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

古典今譯 作者:余秋雨


自序

這本書的出版,對我自己也是一個意外。

事情的發(fā)生,有一個奇特的由頭。二〇一七年五月,中國藝術研究院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余秋雨翰墨展”,出現(xiàn)的盛況把我嚇了一跳。幾乎每天都人山人海,據(jù)說這是中國美術館成立半個多世紀以來最為轟動的展覽之一。更驚人的是,全球通過網(wǎng)絡共享這個展覽的海外華僑,居然超過千萬??梢?,中國的千古翰墨,在今天依然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當代參觀者有一個不同以往的特點,那就是幾乎所有的人都拿著手機在不停地拍攝。作品越是巨大,拍攝也越是密集,但奇怪的是,有幾個書法作品之外的點,也形成了“拍攝擁塞”。擠進去一看,居然,是我掛在幾個古典抄本之后的“今譯”文本。

這種“今譯”,很多書籍中都有,為什么大家要弓著腰,踮著腳,或者在別人肩膀的空隙間辛苦地拍攝呢?

一問,答案幾乎一致:才掃幾眼,就喜歡上了這樣的譯本。

很多青年觀眾指著這些譯本對我說:“感謝您,今天我終于把《離騷》完全讀明白了,而且讀得那么輕松愉快!”

“《赤壁賦》完全是后現(xiàn)代的散文詩,就像是上個月才寫的!”

……

不僅是年輕人,連一些資深的作家、學者也在展覽現(xiàn)場對這樣的譯本給予高度肯定。

例如,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鐵凝說:“你用現(xiàn)代詩意接通了古代詩意,讓古代經(jīng)典重新煥發(fā)出了美學活力。這實在是當下社會迫切需要的文化工程?!?/p>

國務院參事室主任王仲偉先生說:“現(xiàn)代人面對這些古典,往往要憑借大量注釋一句句啃,這就讓文氣破碎了。也讀過一些今譯,但學術功力和文學功力都不夠,把事情做低了。這個好,達到了兩全其美?!?/p>

大家都希望趕快把我的這些今譯匯集起來出一本書,連很多中、小學生也在老師們的帶領下齊聲向我提出了這個要求。我笑笑,沒怎么在意。因為翰墨展的重點不在這里,而是評論家們所推崇的“文墨同筆”,也就是展出的所有碑文、楹聯(lián)、題詞,全都出于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抄譯古典,只是一個陪襯而已,我不太在意。

但是,在翰墨展結束幾個月后,作家出版社的責任編輯王淑麗女士又一次提起,專門出一本“古典今譯”的書。社長吳義勤先生也熱情支持,而且再度以專家的高度論述了接通現(xiàn)代詩意和古代詩意的美學使命。我想,既然他們代表了很多讀者的心意,那就不要推辭了。

古典今譯,確實不僅僅是技術性的語文轉(zhuǎn)換。

既然是千年不滅的文學經(jīng)典,必定蘊藏著一脈充滿活力的神韻。這神韻并不只是棲息在一些雋語、名句上,而是靜靜地執(zhí)掌著全篇。就像我們面對一個人的氣質(zhì)、風范、靈性、格局,無法具體地從他的衣扣、鞋帶、口音、膚色上一一驗證,卻又那么強烈地散發(fā)遠近,無可抵擋,也無可爭辯。這在文章上,可稱之為“文氣”、“文心”、“詩意”、“詩品”,同樣是一種通體籠罩卻又無法捕捉的存在。沒有它們,即使是差不多的遣詞造句,差不多的抒情描寫,差不多的形容排比,也只是一些喪魂落魄的篇什。

因此,今譯之難,難在“招魂”。

“招魂”之始,是回顧自己初讀該文時的驚喜原因。世上有那么多詞句漂亮的篇章都只是匆匆瀏覽一過,為什么這幾篇文章卻讓人耳目一新、不忍釋卷?此間情景,就像“一見鐘情”所帶來的直覺震撼,如果能夠?qū)さ弥饕?,那也就是尋得了魂的蹤影?/p>

“招魂”之繼,是獻出自己,讓自己與遙遠的作者通過“移情”來“合魂”。他不再是古人,而成了自己的朋友,能夠呼吸與共。他的一切思維方式、情感邏輯,已經(jīng)與自己很近。因此,所謂今譯,也就是用現(xiàn)代話語表述一個隔空而來的“自己”。

