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得所與魯迅的交往

謝其章

我們現在能看到的魯迅在自己書房里的照相，只有有限的那么幾張，魯迅在北京的幾處住所（紹興會館、八道灣、磚塔胡同、西三條）都沒留下過生活照，更不要提在書房的照片了（譬如聞名于世的“老虎尾巴”）。這有限的幾張都是一位叫梁得所的人拍照的，是在上海景云里魯迅家里拍的，時間是1928年3月16日。照片刊登在1928年4月出版的第二十五期《良友》畫報上，梁得所在畫報出版后馬上給魯迅送到家里去。我很幸運地收藏到了這一期《良友》畫報，加上以前收到的梁得所主編的《小說》半月刊（那上面刊有魯迅給梁的一幅書法），我覺得梁得所不該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就想到據我掌握的資料，勾勒一下梁得所與魯迅的幾次交往。

梁得所(1905～1938)，廣東連縣人，家境貧寒，少年苦學。1926年10月梁得所進入上海良友圖書公司，開始了他短促而才華迸發(fā)的畫報事業(yè)。梁得所第一回見公司老板，《良友》畫報創(chuàng)始人伍聯(lián)德，伍聯(lián)德回去對人說，梁某這人說話也不大聲，好像只會讀書，看不出也能做事。梁得所在良友公司的同事馬國亮也這么形容梁得所——“梁得所并沒有一副使人一見傾倒的儀表。相反，他矮小瘦削，終其一生，體重未超過八十磅。舉止文弱，說話也提不起嗓子。”（《良友憶舊》）

如果換成一個以貌取人的老板，梁得所恐怕永無出頭之日，更談不上施展他編輯大型畫報的特殊才華。幸虧伍聯(lián)德獨具慧眼知人善任，決然換掉大名鼎鼎的周瘦鵑，將一副《良友》畫報的重擔——總編輯的重任，完全信任完全放手地交給了只有二十二歲的梁得所。梁得所不負伍老板厚望，很快就把《良友》畫報改革成順應時代潮流、面目一新的國際上也頗有影響力的大畫報，馬國亮對此評價說：“伍聯(lián)德是中國第一個大型綜合性畫報的創(chuàng)始者，梁得所是把畫報內容革新，奠定了畫報地位的第一個編輯者。在中國畫報史上，兩人的功績是不可磨滅的?！?/p>

梁得所在魯迅的日記中出現過七次，具體是：1928年的四次——2月25日，3月16日，3月21日，4月22日；1929年的一次——1月8日；1934年的兩次——7月4日，7月14日。這幾則日記牽扯的是兩件事：192 8年的三則日記是一件事（4月22日日記事由不詳），1934年的兩則是一件事，而1929年1月8日日記的事由亦不詳。此處先把七則日記抄在下面（只抄有關梁得所部分）。

梁得所

19 2 8 年2月2 5日——“司徒喬，梁得所來并贈《若草》一本?！?/p>

3月16日——“晚梁得所來攝影二并贈《良友》一本。”

梁得所為魯迅拍攝的工作照

3月21日——“晚得梁得所信并照片三枚。”

4月22日——“訪梁得所，未遇?！?/p>

1929年1月8日——“梁得所來，未見。”

