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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縣

臺灣念真情 作者:吳念真 著


臺北縣

平溪放天燈

天燈要升空了,雖然還不到元宵,是提早放,但畢竟是小孩子的愿望。明天是天公生,天公應(yīng)該會笑著接受。笑著讓他們的愿望率先實現(xiàn)。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四日,情人節(jié)這一天,十分寮照樣下雨。雨中黑色的烏云、煤車,伴著濕濕的油光鐵軌,偶爾撐傘慢慢飄動的人影,這仿佛是對十分寮永恒的印象。多雨,或許是地形上的關(guān)系。記得地理課本中寫著的,全臺灣年平均雨量最多的火燒寮就在附近。而蒼老、沉寂,人一進去里頭,似乎就跟著莫名憂傷起來的奇特氛圍,則是煤業(yè)蕭條后的寧靜。

情人節(jié)不是假日,情人不會到十分寮來,所以看不到玫瑰花、巧克力,聽不到年輕人的笑語。但對老人來說,明天可是重要的節(jié)日——天公生。

十分,或許是許多電影、電視劇、MTV,甚至廣告的場景。加上原有的十分大瀑布,近年來,觀光成了另一種特色。除此之外,當(dāng)?shù)匾恍┯行牡呐笥?,在這幾年,硬是把天燈這種特殊的民俗給推廣起來。不知何時,甚至有了“南蜂炮,北天燈”的說法。

天燈會的胡民樹先生,趕在元宵節(jié)之前,到十分小學(xué)教小朋友天燈的由來和制作方法。胡先生志在傳承,但臺上他說得認真,臺下則聽者藐藐,剪指甲、打瞌睡。不過胡先生似乎也不必失望,小朋友愛動手,只要他們做起來有興趣,天燈的由來、歷史,他們自然慢慢會懂。

天燈的原理其實就是熱氣球,所以燈體絕對不能有破洞。天燈的棉紙雖然經(jīng)過改良,較以前更薄、更輕,而且不易破,但落在這些動作遠比神經(jīng)傳達速度要快上好幾倍的小孩子手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可能破。大人緊張地四處來回檢查,但對他們來說,破,好像也是一種樂趣,一種經(jīng)驗。

好不容易才弄好的天燈,總要寄托給它一個大愿望。彥廷小朋友說希望考試第一名,所以把愿望直接寫在天燈上,但連考試的試都寫錯了,這……恐怕蠻難的,不過畢竟也是個愿望。

天燈要升空了,雖然還不到元宵,是提早放,但畢竟是小孩子的愿望。明天是天公生,天公應(yīng)該會笑著接受,笑著讓他們的愿望率先實現(xiàn)。

元宵節(jié)早上,我們再度來到平溪鄉(xiāng),由于怕晚上將陷入蜂擁而至的車流,我們是從菁桐搭平溪支線的火車到十分。也許還是白天吧,整個車站空蕩蕩的,火車內(nèi)也是空蕩蕩的,除了工作人員和我,只有一個乘客。

沿途掠過的風(fēng)景,工作人員說讓他們想起侯孝賢的電影。我們在菁桐才慶幸說今天難得好天,沒想到一到十分不久,雨,就照樣殷勤地下了起來?;蛟S很久沒有看過還在開采的煤礦,我特地繞道帶工作人員去重溫舊夢,沒想到,他們元宵休假,礦場顯得比十分還要寂寞。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味道,我很想跟工作人員說,火車讓你們想到的是電影,而此刻我想到的是父親和他的朋友們,還有他們曾經(jīng)的地底生涯。但最后還是沒說。

平溪鄉(xiāng)對外交通,最早所依賴的就是目前這條已然變成觀光路線的平溪支線鐵路。其實這條鐵路當(dāng)初是臺陽礦業(yè)所建的,專門用來運送煤炭。一九二九年賣給了當(dāng)時的總督府鐵道部,同時加掛客車。由于當(dāng)時只是礦區(qū)的運煤鐵路,居民和運煤火車相安無事和平相處。鐵路,只是門口的一部分。別的地方是人讓火車,而在這里是人車相體貼。

阿猜大姊二三十年來隨身帶著口哨,看守著山洞口,巡路,負責(zé)過路人的安全。她開朗而率真的言語與笑聲,讓人打從心底歡喜和感動。阿猜大姊今天暫時不當(dāng)義務(wù)巡路員,她說難得元宵放天燈,等了一年就是等今天,平時生氣歸生氣,錢,多少也要賺。不僅阿猜大姊要賺,整個十分街上,似乎也都為了這個特別的晚上而忙碌著。家家戶戶,老老小小,全體動員,而所準備的商品,似乎只有唯一一種,叫做天燈。他們笑著說:“這個晚上,整個十分,所有的人都在放天燈,只有一種人不放天燈,那就是十分人,因為,我們賣天燈?!?/p>

黃昏到了,雨下得更大了,但加班車載來更多的人。人手一個天燈,老板個個眉開眼笑,只是價錢不太一樣,客人憑運氣,有的一個兩百五,有的一個一百三。買了燈,密密麻麻寫下自己的愿望。最多的是跟彥廷一樣,無非是考上研究所、高考及格、順利畢業(yè)、補考過關(guān)的,所求的似乎不多,好像只要學(xué)業(yè)順利就阿彌陀佛。不過也有要戀愛成功找到老公的,甚至我們還看到一個姑娘,要求分手干脆,不要拖泥帶水。

愿望寫就,天燈點燃,熱氣一足,所有的天燈都將同時應(yīng)聲而上,不管它承載了多大的愿望,天燈都將義無反顧地替大家?guī)?,直達天廷。

天燈升天了,看起來像是雨夜之后突然出現(xiàn)的點點繁星,心里多少有一點感動。很想祝福所有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歡喜自在,歲月無驚,學(xué)業(yè)順利,戀愛成功。當(dāng)然也祝福那位姑娘和她的男友分手干脆,不拖泥帶水。

另一個九份

侯硐多雨,每次回去,它總是在下雨,雨天灰暗的色調(diào),潮濕而陰沉的氛圍,正是每次回去的心情。

我念小學(xué)的時候,念的是分校,所以三年級之后就必須走一個小時的山路到本校上課,加上當(dāng)時小學(xué)畢業(yè)要考初中,很小就面臨升學(xué)壓力,每天晚上要補習(xí),試考得不好,要被打,很多同學(xué)都在這種憂患之下長大。記得班上有一位成績很好的女生,個性很強,考試考不到一百分,考了九十分,要被打十下。后來她發(fā)誓長大要念師專,當(dāng)老師,目的是打老師的小孩。后來她做到了,她的確回到母校任教,但是有沒有教到老師的小孩,一直未問清楚。我的母校是侯硐小學(xué),近幾年來,這個地區(qū)在整個煤礦業(yè)結(jié)束之后,已經(jīng)蕭條了,人也少了,去的那天,剛好下雨,景象蕭瑟。