經(jīng)歷了這兩度“招魂”,譯事已成大半。剩下的文本轉(zhuǎn)換技術,也就變得輕松自如。

大家從我的今譯中就能發(fā)現(xiàn),我譯屈原,屈原就在我身上;我譯莊子,自己也變成了半個莊子;我譯蘇東坡,蘇東坡的言談舉止也就挪到了今天。

天下人心是相通的,異時能夠相通,異地也能相通。我只有與屈原他們相通,才能讓今天的讀者憑借著我,與他們相通,與又高又遠的文學星座相通。

本書選了十篇風格迥異的古典美文,來作試驗。

第一篇是《離騷》。本來按時間算,它應該置于《逍遙游》之后。但是,它是十篇之中唯一的詩作,而屈原則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詩人”。我在今譯過程中充分感受到,最好的詩作并不表現(xiàn)為句式和韻律,而是在整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上天入地、深契心靈、自由奔放、執(zhí)守個性的至美品質(zhì)。你看,即使今譯脫卸了楚辭的華貴披風,但只要把持住了這種品質(zhì),也就沒有把詩魂脫卸。屈原和《離騷》,對于整個中國文化中高貴詩魂的形成,起到了引領作用,因此有理由置于首篇。

我把它放在第一篇的位置,還有一個具體原因:這個譯本已經(jīng)相當出名。每逢端午節(jié)紀念屈原,網(wǎng)絡上總會出現(xiàn)所謂“余版《離騷》”,很多年輕人在爭相朗誦的,就是這個譯本。大家看到了,我在譯本之前加了三個襯托性的潛在問句:“我是誰?來自何方?為何流浪?”然后緊接首句,構成對這些潛在問句的直接回答:“我是古代帝王高陽氏的后裔……”據(jù)很多朗誦專家說,這種穿越時空的一問一答結構,特別能夠引發(fā)他們低聲開口的欲望。好,那就由它來引領全書吧。

《逍遙游》,篇名這三個字,早已成了我的人生理想和藝術理想。莊子首先是大哲學家,安踞先秦諸子中的至高地位,卻又順便成了大散文家。因此,他的文章,是哲學和文學的最佳熔結。由他開始,中國哲學始終滲透著詩意,而中國文學則永遠叩問著天意。

司馬遷的《史記》,是史學和文學的最高組合。很多學人都贊同我的一個論斷:即便從散文上說,他也是中國的第一支筆,就連“唐宋八大家”也不敢望其項背。這次選譯的《報任安書》,是他在《史記》之外的一篇自述。請想想看,一位即將完成歷史上最偉大史學工程的曠世學者,竟然因一番溫和的言論承受了人類最屈辱的閹割之刑。他沒有自盡,只因為無法放棄那個最偉大的工程。他要把這種內(nèi)心隱情講給一個人聽,而這個人又即將被處以死刑。因此,這是一封從一個地獄之門寄向另一個地獄之門的奇特書信。今后幾千年中國人最重要的歷史課本,就在這兩個地獄間產(chǎn)生。這里邊蘊藏著多么巨大的人格力量,簡直難以估量。這篇書信沒有《史記》那般從容揮灑,理由不言自明。珍貴,也正是在這種不言自明中。

以上這三個作品的篇幅都很大,接下來所收的文章就比較短了。這是對的,既然有了奠基,也就無須再長。

《蘭亭集序》,以書法而著名。很多文人畢生都在臨摹它,卻對這短短三百多字的文理,不甚了然。開頭一段對蘭亭盛會的描寫都能讀懂,但對于從“夫人之相與”開始的議論,卻混沌模糊了。其實這是魏晉名士們的言談范例,王羲之寫得還不算太玄,只是沿襲一時之習,憑著一些宏大的流行話語,做一些隨意而放松的筆墨感嘆。沒想到,居然把筆墨感嘆寫得無比美麗。我譯了一下,以求對得起那番不朽的書法奇跡,對得起那支龐大的臨摹隊伍。

陶淵明是司馬遷之后真正的散文巨匠。我暫且擱置了《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等名篇而選了《歸去來兮辭》。此文純真自然,懇切樸實,氣路簡約,很能代表他的風格。記得二十多年前我在仕途暢達之時毅然辭職,使上上下下很多友人深感不解,因此,我在辭職典儀上特地引用了《歸去來兮辭》,大家一聽,就明白了。不錯,對我來說,那次辭職實在有點像他,是雙重“歸去”,既回歸田園,也回歸文學。那一天,陶淵明闡釋了我。

接下來,當然是“唐宋八大家”了。八大家中,唐代兩家,宋代六家。唐代兩家是韓愈和柳宗元,我各選了一篇。對于韓愈,我沒有選那些大家熟知的論述性文章,嫌它們理多文少,倒是選了一篇個人化色彩較強的篇目。有一個叫作李愿的朋友要回到隱居地盤谷去了,韓愈以文相送,寫得有點意思。蘇東坡曾說:“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一篇而已。”(見《東坡題跋》)這口氣有點大,但畢竟是蘇東坡的見識,我們就順著他讀一讀吧。

