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站在雞蛋一邊

中國文史精品年度佳作2014 作者:耿立 編


站在雞蛋一邊

耿立

有人把曾梁漱溟先生定位為“最后一個儒家”,我想這不只是從著述從立說而言。雖然梁先生也有文字傳世,但這是從立身的大來講,從雖千萬人吾往也的儒家狂狷人格來講,即使處危局處亂世橫世,也不降身以求低聲下氣,奴顏婢膝,把自己輕易減價賣掉;大丈夫慷慨入世,以不變通應世,在外人看是愚,是不知看臉色不懂看顏色,這樣的不茍且阿世的錚錚骨氣,直如李賀寫的那匹瘦馬,從唐代走來,瘦骨嶙峋,在庸凡人眼里,這只不過是匹筋疲力盡的瘦馬耳,但在通馬之人看來,定會悲老馬之遇,滿含熱淚“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是啊,盡管這老馬被惡頑的境遇折騰得不成樣子,卻仍然骨帶銅聲步態(tài)嶙峋,從千年前的唐代,走過風塵走過宋走過元,走過硝煙走過明清走到現(xiàn)代。

關注梁漱溟先生經(jīng)年,而最近二載在寫作梁先生傳記的時候,曾閱讀搜集了許多梁漱溟的材料,走訪了許多的人,才漸漸在內(nèi)心里清晰了梁先生的形象。但怎樣以一個詞萃取梁先生敘述梁先生,頗費躊躇,每個詞都有漏洞,也許,用“真人”這個詞來概括梁漱溟先生是稍稍能給人以安慰的稍微恰切一點的,但這真人非道家餐霞飲露坐隱竹叢的真人,而是一種儒家的從心所欲不逾矩、道家的逍遙游和佛家得大自在的及身而化的一種境界,一種高格、不在俗諦的范圍。

人們說梁漱溟狂,確實狂,其實狂卻是原初儒家所推崇的做派,這一派血脈來自原教旨的夫子孔丘和亞圣孟軻,《孟子》里滿目觸碰到的是“萬物皆備于我”、“天將降大任與斯人也”、“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這樣有著血氣和男人氣的豪言壯語,孔子也有這樣的話:“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卑凑辗蜃拥囊馑?,如果能兼有狂者和狷者的長處,取中行之道,這是最好;若不能這樣,退而求其次,或狂或狷,不也是圣人之行嗎?夫子痛恨的是鄉(xiāng)愿小兒,無操守無人格無底線,當利益一來,如蠅嗜血如餓犬逐骨。環(huán)顧四周,我們身邊的這樣的人還少么?

1924年,泰戈爾來華,梁漱溟向印度的大哲介紹儒學之ABC,對狂狷的意蘊加以自己的詮釋自己的體悟,他告訴泰氏:“狂者志氣很大,很豪放,不顧外面;狷者狷介,有所不為,對里面很認真;好像各趨一偏,一個左傾,一個右傾,兩者相反,都不妥當。然而孔子卻認為可以要得,因為中庸可能,則還是這個好。其所以可取處,即在各自其生命真處發(fā)出來,沒有什么敷衍遷就?!襻m偏,偏雖不好,然而真的就好?!@是孔孟學派的真精神真態(tài)度?!?/p>

好個真精神真態(tài)度,我們從這里入手是可以看出梁漱溟人生的真途徑,由此來抵達先生的內(nèi)在深處,這是最好的切口。

于是,我們就不難理解梁漱溟“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激揚文字;于是我們看到1942年,梁漱溟從淪陷的香港只身突圍,一路驚險,別人都在為他的生命安危擔憂,但梁本人卻鎮(zhèn)定自若非常自信,他說: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今天的我將可能完成一非常重大的使命,而且沒有第二人代得。從天命上說,有一個今天的我,真好不容易。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歷史將為之改轍,那是不可想象的,乃不會有的事!

而我,作為一個從鄉(xiāng)村(從梁漱溟先生曾思考過實驗過,流過淚有過憂思,多年拳拳掛念的曹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人來說,接觸到梁漱溟這個名字,還是在少年時候的1977年,那還是“文革”的自然延續(xù),街街巷巷還有很多的“文革”遺風。當小鎮(zhèn)的集市上,狂熱的人們敲鑼打鼓慶?!睹珴蓶|選集》第五卷發(fā)行的時候,正是麥子黃熟爭分奪秒割下、父老勞碌的時分,我知道了梁先生,毛主席的文章白紙黑字印刷的:《批判梁漱溟的反動思想》,那里列舉了梁漱溟的十五條罪狀。真是氣盛言宜,如驚濤裂岸,不容得你辨別不容得你呼吸。記得在初中曾學習《戰(zhàn)國策·秦王使人謂安陵君》,上面有秦王發(fā)脾氣: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毛主席的震怒一點不亞于秦王。