侯硐多雨,每次回去,它總是在下雨,雨天灰暗的色調(diào),潮濕而陰沉的氛圍,正是每次回去的心情。這個我念小學(xué)的地方,離開故鄉(xiāng)約一小時的腳程,以前是煤礦的主要產(chǎn)區(qū),現(xiàn)在因開采成本過高,擋不過進口煤的物美價廉,礦坑封閉,人去樓空。侯硐好像另一個九份,十幾年前的九份,繁華落盡,只留下寂寞與空虛。

侯硐曾流傳著一個凄美與浪漫的故事:在九份發(fā)現(xiàn)礦脈之后,傳說有兩個日本人因為在大粗坑溪與基隆河交匯點上采到砂金,認為從大粗坑溪上溯,絕對可以找到礦脈,所以在冬天溯溪而上。找到一半的時候,其中有一位日本人生病了,他們就搭了一個非常簡單的草寮住下來。有一天,生病的朋友說想喝一點熱湯,另一個朋友就想辦法去找,可是山上什么東西也沒有,只有一種叫紅鳳菜的野菜長在茅草下。他去摘菜的過程中,因雨下很久,路滑而跌倒,他就抓著茅草往下滑。山的整個結(jié)構(gòu)是石頭壁,上面只有一層大約二十公分左右的泥巴,所以在山壁往下滑的時候,露出了石頭壁上的礦脈,而礦脈傳說也就是這樣被發(fā)現(xiàn)的。生病的日本人不久過世,另外一個朋友認為,人的一輩子能在這個世界上得到多少東西,好像是注定的,所以他就把開采所得的一些金子,以及朋友的尸體直接帶回九份,告訴九份人說:“就在這座山的后面還有其他礦脈,你們?nèi)ツ冒桑 比缓缶蛶е笥逊倩墓腔一氐饺毡?。沒想到不久,這個過世的日本人的太太,因為在家鄉(xiāng)一直等不到先生,所以坐輪船(聽說是一面在船上打工,用來換取旅費)到臺灣來。她從基隆沿著北海岸一路打探消息一直找到九份,得知先生已經(jīng)過世,而且已經(jīng)被朋友帶回日本。這位太太一聽,一病不起,也就死在九份。當(dāng)?shù)氐娜藴惲诵╁X,把她埋在九份牡丹坑以及大粗坑交界點的一個山崗上面,并且非常浪漫地立了一個“無緣墓”的碑。

小時候聽到這樣的故事,也看過這個墓碑,覺得非常憂傷,而這樣的故事也一直無法忘記,幾年后也曾經(jīng)寫過一個劇本,叫《無言的山丘》,講的正是這個故事?!盁o緣”,對我來講,就像礦工與土地之間的關(guān)系。他們通常來自外地,來到這里,把青春、體力埋葬在這里,然后所得到的除了孩子之外,只有病痛與絕望。

侯硐在最燦爛的時候,有百分之七十的人口都在瑞三公司做事。瑞三本礦養(yǎng)活了成千上萬的人。二十幾年前,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非常慘烈的災(zāi)變。有八十幾個人死在礦坑里面,八十幾個人,八十幾個家庭,八十幾個家庭的小孩必須在一個晚上之間變成大人,而現(xiàn)在這個曾經(jīng)輝煌燦爛的瑞三本礦,已經(jīng)變成荒草一堆。

那天在礦坑口遇到了老礦工李加仁先生,與他閑聊中,我們得知他是當(dāng)兵之后才開始采礦,因為不識字,所以做礦工。我們問他當(dāng)時采礦時,為何不戴口罩,他說:“我就不想戴,戴那個麻煩,而且沒有用。我們的鼻子通往肺部,嘴巴則通胃。如果石粉吞往胃中會被消化,但如果通往肺部的話,就會阻塞在肺部,所以呼吸要從嘴巴,石粉吃下去沒關(guān)系,口渴了,就喝水,之后喉嚨‘唰’一聲,好像有沙一樣。”言談中,他跟我講話的時候那樣沉重的呼吸聲,以及他從鼻息間所傳出來的氣息,讓我想到當(dāng)初父親犯病時候的樣子。所以當(dāng)我跟他講:“歐吉桑!你應(yīng)該去醫(yī)院檢查???”他說:“不要去啦!去,什么病都發(fā)現(xiàn)了!”我跟他說:“沒關(guān)系,可以免費治療!”可是他卻非常宿命地跟我說:“用門診單去看病,連打針都站著打,而且‘啪’一聲就打下去;如果付現(xiàn)金的話,就讓你先坐下來,屁股肉輕輕地捏起來,再輕輕打下去!”也許覺得他的觀念不一定對,但是透過他的談話,好像了解到他對整個醫(yī)療體系某種輕微的抱怨,或者……失望。

侯硐路二三八號是早先非常典型的礦工宿舍,簡稱“工寮”。以前每回走過這個地方的時候,都會聽到許多生活的聲音:罵小孩、夫妻吵架、礦工喝酒的聲音,以及收音機里的閩南語老歌,可是現(xiàn)在一片安靜。

雜草、生銹的采礦器材、長滿苔蘚的礦坑口,侯硐就像十幾年前的九份。十幾年后的九份因為許多人讓它成名,現(xiàn)在變成有名的觀光區(qū)。面對侯硐,自己的心情非常復(fù)雜,不曉得應(yīng)該保留這樣的凄清成為我記憶的一部分,還是讓它成為另一個觀光區(qū),另一個九份?

永遠安靜的“永安村”

我不喜歡解釋它為“永遠平安”,我喜歡把它看成“永遠安靜”;因為這個地方除了水就是茶,還有非常少的人。

我從出生、長大、工作和目前的住家都在臺北縣。雖然住了四十幾年,但在離自己所住的新店車程不到十五分鐘的地方,有一個特別的村子卻始終陌生,因為到那里不容易,要坐船。這個村子有一個很好的名字,叫“永安村”,我不喜歡解釋它為“永遠平安”,我喜歡把它看成“永遠安靜”;因為這個地方除了水就是茶,還有非常少的人。

也許你不信,其實威尼斯離我們不遠,就在臺北郊區(qū)大約四十分鐘的車程之外。原本以為可以永遠平安的永安村,在一九八○年翡翠水庫興建之后,被水面分割成兩個部分,北岸的永安村,還是和陸地相連成了半島,而南岸的永安村就變成水庫里的一個孤島,永安村當(dāng)下就變成臺灣的“威尼斯”。

寬闊的水面變成這里的公路,船就成為這里的巴士。船像巴士一樣照時間行駛,一站一站停,載阿媽去買菜、載阿公去聊天,也載小孩子去上學(xué)。也許你會問,那年輕人呢?村人的答案是在這樣的地方,怎么留得住年輕人?坐船有好處,從來不必擔(dān)心塞車,只擔(dān)心暈船,以及萬一干旱水淺時,船到不了他們的家怎么辦?

