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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弓與琴——從柏拉圖解讀《奧德賽》:重訂本 作者:瑟特·伯納德特


前 言

[xi]四十多年前,我首次研讀荷馬時,為了理解《伊利亞特》(Iliad)的情節(jié),我用上了從柏拉圖那里找到的方法。后來,當我研讀埃斯庫羅斯和索??死账箷r,柏拉圖用以揭示那些組成城邦結構的前政治(prepolitical)和政治要素的方法,對我來說好似闡釋《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七雄攻忒拜》(Seven against Thebes)、《俄狄浦斯王》(Oedipus Tyrannus)和《安提戈涅》(Antigone)的指南。在所有這些解讀中,柏拉圖如地圖或坐標一樣,使我得以在更古老的著作家那里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這些著作家不能像柏拉圖那樣引導我,但這并非他們的過錯。于我而言,荷馬、埃斯庫羅斯和索??死账怪皇径恍臇|西,柏拉圖卻給出了論證??梢哉f,邏各斯(Logos)打開了范式理解之路。雖然我隱約地意識到,如果柏拉圖老是在我頭腦中,范式理解就會顯得牽強和刻意,但那于我也絕不會太過有擾,絕不會甚于一個旅人在黑暗森林里東奔西突,在碰到一片林中空地,終于又能摸清方向時,卻對自己命運的轉變產生懷疑。所以,柏拉圖手中也并沒有能為我解釋地圖與實地之間如何神秘匹配的史料。我以前沒有意識到,柏拉圖曾向詩人學習過,我那時猜想,說哲學受惠于詩歌,簡直本末倒置。我現(xiàn)在仍然著迷于柏拉圖本人所確立起來的這兩極對立,他讓蘇格拉底談的是“詩歌和哲學的古老論爭”。

起初,詩人才是智者(the wise),后來哲人拒絕承認他們這個頭銜。哲人雖然自己在抗議,卻早已把這個頭銜據(jù)為己有。詩人的智慧是庸俗的智慧,只是拿來使三萬多人目眩而已,卻經(jīng)不起一場私人論辯的攻擊(《會飲》,175e2-6)。然而,如果總是懷著柏拉圖所指明的對詩人的這種預設,[?]人們似乎只好認為,詩人說了許多美麗的事物,卻不知道它們的意義(《蘇格拉底的申辯》,22c2-3)。若是偶然猜中,本不足為奇,但一旦成功成為一種范式,就會讓人懷疑是做了手腳。如果做了手腳的話,要把詩歌從哲學中簡單分離出去,就再也不可能了。從原則上說,要模糊這種二分,可能需要讓非理性闖入理性的領域,而不是讓理性擴張至那些從前看似非理性的領域。但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懷疑哲學思考,相反,我認為我找到了一種方法,來重新劃定詩歌與哲學之間的界限,或者更準確地說,劃定某些詩人與柏拉圖之間的界限。這種方法牽涉到蘇格拉底所謂的“第二次啟航”(second sailing),他用這個術語來指稱自己思想上的轉變,即放棄直接探究宇宙論(cosmology),轉向言辭(speach),而不是轉向存在物(the beings)。我認為,在這種轉變上,詩人走在蘇格拉底前面。因為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疑惑,說假話有如說真話——這正是所有希臘詩歌所仰賴的原則——如何可能勝過講真話,因為對我來說明顯的是,正如對蘇格拉底來說也一樣,人們不可能故意撒謊,除非他事先知曉真相。

