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感錄四十六

民國八年正月間，我在朋友家里見到上海一種什么報的星期增刊諷刺畫，正是開宗明義第一回；畫著幾方小圖，大意是罵主張廢漢文的人的；說是給外國醫(yī)生換上外國狗的心了，所以讀羅馬字時，全是外國狗叫。但在小圖的上面，又有兩個雙鉤大字“潑克”，似乎便是這增刊的名目；可是全不像中國話。我因此很覺這美術家可憐：他——對于個人的人身攻擊姑且不論——學了外國畫，來罵外國話，然而所用的名目又仍然是外國話。諷刺畫本可以針砭社會的錮疾；現在施針砭的人的眼光，在一方尺大的紙片上，尚且看不分明，怎能指出確當的方向，引導社會呢？

這幾天又見到一張所謂《潑克》，是罵提倡新文藝的人了。大旨是說凡所崇拜的，都是外國的偶像。我因此愈覺這美術家可憐：他學了畫，而且畫了“潑克”，竟還未知道外國畫也是文藝之一。他對于自己的本業(yè)，尚且罩在黑壇子里，摸不清楚，怎能有優(yōu)美的創(chuàng)作，貢獻于社會呢？

但“外國偶像”四個字，卻虧他想了出來。

不論中外，誠然都有偶像。但外國是破壞偶像的人多；那影響所及，便成功了宗教改革，法國革命。舊像愈摧破，人類便愈進步；所以現在才有比利時的義戰(zhàn)，與人道的光明。那達爾文易卜生托爾斯泰尼采諸人，便都是近來偶像破壞的大人物。

在這一流偶像破壞者，《潑克》卻完全無用；因為他們都有確固不拔的自信，所以決不理會偶像保護者的嘲罵。易卜生說：

“我告訴你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壯有力的人，就是那孤立的人?！保ㄒ姟秶裰當场罚?/p>

但也不理會偶像保護者的恭維。尼采說：

“他們又拿著稱贊，圍住你嗡嗡的叫：他們的稱贊是厚臉皮。他們要接近你的皮膚和你的血?！保ā对瓐D如是說》第二卷《市場之蠅》）

這樣，才是創(chuàng)作者?！逸吋词共帕Σ患?，不能創(chuàng)作，也該當學習；即使所崇拜的仍然是新偶像，也總比中國陳舊的好。與其崇拜孔丘關羽，還不如崇拜達爾文易卜生；與其犧牲于瘟將軍五道神，還不如犧牲于Apollo。

題注：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19年2月15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二號，署名唐俟。收入《熱風》。1919年2月9日《潑克》上發(fā)表諷刺新文藝的4幅漫畫，文字說明中有某文學者“常出其所著之新文藝以炫人”“然其思想之根據乃為外國偶像”等語。魯迅此文發(fā)表后，《潑克》刊登了署名“記者”的《新教訓》文章，謾罵魯迅“輕佻”“狂妄”“頭腦不清楚，可憐”等等。同年，魯迅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說：“我曾經說，自己并非創(chuàng)作者，便在上海報紙的《新教訓》里，挨了一頓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