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過一個夢。夢見一個穿著秋香綠旗袍的女子在一條深巷漸行漸遠(yuǎn)。

像隱入水墨的一朵清蓮，也像被風(fēng)吹散的一縷寒煙。那條巷子被飄忽的旗袍背影無限延伸。巷道的青石板上，蒼苔郁郁，一如重墨。還有微雨，和隱約的古琴聲……

旗袍的美，恐怕盲人都能看得見。端莊聽話的立領(lǐng)、久經(jīng)閨訓(xùn)的盤扣、不浪費(fèi)一寸布和一寸好腰身的身形，最最美的是那在行走時令春光乍泄、心旌搖曳的高衩。真不知這是哪位民國高人腦袋一拍得來的妙想，在傳統(tǒng)的旗人風(fēng)格中加入了純西式的側(cè)開高衩，立時端莊，行時撩人，就像是一張仕女畫中的工筆美人突然有了掩唇一笑的生動和媚惑。

每個女人都可以在旗袍這棵櫻桃樹下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古典，每個女人都可以在它的花影里小歇。穿旗袍的女子可以瘦削如一張徽宣，也可以豐腴得若一曲交響。不過，最能將旗袍穿得醇酒般醉人的，是那種有一點(diǎn)滄桑、有一點(diǎn)憂郁的成熟的或古典或風(fēng)情的女子。這樣的女子和旗袍是惺惺相惜的相互成全，是美麗和動人的珠聯(lián)璧合。

可惜，無論多愛旗袍的女子也終究是錯過了那個風(fēng)華絕代的旗袍時代，無論在室內(nèi)美得多么驚心動魄的旗袍女子，也終究不適合行走于現(xiàn)代都市街頭，無法與牛仔褲T恤的世界相濡以沫。喜歡旗袍，只能藏于深閨，如窖藏一瓶好酒，高興了，可以在內(nèi)庭自斟自飲自醉一番，輕易不要到大街上玩穿越被世俗的眼光暴殄天物。

一直覺得旗袍最適合奶奶那輩的文藝女子。她們溫婉如玉、知書明理、蘭心蕙質(zhì)，陰丹士林布、竹節(jié)棉布、真絲緞子等面料都撐得起，個個都像是從良友畫報(bào)里走下來的民國老上海女子。

看過奶奶唯一的壓箱衣，一件秋香綠的旗袍。它是奶奶的嫁衣，一生只穿過一次，伴隨后來的粗棉、細(xì)麻的黑、藍(lán)、灰、白的家常服五十幾年。奶奶說，這是唯一留有爺爺?shù)臍庀⒑陀洃浀膼鄣牟仄罚诜浅r期，家里的古瓷、古畫、古書都被毀盡散盡，奶奶是把旗袍包上棉花做成了枕芯，才逃過了被毀被掠的劫數(shù)。奶奶和爺爺結(jié)婚十幾年，因戰(zhàn)亂，因時局動蕩，因生活顛沛流離，在一起相守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三年。爺爺早早就走了，鄉(xiāng)村女教師的奶奶一個人帶大了五個孩子，其中的艱辛不言而喻，但奶奶很少提及。我聽她說的，都是爺爺對她的好，就算因爺爺而吃盡苦頭，她依然是如果生命重來一次依然會選擇和爺爺相遇的萬般愿意。奶奶說過，沒有爺爺?shù)乃氖畮啄甑墓陋?dú)歲月，每當(dāng)覺得一個人撐不下去想放棄一切時，就把那件秋香綠的旗袍取出來看看，然后又努力活下去。一件因愛而抵御了世間萬千風(fēng)霜雨雪的旗袍，居然也是一味療傷的中藥。

奶奶走的時候，讓她帶上了魂?duì)繅艨M一輩子的秋香綠旗袍，就算相隔四十幾年的他們都已容顏改變，也一定可以憑這一抹依然不老的秋香綠執(zhí)手相認(rèn)。想像他們重逢的歡喜，讓我對奶奶的離去有了稍許的釋然。

時光會老，在一件旗袍里深藏的愛和美不會，如琥珀，在腕間，在妝臺上，在雕花衣柜里，沉香埋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