早上七點二十分,第一班交通船準時載著南岸的小朋友到北岸的永安小學(xué)上課。船叔叔和小朋友都很熟,萬一誰沒搭上,他爬都會爬去岸上叫。我問小朋友:“這不是連逃課的機會也沒有了?”小朋友睜大眼睛看著,好像在反問我說:“逃課?我們逃課做什么?我們蹺去哪里?”七點三十分,交通船到達目的地,我們看到全臺灣最美麗也最特別的制服:黃衣服、黃褲子、黃帽子,外加紅色的救生衣。眼前我們好像看到一列小蛙人,不過他們自己說:“不是啦!像忍者龜,紅色的忍者龜啦!”

永安小學(xué)是全村里唯一也是最高的學(xué)府,整個學(xué)??偣仓挥卸畟€人,七位老師,十三位同學(xué)。每天像升旗這種大場面,不但得全員出動,而且每個人還得身兼數(shù)職。十三位同學(xué)全都是樂隊成員,其中有人要兼指揮,有人除口風(fēng)琴之外,另外要加吹笛子。那誰唱歌?當(dāng)然是老師和校長啰!說不定校長還要兼司儀喊口令。由于全校只有十三位同學(xué),所以只能分成兩個班:一、三、四年級成一班,叫“小豆豆”班,五、六年級叫“新甜”班。公布欄上有每個同學(xué)的自我介紹,包括星座、喜歡的顏色,以及崇拜的偶像等。

一年級今年只有一位學(xué)生,本來應(yīng)該和二年級一起上課,但二年級沒有人,老師怕她無聊,所以叫她和三、四年級的同學(xué)一起上課。我們到五、六年級的新甜班看他們上課,問五年級同學(xué):“六年級同學(xué)上課時,你們做什么?”“聽啊!”我們又問六年級的同學(xué):“五年級上課的時候,你們做什么?”“??!就聽呀!”所以每種課程他們都得聽兩遍,今年聽不懂的,明年還有機會,所以永安小學(xué)真是做到了知新兼溫故,溫故也知新。

打板球是永安小學(xué)最喜歡的課外活動。打球的時候,老師、學(xué)生大家一起來,連校長也不例外,因為人不夠嘛!打球的時候,一年級的小朋友根本沒有敵情觀念,分不清敵我,只要得分的,她都非常高興。兩隊投手都非常有人性,投給老師或高年級的,是最拿手的球路,投給中年級的,則是普通的下拋球,至于投給唯一的一年級同學(xué),根本就是——滾球。

那一天剛好碰上學(xué)校的慶生活動,學(xué)校決定前往水庫南岸的家長會長家慶祝。在出發(fā)前,小朋友又得穿上他們的救生衣,高年級的幫低年級的穿,老師幫學(xué)生穿,因為住在南岸的小朋友每天都要練習(xí),所以身手自然也比老師熟練。

船慢慢開往南岸,忽然有人望著水底說:“??!我們正經(jīng)過我們的家耶!”原來他們的家是在地勢較低的山谷里面,水庫建好之后,就慢慢被水淹沒了。“你們怎么還記得老家的位置呢?”“當(dāng)然記得??!水淺的時候,原本屋外的樹、土地公廟,還有我們家的屋頂都還會露出來?!彼麄冋f:“我們的家,現(xiàn)在變成水的家,也變成魚的家!”

翡翠水庫供應(yīng)大臺北區(qū)的所有自來水,但大多數(shù)的人可能都不知道,離水最近的一群村民,反而沒有機會享用這片原本是他們故鄉(xiāng)的水源。因為目前居民不多,而且住處分散,埋設(shè)自來水管線的經(jīng)費過于龐大,所以即便到今天,他們喝的仍是山泉水。村長(高炳煌先生)有些自嘲、有些埋怨和無奈的地說:“如果村民有些急癥病痛,都要趕緊打電話叫‘水庫管理局’趕快派船過來載,而我也要服務(wù)村民一直到醫(yī)院就醫(yī),非常不方便,經(jīng)常要延誤兩三小時就醫(yī)時間。”除了看病困難之外,這里也沒有郵差,沒有商店,連最近的雜貨店,也要一個半小時的路程。不過住這里也有優(yōu)點,治安良好,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因為沒有小偷愿意來,就是來了,也偷不到什么,不夠工錢。

林姓兩兄弟擁有永安村最大的茶園,十幾歲做茶到現(xiàn)在,談起茶園的經(jīng)營與茶葉的制作,有掩不住的自信與狂熱。問他制茶的技巧,他說:“一百個師父炒出來有一百種茶味,只要會香,任何方法都可以?!毕律降臅r候,在另一處茶園遇到一位老伯伯,正在逐漸西斜的陽光下噴藥,我們問他:“這些茶什么時候開始采?”“這些茶不能采了,是老茶樹了,而且這里是管制區(qū),再也不能翻種了?!薄澳悄愀蓡徇€這么勤勞地除草、噴藥?”“??!種個不死罷了!”

努力耕種只為了不讓它們死了,他是這么說的。他的話好像解決了我們所有的疑問,畢竟土地有他們的根,所以就有留下來的理由吧!

無怨無悔的動物園長

當(dāng)年為了二十五匹馬,索性蓋了一座動物園的劉進發(fā)先生。

不久之前,一位住在樹林的觀眾朋友寫信來告訴我們說,他們家附近有一個很有錢的人,他家的院子很大,有游泳池、游樂設(shè)施,而且養(yǎng)了很多動物。有傳言說,那一家人,連天鵝都殺來吃……看著這樣的信,腦中第一個浮出的畫面,完全是漫畫版的,一個腦滿腸肥的家伙,正看著眼前各種動物流口水,四只腳的、兩只腳的、沒有腳的、天上飛的、地上爬的……也許因為有了這樣先入為主的想象,所以當(dāng)我們第一眼看到這個人的時候,雖然很不敬,但是我必須承認,第一個感覺是他一定是這一家的老長工,早已習(xí)慣被威嚇、被壓迫,不然哪里會這么客氣?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就是主人——劉進發(fā)先生。

劉進發(fā)伯伯今年六十二歲,是這家私人動物園的主人。動物園開在半山腰上,整座園區(qū)的規(guī)模,包括游泳池、兒童樂園,再加上一棟度假休閑旅館和露營烤肉區(qū),整個面積大約是七千坪,全部都是阿伯的財產(chǎn),真正是粗本兼大手筆。

