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張愛玲情事(下): 她其實也愿意試(4)

她們謀生亦謀愛 作者:閆紅


至于端木,就更不用說了,他對于蕭紅的文字都輕視。他當(dāng)著她的朋友的面,讀她寫的關(guān)于魯迅先生的文章,鄙夷地笑個不停:這也值得寫,這有什么好寫?對于一個以文字為生命的女子,這傷害可想而知,要是別人這么說,還可以對他的有眼無珠一笑了之,偏偏這個人,是她無法忽略的丈夫?;蛘呤捈t意亂情迷死心塌地倒也認(rèn)了,但她接受他以前,曾對聶紺弩說,端木是膽小鬼,勢利鬼,馬屁鬼,一天到晚在那里裝腔作勢。

她的一生,確實可堪同情,可是,她為什么總是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呢?

不要拿才女薄命來遮掩。和她時代相近的才女,雖然情路都不是很順當(dāng),但起碼都保住了自己的尊嚴(yán)。就說丁玲吧,胡也頻對她始終鐘情,馮雪峰雖為現(xiàn)實所阻,卻也脈脈有情,更不用說與她白頭偕老的丈夫陳明,在她去世多年之后,寫回憶文章時,仍飽含著動人的柔情。張愛玲算比她運氣差點,但也只是感情上受點傷,跟尊嚴(yán)被踐踏沒法比。

蕭紅落到這個地步,要怪她自己,蕭紅太習(xí)慣于在靈魂上依賴他人,這個他人,不專指男人。我們都知道,魯迅對蕭紅很愛護(hù),蕭紅也寫過一些懷念性文字,可是這份友誼在許廣平的筆下又是一種味道,盡管她努力寫得非常溫婉。

許廣平說,蕭紅特別喜歡去她家,幾乎每天都去,一呆就是大半天,魯迅先生沒有那么多時間奉陪,就讓許廣平陪著,他自己在樓上看書。許廣平身在樓下,心卻在樓上,那時魯迅的身體很差,她擔(dān)心他照顧不好自己,又沒法上去探視,一邊陪蕭紅說話,心里卻非常緊張。果不其然,有次魯迅看書時,坐在躺椅上睡著了,被子滑落下來,先是小病,最后演變成大病,再也沒有起來。

許廣平是在蕭紅去世后寫這篇文章的,仿佛只是為了懷念,但那份怨責(zé)怎么著也是掩飾不住的,像我這樣的讀者看了就要嘆,蕭紅,你也真是的,老是去人家家干什么呢?你難道看不出人家的不耐煩嗎?

我想,蕭紅決不是那么不敏感的人,只是她沒辦法,她沒有一份好愛情,魯迅及許廣平曾經(jīng)給予她的愛護(hù)就是她惟一可以投奔的溫暖。她也許已經(jīng)看出人家的冷淡,可是,不朝這兒朝哪兒走呢?這兒,畢竟是逐步冷下來的微溫,剩下的三個方向,則是無邊枯寒。甚至她和許廣平絮絮而談時,心里也不是不緊張,但她仍然將身體在椅子上陷得更深一些,無視墻上移動變幻的光影,言笑晏晏。

張愛玲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她在美國,拜訪胡適,頭開得非常好,也算相見甚歡,可是,當(dāng)說到某個話題時,胡適臉色稍稍一暗,張愛玲馬上捕捉到了,十分不安。即使在那異國他鄉(xiāng),面對這位非常欣賞自己的偶像級前輩,張愛玲也未敢多加親近,她太明白求近之心往往弄成疏遠(yuǎn)之意,距離也許是友誼的保鮮劑,倒是胡適還來看望過她一回。他們一直保持著這樣淡然的君子之交,避免了因過于親近而生出的些微尷尬。

我有時看名人們回憶朋友的文章,或者是第三者講述兩個人的友誼,總懷疑里面有我們所不知道的隱情,兩個人,真的可以那么親密而又那么清爽嗎?反正我的經(jīng)驗是,哪怕與別人握手的時間略長一些,我都要擔(dān)心彼此手心里的汗把大家弄得都不舒服,這種擔(dān)心倒不只是針對異性。

我不知道蕭紅可有類似的體驗,是否擔(dān)心華美的袍上爬滿虱子,也許她知道,但她不在乎,她更想要取暖,即使將虱子一道披掛上身。她像忍耐虱子一樣,忍耐著世界的冷眼,還裝成一派天真模樣,仿佛因不諳世事而無從察覺,就可以不受傷害。

她不肯殘忍地對自己,就輪到別人殘忍地對她了,他們都看出她沒有勇氣跑掉,他們?nèi)及阉o吃定了。休說人性皆善,更不要以為肌膚相親的男女之間總是愛意與溫存,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只要有可能,總有人想要占據(jù)上風(fēng),蕭紅隨機(jī)碰到的男人更不會例外。更何況她習(xí)慣于在最壞的處境里貼上去,一無所有,窮形盡相。也許她高看了那些男人和他們的愛,那種無私偉大的愛只會在瓊瑤奶奶筆下出現(xiàn),就連古代經(jīng)典言情劇《西廂記》里,張生和鶯鶯纏綿之后,馬上做的是掀開被子看看有沒有見紅,讓我們想像,如果他沒看到,會怎么樣?而蕭紅,兩度懷著一個男子的孩子,和另一個男子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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