂,繼續(xù)趕路。

嵇康與阮籍的琴嘯和鳴剛剛結束,就引起在場眾人的熱烈掌聲與喝彩,就連那幾個正在為大家準備飯菜的用人,也在咧嘴笑道:“啊呀呀,就是好聽嘛!”“嗯,太好聽了!”

山濤高興地深情嘆道:“真乃天地間絕妙佳音,美哉,妙哉,堪稱天籟!”

劉伶分外高興,他在哈哈大笑的手舞足蹈中,對阮咸大呼小叫地問道:“仲容,你在剛才這合奏中都聽到了些什么音律?我考考你這個音樂家的鑒賞資質?!?/p>

阮咸蹦蹦跳跳地來到劉伶跟前說:“啊哈,看來閣下想要顯示一下你那個奇思妙想的琴嘯和鳴所產生的奇妙結論對吧?”

劉伶:“隨你怎么想,先回答我的考題?!?/p>

阮咸咧嘴笑道:“嘿嘿,說實在的,你開始提‘琴嘯和鳴’我也不以為這會是什么奇思妙想??墒钱斔麄兊那僖襞c口哨開始和鳴之后,我就逐漸感到那個奇妙的味道越來越突出了……”

劉伶:“語言要清晰明確,別那么模模糊糊?!?/p>

阮咸:“比方在七弦琴音呈現出類似流水淙淙或者竹葉沙沙的音響時,我叔公的嘯歌里突然出現那種像是小鳥的低鳴,或泉水洞中滴水的叮咚氤氳,這種奇妙的感覺,就能在人的心靈深處激起一種微妙波動,這大概就是心弦的波動吧!”

“啊呀,”嵇康笑瞇瞇地搖頭贊道:“瞧我們這音律專家,他這種聽覺感受,入微到連心弦都彈撥起來了!”

劉伶:“我每聽叔夜彈琴,總感到他那個七弦琴不同于別的古琴,他在琴弦上彈、撥、剔、挑、揉、按等技法看起來也都差別不大,可他卻經常能彈出一些與眾不同的音韻來,比如他經常能彈一些與眾不同的泛音來,我就彈不出各種不同的泛音來。”

阮籍笑道:“你要什么都能彈出來,那我們當代的古琴大家就不是嵇康嵇叔夜了。”

劉伶哈哈笑道:“啊,這古琴大家的夢,我連想也不敢想啊,可叔夜兄這把古琴的腹中會不會藏匿著制琴工匠的什么玄機或者秘密呀?我總覺得他這把琴的音韻與眾不同啊?!?/p>

這時,幾個用人給眾人做的野餐也好了。一個用人高高興興地走到嵇康跟前說:“野餐的飯菜和野味都好啦?!?/p>

嵇康說了聲“好”,便揮手向大家招呼道:“哎,我們的野餐好啦,都快來吧!”阮籍和劉伶嚷道:“好啊,快把咱們的那兩壇好酒搬過來?!闭f著兩人便急忙跑到那張木板搭成的餐桌旁,一人抱著一壇酒往餐桌上一放。竹林士人和用人們一起擺放著碗筷酒杯和冒著熱氣的酒菜野味。劉伶、向秀與阮咸等一邊給酒杯倒酒,一邊贊美道:“啊哈,這酒的香味可真是誘人啊……”

這時隨著一陣急促沙沙聲響,那年輕英俊、風塵仆仆的呂安一下蹦到眾人跟前興奮異常地說:“哈哈,你們跑到這兒來聚會了,為什么不跟我招呼一聲?!?/p>

眾人都為之一驚。

“啊,呂安,你怎么來了?”

“哎呀,你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嵇康來到呂安跟前,摟著呂安的肩膀柔聲問道:“兄弟,餓了吧?”

向秀過來問道:“呂安,我猜你是想我們了吧?”

呂安點頭道:“是的,真想你們啦,很想,很想,想得我肚子都咕嚕嚕地叫?!?/p>

劉伶問道:“是不是你哥哥呂巽跟你說那些禮法之士對我等竹林士人的種種不是了?”

“沒錯!”呂安有些憤憤然地,“真叫人煩,他曾是嵇兄的好友,卻又怕你們這些人把我也帶壞了,就是不讓我來?!?/p>

嵇康淡然笑道:“嗨,你這不是來了嘛。算了,不說這些了。所謂天有大美而不言,地有大美而不語,你跑了這么遠的路,想必是餓得肚子咕嚕嚕地叫,快閑話少說,遵循天人之道,先吃好喝好再說?!北娙寺勓远技娂娰潎@道:“好,我們就遵循天人之道,來來來,吃好,喝好!”山濤與阮籍互相對飲。阮咸、向秀也舉杯與呂安對飲。

呂安舉杯一飲而盡感嘆道:“嗨!我真恨自己不能像你們一樣,能以自己的文論、詩、賦等文學形式來揭露他們打著名教幌子的所謂禮法之士,唉,他們那種假仁假義的虛偽面目,真叫人想嘔!”