老實說,根據(jù)我們的觀察,老阿伯絕對不窮,他告訴我們,光是有錢人的符號——奔馳轎車,他前前后后就換過十幾輛。后來因為愛動物,所以現(xiàn)在開的是捷豹,一種鐵做的,喝汽油,而且不太便宜的動物。

阿伯的家族事業(yè)是制磚,早年鼎盛時期一共有五間磚廠?,分布全臺各地,分別位于樹林、林口、龜山、龍?zhí)逗突ㄉ?,在?dāng)時算是大戶人家,也是大地主。

阿伯年輕的時候?qū)︸R情有獨鐘,很喜歡跑馬,但是當(dāng)時臺灣的馬市場有限,所以阿伯一直很希望能夠自己養(yǎng)馬。一九七三年,美國白雪馬戲團來臺演出,阿伯主動接洽表示想買他們的馬,但是馬戲團說,不可以只買馬,要買的話就要全部的動物一起買。因為如果所有動物都賣掉的話,他們就可以省下一筆回程的運輸費。于是,花了臺幣兩百八十六萬,阿伯真的把所有動物都買了下來,除了鐘情的二十五匹馬之外,還有二十六頭牛、三只獅子、兩只老虎、三只豹。買賣拍板定案后,大批的動物隊伍從現(xiàn)在已經(jīng)拆掉的新店青潭游泳池附近一路浩浩蕩蕩開拔到樹林。不過由于還沒有幫所有動物蓋好欄舍,所以先暫時圈養(yǎng),等到兩個月之后所有的設(shè)備完工,動物們才有了自己的新家,至此算是動物園的開始。

馬有了,其他動物也有了,阿伯的興趣也來了,除了申請動物進口專賣證,做起動物買賣生意之外,一九七九年還開始興建游樂園等一切休閑設(shè)施,希望能將自己對動物的喜愛擴展出去。而現(xiàn)在眼前的規(guī)模,就是當(dāng)時花了差不多兩千五百萬的成果。

盡管事前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但是阿伯一看到我們,還是立刻就拿出當(dāng)年的動物進口憑證,那種感覺似乎是想告訴我們:“這可是‘合法’的,有‘備案’的喔!”當(dāng)年因為愛馬而將整個馬戲團的動物買下來,二十多年前一出手就是兩百八十六萬臺幣,這樣的氣魄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不過,要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能有家族事業(yè)的雄厚財力做后盾,或許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吧!

雖然花了大把銀子興建動物園和游樂場,沒想到卻從來沒有正式營運過。當(dāng)年劉伯伯曾經(jīng)想過開放動物園讓小孩子進來玩、進來看,于是特地蓋了房舍讓它有動物園的樣子。但是小孩子常常不聽話,靠動物很近,經(jīng)常讓進發(fā)伯擔(dān)心害怕,怕自己一番好意會發(fā)生意外。之后又面臨與規(guī)定不合,加上整座園區(qū)的管理、安全維護種種都是問題,于是劉伯伯決定收起來,大把銀子花了就算了,從此沒有對外開放,所有設(shè)施形同虛設(shè),荒廢到現(xiàn)在。不過現(xiàn)在阿伯又開始將園區(qū)重新施工,動物重新隔離,說要讓早上游泳的人可以順便看動物。不過他強調(diào)來晨泳的都是會員,看動物是附贈,不收錢的。

阿溪是這家私人的后院動物園里唯一的動物管理員,從清理籠子到喂食,都只有他一個人在做。拍攝過程中,只見他跟熊講話,跟老虎講話,跟駱駝講話,跟猩猩講得更多,唯獨不跟我們講,好像我們這幾個人類不算動物。每次逮到機會要拍他,他都說:“拍我做什么?拍動物吧!動物比較好看……”從來沒有學(xué)過動物養(yǎng)護,卻得照顧這么多動物,問阿溪怎么會的?他祭出九字真言:“‘有樣學(xué)樣,沒樣自己想!’猴吃水果,老虎吃肉,人無所顧忌,隨便吃!”這么簡單的道理大家都懂吧!阿溪是這樣告訴我們的。問他,那動物如果生病了怎么辦?他說,請醫(yī)生啊!市立動物園有專業(yè)的獸醫(yī),一通電話服務(wù)就來?!皭蹌游锏娜硕及褎游锂?dāng)人對待!”阿溪補了一句。

二十多年下來,目前所看到的動物,有些是當(dāng)初的動物繁殖生養(yǎng)的,有些是后來陸續(xù)買的。不過園里的猩猩和猴子,大多是前一陣子保育聲浪大起的時候,有關(guān)單位在民間收來寄養(yǎng)的。所有動物一天就要吃掉六十斤雞肉,三噸的草料也只夠它們一個月的咀嚼。光是“吃”這一項,一個月的開銷就要十五萬。寄養(yǎng)的動物,政府一年補助八萬,其他的全部吃自己。劉伯伯說不想去算了,算了頭會痛!笑一笑讓它去就好!“說我吃天鵝,我不被它們吃掉就阿彌陀佛了!”他又補了一句。

進發(fā)伯雖然愛動物,可也沒忘記自己的兒子。他的兒子告訴我們,自己從小到大用的都是好東西,什么也不缺。反而是爸爸,大概因為屬牛的關(guān)系,天生注定要服侍這些動物。他老實告訴我們,小時候覺得家里有動物園很好玩,現(xiàn)在看到爸爸的樣子,覺得那對他真的是一個沉重的負擔(dān)。

當(dāng)年為了配合開放動物園的計劃所修建的兒童樂園,如今只剩下纜車還勉強可以動。進發(fā)伯說那時候把動物園關(guān)了,游樂器材就給附近的小孩免費使用,沒想到還是一樣,小孩子不聽話,車在動人照爬,摔過一個之后,索性連當(dāng)初蓋好的一大片準備讓人休閑度假的別墅一起收了。進發(fā)伯還是那句老話:“愛人不成,反而害人,干脆封了!”

