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景凱旋

我書架上的神明續(xù)篇 作者:李銀河,劉仲敬,萬維鋼,王小妮,于建嶸 ... 著;王小磊 編


景凱旋

生年:1954

現(xiàn)職:南京大學海外教育學院教授

研究方向:中國文學史、東歐文學

主要著作:《唐代文學考論》《被貶低的思想》,譯有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玩笑》,克里瑪?shù)摹恫祭窬瘛贰段铱鞓返脑绯俊贰?/p>

景凱旋的書單

《野草》,魯迅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論小說與小說家》,[英]伍爾芙著,瞿世鏡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奧威爾文集》,[英]喬治·奧威爾著,董樂山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

《小說的藝術》,[法]昆德拉著,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

《浪漫主義的根源》,[英]伯林著,呂梁、洪麗娟、孫易譯,譯林出版社,2008

我們那一代曾經(jīng)歷過文化荒蕪的年代,在一個人最想讀書的年齡,卻沒有書讀。那時若是碰巧弄到什么書,就像是饑餓的小偷,迫不及待想吃下去?!拔母铩遍_始后,我們那個山區(qū)小縣的文化館就被關閉了,查封的書都擱在縣公安局旁邊一個小屋里。有一次,我和幾個孩子半夜從窗戶爬進去,在亂七八糟的書堆里,我撿選了一本魯迅的《野草》。書是豎排本的,已經(jīng)發(fā)霉,但我卻喜歡極了,甚至把自序背了下來,開頭就是:“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北M管當時并不明白這些陰暗文字的內涵,但那種矛盾的思維卻讓我著迷。

四十多年過去,如今突然要來談談自己的讀書,我不期然地又想起魯迅的《野草》自序。也許是少年時的特殊經(jīng)歷,我最初是通過文學去認識世界和人生的,后來也一直抱著隨緣讀書的態(tài)度,對認識人生的興趣大于學術研究,古今中外的知識皆有涉獵,卻難以歸入某個學科,成為那個領域的專家。我覺得專家大抵是這樣,花費一生時間去研究某個對象,但絕不會讓自己與研究對象產(chǎn)生絲毫人生的關系。這不是我的秉性,文學是我的專業(yè),同時也形成了我的基本人生觀。我在讀書時更喜歡作為一個讀者,關注文學與人生。只有這樣的關系能夠引起我的閱讀興趣。

所以我想談談對我的文學閱讀有過很大幫助的幾本書,它們的作者都是學者型作家。這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不是我最喜歡的,但他們的文學批評卻是我敬服的。他們對文學的診斷明晰、準確而不失復雜,既非艱深的理論,亦非玄虛的感悟,很適合普通讀者的常識理解,又有一定的知識性。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觀點相互抵牾。這表明,文學的理解是廣闊的,只有虛假和造作需要警惕。

首先是伍爾芙的《論小說與小說家》,這位英國女作家是意識流小說的代表,但她的文學視野卻很寬廣,我覺得其中《俄國人的觀點》和《論現(xiàn)代小說》尤為重要。這兩篇文章都是談英國以外的文學,伍爾芙采用的是印象式批評,往往有獨到的會心。從她那些優(yōu)美的批評文字中,可以領悟到什么是文學的本體論立場。

伍爾芙發(fā)現(xiàn),俄羅斯作家身上都有兩種品格:樸實無華和人道精神。心靈是俄國文學的主要人物。與英國小說不一樣,俄國文學總是在問“為什么活著”的問題。契訶夫對生活意義有深切的興趣,總是揭示某種不自然的現(xiàn)象,“某一婦人同人建立了虛偽的關系;某一男人由于非人的生活環(huán)境而走向墮落。心靈受創(chuàng);心靈愈合;心靈沒有愈合。這就是他小說的實質?!痹谕铀纪滓蛩够P下,心靈具有更大的深度和廣度,心靈與理智的聯(lián)系極為微弱,無法就范于邏輯或詩學的約束。而當更偉大的托爾斯泰嘲諷人們的欲望時,“世界的確是在我們的腳下土崩瓦解”。

由于伍爾芙感興趣的是精神,而不是肉體,她對威爾斯、高爾斯華綏等英國作家的功利主義感到失望,認為他們寫的都是非本質的東西,筆下的人物過著充實的生活,但人們仍不禁要問,這些人物生活得怎樣?他們?yōu)槭裁炊??作家為什么要寫這些?如果花費大量筆墨僅僅是要證明作家的敘述生動逼真,這是毫無意義的。正是基于此,伍爾芙認為喬伊斯的作品更貼近生活本身,因為他寫的是人的精神,表現(xiàn)通常被生活排斥和忽視的方面,甚至為此拋棄了連貫性等次要的東西。伍爾芙以俄國小說來證明她對喬伊斯的推崇,從斯特恩到梅瑞狄思都表明,英國文學的天然樂趣是幽默和喜劇,是智力的活動,而俄國文學則是對靈魂和內心的理解。

