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沒有那種鐵釘鉚就的大木轱轆的牛車了。十幾年前，那種車屬于生產(chǎn)隊的公有財產(chǎn)，百姓家擁有不起，也就是那種車，或只有那種車才能在這膠黏的土地上遠行，一圈圈一圈圈地將路軋出一條又一條深深的轍印，一直軋向很遠。這蒼茫的渤海大平原沒有盡頭，就像內(nèi)蒙古草原，牧人的鞭子，可以隨意將牛羊趕到他所樂意去的地方。那體現(xiàn)著文明與本色的古董只能長久地嵌在記憶中。

多少年后的今天，當城市感到了土地的緊張，人們才想起這片土地，在上邊建起了國家級的電廠、堿廠和鹽場，將主要的通道修成了柏油路。這路上，跑起了各式各樣三輪的和四輪的車子。

那些個廠子，在這蘆江稻海里也只是幾只小船一般飄飄搖搖，看上去，十分渺小。

人們永遠選定了水，依水而居，依水而作，死后依水而眠。墓地是隨意選取的一塊水邊的灘地，那片灘地不需要多高多大。這種灘地里的小墳包，便棲息著一代代長眠不醒的自在人。

我的祖父今年整90歲，他的壽棺早已做好，擺放在院子的一角。墳地也已選定，三面環(huán)水，一面通路。水漫不上去，陽光卻早晚光顧。祖父曾在北京和河南的兒子處住過，都不習慣：嫌物擋眼，看不遠，嫌聲嘈雜，沒有寧靜，于是又歸回這海灣平原。沒事的時候，走出莊子，站在水邊，瞇縫著眼向遠處長久地呆望。那遠處除了蘆草，還是蘆草，再就是一兩棵樹，幾群飄來飄去的鳥，而祖父很自在，每天每天，總是看不夠。祖父哥兒四個，都活了大歲數(shù)。祖父年輕的時候，是方圓多少里的捕魚好手，他下的網(wǎng)和箔子，每天都能有很大的收獲。祖父還曾是打野物的好手，多少年前，野天鵝野鴨子飛起遮天蔽日，而人類在這片土地上則顯得稀少。祖父率領(lǐng)火槍隊，在蘆叢里駕起小船放排槍，一排槍可獲幾百只，小船一只只冒尖地載著運回來，分與莊人。鴨子毛做成的褥子和被子，不怕水，不返潮。

祖父生性耿直，論理、干事從未畏懼過、服輸過。鬧日本那陣子，他挑頭兒往蘆蕩里一鉆，日本人哪還找得到人影？過不了幾天準撤兵。敢進去嗎？打野鴨子的排槍可不是好惹的。

現(xiàn)在祖父站在莊頭，仍如一棵壯實的老樹凜凜迎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