為了二十五匹馬,索性買下一整個馬戲團的動物;又為了讓人家看動物,順便蓋游樂場、蓋別墅。二十五年過后,最愛的馬賣給別人了,因為最愛,所以怕它們受傷害,剩下的是當(dāng)初順便買來的其他動物。游樂園早就生銹不動,別墅也廢棄了。最初的兩百八十六萬元花出去之后,又花了好幾個兩百八十六萬,如今每個月還要花上十五萬,但一切現(xiàn)在幾乎是空的。過眼繁華,問進發(fā)伯后不后悔?“不會?。∪松y得有幾次能這樣,想到什么就去做。但是如果做下去了,不管怎么樣,都要負責(zé)到底!”進發(fā)伯最后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流浪狗的保姆

狗媽筱惠為了照顧狗,辭掉報社的工作,專任流浪動物基金會義工。愛到最高點,絕對是一個不小的負擔(dān)。

在改變迅速的城市,像眼前這樣一塊雜亂的空地,不久之前還是許多違章建筑的聚集地,如今它在等待變身,等待成為中和第四號公園。在這里,身上掛著代表已經(jīng)結(jié)扎標志的小豆子,在這塊它熟悉的土地上輕松地散著步。四年前它還是一只全身爛瘡、體無完膚的流浪狗,直到遇見鄭宣平和劉筱惠這對狗爸狗媽及狗醫(yī)師林緯立,才讓小豆子變成現(xiàn)在的健康模樣。

筱惠從小愛狗,宣平跟她結(jié)婚之后便也婦唱夫隨,愛屋及烏。狗爸狗媽還沒有小孩,所以他們夫妻把流浪狗當(dāng)孩子養(yǎng)。不過,從我們的觀點來看,愛到最高點,絕對是一個不小的負擔(dān)。在他們的修車廠附近,管吃不管住但醫(yī)療全包的流浪狗有十二只,小豆子和小芝麻便是其中的兩只。家里包吃包住包醫(yī)療的又有十二只,另外每天定時供應(yīng)食物的游犬總共大約有四十只。這一大列浩浩蕩蕩的流浪狗一族,全得賴狗爸狗媽維生。

狗爸狗媽的家里,不但屋里屋外都是狗,連墻上貼的桌上放的也全部是狗。為了狗,筱惠辭掉報社美術(shù)編輯的工作,專任流浪動物基金會的義工。而宣平為了能有彈性的時間來配合筱惠,干脆也辭掉排版的工作,改行自己開店修汽車。這不但是義氣,根本是——傻氣。沒想到宣平說,自己不但是狗腿族,另外還是網(wǎng)絡(luò)族、火腿族,修車嘛,屬于“異族”。

犬子犬女既多,教育體系當(dāng)然必須建立。狗爸狗媽采取的是嚴父慈母的傳統(tǒng)管教方式。公寓型的家里有十二只狗是一項艱巨的任務(wù),不僅對他們,而且有可能也成為鄰居的負擔(dān)。想想看一只狗唱歌,其他十一只和音的恐怖場面。于是嚴父宣平只好采取斯巴達式的嚴格管教——用BB槍。雖然聽起來有些嚇人,但是用BB槍管狗其實是威嚇作用大于實際功能。狗兒狗女一看狗爸持槍而入,當(dāng)下一片肅靜,效果果然驚人。

狗除了分男女,也分階級,還有黨派。狗老大小白和球球、毛毛便號稱“三劍客”,兩只狗兄弟對小白一向唯命是從。不過小白也頗有老大的風(fēng)范,當(dāng)宣平拿槍瞄準球球的時候,它會“不怕死”地見義勇為挺身而出。這才叫做義氣!宣平替小白說。

養(yǎng)了一屋子的狗,狗毛很多,冷氣機的濾網(wǎng)根本來不及清理,壓縮機就因為這樣壞掉了?!肮纺信@幾天可熱慘了……”筱惠說,語氣中不但沒有抱怨,甚至還有一種“抱歉”,真是讓我們傻了眼。

四十只狗的飼料不算,光是狗罐頭一天就要吃掉四十罐,用傳統(tǒng)的開罐器每開一罐得動十一下,四十罐加起來就是四百四十下,我們光想到就手酸。宣平不忍心老婆每天這么辛苦地開罐頭,所以買了一個電動開罐器給她。他說,筱惠以前老是嫌衣柜里的衣服少一件。但是現(xiàn)在,筱惠每天打開衣櫥換衣服時固定的口頭禪卻是:“哎,夠穿就好!”

“其實我覺得狗吃飯的開支還算好,最怕的就是有狗如果被虐待或者是生病的醫(yī)藥費,那個就不得了了!狗喔,不曉得什么時候才可以開辦全民健?!斌慊莺苷J真地說??墒俏覀冊谛睦锊唤蛋档貪娝渌谶@個提倡全面撲殺野狗的時代,“全狗健?!保?!哎,筱惠,你別傻了!

狗爸爸鄭宣平的生計大業(yè)——汽車修理,在外人的眼里看起來簡直像業(yè)余。為了狗,隨時可以關(guān)門休息;甚至為狗醫(yī)生免費保養(yǎng)修理汽車,交換的是為屋里屋外一堆狗看病結(jié)扎的醫(yī)藥費。像采訪的這一天,中午十二點不到,被狗媽媽筱惠昵稱為“小寶”的宣平就關(guān)門打烊準備結(jié)束今天的營業(yè)。因為下午狗媽有事。什么事?那當(dāng)然是狗事!

料理完家里的狗,當(dāng)然不能忽略外面的狗。雖然不供住,但是伙食可是都一樣。只是宣平在外面不能帶槍,所以管教上就顯得十分“虎落平陽”。而筱惠還是一樣愛心至上、噓寒問暖。他們在已經(jīng)結(jié)扎的狗脖子上掛上一個黃項圈,讓清潔隊員知道這只狗已經(jīng)結(jié)扎,就不會抓去撲殺。

午后,宣平得繼續(xù)開店做生意,而筱惠則是馬不停蹄地趕往鬧市。她當(dāng)然不是去shopping買衣服,而是去賣狗書籌措流浪狗基金,目的是籌建一座保育場,好收留無家可歸的狗男女。把狗當(dāng)心肝寵物的人很多,不過,愛流浪狗的人卻不多。從七月五號開始義賣到十七號當(dāng)天,一共只賣出兩百多本書。筱惠依然不改樂觀本性,有些抱歉地說,書大部分都是靠工讀生賣出去的,自己才賣出個位數(shù),不知道是不是跟自己的長相有關(guān)?!

她一邊努力促銷,一邊還抽空跟我們說,如果依這樣的進度,今年冬天保育場大概沒希望了。筱惠擔(dān)心的是流浪在外的那些狗會不會因此進了香肉店。說著說著,她忽然問我們,有沒有興趣養(yǎng)狗?想不想收留小豆子?我可以割愛,只要你們答應(yīng)我會對它好就好了……剎那間,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而筱惠的眼睛仿佛也看穿了我們。愛,人人都會說,但是一旦面臨伴隨愛而來的責(zé)任和道義,人,忽然就變得退縮懦弱了……

以腳代手的口足畫家

從小我就被看習(xí)慣了!別說你們覺得奇怪,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跟別人不一樣的時候,自己也覺得很奇怪……

一九九七年的第二天,我們約好跟維德見面,去看她畫畫,看她一天的生活。維德是一個從小就用腳代替手的畫家。她不但當(dāng)初答應(yīng)得爽快,面對鏡頭的時候,也比我們這些故作自在的人還自在。

或許是看出我們的不自在吧,?她反而先告訴我們說:“沒關(guān)系啦!從小我就被看習(xí)慣了!別說你們覺得奇怪,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跟別人不一樣的時候,自己也覺得很奇怪……”維德說完繼續(xù)她的工作、她的生活,似乎真的忘了我們的存在。