繆斯告訴赫西俄德,她們說假話有如說真話,還說她們愿意的時候也說真話。如果繆斯不徹底區(qū)分真話與假話,她們所唱的歌就有假有真。在《奧德賽》卷十九中,奧德修斯(Odysseus)在佩涅洛佩(Penelope,[譯按]奧德修斯的妻子)面前假扮成一個克里特人。這個克里特人講了個故事,說奧德修斯在前往特洛亞的路上曾和他在一起。如果此奧德修斯不是奧德修斯的話,這個故事也可以完全是真實的。如果伊多墨紐斯(Idomeneus)[1]確有一個弟弟沒有去特洛亞,而伊多墨紐斯在奧德修斯到達前十至十一天就已去特洛亞,奧德修斯就有可能在克里特待十二天,并受到奧德修斯自稱的那位克里特人的友好款待(19.171-202)。緊接著奧德修斯的故事——荷馬說這個故事是假的,但像真的一樣——荷馬敘述道,佩涅洛佩邊聽邊淚流滿面,她的肌膚在融化,“有如高山之巔的積雪開始消融,由西風把它堆積,東風把它融化,融雪匯成的水流注滿條條河流;佩涅洛佩一邊流下淚水,美麗的面頰一邊融化”(19.203-208)。荷馬把自己的假話與奧德修斯的假話放在一起。荷馬的假話在言辭中,奧德修斯的假話在敘述者那里。荷馬的假話是一種意象,荷馬用比喻宣稱那是一種意象,并且是虛假的。這個比喻為“融化”一詞的字面意思提供了語境,這個動詞引申來形容佩涅洛佩的眼淚。眼淚被說成好像是從消融的臉上溢出的,佩涅洛佩整個人都化成水。荷馬的意象使真話和假話并行不悖。[?ⅰ]如此一來,假話似乎就是多余的,這些話就可以換個方式來說,并把假話以及支撐假話的證據(jù)一并刪掉。然而無法確定的是,換個方式所說的真話,是否就比假話所包含的虛假更為真實。佩涅洛佩不會融化掉,但如果不融化,就不能使奧德修斯在看著她時內心產生愛憐,也不能讓奧德修斯目不轉睛,“有如牛角雕、鋼鐵鑄”(19.209-212;另參262-264)。一個謊言會產生另一個謊言,合在一起就能說明白那些真話說不明白的東西。荷馬讓我們看到了兩種不可能性,他自己的那種是永遠不可能的不可能性,奧德修斯的那種是有條件的不可能性,敘述者不同,可能性就會產生。

就我們所舉的例子概括而言,詩人把從未發(fā)生過的和絕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并置。但是,如果我們仍用這個例子,有條件的不可能性實則包含了絕對的不可能性,因為這個例子假定奧德修斯既是他自己又是別的某個人,這與絕對的不可能性毫無二致,而且這個例子還假定積雪和面頰不是兩件東西,而是一回事。那么,詩人就把必然為一的東西分割開來,又把必然為二的東西融合起來。詩人運用了自己的辯證法,真實出現(xiàn)在兩種虛假的形式中。這兩種形式并非詩人獨有。無論何時,我們如果扮演別的什么人——我們直接引述他人的話時就是在扮演他人——那么我們就在一分為二;如果我們說出來的話不只是字面意思——但凡我們說話,幾乎總是這樣——我們就在合二為一。[2]不過,詩人是在系統(tǒng)化地這么做。我們把這種系統(tǒng)叫作詩歌辯證法的情節(jié)(plot)。這種情節(jié)是要將諸種的不可能性或明顯的不可能性予以公開。它通過言辭和行動,揭開那些一中隱藏著二或二寓于一的事物。在這個公式中,“二”可以代表任何數(shù)字。俄狄浦斯說:“一等于多,此乃不可能?!保ā抖淼移炙雇酢?45)索福克勒斯正好展示了這種不可能的算術是如何算出來的。這顯然是俄狄浦斯解開的那個謎語的翻版,在那個謎語當中,四、三、二都為一。俄狄浦斯這一名字表明兩個東西:智慧和殘疾。它們顯然是偶然聚合而成的,可以分別對應于長大成人的俄狄浦斯和剛出世的俄狄浦斯。但情節(jié)卻將兩者合在了一起,并解開了俄狄浦斯這個謎語本身。奧德修斯有兩個名字,一個是他自己起的,另一個是他外祖父起的。這兩個名字都意味深長,但它們顯然完全不同?!秺W德賽》的情節(jié)將兩者聯(lián)系了起來。