作為小人物的唐雎說:“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

秦王說:“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爾?!?/p>

唐雎說:“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qū)VT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蒼鷹擊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fā),休寢降于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秦王與唐雎的廷爭與毛澤東和梁漱溟的爭執(zhí)是不好比附的,這兩個人是朋友,都是以關注農(nóng)民而走上了不同的拯救農(nóng)民的道路,雖結(jié)局各異,但不能以成敗論。在毛梁的這次爭執(zhí)中,我們看到:兩個人的脾氣都不小,也可見出雅量與水準,是棋逢對手,但不像在延安的窯洞里,毛澤東曾和梁漱溟徹夜長談時候的爭論,開國后的北京不是延安,就像毛澤東給柳亞子的詩: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延安窯洞,當時共產(chǎn)黨還算在野,而今是“三十一年還舊國”,毛澤東在1938年一見梁漱溟就說:“梁先生,我們早就見過面了。你還記不記得,民國七年在北京大學,那時你是大學講師,我是小小圖書管理員。你常來豆腐池胡同楊懷中(楊昌濟)先生家串門,總是我替你開大門。”梁漱溟在1986年回憶說,在1938年與毛澤東延安長談六次,其中兩次通宵達旦,雖“相爭不下,直至天明,誰也沒有說服誰”,然而毛澤東“輕松自如,從容不迫。他不運氣,不強辯,……明明是各不相讓的爭論,卻使你心情舒坦,如老友交談”。

民國七年的毛澤東是北大的圖書管理員,當時毛澤東沒有和梁漱溟爭論的機會;1938年的延安窯洞,毛梁二人,雖爭執(zhí),但頗愉快;而1953年的爭執(zhí),毛澤東的語言如雷霆之怒,駕雷挾電。即使現(xiàn)在我們看《毛澤東選集》第五卷里的文字,很多地方也能見出當時的火藥味:

梁漱溟先生是不是“有骨氣的人”?他在和平談判中演了什么角色?梁先生自稱是“有骨氣的人”,香港的反動報紙也說梁先生是大陸最有骨氣的人。臺灣的廣播也對你大捧。你究竟有沒有骨氣?如果你是一個“有骨氣的人”,那就把你的歷史,過去怎樣反共反人民,怎樣用筆桿子殺人,跟韓復榘、張東蓀、陳立夫、張群究竟是什么關系,向大家交待交待嗎!他們都是你的密切朋友,我就沒有這么多朋友。他們那樣高興你,罵我是“土匪”,稱你是先生!我就懷疑,你這個人是哪一黨哪一派!不僅我懷疑,還有許多人懷疑!

……

講老實話,蔣介石用槍桿子殺人,梁漱溟是用筆桿子殺人……偽裝得最巧妙,殺人不見血的,是用筆殺人。你就是這樣一個殺人犯。

梁漱溟反動透頂,他就是不承認,他說他美得很。他跟傅作義先生不同,傅先生公開承認自己反動透頂,但是傅先生在和平解放北京時為人民立了功。你梁漱溟的功在哪里?你一生一世對人民有什么功?一絲也沒有,一毫也沒有。而你卻把自己描寫成了不起的天下第一美人,比西施還美,比王昭君還美,還比得上楊貴妃。

這樣的語言正是典型的毛澤東的語言風格,直白有力,不拖泥帶水,多比附多形象,這樣的語言風格曾折服胡適,連胡適都說白話文寫得最好的是毛澤東。

這是《毛澤東選集》里的句子,當時在鄉(xiāng)間讀到直覺過癮,心想是什么樣的人物、什么惡毒的言語讓毛主席老人家發(fā)這么大的火,氣著老人家全國人民怎么辦?由于信息的不對稱,當時是看不到梁漱溟的只言片語,到底梁漱溟用什么言語、什么觀點,能這么激怒了偉大領袖,少年時的我只是覺得這老頭實在可惡,打入地獄也不多,直到多年后才看到了材料,這時覺得梁漱溟有點像雞蛋對著一堵石墻,是一個人與一群人的爭執(zhí),雞蛋無疑是弱小的,但雞蛋無疑也是生命,梁漱溟堅定地站在了雞蛋這一邊,成為一枚一碰就破的雞蛋,成為堅硬石墻下的蛋。

《毛澤東選集》里《批判梁漱溟的反動思想》一文,是根據(jù)毛澤東9月16日插話和9月18日的插話整理而成的。對于毛澤東的這篇文章,梁漱溟后來曾有過這樣的評論:“一是有些內(nèi)容在我的記憶中并沒有,不知是怎么加進去的;二是本來是毛主席的許多插話,不是在一天講的,現(xiàn)在串起來變成一篇完整的講話和文章了。”