張媽媽在我們拍攝的時候,堅持不肯上鏡頭,說,拍維德就好了;說,維德今天能這么獨立,都是靠她自己的努力。維德則說,媽媽不要客氣啦,然后一直感謝媽媽對她的貼心,把烤箱、微波爐擺得比較低,好方便她使用。不過她也開媽媽的玩笑說,烤面包機的按鈕明明壞了也不拿去修理,卻放了一把螺絲起子當(dāng)代用品,好像故意讓她在鏡頭面前表演特技……

維德六個月大的時候感染了小兒麻痹,四肢里面有三肢都萎縮了。所以從她懂事以來就自然而然地用腳在做事。不過,她強調(diào)說,自己出的是一腳之力,而媽媽則要幫她出右手左手還有右腳的力氣。

維德十六歲才上小學(xué)四年級,之前一直待在家里。中學(xué)時她開始喜歡畫畫,畢業(yè)之后,經(jīng)過一番惡補,考上復(fù)興美工念西畫。那時候由于家境不好,所以只能半工半讀,晚上上課,白天則擺地攤賣畫。她說,擺地攤的時候,她的攤子前面人總是特別多。不過老實說,看她的人比看畫的多。每次她都非常緊張,緊張的并不是人們看她的眼光,而是警察伯伯關(guān)愛的眼神;別的攤販看到警察可以跑,而她根本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一次兩次警察伯伯還會開恩,不過次數(shù)一多,連她自己也會不好意思。后來維德加入了口足協(xié)會,生活才比較有保障。

維德的自然與豁達也表現(xiàn)在她的某些堅持上。像她戴隱形眼鏡、化妝、擦口紅的時候就不讓我們拍,說,動作不好看,你們拍我好看的樣子嘛……完全是一派女孩子的嬌羞。請想象一下,戴隱形眼鏡、涂口紅這樣精巧的動作,她全部用腳完成。

“從小因為跟弟弟妹妹在一起,他們也都很習(xí)慣我用腳來做事,也不會覺得奇怪。小時候我還沒去外面跟鄰居相處,還不曾接觸過那些異樣眼光的時候,我一直覺得我很正常??!后來長大了,才會感覺到別人那些異樣的眼光?!?/p>

“我記得有一次我在一面很大的鏡子前面看自己,才知道,其實自己看起來真的是蠻奇怪的……”維德平靜地說著這一路走來的過程,但我們知道,那絕對不像她的語氣一般輕松。

那天出班前小組就講好,大伙兒只做單純的旁觀記錄??墒牵慨?dāng)看見她遇到一些小困難時,總有人會本能地沖過去幫忙,忘了大家工作前的約定,也顧不得鏡頭穿幫。維德笑著說:“你看,這個社會其實還蠻有愛心的??!”她說,雖然身邊永遠少不了異樣的眼光,但是也少不了許多貼心而且熱情的幫忙。

維德會開車,而且還有駕照,這是當(dāng)初最讓我們感到不可思議的地方。維德自己倒覺得沒什么。她說當(dāng)初她自己也覺得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wù)”,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弟弟妹妹一定要跟她上同一個學(xué)校好每天幫她上下車,不然就是媽媽騎腳踏車載她上學(xué)。上高中的時候,個頭長大了,加上上美術(shù)課還要帶一些畫板畫具之類的東西,媽媽載不動,跌倒過好幾次。離開學(xué)校之后,維德改用出租車代步。不過,每到下雨天出租車不容易叫的日子,她自己又沒辦法撐傘,常常是出門淋了一身雨回來,那時候她就想,要是自己能開車就好了。

維德想學(xué)開車,想著想著就真的去學(xué)了,都忘了車子是設(shè)計給人用手開的?!拔业能囎右驗槭菤W洲規(guī)格的,所以方向盤很重。再加上我的那個特制方向盤是上面原先的方向盤跟下面新裝的方向盤中間用一個齒輪帶動,等于說,我扳動下面的方向盤去帶動上面的方向盤,所以下面的方向盤會更重。尤其是在教練場那些S形,你要左轉(zhuǎn)到底、右轉(zhuǎn)到底,我那個時候練到腳底都破了一大塊皮……”

“但是我那個時候整個心思意念只在乎說,好不容易爭取到這樣一個機會,我一定要把駕照考出來!”維德說她因為信仰的關(guān)系,雖然學(xué)會用腳開車的技術(shù),但是她還是堅持自己要拿到駕照才能上路。學(xué)會開車之后,很幸運地,維德找到一位楊志裕先生幫她改裝車子,幾經(jīng)波折之后她又很幸運地爭取到“監(jiān)理處”同意讓她用腳開車進場考照。于是乎她就很幸運地,不,應(yīng)該說很理所當(dāng)然地拿到臺灣第一張用腳開車的符合相關(guān)規(guī)定的駕照。

“其實我很能夠接受別人那種無法體會或者不能肯定的心理,因為我的母親那個時候也說,我到時候會開車的話她大概也不敢坐,可是她現(xiàn)在也坐得很快樂啊……”維德這樣告訴我們。

這一天是年假,維德跟朋友約好去朋友家吃飯聊天。我們跟著維德開車到朋友家。朋友家的電鈴是裝給一般人用的高度,我們正想知道維德怎么用腳去按電鈴的時候,沒想到,她竟然非常自然地用鼻子按。維德的行為方式,也許就像工作人員所說的,完全“超乎你的想象”!

飯后,趁她跟朋友喝茶聊天時我們問她,還有沒有什么事是她想做卻還沒有做到的?她認真地想一想,說,好像沒有耶!像前一陣子政府宣布殘障者可以去申請什么輪椅啦補助津貼啦,她都覺得自己沒什么需要。后來,她終于想到一樁,說考上駕照那一天,教練倒是給了她一個不錯的建議,要她再去考一個大客車駕照,這樣的話肯定更紅!“也許吧,一定蠻好玩的喔!”維德說。

也許腳對維德來說本來就是手,也是她唯一的行動和謀生工具,所以對腳她完全是以手相待,每天家事或工作后,一定將它洗得干干凈凈,而且寶貝地替它抹上護手膏。不過維德也有隱憂,腳雖然能夠取代手,但是上帝對脊椎可不是這樣設(shè)計的。身體看起來柔軟得可以媲美體操選手的維德,因為長期過度彎曲,脊椎早就有點變形了。“可是沒辦法啊,誰叫我的手都長到腳上去了?!本S德說。是的,維德的手長在腳上,所以出門的時候用腳開車,回到家用腳畫畫養(yǎng)活自己。我們感動也開心地看著維德愉快而豁達地過著日子,但是臨走之時,我們也沒有忘記她的隱憂。