1934年7月4日——“上午得梁得所信并《小說》半月刊?！?/p>

7月14日——“以字一小幅寄梁得所?！?/p>

因了司徒喬的引見，梁得所第一次訪問魯迅，此時梁已是《良友》畫報的主編，對魯迅的敬仰之情是有的，但是拜訪魯迅，梁得所還是另有一個編輯的職業(yè)目的——求得魯迅的照片登在自己主編的畫報上。第一次去，梁得所沒忘帶上自己的散文集《若草》，送給魯迅——送書是文人接近的最巧妙方式，幾乎可以肯定在交談中梁得所向魯迅說出了照相的意思，這樣在二十幾天后（3月16日），才有可能在魯迅日記里有“晚梁得所來攝影二”的話。據馬國亮回憶：“魯迅素來不輕易讓人刊出他的照片，當梁得所把一本近期《良友》畫報遞給他，并提出自己的要求時，魯迅卻風趣地翻著畫報說：‘這里面都是些總司令之流的名人，而我又不是名流哩！’梁得所說服了魯迅，他不談名人問題，他只對魯迅說，許多讀者讀了他的著作，都希望能一見作者的真面目。”（《良友憶舊》）照片到底是拍了（拍了四張），并登在第二十五期《良友》畫報（登了一張），確如馬國亮說的那樣“成為最能表現魯迅的神采和生活環(huán)境的，富有代表性的留影之一”。梁得所能夠到魯迅的住室拍照相并能夠發(fā)表出來，是很難得的機遇，同樣的要求，魯迅對李金發(fā)這樣說的——“至于將照相印在刊物上，自省未免太僭。”（1928年5月4日致李金發(fā)）

4月22日，也就是照相刊出的當月，魯迅“訪梁得所，未遇”。這里沒說為什么訪梁，只有把當天的日記看全了，才知道魯迅的訪梁——不是專訪而是順訪。4月22日日記全文：“二十二日 星期。晴。上午汪靜之來，未見。午后同三弟往商務印書館分館。訪梁得所，未遇。在小店買英譯J .Bo j er 小說一本，泉五角，即贈方仁?！?/p>

照相之后的第二年的1月8日，梁得所再次出現在魯迅日記里：“八日 晴。上午寄石民信。收未名社所寄《影》兩本，《未名》兩期。收楊維銓信并詩稿。下午托廣平往北新寄小峰信。梁得所來，未見。”現在，我們無法得知梁得所這次是為什么事去看魯迅，單憑這短短的幾個字不足以拼接出想象中的歷史，對于魯迅這根本沒什么，可只活了三十三歲的梁得所每多一條資料也是珍貴的。

《小說》半月刊封面

時間一下子過去了五年，魯迅的生活，梁得所的生活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變化對梁得所來得更猛烈——他從良友公司出來（《良友》畫報是梁事業(yè)的起點），自己辦起了大眾出版社（梁得所畫報事業(yè)的終點）。

梁得所不但具有駕馭大型都市畫報的超人能力，性格中還潛伏著一股子不甘久居人下的“野心”，他骨子里的倔硬終于顯現出來了。正當梁得所事業(yè)一帆風順之時，1933年8月，他卻作出了一個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決定——離開良友，另謀前途。梁得所自第十三期正式接編《良友》畫報，到第七十九期，歷經六年六十六期。梁得所為什么辭職而去？原因諸多，馬國亮又假設又嘆息：“假設當時他（梁得所）不僅是個雇員，而且是個股東，并且成為決策的董事之一，他可能不會離去。良友失去了梁得所，梁得所失去了良友，雙方都是損失。我今天甚至認為，如果當時梁得所沒有離開良友，并且成為公司的當權人物之一，那么1938年良友一度解體的情況可能不會出現，他本人接下來不致成為悲劇人物?！?/p>