柳宗元的文章,也選了一篇個人化的《愚溪詩序》。我覺得此文比他那些寫得很美的“記”更有深度,也更有趣味。他簡直成了韓愈要送的那位朋友李愿了,住得那么偏僻,那么安靜。但柳宗元畢竟是很能做文章的,以一個“愚”字提挈上篇,又以一個“溪”字叩出巧思,很不錯。

就散文而論,宋代超過唐代。首先是歐陽修,然后是比他小三十歲的蘇軾,也就是前面提到的斷言“唐無文章”的蘇東坡。我選了歐陽修的《秋聲賦》。他一上手就以“秋聲”寫出了大氣沛然的好文章,后面有點弱,但結束得及時,也算是難得的佳篇了。相比之下,他的其他幾篇有名的文章,雖然把一人、一亭、一堂都寫得很精彩,卻畢竟黏著得過于具體,受制約了。

我以蘇軾的前后兩篇《赤壁賦》來歸結全書,顯然是合適的。讀了他的文章,便知道他有理由對唐文驕傲。風物、人事、情節(jié)都寫得簡捷而豐滿,由此發(fā)出的感慨,又都是橫跨時空的超逸思維,而不像別人的文章那樣引向一種明確的道理。他把文章全部溶化在山水宇宙中了,卻又始終貫串著一個既泛舟,又攀巖,既喝酒,又唱歌,既感嘆,又做夢的人格典型。這個人格典型醉眼蒙眬,逸思高飛,天真好動,心無芥塵,比前面這些文章所隱藏的人格典型都更加可愛,更加陽光,這就是蘇軾本人。他用自己的身心創(chuàng)造了一個悖論:無限親近,又難以企及。

當代年輕人說他寫的是“后現(xiàn)代散文詩”,很有見地。但是,我又相信,當這些年輕人全都白發(fā)蒼蒼之后,蘇軾仍然是“后現(xiàn)代”。

說完了十篇,需要做一個解釋。我的今譯,集中在散文、辭賦,而不涉及唐詩、宋詞。原因是,最優(yōu)秀的唐詩、宋詞,總是以古今相通的清透文辭來表達一種永恒的節(jié)奏和意境,早已廣為人知,朗朗上口,成了中國人心中最普及的審美元件,那就既不必今譯,也無法今譯了。

最后,還要在編排技術上交代幾句。

我非??粗毓诺浣褡g在今天的“當下閱讀”品質(zhì),也就是希望廣大讀者忘記年代、忘記典故、忘記古語,只當作現(xiàn)代美文來暢然享受。我相信,即便是屈原、陶淵明、蘇東坡的在天之靈,也不愿意看到后人拿著他們的文章去一個字、一個字查詞典的情景,而是更樂于聽到異代人用自己的審美愉悅來與他們對晤,代他們放聲。因此,我把今譯全都放在第一部分,與古典原文分開,避免某些過于認真的讀者一下子又掉進大量注釋的泥淖里,步履艱難。如果讀者能把這些譯文看作“無時差文學”來欣賞,那么,倒會更加貼合古代作家的心靈。

古典原文,集中放在第二部分,并且又請專家選用了一些簡明而又比較可靠的注釋,供讀者在讀過第一部分之后,往還對照。

細心的讀者在對照中可能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譯本與原文在內(nèi)容上也有一些微小的差異,這很自然。本書在今譯時嚴格追求學術意義上的準確,不發(fā)揮,不添加,不修飾;但由于思維節(jié)奏和語言邏輯上的時代性差別,免不了要在某些轉(zhuǎn)彎抹角的地方加幾個小小的箭頭或把手。這樣,就可以把那條條又新又舊的路順當?shù)刈呦氯チ恕?/p>

本書的第三部分是書法,也就是我書寫《離騷》《逍遙游》和《赤壁賦》的墨跡。但是,整個書法作品實在太長了,記得在中國美術館展出時,每一篇都足足占了一個大廳的完整墻面。本書只能縮印一些局部片斷,可謂窺豹一斑。如果喜歡書法的讀者要領略全貌,可以參閱人民美術出版社編印的《余秋雨翰墨集》。

不管怎么說,這種古典今譯還只是一種嘗試,可討論、可調(diào)整、可糾錯的地方一定很多,望讀者不吝賜教。謝謝!

二〇一七年十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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