想告訴維德一句話,維德,新年如意,不過別忘了,請多休息。

瑞芳大小粗坑集福社

大家都老了,老到好不容易湊在一起回到昔日的故鄉(xiāng)時,面對頹垣殘壁,漫漫荒山,竟然對自己的家和當(dāng)年練習(xí)的場地都有記憶上的差異。

在臺灣的行政區(qū)域上,你再也找不到這個地址了——臺北縣瑞芳鎮(zhèn)大山里。

這是我的故鄉(xiāng),它已經(jīng)被遺棄十八年了。從一九七八年廢村到現(xiàn)在,要不是最近一些老人思鄉(xiāng)心切,抽空清理出昔日的山路,事實上,這個村子早已被荒草湮沒了。

雖然是被荒草湮沒的村子,但昔日繁盛的記憶和村人們彼此間的感情,卻不因為年歲,或多年來南北離散而淡薄。

而多年來,維系著這一群人這種情感的,除了是往日礦區(qū)生活死生一命和貧窮歲月相濡以沬的記憶之外,具體的是,這個已然不存在的村子,卻仍存在著一個屬于自己的“樂隊”,或稱“陣頭”——集福社。

就像大山里這個村子,是因為發(fā)現(xiàn)黃金礦脈因此一夕成村一樣,這個“陣頭”的形成也充滿傳奇,或說,充滿某種啟示。

四五十年前,大山里因盛產(chǎn)黃金而富極一時。當(dāng)時全村大約兩百戶人家,每年大拜拜,村民都集資請來外地的陣頭熱鬧一番,臨走還附贈十六兩黃金打造的錦旗一面。然而,有一年,村子里好不容易請來媽祖,村中的意見領(lǐng)袖(俗稱“頭人”)拜托聘來的陣頭多留一天,以便翌日送媽祖回家,誰知道酒足飯飽,一斤黃金打造的錦旗也打包完畢的外地陣頭卻沒人肯留。村中的頭人一氣之下,集資請來子弟戲的老師,并召集村中十四歲以上的少年學(xué)戲,先學(xué)外場再學(xué)內(nèi)場,拼的是礦山人求人不如求己的氣魄,大粗坑集福社于焉成立。

當(dāng)年的少年,如今都已是六七十歲的人了,但講起當(dāng)年往事卻依舊血脈賁張。

說少年們?yōu)榱瞬蛔尨遄邮w面,每個人幾乎每天下工之后就賣命地學(xué),做工的時候,甚至還忘情地用手在大腿上打拍子。說大伙幾乎是邊學(xué)邊出陣,記得第一次出陣的時候,因為學(xué)會的曲牌很少,被外地陣頭修理得很慘,但第二年開始就修理別人了。

學(xué)成之后,四五十年來替村子迎進無數(shù)的神明、迎進無數(shù)的新娘;送許多村子的孩子們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去當(dāng)兵;當(dāng)然,也送走許多親朋好友,甚至集福社自己的藝員上山頭。

現(xiàn)在,大家都老了,老到好不容易湊在一起回到昔日的故鄉(xiāng)時,面對頹垣殘壁,漫漫荒山,竟然對自己的家和當(dāng)年練習(xí)的場地都有記憶上的差異。

老了,但團體可不能散,因為集福社成了臺北縣瑞芳鎮(zhèn)大山里唯一的、具體的標記。

幾年前,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病、老,以及死亡即將讓嗩吶鑼鼓成為絕響的時候,他們跟鄰近的小粗坑、大竿林,以及柑腳的子弟戲班聯(lián)合組成瑞芳集福社。目的單純,老話一句——團體不能散,集福社一散,大粗坑人幾十年來一如家人的感情也就散了。

一九九七年五月的某一個早晨,集福社的團員們再度聚集,他們分別從臺北、基隆、汐止、瑞芳……各地趕到金瓜石,他們趕來送另外一個昔日的村人走他人生最后一段路程。

不過,請讓我偷偷告訴你這一群穿著整齊的制服,正認認真真地吹著嗩吶敲著鑼鼓的人的某些實情:主嗩吶手李春叔的肺臟早已因為罹患硅肺割掉一葉;矮仔生阿叔身體狀況也不好,他跟我們說,吃了一陣子的藥,才去做了一天工,沒想到就受不了了……

這樣的一群人,卻只要一接到出陣的電話,所有人依然衣著光鮮地全員到齊。唯一的理由仍是——集福社不能散,散了,大粗坑人就散了。

想起好久好久以前一部電影里的對白,電影叫《再見阿郎》吧,白景瑞導(dǎo)演的作品,里頭一個年老的樂師,在送葬的行列中,忽然自言自語地說:“今天,我們替人家吹吹打打的,哪一天,我們老了,誰替我們吹吹打打……”

是啊,叔叔伯伯們,我們這一代可都沒有學(xué),你們也都不曾教……

算了,不想明天的事了,想想相聚的喜樂吧!

每年農(nóng)歷三月,集福社會發(fā)出“召集令”,大粗坑人南南北北趕回來參加環(huán)島進香團,這可是村人們一年一度的大集合。不能回來的人也會寄點錢,托大家買一些金炮燭,或者零食冷飲,表示精神與大家同在。

大家見面,回憶依然是主題?;貞浻袦I水的滋潤,也有微笑的撫慰。?見面的話題雖然老是重復(fù),?卻老是有新意,?特別是有外人在?場,媽媽們個個都人來瘋似的數(shù)落著當(dāng)年大家不約而同大著肚子上工的事。說我出生的那一年是龍年,大粗坑兩百多戶,那一年男男女女一共生了五十三個等等這類對別人無意義,對她們來說是難忘的生命記憶的事。

所有的大粗坑人排好隊整整齊齊地走到廟前,我們有集福社四十年來的樂聲做前導(dǎo),光光鮮鮮熱熱鬧鬧。如果我們不說,大概沒有人知道,這是一群已然離散十八年,已然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但只因為集福社還在,所以我們一直是一家人。只是這一家人,好像愈來愈少了。大粗坑下一代的朋友們,如果你跟我有同樣的感覺,集福社的叔叔伯伯有交代,說大粗坑的路現(xiàn)在整理得不錯,叫大家要找機會回大粗坑一次。趁現(xiàn)在叔叔伯伯鼓吹還吹得動,他們要扮仙讓你們聽聽看。心里若還有“大粗坑”這三個字的人,請通知讓我“矮仔欽”知道,“矮仔欽”的地址是:臺北市八德路一段二十三號三樓《臺灣念真情》。

“矮仔欽”等你們來!