梁得所離開了良友，但并沒有離開最能顯示他才干的畫報行業(yè)，他與好友黃式匡共同創(chuàng)辦了大眾出版社（有資料說，張學良將軍曾贊助梁得所一萬銀元），并很快推出令良友驚恐“回馬槍”厲害的《大眾》畫報，為了應對，《良友》畫報采取緊急措施，將月刊改為半月刊，以便先發(fā)制人。上海灘當時的大畫報已不下幾十家，良友何懼之有？卻單單害怕梁得所的《大眾》畫報。還是最了解內幕最知梁得所才智的馬國亮道出了真相——“特別是《大眾》畫報，它的取材與編排完全可以和《小說》半月刊封面創(chuàng)刊多年，并由他（梁得所）主編多年的《良友》畫報爭短長。它的出現，不同于別的畫報，可以說是《良友》畫報最足注意的勁敵。”除了《大眾》畫報，梁得所還辦了四種刊物，其中《小說》半月刊最是令人眩目，開本，封面，插圖，版式，無一不風騷獨領，梁得所把畫報的諸多元素移用到文學刊物上，是開創(chuàng)性的，他的編輯才能和膽量長久被忽略被低估?！缎≌f》半月刊的出現又迫使良友公司采取對應措施——“調用鄭伯奇創(chuàng)辦《新小說》（1935年2月），顯然是為了擠垮梁得所的《小說》半月刊”（葛飛《都市漩渦中的多重文化身份與路向——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鄭伯奇在上海》）。梁得所這次辦刊物，還是想借重魯迅的聲望，《大眾》畫報沒能拍攝到魯迅的照片（馬國亮說“梁得所辭退了《良友》的職務，自辦出版《大眾》畫報，也曾向魯迅提出同樣的要求（照相）。同是梁得所，這次卻沒獲得魯迅的答應”）?！缎≌f》半月刊卻求來了魯迅的墨寶。上面說的就是1934年7月那兩則魯迅日記的背景。

《小說》半月刊封面

《大眾》畫報封面

《小說》半月刊193 4年5月創(chuàng)刊，前兩期是月刊（刊名“小說月刊”），第三期起改半月刊（刊名改“小說半月刊”），所以1934年7月4日魯迅日記——“上午得梁得所信并《小說》半月刊?！薄獞撌?月1日剛剛出版的第三期《小說》半月刊。第三期的扉頁題字是郁達夫的詩稿《臨安道上書所見》，里頁有黃苗子的“作家漫像”（連載），第一個漫像就是魯迅，這些內容魯迅該是看到的。梁得所的信肯定是向魯迅求字了，求沒求照相呢？有可能求了，因為第三期開始每期的扉頁是名家題字（有郁達夫、老舍、傅東華、柳亞子、邵洵美、豐子愷、顧頡剛等），封二是作家照相（有林語堂、章克標、孫福熙、施蟄存、葉靈鳳、穆時英等）。歷史是允許想象的，前提是你的想象要有硬的依據。

接到梁得所信后十天的7月14日，魯迅——“以字一小幅寄梁得所?！边@幅字是一首絕句：“明眸越女罷晨裝，荇水荷風是舊鄉(xiāng)。唱盡新詞歡不見，旱云如火撲晴江?！笨凇缎≌f》半月刊第五期（1934年8月1日）扉頁，另有“贈人魯迅”字并鈐“魯迅”白文印一枚（見圖）。本詩原是魯迅書贈日本友人森本清八的，是兩首，寫贈梁得所的只是其一。1933年7月21日魯迅日記——“二十一日 曇。午后為森本清八君寫詩一幅云：‘泰女端容弄玉箏，梁塵踴躍夜風輕。須臾響急冰弦絕，獨見奔星勁有聲。’又一幅云：‘明眸越女罷晨裝，荇水荷風是舊鄉(xiāng)。唱盡新詞歡不見，旱云如火撲晴江?！忠环涱檺鹬?。下午雨?！?/p>

《小說》半月刊刊載的魯迅詩手跡

據馬國亮講，詩稿的原件由黃苗子保存（黃當時是此刊的編輯），抗戰(zhàn)中丟失，因此，刊于《小說》半月刊的魯迅詩的手跡，成為了唯一的文本而格外珍貴起來。近日，讀到倪墨炎文章《應尊重和珍惜魯迅手稿的原貌》，倪文非常不滿意四九后的編輯們對魯迅手稿的作假行徑，作假手法有剪貼，變異，改刪，魯迅寫給梁得所的這幅字，即被刪去了“贈人”二字，我們現在看到的各種版本的《魯迅詩稿》都是缺“贈人”的，把一幅背負文壇細節(jié)的詩稿弄得很平淡——既不尊重歷史，不尊重魯迅，也不尊重梁得所。刪改者忽略了，《小說》半月刊還是有人保存著，可以為歷史作點小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