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風(fēng)初步

上馬若鴻翩

一縷秋風(fēng)涼，千點霜葉紅。

每場劫難，于那些堅韌的生命，也許會是人生的一抹重彩。江南多婉柔，江南多纏綿。在江南煙雨里成長的少年，卻沒有軟成一溪風(fēng)流，自是少小清寒的因果。

1023年，也就是宋仁宗天圣元年。十七歲的歐陽修才華閃爍，英氣勃發(fā)，因為他比同齡的孩子更懂得生活的艱辛，在他的心愿里，自是渴望早一天考取功名，從而孝敬母親，撫養(yǎng)妹妹，報恩叔父，所以他對即將臨近的鄉(xiāng)試，早已按捺不住，躍躍欲試。

魚躍龍門，少年所向，誰不曾意氣風(fēng)發(fā)過？

這一時期的歐陽修，讓我想起那年我也年少，嘯天喝地，百無禁忌，怎個輕狂了得。再回頭，也曾笑自己，細(xì)想，罷了，辜負(fù)了春風(fēng)那才叫遺憾。若回那年，想來還狂放。

鄉(xiāng)試，也叫解試，這是科舉考試中地方的一種初試，只有通過鄉(xiāng)試，才有資格選送進京參加更高級別的考試。宋代，在前朝的基礎(chǔ)上，可以說大興科舉，由此選拔的人才數(shù)量之多，為各朝各代遠(yuǎn)所不及。而且規(guī)制嚴(yán)謹(jǐn)，公平天下，可以說為那些無根無基無攀無助的窮家孩子，開放了一條錦繡之路。

宋風(fēng)之美，竟然蓋過了唐。

想想，若沒有宋代崇尚文化的好機遇，是否還有這青青一峰歐陽修？想想前后諸朝代，又埋沒了多少才俊風(fēng)流？一嘆如果，一嘆假如，歷史將會是另一種層巒疊嶂，別一樣江河奔涌。我又會在怎樣的時光里，讀誰？

一代文宗，不知又起于哪個朝代，一遲，也許就是幾百年的煙雨過往。

稻谷金黃，瓜果熟透了，正是收獲的日子。在這濃濃的秋色之中，歐陽修開始填寫他尋求仕途的第一份答卷。鄉(xiāng)試的內(nèi)容包括策論、經(jīng)義和詩賦。而這年的鄉(xiāng)試題中有一道要求考生就《左傳》中的虛妄神異的種種記載進行論述。對于《左傳》，歐陽修早已熟讀，這道《左氏失之誣論》的試題著實是胸有成竹，他不假思索，以當(dāng)時最為時尚的駢體揮筆寫道：

“石言于晉，神降于萃；外蛇斗而內(nèi)蛇傷，新鬼大而故鬼小……”

文中簡短的二十多個字，將《左傳》中的四個故事闡述得明明白白，考官們看后，交口稱贊，而這幾句話被視為“奇警之句”，而“大傳于時”，為人們所津津樂道。說來歐陽修是一個很有創(chuàng)新思想的孩子，不想拘泥于那些教條的行文規(guī)范，也就沒以要求的韻腳來寫詩賦，盡管詞句精美，構(gòu)思新穎，終久沒有入了刻板庸俗的考官們的法眼，以致榜上無名，這實在是令人嘆息扼腕。

有節(jié)，才凌云；年輪，鑄大材。別嘆人生反復(fù)，那就是命理。錯過就錯過吧，若是功名太輕易，難保歐陽修不傲驕一時，碌碌一生。

初次的失利，讓心氣頗高的歐陽修情緒稍有些黯然。夜里，秋蟲唧唧，月涼如水，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忽然，隱隱地傳來一聲嘆息，歐陽修知道那一定是隔壁的母親，這讓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披衣坐了起來，揮筆寫道：

