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夜是有聲音的，夜的聲音同白天的聲音不一樣，白天太嘈雜，夜就像一個大篩子，把那些嘈雜過濾了，留下來純粹的東西。

你現(xiàn)在聽到的，就是那種純粹的聲音。

平時可能不注意，或者你的心不靜，那些聲音就在你的耳邊滑走了。由此我理解那些被火車軋住的人，火車的轟鳴都充耳不聞的人，他的內(nèi)心不知是怎樣的世界，他一定沉浸到內(nèi)心的煩亂之中了。所以我也明白，內(nèi)心凌亂的人是聽不到夜聲的。

夜剛剛來臨的時候，夜聲還不是太明顯，一旦夜深了，夜聲才顯現(xiàn)出來。

夜靜得會讓你睡不著，夜是給那些沒有思想的人準(zhǔn)備的。有思想的人受不了這夜，越聽到夜聲越睡不著。只有還回到煩亂的世界才能睡著。對于這樣的人，村人就說，這人心慌了。

你如果聽到噗嗒的一聲，而后又是噗嗒的一聲，你就知道，那是露水從窗邊的葵子葉上滑落了。葉子很大，露水聚多了，才會落下來，從上面的葉子滑到下面的葉子上，就發(fā)生了連鎖反應(yīng)。

還有就是躲在葉子下面的一個紡織娘會被驚醒，嘰嘰咕咕地叨叨幾句，又繼續(xù)睡它的好覺。

一聲嬰兒的啼哭是夜聲里最亮的，它壓倒了一切的聲音，穿透了每家的院墻。村子就知道，又一個生命來到了這塊土地上。

雞的嗓子也不是都好，有的雞打一個長長的鳴，末了還會拐一個彎，而后在那個彎處猛然銷聲；有的只會拖一個長音，不會拐那個彎?？磥砉漳莻€彎是個技術(shù)活兒。有的連長音也不行，生就的不行，就像我唱歌總唱到茄子地里去，也就不再唱。雞不行，雞唱得好不好，都得唱，雞要是不唱，就會被其他的雞看不起，主要是會被那些母雞看不起，天亮以后，就不會在它的追求下乖乖地臥那兒，讓它當(dāng)一次雄雞。

夜黑里還是有東西在村子走路，那都是白天不敢進(jìn)村子的，像獾、黃鼠狼、貍貓之類，這些東西你擋也擋不住，它們幾乎都不帶出聲音，跑的時候像黑色的電，這電一閃過誰家的下水道或者墻頭，第二天你就等著聽罵街吧。罵歸罵，這些東西是聽不見的，罵街的只是為個心里平衡。

在晚間跑著的還有老鼠，幾乎哪一家都養(yǎng)著一群老鼠，而且沒有一家是自愿的。老鼠這是欺負(fù)人哩，所以人要是逮住了老鼠，就是點了它的天燈也沒有誰上前做一回好人，求你放了這貨。二妞她爹那次打一只吃了他家雞娃的野貓，就有人勸說著，讓放了算了。

老鼠也許知道這一點，所以老鼠很有自知之明，盡量避免同人照面，以免人罵出賊眉鼠眼之類的話來。為了這一點，老鼠總是在夜黑里出來尋找吃食。問題在于老鼠的吃食同人的吃食差不多，老鼠要是像牛羊一樣也就沒有這些事情了。人沒啥吃的時候，老鼠也鬧饑荒。更不要指望老鼠像狗那樣懂人，可以不吃人吃的東西，還可以吃人消化掉不要的東西。所以老鼠在人周圍的動物里算是一樣好處都沒有。

其實，夏天里，還有那些叫叫油、蛐蛐啥子的叫，聲音小點可以忽略不計，但是蛤蟆的叫聲卻是嘹亮得很，好像一村子都是它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