應該說,毛澤東出身農(nóng)家,對農(nóng)民在骨子里有一種血緣的親近,后來還是依靠農(nóng)民兄弟取得了抗戰(zhàn)勝利,梁漱溟年輕時曾多年在山東的曹州鄒平搞鄉(xiāng)村建設,梁漱溟是因為農(nóng)民問題和毛澤東發(fā)生了廷爭,我不知道梁漱溟最早接觸農(nóng)民是在什么年月,但在曹州槐壇演講時,他說到曹州的農(nóng)民,說到那些農(nóng)民的悲苦酸辛。那是1923年的夏天,梁漱溟來到曹州,由于天氣炎熱,他就在一棵大槐樹下為同學上課,有時太陽炙烤得厲害,索性就脫掉長衫,光著膀子講演。這顆槐樹是唐代的孑遺,唐槐的主干極粗,夠兩人合抱,主干高出地面齊腰處,有一個橢圓形的大窟窿——在撐出的叢叢如蓋的綠蔭間,往窟窿里瞧,似乎里面仍蘊藏著許多尚未做完的夢。唐人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中,有淳于棼的游俠居廣陵,宅前就有一棵大槐,淳常邀眾友槐下豪飲,一次豪飲過度,飄然入夢……而這棵在曹州省立六中校園的槐樹儲存著多少人的夢呢。這里原本是曹州府衙,這古槐的年輪里一定記下《老殘游記》里暴虐的毓賢曾在此殺人如麻。其實梁漱溟何嘗不是一個在世間做夢的人,這棵樹夠年歲夠枯槁,但很多的人是否想著它在唐代的高度呢?曾經(jīng)占領唐朝天空的槐樹啊,她也曾有過夢吧?這省立六中的人在槐樹下也筑了一個壇,如夫子的杏壇,在槐壇下梁漱溟如夫子在杏壇,侃侃如也。當時的六中校長是山東四大教育家之一的叢禾生,他在晚年的《鴻泥自憶》里記載下了這件盛事,并還透露了梁漱溟先生到曹州府下的鄆城陳坡學生的村莊讀書的事情,這就為他在數(shù)十年后的“大躍進”凋敝的年份來到鄆城看望農(nóng)民種下了蘭因絮果了,叢禾生《鴻泥自憶》記載:

癸亥民國十二年,四十九歲。春,梁漱溟赴陳坡讀書(梁對亞三為人,甚為感報,且欲實地觀察鄉(xiāng)村情形,故有此舉)。夏,來校演講,設講席於槐壇(當時常以此與禮堂,同為演講重地)

槐壇。

古槐連抱上參天,歷劫心空不計年。晚有北樓依樹起(樓系前清府署時物。何時建筑,不知其年)。焚香展拜奉槐仙。禮堂改建留余地(自民國廢府,即以此署全地址歸中學,當時以樓改作禮堂,而人數(shù)增多禮堂須更擴大,僉議將后墻向外開大,而余不忍伐此古樹,故指揮匠人將左右后墻外開,中一間后墻則以槐下為限。內(nèi)縮二三尺,為保存老槐也,并為培土筑臺,臺下四周,約以半圓形之壇圍護之,即槐壇)

猶幸勿伐天年延,筑壇其下說詩禮,洙泗遺澤流涓涓,是誰傳來北鄙聲,禮義詬病功利先。從茲槐壇頓冷落,花壇卻筑大門前,炎炎大言滿墻壁,虛堂鎮(zhèn)日少誦弦。吁嗟乎,古槐無心心自遠,只愁花好不常妍。

這篇演講是崔萬秋記錄的,在演講中,梁漱溟憶起住在曹州府鄆城、其弟子陳亞三家里時看到的情景:“我這次在陳坡(鄆城縣城西南三十五里之一鄉(xiāng)村)住,有一天吃完晚飯,出在門外閑立,看見那么矮矮的三四歲小孩,和白發(fā)的老頭,正在拿著黑紅色的粗糧食在那里吃,我心里就一陣難過,我剛才吃的那白面饃饃,好飯食,怎么不給這小孩和老頭吃?這么小的小孩,是社會上人人應當保護他,好好養(yǎng)他的;這么老的老頭,是社會上人人應當尊敬憐惜的;他老了,須要滋養(yǎng)的東西養(yǎng)他的,然而現(xiàn)在那小孩老頭即沒得吃,而我一個壯年人偏偏有得吃,這是什么道理?”

據(jù)崔萬秋記載,梁漱溟講到此處的時候,潸然淚下,聽者莫不寂然無聲,垂首掩泣!梁漱溟停頓了許久,慨然而嘆:“這真是不合理的!”

也許梁漱溟后來關注鄉(xiāng)村的種子在此時種下了,以后就萌發(fā)了農(nóng)民成了他一生的牽掛,這就是他認為中國現(xiàn)代化的正確選擇決不應該是犧牲農(nóng)村、農(nóng)民和農(nóng)業(yè)而發(fā)展畸形的城市、畸形的工業(yè)的心理基礎了,于是梁漱溟說“農(nóng)民生活在九天之下,工人生活在九天之上”,和以農(nóng)民運動起家的毛澤東在公開場合發(fā)生沖突了。

1953年9月11日下午,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的一次擴大會議上,作為政協(xié)委員的梁漱溟,以被邀者身份走上主席臺,在說完客套話之后,梁漱溟話鋒一轉(zhuǎn),矛頭直指自己所關心的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問題:

“有人說,如今工人的生活在九天,農(nóng)民的生活在九地,有‘九天九地’之差。這話值得注意。我們的建國運動如果忽略或遺漏了中國人民的大多數(shù)——農(nóng)民,那是不相宜的,尤其中共之成為領導黨,主要亦在過去依靠了農(nóng)民,今天要是忽略了他們,人家會說你們進了城,嫌棄他們了。這一問題,望政府重視?!?/p>

不料,梁漱溟以“農(nóng)民代言人”的姿態(tài)觸怒了也是搞了半輩子農(nóng)民運動、出身農(nóng)家的毛澤東,毛澤東的反應是激怒一樣的強烈:

“有人不同意我們的總路線,認為農(nóng)民的生活太苦,要求照顧農(nóng)民,這大概是孔孟之徒施仁政的意思吧……有人竟班門弄斧,似乎我們共產(chǎn)黨搞了幾十年農(nóng)民運動,還不了解農(nóng)民?笑話!我們今天的政權(quán)基礎,工人農(nóng)民在根本利益上一致的,這一基礎是不容分裂、不容破壞的!”

梁漱溟隨后寫信,要求向領袖澄清事實。但對方頻頻潑過來的話卻是:“人家說你是好人,我說你是偽君子!”“你提出所謂‘九天九地’……這是贊成總路線嗎?否!完全是徹底的反動思想,這是反動派的建議?!?/p>

18日,在一片洶洶攘攘的批駁聲中,梁漱溟狂狷的姿態(tài),不肯服輸?shù)膹娪驳穆曇粲忠淮位厥幵跁觯?/p>

“各位說了那么多,今天不給我充分的時間是不公平的?!瑫r我也直言,我還想考驗一下領導黨,想看看毛主席有無雅量……”

毛當即回答:“你要的這個雅量,我大概不會有?!?/p>

梁仍不甘心:“主席,您有這個雅量,我就更加敬重您,若您真沒這個雅量,我將失掉對您的尊敬!”

“這一點‘雅量’還是有的,那就是你的政協(xié)委員還可以當下去。”

“當不當政協(xié)委員,那是以后的事。我現(xiàn)在的意思是想考驗一下領導黨,因為黨常常告訴我們,要自我批評,我倒要看看黨的自我批評是真是假……”

當然,場上的那些觀眾不會無動于衷或保持中立,梁的聲音被一陣陣狂憤的吶喊所打斷:“不聽梁漱溟胡言亂語!”“民主權(quán)利不給反動分子!”“梁漱溟滾下來!”

最后大會舉手表決是否給梁漱溟法發(fā)言的機會,少數(shù)人舉手給梁漱溟發(fā)言的機會,多數(shù)人都舉手轟梁漱溟下臺,很少有人站在雞蛋這一邊;但那些舉手轟梁漱溟下臺的人,在1957年的“反右”時,有幾個幸免呢,試看剃頭者,人也剃其頭,農(nóng)民是弱者,在這次發(fā)言的爭執(zhí)中,為農(nóng)民代言的梁漱溟是弱者。但很多人的根子是農(nóng)民,但這些人卻鄙夷起腳下的泥土,鄙夷起養(yǎng)活了歷史養(yǎng)活了炊煙的泥土,從農(nóng)民的草屋子里走出,再也想不起草屋子的庇護和溫暖。

梁漱溟真是太天真了,猶如孩子處子。很多的人轉(zhuǎn)向了,學乖了,政治生態(tài)的轉(zhuǎn)變和持續(xù)的政治運動如秋雨連綿,把知識分子的真性情洗刷掉了,如一塊木頭洗掉了顏色,或者漚臭,很多的人推舉以“外圓內(nèi)方”處世,而更多的人則從規(guī)規(guī)小儒后退而流于鄉(xiāng)愿,國家事管他娘,如孟子所痛恨的“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多少頭顱高昂的知識分子,多少青眼白眼,現(xiàn)在只有了低眉順眼,經(jīng)過脫褲子洗澡,知識分子的尾巴沒有了,尾骨也沒有了,那里只有倒抽涼氣的洞,連脊骨透出的都是冰碴子,直到喉頭。羅素看得很清,他說由三條可以去除你的自由的東西——教育宣傳和經(jīng)濟壓迫。知識分子就是毛,毛要依附到皮上。就像有人警告顧準,再不聽話不讓你吃飯。很多的知識分子沒有了銳氣,也沒有了脾氣,何論那種縱意西風的豪氣狂氣,蕩滌去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氣概,在權(quán)勢面前就只有謙卑和怯懦,就只有逢迎和嘻哈,只有今天天氣哈哈哈了。

但梁漱溟,還是一路狂下去。這自然就有了同毛澤東的當面頂撞。其實所謂的廷爭,到最后爭的不是是非曲直,而是一種個人的權(quán)利,能有雅量讓不同的聲音透出來的一種權(quán)利,但梁漱溟錯了,個人在這個時代是多么的渺小,這是強調(diào)集體的時代,集體的合唱就會把個人的聲音淹沒了,你要拒絕合唱那只有沉默,梁漱溟沉默了,一連幾年也沒有再聽到他孤獨的聲音。

