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果蔬秋濃

汪曾祺生活美學 作者:汪曾祺


中國人吃東西講究色香味。關(guān)于色味,我已經(jīng)寫過一些話,今只說香。

水果店

江陰有幾家水果店,最大的是正街正對壽山公園的一家,水果多,個大,飽滿,新鮮。一進門,撲鼻而來的是濃濃的水果香。最突出的是香蕉的甜香。這香味不是時有時無,時濃時淡,一陣一陣的,而是從早到晚都是這么香,一種長在的、永恒的香。香透肺腑,令人欲醉。

我后來到過很多地方,走進過很多水果店,都沒有這家水果店的濃厚的果香。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遠不忘。

那年我正在戀愛,初戀。

果蔬秋濃

今天的活是收蘿卜。收蘿卜是可以隨便吃的——有些果品不能隨便吃,頂多嘗兩個,如二十世紀明月(梨)、柔丁香(葡萄),因為產(chǎn)量太少了,很金貴。蘿卜起出來,堆成小山似的。農(nóng)業(yè)工人很有經(jīng)驗,一眼就看出來,這是一般的,過了磅賣出去;這幾個好,留下來自己吃。不用刀,用棒子打它一家伙,“棒打蘿卜”嘛??︵暌宦?,蘿卜就裂開了。蘿卜香氣四溢,吃起來甜、酥、脆。我們種的是心里美。張家口這地方的水土好像特別宜于蘿卜之類作物生長,苤藍有籃球大,疙瘩白(圓白菜)像一個小銅盆。蘿卜多汁,不艮,不辣。

紅皮小水蘿卜,生吃也很好(有蘿卜我不吃水果),我的家鄉(xiāng)叫作“楊花蘿卜”,因為楊樹開花時賣。過了那幾天就老了。小紅蘿卜氣味清香。

江青一輩子只說過一句正確的話:“小蘿卜去皮,真是煞風景!”我們有時陪她看電影,開座談會,聽她東一句西一句地漫談。開會都是半夜(她白天睡覺,夜里辦公),會后有一點夜宵。有時有涼拌小蘿卜。人民大會堂的廚師特別巴結(jié),小蘿卜都是削皮的。蘿卜去皮,吃起來不香。

南方的黃瓜不如北方的黃瓜,水嘰嘰的,吃起來沒有黃瓜香。

都愛吃夏初出的頂花帶刺的嫩黃瓜,那是很好吃,一咬滿口香,嫩黃瓜最好攥在手里整咬,不必拍,更不宜切成細絲。但也有人愛吃二茬黃瓜——秋黃瓜。

呼和浩特有一位老八路,官稱“老李森”。此人保留了很多農(nóng)民的習慣,說起話來滿嘴粗話。我們請他到賓館里來介紹情況,他脫下一只襪子來,一邊搖著這只襪子,一邊談,嘴里隔三句就要加一個“我操你媽!”他到一個老朋友曹文玉家來看我們。曹家院里有幾架自種的黃瓜,他進門就摘了兩條嚼起來。曹文玉說:“你洗一洗!”——“洗它做啥!”

我老是想起這兩句話:“寧吃一斗蔥,莫逢屈突通?!边@兩句話大概出自楊升庵的《古謠諺》。屈突通不知是什么人,印象中好像是北朝的一個很兇惡的武人。讀書不隨手做點筆記,到要用時就想不起來了。我為什么老是要想起這兩句話呢?因為我每天都要吃蔥,愛吃蔥。

“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每年小蔥下來時我都要吃幾次小蔥拌豆腐,鹽,香油,少量味精。

羊角蔥蘸醬卷煎餅。

再過幾天,新蔥——新鮮的大蔥就下來了。

我在一九五八年定為右派,尚未下放,曾在西山八大處干了一陣活,為大蔥裝箱。是山東大蔥,出口的,可能是出口到東南亞的。這樣好的大蔥我真沒有見過,蔥白夠一尺長,粗如搟面杖。我們的任務(wù)是把大蔥在大箱里碼整齊,釘上木板。聞得出來,這大蔥味甜不辣,很香。

新山藥(土豆,馬鈴薯)快下來了,新山藥入大籠蒸熟,一揭屜蓋,噴香!山藥說不上有什么味道,可是就是有那么一種新山藥氣。羊肉鹵蘸莜面卷,新山藥,塞外美食。

苤藍、茄子,口外都可以生吃。

逐臭

“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過去賣臭豆腐、醬豆腐是由小販擔子沿街串巷吆喝著賣的。王致和據(jù)說是有這么個人的。皖南屯溪人,到北京來趕考,不中,窮困落魄,流落在北京,百無聊賴,想起家鄉(xiāng)的臭豆腐,遂依法炮制,沿街叫賣,生意很好,干脆放棄功名,以此為生。這個傳說恐怕不可靠,一個皖南人跑到北京來趕考,考的是什么功名?無此道理。王致和臭豆腐家喻戶曉,世代相傳,現(xiàn)在成了什么“集團”,廠房很大,但是商標仍是“王致和”。王致和臭豆腐過去賣得很便宜,是北京最便宜的一種貧民食品,都是用筷子夾了賣,現(xiàn)在改用方瓶碼裝,賣得很貴,成了奢侈品。有一個僑居美國的老人,晚年不斷地想北京的臭豆腐,再來一碗熱湯面,此生足矣。這個愿望本不難達到,但是臭豆腐很臭,上飛機前檢查,絕對通不過,老華人恐怕將帶著他的懷鄉(xiāng)病,抱恨以終。

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有一位女同志,南京人。愛人到南京出差,問她要帶什么東西。——“臭豆腐”。她愛人買了一些,帶到火車上。一車廂都大叫:“這是什么味道?什么味道!”我們在長沙,想嘗嘗毛澤東在火宮殿吃過的臭豆腐,循味跟蹤,臭味漸濃,“快了,快到了,聞到臭味了嘛!”到了眼前,是一個公共廁所!據(jù)說毛澤東曾特意到火宮殿去吃了一次臭豆腐,說了一句話:“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文化大革命”中,這就成了一條“最新指示”,用油漆寫在火宮殿的照壁上。

其實油炸臭豆腐干不只長沙有。我在武漢、上海、南京,都吃過。昆明的是烤臭豆腐,把臭油豆干放在下置炭火的鐵篦子上烤。南京夫子廟賣油炸臭豆腐干用竹簽子串起來,十個一串,像北京的冰糖葫蘆似的,穿了薄紗的旗袍或連衣裙的女郎,描眉畫眼,一人手里拿了兩三串臭豆腐,邊走邊吃,也是一種景觀,他處所無。

吃臭,不只中國有,外國也有,我曾在美國吃過北歐的臭啟司。招待我們的詩人保羅·安格爾,以為我吃不來這種東西。我連王致和臭豆腐都能整塊整塊地吃,還在乎什么臭啟司!待老夫吃一個樣兒叫你們見識見識!

不臭不好吃,越臭越好吃,口之于味并不都是“有同嗜焉”。

一九九六年三月二十七日載一九九六年第四期《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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