站在詩歌辯證法最高峰的是諸神。[3]當阿基琉斯要殺害阿伽門農時,雅典娜拽住阿基琉斯的頭發(fā),很容易說荷馬已經(jīng)把一變成二了,阿基琉斯的第二種想法(second thoughts)[4]被賦予了單獨的存在,但荷馬在別的地方卻把“第二種想法”與神作了區(qū)分。柏拉圖至少提過一次(即蘇格拉底[xiv]在《斐德若》的第二場演說中),向存在物的上升總是通過奧林波斯諸神的故事來實現(xiàn)。這些神就是說謊有如說真話的代表。他們似乎把假扮與制造意象結合了起來。他們既是一的虛假對立面,又是二的虛假的一:愛神(Eros)通常被理解為既是施愛者,又是被愛者。在轉向《奧德賽》之前,我們并不清楚詩人們本身在這方面已著柏拉圖的先聲,還是說,他們已經(jīng)向柏拉圖指出這種理解他們做法或創(chuàng)制的方法,只不過他們自己并不這么理解。如果他們不這么理解,我們就會理解為什么柏拉圖必定是詩人的向導,以及為什么詩歌與哲學的古老論爭會延續(xù)下去。然而,如果他們是這么理解的,柏拉圖就重拾了一種思想方法,這種方法并非是通向哲學的道路,而是哲學本身,那么,詩人柏拉圖和哲人柏拉圖表面的緊張也就消失了。吾師——已故的施特勞斯(Leo Strauss)常跟我說這有可能,但那時我還不懂他的真正想法,而且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此時自認為懂得的東西,是否就是他當時的真正想法。不管怎樣,本書就是為探究他所指明的那種可能性而寫的。

西門子基金會(the Carl Friedrich von Siemens Stiftung)提供了1994年春夏獎學金以完成此書,在此深致謝忱。我尤其要感謝該基金會的Heinz Gumin主席和Heinrich Meier主任在此期間對我的熱情款待。我也對多年來和我一起研究《奧德賽》的學生們表示感謝,此外還要感謝友人Robert Berman、Ronna Burger、Michael Davis、Drew Keller、Martin Sitte和Barbara Witucki,感謝他們在我形成這些想法的過程中所提供的幫助。


[1][譯按]克里特首領,米諾斯的孫子。奧德修斯在其妻面前即謊稱自己是伊多墨紐斯的弟弟。

[2]另參5.151-152,奧德修斯淚流不斷,消磨著美好的生命。

[3]賀拉斯(Horace)在談到詩歌的來源時,引用了一行半恩尼烏斯的話,賀拉斯在這句話中說明了,諸神的制作把詩人和打油詩人(versifier)區(qū)分開來(《講道集》[Sermones],1.4.38-62,另參89)。在賀拉斯自己的抒情詩中,諸神的名字頻繁出現(xiàn),而在他的其余詩歌中則鮮少出現(xiàn);但相反的是,natura在《頌詩集》(1.28.15)中僅出現(xiàn)一次,而在其余詩歌中出現(xiàn)34次之多。[譯按]恩尼烏斯(Quintus Ennius,公元前239—前169),古羅馬詩人、戲劇家,一生致力于向羅馬人介紹希臘文學和哲學,作品包括戲劇、史詩和哲學等,主要詩作為《編年紀》,全書18卷,現(xiàn)僅存殘篇。

[4][譯按]事見《伊利亞特》卷一。憤怒而痛苦的阿基琉斯當時有兩種想法,要么殺死阿伽門農,解散大會,要么壓住怒火,息事寧人。此處的“第二種想法”即指“壓住怒火,控制自己的勇氣”(1.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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