到了大躍進的時候,這時的曹州府已變成了菏澤地區(qū),并且合并到濟寧專區(qū),1960年3月12日上午,梁漱溟乘坐由菏澤地委派的吉普車來到鄆城,他三十多年前曾到過的地方。當時的鄆城縣委正在大力批判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魯成,魯成曾任鄆城縣的縣長,因反對遍地的浮夸風以及所謂同情右派的問題被撤職靠邊了,因此對于梁漱溟這樣一個既特殊又敏感的從北京來的人物,在接待時候的分寸就很難拿捏,有關部門感到非常棘手。為防止靠邊的縣長借機喊冤鬧事,就將魯成先關進縣公安局,這樣,大墻內(nèi)無論你呼喊還是頓足,咫尺之外的梁漱溟就聽不到了。而梁漱溟到鄆城后,也沒有住進當時一般按照接待領導或者上層來人住的縣政府招待所,而是被安排到縣政府內(nèi)某一干部的房間居住。為防止意外,縣政府派人帶槍隨身保護,即使梁上廁所也守在門口,圍攏得連水也潑不進,只差把梁漱溟罩起來。

(背景鏈接:筆者沒有查到1960年菏澤鄆城的情況,我知道,在廬山會議上,彭德懷元帥的“萬言書”里,曾寫到了菏澤餓死人的情況,但筆者查到梁漱溟到菏澤鄆城的一年前,山東省委第二書記譚啟龍1959年3月23日,從鄆城接壤的巨野給第一書記舒同的信。其中寫道:

近三個月來,很多地方?jīng)]有人干活,有的雖然下了地也是應付應付,效率很低,巨野一個隊24個人一天只澆一畝麥子。全縣72萬畝耕地現(xiàn)在只了耕了22萬畝……,牲畜死亡仍未停止,原有23000頭,死了5000頭,還有瘦弱的,現(xiàn)在能使用的僅有2100頭。……巨野、曾縣、曹縣挖麥苗吃的現(xiàn)象相當普遍,有些豐產(chǎn)田的麥苗也被挖掉吃了。

鄆城縣發(fā)生搶糧庫事件130多起,有一萬多人參加,搶去糧食19萬多斤。昨天早晨宋江公社又有50多人集合準備搶糧。

金鄉(xiāng)縣共62萬人,據(jù)他們匯報,有42萬人需要救濟。前天往單縣運的29000斤糧食,行至金鄉(xiāng)被搶走了13000多斤,有100多人偽裝成挖野菜的,見運糧車來了就一擁而上——

這樣的情況不是個別的。由于措施失當,生產(chǎn)沒有安排好,現(xiàn)在除了挖麥苗剝樹皮吃以外,巨野把枕頭里的糠也扒出來吃了。田橋公社榆樹皮四角錢一斤,餅干一角錢一片。有些人餓得臉已經(jīng)變了顏色,有的摔倒了爬不起來,全縣水腫病人原來4000人,現(xiàn)在12000人。人口外流現(xiàn)象也沒有停止,單縣棗莊管理區(qū)最近每天逃走12人,有一個生產(chǎn)隊棄嬰6人。有的已經(jīng)把棉衣賣掉了,現(xiàn)在只穿單褲。巨野縣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餓死的?,F(xiàn)在群眾情緒很不正常,有些人整天愁眉苦臉,有的連臉也不洗了,大小便隨地拉,根本無心過日子。

譚啟龍1959年4月11日從濟寧給舒同的信:

……很多婦女、小孩提籃子挖麥苗,有的樹皮也剝光了。牲畜毛豬大量死亡,農(nóng)具破壞非常嚴重,單縣原有牲畜44532頭,死亡10669頭,占24%,原有農(nóng)具58784件,破壞36446件,占62%。

據(jù)地委初步統(tǒng)計,最近三個月非正常死亡1200多人(我看不止此數(shù)),已發(fā)現(xiàn)棄子賣嬰58起,單縣僅三個月非正常死亡253人,蔡堂一個公社死亡153人,有一個生產(chǎn)隊棄嬰6人。曹縣一個縣外逃4萬多人(全地區(qū)外逃跑34萬人),他們在外面流浪,有的半途餓死,有的自殺,有的暈倒在河里淹死,有的躺在大街上叫喊救命。據(jù)了解,僅在河南開封就死亡62人,情景之慘,令人難忍;影響之壞,無法估計。全區(qū)水腫病發(fā)病人數(shù)曾達67萬多人,單縣4月上旬水腫病達53000多人,黃后樓一、二排32戶260人,患病的達227人,占81%,很多人臥床不起,有的大小便不通,有的肚皮腫裂了口。巨野縣劉官屯村共3000多人,有一半以上水腫病,干部還扣著糧食不發(fā)。