坐在對面的劉伶安慰道:“呂安兄弟,當前的曹魏社稷已經是奸佞當權的危邦亂世了。這危亂二字就是當前的現狀……看來,你這位胞兄,也對我們生出成見來了?!?/p>

阮籍插話道:“就這兩個字的現狀,我們這些文弱書生只好離開紅塵,在這山川林木間閑散度日嘍!”這時,向秀又去向劉伶敬酒,還說著幾句什么話語。

阮咸也憤然說道:“就這人家還罵我們是不遵禮法的狂徒!”

正在大口大口喝酒的劉伶已有幾分醉意地指著桌上一碗酒對向秀說:“哎,你還別不信,不信你就看這碗酒放在餐桌上,我不用手動,就能一口氣把酒喝光,然后再把碗放到餐桌上。”

“噢?”向秀說,“我就是不信,不信你能不動手把這碗酒喝完后,再把碗放回餐桌,你能用什么辦法再把碗放回餐桌。”眾人聞聽劉、向二人的對話都興趣盎然地起哄湊熱鬧:“好,我們都來見識見識?!比钕探o劉伶鼓氣道:“劉兄啊,你說你是酒神,這一下可看你的真功夫了!”“來吧,來吧……”眾人都跟著吆喝起來。

只見劉伶把袍袖一挽,將布袍下擺往腰間一別,他站到餐桌邊,背起雙手,雙目盯著酒碗,然后彎腰低頭,用嘴咬住碗邊,先將碗里的酒水一口飲去了半碗,然后再銜起酒碗,慢慢挺直腰身,再緩仰脖頸,如此便將碗中酒水一滴不剩地喝進口中。接著銜著空碗左右旋轉了幾下脖子,又彎腰將酒碗放回餐桌,最后挺直腰桿得意揚揚地笑道:“怎么樣?”其實就在劉伶最后將酒碗再放至餐桌的那一刻,餐桌周圍已經響起了熱烈的喝彩聲和掌聲。向秀也高興地拍手稱贊道:“佩服,佩服,果然有酒神風范?!?/p>

嵇康感嘆道:“嗨,我們這位酒神更可貴的一面還在于他的玄學思辨的靈巧和變通,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只可惜英雄無用武之地啊!也不得不跟上我們在這山川林木間閑散度日!”

劉伶急忙說道:“啊呀,叔夜兄這話從何說起,像我這等無名無分的流民被你和嗣宗兄拉到這竹林之中,如今也隱出了一個名士的頭銜,正如你曾說過的那樣,跟你們隱于紅塵之外,猶如淵中之龍,寧隱身藏采,亦不入濁世而遭污;若云間之鶴,寧在云中舒翼揚聲,也不愿從何曾、荀勖及其主子們的眼前過往。我就愿跟在你們身邊,在你們的帶領下,營造出一個人性覺醒與人的真性回歸的大時代,這是嵇兄和阮兄的需求,也是我劉伶的熱切期盼?!鄙綕?、向秀和阮咸等人也都激動地振臂高呼道:“說得好!這也是我們大家的熱切期盼!”與此同時,呂安用劉伶剛喝過酒的那個碗,捧了滿滿一碗酒來到劉伶跟前,高高捧起說:“酒神,劉兄,為了你剛才的那番話,我呂安敬你,同時也敬我心目中的圣人——竹林士人們一碗酒,為了你們共同期盼的那個大時代,我們再痛痛快快地喝起來吧。”呂安的話又激起眾人強烈反響,這張野餐桌,燃起了激情的火焰,一片“喝、喝、喝”的喊聲,使這張野餐桌周圍真像是升騰起強烈追求光明的烈火。只見劉伶又搬來一壇酒,一邊打開壇蓋一邊呼喊著:“來吧,痛痛快快地喝吧!”

“喝!”大家又一次進入了喝酒的熱潮。

呂安在眾人舉杯喝酒中,又想起了哥哥呂巽的話:“……到時候,我可救不了你?!彼p眼一閉,仰頭喝掉了酒。正好向秀從其身邊經過,細心的向秀,有所發(fā)現地側身一看,不禁問道:“呂安,你怎么了?眼睛都哭紅了!”

“啊!呂安哭了?”阮咸也跑到呂安跟前關切地問道,“你真哭了,這是為啥呀?!”

呂安急忙制止道:“你們別這么大驚小怪的好不好?!我心情不爽,不行嗎?”