其次是《奧威爾文集》。同為英國人,奧威爾的文學批評又別具一格。這位《1984》與《動物農(nóng)莊》的作者在文學批評中同樣注重思想因素,其中不乏真知灼見。

奧威爾的文學觀仍舊是基于美學自律,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他批評托爾斯泰的文章。托爾斯泰抨擊莎士比亞的戲劇不真實、不自然,有著“最低級的最不道德的”的傾向。在奧威爾看來,莎士比亞的確不是一位思想家,他像多數(shù)英國人,有行為準則卻沒有世界觀,而托爾斯泰最不喜歡的就是價值的多樣化,尤其像莎士比亞那種“對實際生活感到談不上愉快而只是興趣的傾向”。托爾斯泰有著強烈的拯救觀念,希望消除人世一切缺陷,他的文學標準是理想世界的標準,想要教導人們怎么生活。而奧威爾卻指出,正常的人并不需要天國,只想在人世活下去。莎士比亞的作品之所以充滿生氣,就因為在他眼里,“人生雖然充滿悲傷,仍是值得的”。

說到底,莎士比亞與托爾斯泰屬于截然不同的人生觀,類似的區(qū)分之前有席勒提出的素樸與感傷,之后有以賽亞·伯林揭橥的狐貍與刺猬。在捷裔作家昆德拉的《小說的藝術》中,他把這看作是小說與詩歌的根本區(qū)別。小說是求真思維,詩歌是求善思維。在小說家的世界里,生活是多元的、不確定的。在詩人的世界里,情感往往指向崇高與超越,拒斥平常的生活,因而詩性的絕對觀念最容易為天堂所誘惑。昆德拉喜歡狄德羅、斯特恩,不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便是出于這一點。無論昆德拉對陀氏的看法對不對,他的確是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即現(xiàn)代人對生命意義的追求確實與極權有著某種聯(lián)系。

昆德拉的論述動搖了我所熟悉的文學原理,近代以來的文學概念實際上是建立在浪漫主義思維的基礎上,崇尚創(chuàng)造與英雄,文學的目的是建立一個意義世界,它是作家心靈的產(chǎn)物,同時又是對生活的指導。但由于對現(xiàn)代人來說,意義與價值是人的主觀所賦予,無法在主觀之外得到證實,因而昆德拉質疑絕對的意義世界是有道理的。至少他促使我們思考,文學的正當性并不是我們所想的那樣已經(jīng)無須思考,從觀念史看,文學自身并不是一個有組織的知識結構,有著不能越過的邊界。

近年來,我經(jīng)常閱讀以賽亞·伯林的著述,就是想借助他出色的觀念史分析來理解文學的發(fā)展。在觀念史的研究方面,伯林是當代無出其右的大師。在《浪漫主義的根源》中,伯林指出浪漫主義思潮不僅是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而且是人類觀念史上的一次大轉變,標志著兩千年來“知識即美德”的舊觀念的衰落。這種思維模式拒絕事物的超驗結構,認為事物的存在僅僅是主觀塑造的結果。從此,價值不再是被發(fā)現(xiàn)的,而是被創(chuàng)造的。這個主觀創(chuàng)造的觀念可以表現(xiàn)為價值的多元,也可以導致極權的產(chǎn)生。它試圖將美學模式運用于現(xiàn)實生活,認為只要是出于真誠的動機,結果的好壞并不重要。今天,大多數(shù)歐洲人仍然是新與舊這兩種思維模式的繼承者,并且在二者中間搖擺。

借用伯林的比喻,昆德拉更像刺猬,肯定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質疑和解構主觀的意義世界,另一位捷克作家哈維爾卻像狐貍,想要重構超驗的意義世界,這個意義世界是人類生存的“絕對的地平線”??恐稚羁痰亩匆娍梢园l(fā)現(xiàn),這兩位作家的分歧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大,他們反對的都是浪漫主義的世界觀模式,昆德拉提出問題,哈維爾則試圖解答問題。當然,對于相信理性與科學的現(xiàn)代人來說,這個問題不可能有確定的答案,我們或許也只能在超驗與經(jīng)驗之間搖擺,同時對兩者都保持警惕。

換言之,我們只能承認人性的局限。

(2015.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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