……造成這種嚴重緊張局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所有制問題上不僅是“一平二調(diào)三收款”,違反按勞分配、等價交換原則,而且還大量侵犯了個人生活資料所有制。例如,“豬羊大集中,糧食一腳蹬(即全部入國庫)”,“苦戰(zhàn)兩晝夜,完成三腳踢”(即糧食、鋼鐵、豬羊都大集中)。單縣實行窮拉平,全縣統(tǒng)一分配。巨野、鄆城去年秋收時,只準留三天口糧,其余全部入庫,實行“三庫合一”(國庫、社庫、隊庫),全部變成國庫。他們?nèi)h較好的大車和大牲畜無代價地劃歸縣運輸公司。有的調(diào)社員的自行車歸干部所有。很多地方將糧、草、菜、磚瓦、大材、鍋,全都歸了公。各縣都有一部分地方實行移村并村,全縣幾天之內(nèi)移村714個,36140戶,占全縣總戶的三分之一以上。群眾說:“這比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還厲害?!保?/p>

山東的“五風”刮的瘋狂,(所謂“五風”是指“共產(chǎn)風”、“浮夸風”、“強迫命令風”、“干部特殊化風”和對生產(chǎn)“瞎指揮風”。)但在1960年的2月27日、3月21日,在由舒同任第一書記的山東省委給中央的報告中說“對于社員的生活安排問題……取得了較為顯著的成績”,雖也承認山東存在水腫、餓死人現(xiàn)象,但卻把壞事當作好事匯報,報告認為全省“當前形勢無限好”,還總結(jié)形勢無限好的幾大表現(xiàn)。

為什么最高領導人聽不到不同的聲音?底層的聲音消失在哪里?有人曾形象地說:你站在天壇圜丘的園心大喊一聲,一會兒回音從四面?zhèn)鱽怼D懵牭降穆曇暨€是你自己的聲音。天壇這個地方就象征我們的政治體制,在這種體制下,最高統(tǒng)治者聽到的聲音都是自己的回聲。換言之,他發(fā)出什么信息,下面就會送來同類的信息。他不可能聽到與他意志不一致的聲音。

萬戶蕭疏人似鬼,1960年的鄆城農(nóng)村一樣是毫無生氣,這時梁漱溟的心情是可預料的,他能聽到底層的呻喚么?這里是魯西南平原,黃壤深厚,無山野之勝,無丘阜之聳,平坦素樸的好像沒有特色,天是灰的,地是灰的,面有菜色的父老是灰的,有良知的人還有游覽的興致么?大躍進的農(nóng)村有什么可游覽的呢?梁漱溟最想知道如今的曹州農(nóng)村是什么樣子,但卻真被遮蔽了,果然,好戲就在聽取匯報后的就餐時開場了。為招待梁漱溟,鄆城縣專門從百里外的濟寧市購買了蝦、海參等高檔菜肴,由專人在縣政府食堂烹飪。午間梁漱溟看到餐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山珍海味,如此奢侈之宴席竟然出現(xiàn)在1960年的這平原的深處,雖然聽不到外面的啼饑號寒,但梁漱溟的臉色陡然生變,他用疑惑的眼神從陪同人的臉上掃過,像秋冬之季的冷凜的風,尖銳,嘹歷,他說:“這樣豐盛的宴席,真香呀。縣里這要破費不少的錢吧?”陪同的不知梁是何用意,就連忙賠著笑回答:“鄆城是小縣,準備倉促,以表寸心,只是盡地主之誼,不成敬意……”梁漱溟開始粗聲責問陪同的人:“鄆城有這樣的菜嗎?鄆城的土里產(chǎn)這些東西嗎?現(xiàn)在大家吃的是什么?百姓吃的是什么?你們在縣里卻大擺宴席,還美其名曰為我接風?!绷菏閷Υ髲d里等著陪他用餐的縣政府的大小官員們說,“諸位,你們自己慢慢享用吧,我吃不了……”

這大概是1953年后,梁漱溟走出北京,為數(shù)不多的一次發(fā)怒吧,當時是在廟堂之上,而今在水滸舊地,鄆城縣有關陪同的人想必也沒有料到梁漱溟竟然會這樣使出性子,這樣不給他們面子。那些陪同的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收場。

梁漱溟說完,調(diào)頭就退出了餐廳,陪同的人慌忙緊跟在后面道歉,鄆城是小地方,唯恐招待不好,影響梁先生的健康,表示以后不再這樣,由梁自己點菜。梁漱溟朗聲地說:由我點菜,那只吃白菜豆腐!外加烤紅薯!