這么一來,嵇康、阮籍、劉伶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呂安的身上來了,嵇康向呂安靠近幾步,注視著呂安輕聲問道:“安弟,為什么呀?”

呂安望著嵇康,再也不愿掩飾自己內心的不爽了。他擦了一把淚水說:“我恨我自己生不逢時,也恨你這位本可成為圣人的人,為什么不是我的親哥哥,還讓我經常跑這么遠的路來看你,你和你的竹林士人,都是些生不逢時的倒霉書生……”他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十分可笑地搖頭,抹淚強笑起來。

阮籍在一旁笑道:“啊哈,我說呂安呀,就憑你一想起嵇康就從東平跑到這山陽的山間竹林來看我竹林諸友的深情厚誼來講,你在本來就沒有弟弟的叔夜心里,比親弟還要更親十分!”

“嗣宗兄此話讓人心動?!眲⒘嫔钋榈刭澋溃皟深w有情有義的心靈撞到一起,一定會撞出石破天驚的烈火,像呂安、叔夜這一對并非同胞兄的情誼,一定會給世間留下友情勝親情的佳話?!?/p>

山濤揮手笑道:“哎,你們是不想讓呂安吃飯了嗎?”

這么一說,大家都說:“吃飯,喝酒,先吃飽肚子再說?!本驮诖蠹矣致耦^吃飯之際,山濤在嵇康身旁說:“叔夜,呂安兄弟到底也是底蘊深厚的詩書大院里熏陶出來的造詣頗深的年輕才俊,何不將他也請進我們這群體中來?”

嵇康正在望著狼吞虎咽的呂安,聽山濤這么一說,他欲言又止地看看對面的阮籍,有些茫然地不知如何言表。

阮籍說:“呵,山兄所言極是。呂安兄弟在叔夜心目中,早已是竹林士人的一員了。只是還沒有以竹林士人身份向世人宣布而已。”

“咦?!”向秀、阮咸、劉伶等人紛紛驚異地:“這是為什么呀……”

阮籍說:“大家知道叔夜乃仁人君子,他與呂安的胞兄呂巽,也是好友。呂巽作為司馬昭麾下的武官,因受禮法之士的影響,對我們竹林士人思想上也有戒備。叔夜不想讓朋友間的隔閡間隙擴大,故而……”

呂安聽到這里,轉過身對嵇康“哼”了一聲繼續(xù)吃喝。

東平呂巽家。

身著軍服的呂巽坐在堂上,氣勢洶洶地喝茶,一個小妾端來一小碗羹湯,遞給呂巽說:“老爺別再生氣了,呂安是你的親弟弟,人常說親不親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嘛!”

呂巽:“哼,他哪兒像我的親弟弟,倒是像那個不遵禮法的嵇叔夜的親弟弟啦!”說著他喝完那碗羹湯,把小碗遞到那小妾的手里。小妾接過,對呂巽笑了笑:“瞧你說的……”轉身走去。

竹林野餐桌旁。

竹林名士們在一場抑郁而歡快的狂飲后,劉伶、阮籍、呂安等都醉了,他們有的趴在餐桌上,有的靠在石礅旁,有的席地而坐,將頭伏在條凳上,翠竹溪流圍在他們身旁,也算是一幅構圖頗佳的竹林名士醉酒圖吧。嵇康在幫著用人們收拾餐具,山濤在一旁對嵇康說著什么,向秀和阮咸在鼾聲隆隆的劉伶旁邊,笑瞇瞇地議論著。阮咸:“哎,你看,那嘴唇動著好像在說什么哩?!毕蛐阋恍Γ骸肮?,是在做什么美夢吧!”阮咸點頭道:“好,把他叫醒問問?!闭f著便伸手搖搖劉伶的肩膀。

劉伶醒后望著阮咸、向秀問道:“嗯,為什么把我弄醒?”

阮咸:“嘿嘿,我怕你沉醉在美夢里醒不過來,所以……”

劉伶笑道:“呵,我還真是做了個夢,夢見叔夜那把七弦琴的音箱里真是有玄機,有人所不知的秘密?!闭f著馬上起身走到嵇康放琴的地方,拿起古琴,捧著琴身翻來覆去地琢磨查看。

站在遠處的嵇康問道:“啊,劉兄亦有彈撥一曲的興趣?”

劉伶舉著琴說:“呵,我在你面前彈琴,那不成了在孔夫子面前講《論語》嗎?我才不干那傻事哩。”

“???那你要干什么?”

