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內(nèi)閣部長

他在一間狹長的房間中接待了我。房間朝著一個鋪有沙石的花園，低矮的灌木叢中，玫瑰已經(jīng)凋謝，參天古樹也已樹葉飄零、了無生氣。他讓我在一張方桌旁的方凳上坐下，而他自己則坐在我對面。一位仆人端來了花茶和美國牌香煙。他是一個清瘦的人，中等身材，有一雙瘦削、優(yōu)雅的手；他透過金邊眼鏡望著我，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絲憂郁。他看上去像個讀書人或是幻想家。他笑起來很親切。他穿一件棕色的緞子長袍，上面罩了件黑色絲綢短褂，頭戴一頂寬邊低頂氈帽。

他微微地笑著問道：“因?yàn)槿倌昵暗臐M人是牧民，我們中國人今天都要穿這種長袍，這是不是很奇怪？”

我回答道：“如果因?yàn)橛粟A了滑鐵盧戰(zhàn)役，閣下就要戴圓頂禮帽，那才奇怪呢?！?/p>

“你覺得那就是我穿長袍的原因？”

“我想這不難解釋。”

我擔(dān)心他那繁復(fù)的禮節(jié)會妨礙他向我問個究竟，便草草用幾句客套話敷衍了過去。

他摘下帽子，望著它嘆了口氣。我打量了一下整個房間，地上鋪一塊綠色的布魯塞爾地毯，上面織有碩大的花朵，靠墻擺著一圈精雕細(xì)刻的紅木椅子。墻壁上掛著的書法條幅與鑲著金色邊框的油畫相映成趣；那些書法均出自歷代名家之手，而那些油畫也精美異常，在九十年代^[1]這些畫作多半會陳列在翰林院。部長本人的辦公桌則是一張美式書桌。

他表情憂郁地對我談起中國的狀況。中華文明，這一世界公認(rèn)最古老的文明正在被無情地摧毀。那些從歐美留洋回來的學(xué)生正在把老祖宗數(shù)千年來建造的基業(yè)連根拔起，卻又找不到東西來替代。他們根本不愛國，沒有信仰，對圣賢也毫無崇敬之情。一座座寺廟因沒有了香客和信徒而破敗，它們昔日的盛況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只能留存在記憶中了。

他隨即搖了搖他那修長的貴族一般的手，把這個話題放在一邊。他邀請我欣賞他的藝術(shù)藏品。他領(lǐng)著我在室內(nèi)參觀，向我展示價值連城的瓷器、青銅器和唐代的塑像。這之中有一匹從河南古墓中出土的唐三彩馬，造型優(yōu)美，有著希臘雕塑的精致的神韻。在他的辦公桌旁，另有一張大桌子，上面擺著不少卷軸。他挑出一卷并拿著一端讓我展開。這是一幅前朝的山水畫，山間云霧繚繞，在我欣賞畫作時，他則在一旁笑瞇瞇地注視著我。隨后他把這幅古畫擱在一邊，又一幅接一幅地向我展示其他的畫卷。我表示不愿意占用他這個貴人太多的時間，而他卻毫不在意，仍然拿出一幅又一幅畫來。他是一個行家。他還饒有興味地向我介紹這些畫作的年代和流派，以及那些繪畫名家的風(fēng)雅逸事。

“我希望你能欣賞我最珍貴的藏品，”他指著掛在墻上的卷軸說道，“它們代表了中國書法藝術(shù)的最高水平?！?/p>

“你是不是更喜歡書法一些？”我問道。

“正是。它們的美更為素雅，毫無矯揉造作之處。不過我能理解，一個歐洲人欣賞這種樸素雅致的藝術(shù)會有些困難，在我看來，你們對中國器物的趣味有些怪異。”

他拿出一些冊頁，我翻看著那些書頁，畫得太美了！出于這個收藏家追求戲劇性的天性，他將最珍貴的一冊留在了最后。那是一系列小張的花鳥畫，雖只寥寥數(shù)筆，卻栩栩如生，它們有著多么豐富的聯(lián)想、多么偉大的自然情感和多么動人的溫柔，確實(shí)令人嘆為觀止。幾根嫩枝，開出點(diǎn)點(diǎn)梅花，就包含了春天所有鮮活的魅力；幾只小鳥，豎著數(shù)根羽毛，便表現(xiàn)出生命中的搏動和顫栗。這是一個藝術(shù)大師的杰作。

“那些美國的藝術(shù)家能畫出這樣的作品么？”他帶著憐憫的微笑問道。

但對我而言，這次見面中最奇妙的事情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根本就是個惡棍：腐敗瀆職、寡廉鮮恥、為達(dá)目標(biāo)不擇手段。他是一個搜括的高手，通過極其惡劣的手段掠奪了大量財富。他是個虛偽、殘忍、報復(fù)心強(qiáng)、行賄受賄之徒，中國淪落到他所悲嘆的這個地步，他本人也難辭其咎。然而，當(dāng)他拿起一只天青色小花瓶時，他的手指微曲，帶著一種迷人的溫情，憂郁的目光仿佛在輕輕地?fù)崦碾p唇微微張開，似乎發(fā)出一聲充滿欲望的嘆息。

[1] 指19世紀(jì)9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