蕙柱爐薰斷，蘭膏燭艷煎。夜風(fēng)多起籟，曉月漸虧弦。鵲去星低漢，鳥啼樹暝煙。

唯應(yīng)墻外柳，三起復(fù)三眠。

寫罷這首《夜意》，歐陽修的心依然起伏難平，不覺間又捧起了那本《昌黎先生文集》。這么些年來，這書一直是他床邊的珍愛，一次次的閱讀，他都醉心于那精妙的文字和深邃的思想之中。然而，讓歐陽修深感困惑不安的是，周圍幾乎沒有人提及韓愈，更沒有人推薦和學(xué)習(xí)他的文章。而一干學(xué)子，都以楊憶、錢惟演等等這般繼承晚唐詩風(fēng)的人為學(xué)習(xí)模板，歐陽修對這種思想低淡、情感浮泛的風(fēng)格很是不喜歡，感覺實在是與昌黎先生的厚重的文字相去甚遠(yuǎn)，只不過是些賣弄詞句的淺鄙之作。

捧讀著昌黎先生的書卷，歐陽修的心愈加清明，他多想從此專心于這般文字，再不問仕途。一陣風(fēng)吹來，燈光暗了幾暗。他急忙放下那書，彎起手掌護住燭火，這，也讓他的心一下子冷靜下來。想想母親漸漸蒼老，妹妹還在年幼，以及苦心相助的叔叔，他不得不將《昌黎先生文集》輕輕合攏，重新?lián)炱鹉切┊?dāng)時風(fēng)靡文壇的辭賦詩文，以求應(yīng)試之用。

人生，有多少放棄是那么的無奈，不是嗎？一些愛情或夢想。也許當(dāng)時說只是暫時放下，可春秋幾季，早已物是人非，情淡意遠(yuǎn)。可歐陽修畢竟是歐陽修，他放下卻不是放棄，只是悄悄珍藏，他以韓愈為愛的初心不曾變過，暗暗立下誓言，“當(dāng)盡力于斯文，以嘗素志”。

天圣四年，三年后的又一次鄉(xiāng)試，由于歐陽修悉心備考，再加上他本就才情出眾，這次終于如愿榜上有名。歐陽修一家人自是歡喜得不得了。母親炒了幾個好菜，叔叔啟開了一瓶好酒。秋月之下，庭院之中，樹影婆娑，全家人無不笑逐顏開。鄭氏看著如臨風(fēng)之樹的兒子，淚水不知不覺流了下來，這么多年來，她是第一次在孩子們面前流淚，第一次流下這開心的淚水。

是的，雖然仕途迢迢千里，坎坷曲折，但歐陽修畢竟邁出了第一步，實實在在的第一步。

那夜，酒是好酒，月是好月，一家人都有喜悅的好心情。

初冬的第一場雪，曼妙、輕盈、羞澀，若蝴蝶夢里翩飛，棲幾羽在枝頭，棲幾羽在窗前。站在廊檐下，若果是長伸了手，也會有一羽棲在手掌中，只待它翕動翅膀，而它卻倏忽一下不見了，只留一汪濕潤在你的掌心，淺淺涼，醒心醒神。那些春日的花事，那些夏季的驟雨，那些秋天的豐盛，就這樣遠(yuǎn)了。真的，當(dāng)繁華落盡，回望曾經(jīng)，才懂了許多許多，心，也就漸漸清澈，映那天高云淡的大自在。

凜冽的風(fēng)里行走的，是一個又一個智者。

歐陽修沒有回望，他只有遙望，遙望漫漫北方的京都。他必須在這個冬天里早早出發(fā)，才能趕上明年春天禮部的考試。

鄭氏這是第一次揮手送別兒子，她忽然明白，今后的歲月里，她將一次又一次地送別兒子的背影。兒子，長大了。她心里既欣喜，又有幾分傷感，不覺間想起逝去的丈夫，須臾之間，竟然近二十年了，若他地下有知，是否該有所安慰？拉著兒子，她囑咐了又囑咐，叮嚀了又叮嚀，總是不肯舍手。

二十年，綿州，那老院子中的梅花，也該高了，壯了，漸有風(fēng)骨了。

歐陽修終于翻身上馬了，看了看母親，看了看不遠(yuǎn)處的涢水，想起那片涂鴉的沙灘，心中頓時激情翻滾。他輕磕馬鐙，馬蹄聲嗒嗒而起，“嗒、嗒，嗒、嗒嗒……漸遠(yuǎn)，漸稠密，漸遠(yuǎn)，漸煙塵……

一個壯志飛揚的少年，獨自出發(fā)了。

春天的汴梁，一定會傳來花開的好消息。

會嗎？會嗎？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