此時的中國大地,餓殍遍野,無論老幼恐怕都不能免于匱乏,大都陷于饑餓的威脅里;在剛剛視察過的菏澤的鄉(xiāng)下,梁漱溟親眼看到農(nóng)民家里吃的是又黑又硬的草籽,雖是春天了,但很多父老身穿棉衣還是凍得直打哆嗦,沒有火力的身子骨在春風里竟也禁不起折騰了,梁漱溟內(nèi)心的酸楚可以從他冷峻的神態(tài)里看出;他知道鄆城的百姓絕不可能比菏澤百姓生活得更好,但從這大擺宴席的舉動看,鄆城方面對他的視察看來是早有準備的,街道沒有了要飯的,也沒有了浮腫的人,一切都像做戲,一切都在虛空里。

果然,當天下午,在鄆城縣領導的陪同下,梁漱溟去鄉(xiāng)下視察時,在街上看到有小孩在吃油炸丸子,這在大饑荒的年代絕對是罕見的場景。梁漱溟就問孩子這油炸丸子的來歷,天真無邪的孩子說這是生產(chǎn)隊發(fā)的。當時是1960年的春天,農(nóng)村還實行公共食堂制,以生產(chǎn)隊為單位。又有一小女孩說,今天上面當官的要來看看我們吃得好不好,所以發(fā)丸子。孩子的話令梁漱溟悲哀,但更讓他心酸的是這時有人說起了順口溜:

節(jié)節(jié)草當?shù)氐囊环N水草,三年困難時期被普遍用來充饑,

拉弦子,生產(chǎn)隊里炸丸子。

大人仨,小孩倆,生產(chǎn)隊長用碗挖。

趕快吃,趕快咽,別讓社員看得見。

說順口溜的人可能不知道,他所面對的是誰,他的話又在梁漱溟的心中激起怎樣的波瀾。但隨后梁漱溟竟然看到了這樣荒誕的景象:四五十個農(nóng)民拉一輛牛車,車上裝著農(nóng)家肥。梁對此不解,陪同者解釋說,這是社員勞動積極性高的表現(xiàn)。

梁問:“那牛呢?”

回答是:“生產(chǎn)隊里正在讓牛長膘,不忍心用。”

其時生產(chǎn)隊里的牛大多羸弱,站立不起來,或者就死掉了,這樣用人代替牛讓牛長膘看似多么牛道,但是美麗的謊言。

看不到了真相,一切為了視察而裝扮,一切的裝扮為了視察,這樣所謂的視察還有什么價值呢?梁漱溟沉默地回返到縣城。但令他想不到的是,他的視察已經(jīng)給有關方面帶來麻煩——他們已經(jīng)決定要讓他趕快離開!就在梁漱溟回到縣城后,鄆城有關方面立即與菏澤地委聯(lián)系,表示梁在鄆城只會添麻煩,不如讓他提前回去算了。并建議說可以北京來電話以讓其回京開會的名義騙梁走。對于這樣低等的謊言,菏澤地委提出讓鄆城縣方面去對梁說。梁聽后感到疑惑,說從北京來時沒有聽說有什么會要開,并堅持要再看一天——雖然梁漱溟也很清楚,他的視察不會給這里的農(nóng)民帶來任何好處,也不能影響有關方面的農(nóng)村政策,他的堅持與其說是一種姿態(tài),不如說是一種精神,一種無奈,一種蘊涵悲涼的選擇。

回吧,還是回去吧,田園已蕪兮,何處歸?在由鄆城返回菏澤途中,梁漱溟于黃安公社稍作停留,為的是看看30年代“重華書院”(其石制校匾至今仍在)的故址。在喝茶時,梁說:我這次來是看一看一個小指頭的問題,看來這個小指頭的問題還不小,臨上車時,梁口占一絕:

鄆城歷史有千年,

春秋戰(zhàn)國古城垣。

東臨阿澤西結(jié)鄄,

孫臏宋江生其間。

梁一生極少作詩,他的心思不在雕刻辭章,不在平平仄仄的聲韻鍵著力,如果說梁漱溟是詩人,那他的血液的上游是杜甫,他用血在大地上寫民生多艱的詩行,但如今是什么觸動了他的詩思?是民瘼,是民生?從他這短短的四句吟誦中,從他著意拈出孫臏、宋江這些身處亂世的豪杰,掂出阿澤即古水泊梁山,我們是不是可以感悟到一些字外的東西呢!鄆城歷史上以民風剛烈著稱,多的是響馬,多的是蟊賊,可以喋血,可以刀上求生存,水泊不遠,梁山很近,這里面有透著梁漱溟先生深廣的憂思吧。

梁漱溟是一個異數(shù),也是一個余數(shù),很多的體制就好像一道四則運算,思想意識大多被整合歸位,但是最后還剩下一些因素,通過最后一道除法,怎么也除不盡,成了一些除不盡的“余數(shù)”。這些小數(shù)點后的余數(shù),造成一些別樣的情懷,別樣的風景,梁漱溟就是一個沒有被掏洗凈的余數(shù)。

他經(jīng)歷了太多的滄桑和磨難,但似乎并沒有使他改變什么,他沒有被四則運算整除掉,在晚年,他依然是那樣矍鑠地狂放,一樣的真率,沒有渣滓,如琉璃般明凈。他一直到死都不曾世故過,都沒有學會鄉(xiāng)愿。無論做對做錯,人格總是透明的,始終不失其單純的赤子之心。他的個性是執(zhí)拗的,當批林批孔人人都附和著時勢、鸚鵡學舌時,他老人家偏偏要站出來為自己一直崇拜的孔子辯護。戴晴說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同意也非要把剩下的百分之一爭個明白,這正證明他的迂直。在那個充斥著假話的年代里,梁漱溟像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衣》里的孩童,說出自己眼睛——沒有被陰翳蒙蔽的眼睛看到的一切。

