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沙梁(5)

一個人的村莊 作者:劉亮程


六、勞動是件荒涼的事情

勞動的人把名字放在家里出去了。

勞動不需要姓名。

那是一個人遠離另一個人的孤遠勞動。一村莊人遠離另一村莊人。

同行的老牛不會喊出你的名字。它頂多對你哞一聲,像對其他牲口那樣。手中的锨只感到你逐漸消失的力氣。你引水澆灌的麥田不會記住你的名字,那些在六月的驕陽下緩緩抬起頭來的麥穗不會望見你,它遍地的拔節(jié)聲中沒有一聲因你而響為你而呼。黃昏時你牽牛途經(jīng)的一片坡地上,一種不知名的草正默默結束花期,它不為你開也不為你凋謝。多少年來你遇見多少次與你無關的花開花落,你默默打它們身邊走過,它們不認識你。

勞動是件荒涼的事情。像四處蔓延的草,像東刮西刮的風,像風中的草屑和塵土,像只有一行腳印的路……在一個人的一生里,在一村莊人的一生里,勞動是件荒涼的事情。

隱身勞動的人,成為荒野的一部分。

人的憂郁是一棵草一只鳥的憂郁,沒有名字。人的快樂是一頭豬一粒蟲的快樂,沒有名字。秋天,糧食不會按姓名走到誰家里。糧食是一群盲者,順著勞動之路,回到勞動者心里。

也往往錯走到不勞動的人手里。

名字不是人的地址。人沒有名字也能活到老。人給牲口起名,是為使喚起來方便。有名字的牲口注定要為名字勞苦一輩子。

人把所有的蘆葦都叫蘆葦,把所有的羊都叫羊。它們沒有單個的名字。單個的名字在它們心里。人沒必要知道。

試想,一株叫劉二的草生長在浩浩莽莽的草野中,他必會為名字而爭風水,搶陽光,出人頭地。也會為名字而孤芳自賞,離群孑立。而作為旁觀者的人,永遠不會從一野的風聲中單獨地分辨出某一株草的聲音。

勞動也是一樣的。

你打的糧他打的糧到秋天都會被一車拉走,入到一個大倉里。誰也不會在吞食它們時想到這一粒是張三家的麥子,那一粒是王五家的玉米。

一個人在暗處處理著自己的事情。一村莊人在暗處處理著各自的事情。這是一大片原野上的事情。

就像草,看起來每一株都孤立生長著,有各自的根、莖和葉子,有各自的長勢和風姿。可是風一刮一大片都倒了,天一旱一大片都黃了,春天一到一野都綠了。

這不是哪個人的事情。你只是一個干活的人,干著你身邊手邊的那一份。你在心里知道自己就行了。

你干完的活,別人不會再找到。你把它干掉了。

名字是件沒啥實際用處的家什,擺設在人的一生里。一村莊人的名字就像一堆廢鐵,丁丁當當扔了一地。

那些一輩子沒人叫兩聲的名字,叫不了幾年便倉促扔掉的名字,無人懷念的名字,被自己弄臟又擦得锃亮的名字,牛棚一樣潦草的名字……現(xiàn)在,都扔在村里,誰也沒有跑出去。

黃昏的時候,名字對著荒野呼喊人,聲音比最細微的風聲還輕,直達人的內心。每個人聽見的都是自己的名字。每個名字只有一個去處。

被名字呼喊的人,從黃土中緩緩抬起身,男人、女人、剩一架骨頭的人,聽到名字的呼喚會扔下活往家走?;氖徱惶斓娜耍丝套咴诨丶彝局?,不遠處泥屋簡單的家使這群勞動的人有名有姓。

沒有名字的人還將無休止地埋身勞動。沒有名字的人像草一樣,一個季節(jié)一個季節(jié)地荒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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