劉伶:“我每次聽你彈琴,都能感到你這琴很特別,是一種與眾不同的七弦琴,剛才我做了個夢,夢中講,你這把琴的音箱里有玄機,你的琴腹之中藏匿著一個神秘的機關,我要剖琴查看,查出個究竟。”嵇康見劉伶要剖琴查看,不禁“啊”的驚呼一聲:“這可不行??!”眾人見狀也甚感驚異……山濤也急忙說道:“劉兄啊,叔夜此琴可頗有來歷,怎可剖開查看,難道你不知琴一旦剖開就成了廢物了嗎?”

嵇康見劉伶醉得不輕,疾步奔到劉伶跟前抱過琴來說道:“劉兄,萬萬不可。正如山兄所言,一旦剖開,此琴廢矣!”

劉伶搖頭笑道:“啊,你不讓剖開,便是你琴內裝有機關,否則你為何怕我剖琴查看?”

嵇康解釋道:“從古到今,吾等所知的大琴家俞伯牙、管仲、雍門子周以至東漢大琴家蔡邕等,你可曾聽說過哪個人的琴腹中設置過什么機關?”

劉伶:“既然都沒有過,那你也不用怕我剖琴查看?即便查看之后此琴已廢,那便再賠你一把好琴,也可解我夢中疑慮呀……”說著又來抱琴。

嵇康無奈地笑道:“啊呀,我的劉兄啊,這世上制琴的工匠雖多,然而由于種種原因或制材條件的限制,要制出一把上好的琴來,這可是千載難逢??!劉兄你先且慢,聽我與你說說此琴的來歷。”

劉伶見嵇康如此緊張,便停止行動:“好,我聽你說。”這時已經睡醒的阮籍,走來觀看。

嵇康:“吾賣東陽的家業(yè)舊宅你可聽聞?”

劉伶點頭。

嵇康:“我以那份家業(yè)的全部所得,還有母兄的資助才購得此琴,又求得尚書令河輪佩玉裁為琴徽,再買縮絲為囊。故而此琴雖非我傳家之寶……”阮籍突然插說道:“雖非祖?zhèn)鲗毼?,但母兄為叔夜購得此琴卻也是傾全家所有才玉成此事,亦可稱是傳家之寶了。”嵇康接著說:“當下,此琴若論其優(yōu),可與大魏武庫爭先。劉兄你定要剖琴,小弟則從琴亡。”

阮咸來到劉伶跟前問道:“哎,劉兄,你剛才說把叔夜兄的琴弄壞了你賠他一個,那你……”山濤一旁插話道:“哼,這琴他怎么賠,賠得起嗎?”

劉伶醉態(tài)可掬地:“嘿嘿嘿,我要剖琴,叔夜就從琴亡,這我可不干,我還要嵇、阮二兄領我們大家營造那個人性大覺醒,真性回歸的大時代哩,他隨琴亡,我也得死,這琴,我不剖了。”

“哈哈哈……”劉伶的憨態(tài)引起歡快的笑聲。

阮籍突然想起一事向阮咸問道:“仲容,你把那位主持朝廷禮樂大事的權貴請你美言的事兒給大家說說?!北娙瞬恢?,都注視著阮咸。

阮咸:“那位主持朝廷禮樂大事的荀勖,制作了十管新笛,說是要調呂律,正雅樂。想在試笛的時候讓我替他說幾句贊美的話語?!?/p>

阮籍:“你沒給人家說贊美的話語?”

阮咸:“其實不是我不愿說,確實他那新笛做得太差,音質輕飄,浮躁不堪,不能勝任調呂律正雅樂的責任。”

嵇康:“哼,這就叫笛如其人,事如其人。所謂音質輕飄浮躁,不堪調呂律正雅樂之重任,實乃制笛之人不堪!”

劉伶:“叔夜所言極是,像荀勖這等俗物,怎能做出調呂律正雅樂的新律笛來?!這事要叫咱們這年輕的音樂家阮咸去做,一定比那個荀勖強百倍。”

阮咸:“哈哈哈,人家說咱是越名教任自然,不遵禮法的狂徒??!”

劉伶:“那就讓我們憑借酒之偉力,激發(fā)出精妙的文思,來揭露那些禮法之士的鬼把戲吧。”

這時阮籍悄然拉住嵇康的手小聲說道:“叔夜,你那天在山上采藥偶然遇到的那位公主,是武王曹公的后代沛穆王曹林的獨生女——別號長樂亭主。沛穆王只有王位名號,沒有任何職權,為人剛正不阿,頗有君子風范。跟許多社會人士差不了多少?!?/p>

嵇康釋然道:“這么說來,也是被拋在皇權之外的閑散人士。”

阮籍:“正是,他的獨生女——長樂亭主——我們以后就稱她為可愛的長樂亭公主吧,可是個多才多藝的皇家女子,與你有許多相似之處,你可親自了解一下再做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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