讓人驚世駭俗的是,當人們問梁漱溟被批斗的感想時,梁漱溟幾乎是脫口而出:“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這一時刻的梁漱溟讓人想到當伽利略被羅馬教廷判處終身監(jiān)禁時,這位體態(tài)虛弱、諸病纏身的科學巨匠,口中仍在喃喃自語:“可是地球仍在轉(zhuǎn)動?!逼吣旰螅だ噪p目失明,但他心中仍然相信存在一個無限的宇宙,仍然相信地球在轉(zhuǎn)動。梁漱溟在此刻還是那么地堅持自己,讓人想到二十年前那次與毛澤東的頂撞。是啊,梁漱溟堅信自己沒有錯,他對像石頭和城墻一樣的強大和險惡,對自己的卑弱都十分清楚,但他沒有縮身沒有縮頭,沒有像一般的儒家那樣,面對險惡,可以以退為進,改守狷道。但梁漱溟畢竟是梁漱溟,他是儒家,卻沒有把儒家的那套看家的“中庸”習到手。在他的衰年,依然是面對著氣勢洶洶的逼問,他慨然回答:“‘匹夫’就是獨自一個,無權(quán)無勢。他的最后一著只是堅信他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奪掉他,但這個‘志’沒法奪掉,就是把他這個人消滅掉,也無法奪掉!”

這讓我想到了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2010年初獲耶路撒冷文學獎時發(fā)表的著名“墻蛋說”:“假如這里有堅固的高墻和撞墻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是的,無論高墻多么正確和雞蛋多么錯誤,我也還是站在雞蛋一邊。正確不正確是由別人決定的,或是由時間和歷史決定的。假如小說家站在高墻一邊寫作——不管出于何種理由——那個作家又有多大價值呢?

“……轟炸機、坦克、火箭、白燐彈、機關槍是堅硬的高墻。被其摧毀、燒毀、擊穿的非武裝平民是雞蛋。這是這一隱喻的一個含義。但不僅僅是這個,還有更深的含義。請這樣設想好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分別是一個雞蛋,是具有無可替代的靈魂和包攏它的脆弱外殼的雞蛋。我是,你們也是。

“再假如我們或多或少面對之于每一個人的堅硬的高墻。高墻有個名稱,叫作體制(System)。體制本應是保護我們的,而它有時候卻自行其是地殺害我們和讓我們殺人,冷酷地、高效地而且系統(tǒng)性地?!?/p>

中國有“以卵擊石”的成語,那成語帶有貶義,是“不自量力”的親族,和這個成語相近的還有“螳臂擋車”,但我們從村上春樹的演講里,可以感受到做一個雞蛋的凜然堅韌,也感到那枚雞蛋帶給我們的溫暖。

我們說,梁漱溟是一個以蒼生為念的理想主義者,也是自己所信仰的躬行者,他是傳統(tǒng)的儒生,也有西方知識分子獨立不遷的自由秉性和理性覺悟。如果從客卿從士大夫的角度看待梁漱溟,那是不完備的,這也許就是中國知識分子們紛紛易轍更幟的50年代,梁漱溟還那樣依然故我、不媚新朝的,連遠在美國的胡適都大為激賞、敬嘆不已的原因吧。

梁漱溟是“異數(shù)”、“余數(shù)’,他堅持自己的余數(shù)的立場,敢于不被整合,獨立不遷,但更是一枚可敬可愛的雞蛋,他沒有加入合唱,也許這樣的聲音有點刺耳,但這個世界如果只剩下一種聲音,那又是多么的可怕。

我想,若沒了這枚“雞蛋”的閃光,若沒有了這樣的余數(shù)和異數(shù),我說的是像胡風、馬寅初、顧準,那我們的歷史該多么乏味,我們知識分子的面孔該多么蒼白,那這知識分子給歷史的答卷該是多么地羞愧。

以雞蛋和卵擊城墻擊石頭,以螳螂的手臂擋車的生靈們多么不自量力啊,但因為有了這些,我們的歷史才多了些亮色,多了些溫暖。

記得去年在出版梁漱溟先生傳記的時候,負責設計封面的人從北京打電話征詢我的意見,我說就用晚年梁漱溟的一張照片,頭戴一頂深藍色的圓帽,滿是滄桑,深邃睿智的雙眼透著鋼鐵一樣的銳利,而出版社讓我在封面上寫幾句話,我寫下了:威武不屈,貧賤不移,雖千萬人吾往矣,不鄉(xiāng)愿,不與世俯仰,無論為文還是救世,始終秉天地之正氣,凜凜然如霜雪,無愧中國最后一位儒家。

《山東文學》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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