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 上帝的仆人

在中國屏風上 作者:毛姆 著


上帝的仆人

兩位傳教士并排坐著,他們聊一些日常瑣事,這是彼此想顯示禮貌但又沒有共同話語時常用的一種談話方式。當被告知他們之間當然有共同的可敬之處:善意,他們會表示驚訝,而這也是共同的,因為他們都很謙遜;也許對英國人來說,這顯得更審慎一些,然而比起那位法國人,就多少有些做作而不夠自然了。另外,兩人之間的反差也近乎荒謬。法國傳教士八十歲了,個子高,身體結(jié)實,腰板硬朗;粗大的骨骼表明他年輕時有非同一般的體力?,F(xiàn)在這種力量的標志只留存于他的一雙大眼里了,你不會不注意到那奇特的眼神和閃爍的光芒?!伴W爍”是形容眼睛的一個詞,但我從未見過任何眼睛可用這個詞如此貼切地來形容。確實有一團火在那雙眼睛里面,而且就要射出光來。眼神中的一絲狂野很難說是理智的了。那是猶太先知的一雙眼睛。他的鼻子大而直挺,下巴方而堅實。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可以開玩笑的人,但他年輕時必定讓人覺得可怕。也許他眼中的激情,訴說著內(nèi)心深處的恒久的交戰(zhàn),他的靈魂在戰(zhàn)斗中大聲呼喊,浴血奮戰(zhàn),然而因勝利而狂喜,他歡欣地將未曾愈合的傷口奉獻給全能者上帝?,F(xiàn)在他的老骨頭感到了寒冷,他裹著一件士兵穿的長毛外套,頭上戴一頂中國式樣的黑色貂皮帽。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來中國已有半個世紀了,中國人攻擊他的傳教活動,他曾三次死里逃生。

“我相信他們不會再來攻擊了,”他笑著說,“因為我現(xiàn)在太老了,無法做這些艱難的旅行了。”他聳了聳肩,“我要做個殉難者?!?/p>

他點了一支長雪茄,很滿足地噴出一口煙霧。

另一個年輕得多,他不會超過五十歲,來中國還不足二十年。他是英國圣公會傳教團的成員。他穿一套花呢西裝,打一條花點領帶。他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不像牧師。他身材比常人略高一些,但因為胖,看起來像個矮胖子。他有一張娃娃臉,面頰紅潤,灰色胡須是那種所謂板刷狀的。他完全禿頂了,但出于一種可理解的虛榮,他讓一邊的頭發(fā)留得很長,梳起來蓋過頭皮,這樣無論如何,他自己也以為他的禿頂蓋得好好的了。他是個樂天派,會開懷大笑,當朋友之間互相打趣時,他的笑聲響亮、坦誠、真實。他有著一個學童的脾性,你可以想象,當有人踩了塊橘子皮滑倒時,他會笑得渾身亂顫。但笑聲會停住,他會臉紅起來,他突然想到這個滑倒的人可能受傷,于是他會滿懷善心和同情。和他在一起,用不了十分鐘就會懂得他的好心腸。你不可能覺得求他做什么事他會不樂意,也許開始時,他的誠心誠意未必能達到你的精神層面,但在實際交往中,你可以信任他的關心、同情和良知。他是一個錢袋常常向窮人敞開的人,而他的時間也總是為需要它的人服務。然而,或許說在靈魂事務中他的幫助不是非常有效,這不公平,因為,雖然他不像那位法國老人,用無可置疑的教會權(quán)威或苦行僧的狂熱對你布道,但他會以真心實意的同情分擔你的痛苦,他躊躇地安慰你時,不像一個牧師,而更像一個遲疑、怯懦,有著和你同樣血肉的人。他尋求與你共享希望,他慰藉你時他自己的靈魂也得到重生,也許和別人一樣,他用自己的方式做出某種奉獻。

他的經(jīng)歷有些特別。他當過兵,他樂意說起那些往事:他和著名的獵狐俱樂部一起打獵,也曾在整個倫敦社交季翩翩起舞。他對過往的罪并不十分內(nèi)疚。

“我年輕時是舞場高手,”他說,“但如今這些新花樣,我可是外行嘍?!?/p>

他對過去的好時光雖然沒什么懊悔,但也并不留戀。當他在印度時,感召來了。他并不確切知道這感召怎樣及為何而來,這是驀然產(chǎn)生的一種感覺,他必須放棄他目前的生活,去將異教徒帶往基督的信仰中去,然而這是一種他無法抗拒的感覺;他為此寢食難安。如今他是個快樂的人,喜歡他的工作。

“傳教是一件緩慢的事,”他說,“但我看到了進展的跡象,我也喜歡中國人。人世間沒有什么能改變我在這兒的使命?!?/p>

兩位傳教士互相道別。

“你什么時候回家?”英國人問。

“我?哦,一兩天吧?!?/p>

“那我可能見不著你了。我打算三月回家。”

然而,一個人所說的回家,是回他那個街道狹窄的小鎮(zhèn),他在那兒生活了五十年,他年輕時離開法國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而另一個則要回到英國柴郡的伊麗莎白莊園,那兒有著大片的草地和橡樹林,他的祖先已經(jīng)在那座莊園里生活了三個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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