三峽插角里的礦坑世界

卡鐘顯示的是冒險開始的時間,而黃昏交回的救生包或是電池?zé)艟拖袷前踩珰w來的戰(zhàn)利品。

一九九七年一月二十四日早上六點,三峽插角里的利豐煤礦礦場最溫暖的角落,莫過于宿舍的廚房。從小就在礦區(qū)長大、工作的阿嬤,已做好早點,等著從外地來住在宿舍的老礦工們進來,儲備一天的熱量。

早餐吃進肚子,午餐掛在腰間,這一群自稱“末代黑社會弟兄”或者“地下工作人員”的人就準備度過不見天日的另外一天。礦場經(jīng)理周宜村先生說:“我們在采礦的時候,以前工人的時代都叫礦工,現(xiàn)在我們叫‘礦公’——阿公級的?,F(xiàn)在的阿公級的、阿嬤級的老礦工們,沒有后輩來接……在以前都是阿公傳給阿爸,阿爸再傳給兒子,現(xiàn)在少年人沒有人愿做這行了……”

七點多,這一群老“礦公”打完卡,逐一領(lǐng)取救生包、電池?zé)?,抽完入坑前最后一根香煙,開始清點人數(shù)。救生包、電池?zé)舫隹拥臅r候要交還,只要缺一個,就表示有人還在礦坑里??ㄧ婏@示的是冒險開始的時間,而黃昏交回的救生包或是電池?zé)艟拖袷前踩珰w來的戰(zhàn)利品。

利豐煤礦和臺灣其他煤礦一樣,由絢爛而趨平淡。最盛期工人有兩百四十六人,而如今只剩下一半——一百二十六人,平均年齡五十四歲。不過即便是看起來這么不忍的數(shù)字,某方面卻仍是驕傲。因為它是全臺灣僅存的四大煤礦之一,而且據(jù)說是最現(xiàn)代化的一個。

礦車慢慢下坑了!利豐煤礦現(xiàn)代化的證據(jù)之一是他們竟然肯讓我們小組兩個穿裙子的“第二性”進坑,雖然當(dāng)天她們穿的是褲子,但看在從小熟悉礦坑禁忌的我的眼中,那真是夠破天荒了。

監(jiān)工林振行說:“一進坑口,每下一百多公尺溫度就上升一度,這里已經(jīng)是地下三百多公尺,則多三度。夏天外面假如二十七度,這里面就變成三十度……”礦車直下五百公尺,溫度從坑口的寒冬慢慢變成晚春。溫度和濕度都很高的工作環(huán)境里,礦工有時候干脆是脫光了干活。不過今天我們看到的基本上都還穿著內(nèi)褲。他們的理由是現(xiàn)在大部分都由機械取代人力,所以穿內(nèi)褲還撐得住。但根據(jù)觀察,主因是今天有女性在場,因為大伙的內(nèi)褲穿得很意思意思,該露的還是都露了。

上層的煤巷很窄,怕影響他們工作,我們不上去了。沒拍到他們窩在只能斜躺或半蹲的凹凹里挖煤的“英姿”是一大遺憾。然而在微弱的光影下,看著半裸的人們飄進飄出,聽著坑內(nèi)吆喝聲音若隱若現(xiàn),工作人員說像在看一部質(zhì)量很差的黑白電影。而我們是只能勉強感同,卻無法身受的觀眾。

坑內(nèi)的“礦公”們辛苦挖出來的煤,出坑后輪到坑外的“礦嬤”們處理。她們要選煤、洗煤。“礦公”和“礦嬤”分工合作,差別是男主內(nèi)、女主外。

許多礦工們在幾年前建筑業(yè)景氣的時候曾經(jīng)改行,但很多人因為不習(xí)慣工作環(huán)境,而又回來。不習(xí)慣高空作業(yè),不習(xí)慣太陽。就像父親他們說:“我們是黑社會弟兄,是地下工作人員?!?/p>

這里是礦坑內(nèi)許多支坑的盡頭。采煤的負責(zé)采煤,而負責(zé)“石部”的礦工,是專門跟堅硬的石頭對干的,負責(zé)一尺一尺地開鑿巖層,尋找煤的所在。由于是新鑿開的洞,安全坑木才在架設(shè),隨時都有落石的聲音傳來。拍攝小組似乎連講話、呼吸都不敢用力,怕聲音震怒了頭頂?shù)氖^。工作人員彼此互相安慰說:沒關(guān)系,制作人幫我們保了意外險,然而轉(zhuǎn)頭處卻看到他們?nèi)魺o其事地準備用俗稱“鴨頭”的鉆洞機在巖壁上順著石頭的走向鑿洞,準備埋放炸藥,下班前引爆,明天上班清走爆開的石頭,然后礦坑又接近地心一步。

下午一點多是早班的礦工們準備出坑的時間??涌诘睦K子一拉,坑內(nèi)接到訊號,早班最后一趟煤車開始放行。為了避免煤灰在坑內(nèi)飛揚,一車車的煤在運走之前,都灑了水。灑了水的煤看起來是烏黑晶亮,然而出坑的礦工,一個個看起來卻是烏黑而疲憊,但是眼神卻都顯得自在。疲憊是因為平均年齡都已經(jīng)是五十四歲的人了,而自在是一輩子相同的工作之后,現(xiàn)在無力也無能改變的那種認命。

礦工出坑之后第一件事是洗澡。洗澡對礦工們來說除了清潔,還給自己原本的面貌之外,我自己常覺得仿佛有著另一種儀式的意味,是洗塵,是走過一段險路之后的消災(zāi)去厄,是一種重生。這是我自己的感覺。

監(jiān)工林振行說:“做礦工真的很辛苦。以前做礦工的人說,早上要出門,肩上扛著鋤頭,心里想著,要是出去是死一個,要是不出去,家里一大群,是死一家子……以前做礦工是天未亮,沒看到路就要走,像從三峽走到這里就要一個多小時,晚上還要走回去。家里的人看天黑啦,就在門口等啊!看??!擔(dān)心家里的人還沒有回來……”林先生指著另一位礦工說:“他七歲時,他的爸媽帶他去算命,算命的人說他有戴帽子的命。以前戴帽子是當(dāng)官,想不到長大卻戴安全帽……”

在一片漆黑的環(huán)境里,坑外軌道旁礦工們自己種的芥菜顯得特別翠綠。他們摘下來說準備過年的時候煮長年菜。在連呼吸都充滿煤味的黑暗世界里,芥菜的綠是我們唯一記得的顏色。

洗好澡的礦工們慢慢散去,礦場又慢慢安靜下來。我們當(dāng)了一天的觀眾,也該走了。工作人員忽然說:“奇怪!今天怎么過得特別快!”是特別快,黑暗接著黑暗,竟然也是一天。想起曹禺的劇本里面一句話,也許像礦工生活,那句對白是這么說的:“啊!太陽起來了……太陽,不是我們的?!?/p>

  1. 金炮燭:冥紙、鞭炮和蠟燭的組合,用以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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