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那個心如死灰的老頭兒(2)

站在刺猬這一邊 作者:蕭三匝


祖父寡言了,也不說個人是非和他在牢里的生活。他如今的作息很規(guī)律,大約是上午在家里,下午去鎮(zhèn)上走走。在家里總是躺在床上,床邊放一個大痰盂.他依舊喘得緊,大口大口地吐痰。他幾乎從不和家里人一起吃飯,需得孩子們給他端到床前。有時我給他端飯,便看見他用頭猛烈地往墻上撞,聲音很大,我嚇得不知怎么辦才好。去問父親,父親說祖父有頭疼病,撞撞墻可能好受些。他經(jīng)常吃一種白色的頭痛粉,似乎也能管點用。

祖父去鎮(zhèn)上,只為喝茶,他從不向家里要錢,也從不給茶館付茶錢,茶館老板也從不問他要錢,只是笑臉相迎。有時候祖父也帶我和哥哥去喝茶,老板見了,客客氣氣的,叫一句:

“老太爺,孫少爺來了一一”隨即就抓出一把水果糖給我們吃。

祖父也不說謝,只管喝茶。

我似乎覺得祖父的做法有些過于傲慢了,父親解釋說,那個茶館老板是我家當年的長工。

祖父從來不幫家里干活,母親說他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的人,因此對祖父怨言曰重,有時就說些傷人的話給祖父聽,比如說祖父是“活死人”“勞改犯”之類。祖父拖了笤帚就攆著母親打,母親其實是怕祖父的,于是跑開了。祖父追幾步,又喘了起來,也就不追了。在我們那里,如果媳婦對公婆不好,公婆就喜歡出去跟別人說,但祖父從來不向人說母親的不是,他大概覺得自己對不住這個家,也理解母親操持家務(wù)的辛勞吧。不過,要讓他重新回到20年前,那又怎么可能呢?

他是冷漠的,冷得像一塊永遠捂不熱的冰。他對我們小孩子也不拘言笑,不過有時也會摸摸我們的頭,或者允許我們幫他抓抓癢、裝裝煙袋,那時我們可以見到他少有的慈祥,就像一口古井冒出的氣泡。

祖父歿于1986年夏天。那天早上下了一層雨,我們一家人一早就出門了。出門前,我到祖父的房里拿斗笠,還和他說了幾句話,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異常。出去不到一個小時,鄰壁張家婆婆就急忙忙跑來報告:老頭兒怕是不行了。我們匆匆趕回去,祖父已經(jīng)往生了。從他死后的形容看,他走得很安詳,并沒有受多少折磨。我想,死對他來說,或許反倒是一種解脫。

后來收拾他的遺物,發(fā)現(xiàn)他的幾個筆記本上用鋼筆寫滿了“毛主席語錄”,他的字很好。我不知他內(nèi)心里是否已經(jīng)完全服膺了新時代的思想,據(jù)我的觀察,好像是的。

任爺爺比祖父晚死幾年,他死于孤老,女兒不愿料理他的后事,父母只好代為料理了。

祖母生于己未年,前幾年才死的,活了九十多歲。祖母信佛,或者說是信因果報應(yīng),從我記事起,就知道她萬事不掛心,她早就寬恕了曾經(jīng)傷害過她的人。我工作后,回老家總是給她買點軟和的點心吃,也給她留一些錢,她每次都對我說感謝的話。想到這里,我的淚又要下來了。

20年前,父母把祖父葬在屋后,祖母死后,就葬在祖父旁邊。祖母十幾歲時就作為童養(yǎng)媳到了蕭家,現(xiàn)在,她又可以繼續(xù)去陪伴她孤獨的丈夫了。

人間何物最傷情,波心冷月寂無聲。

祖父于我是一團幽魂,我的敏感與剛強,我的光榮與夢想都是他所決定的。很小的時候,我就在想,祖父那點兒產(chǎn)業(yè),要擱在改革開放后,實在是不好意思拿出來說事兒的。新時代大力激發(fā)人的創(chuàng)富本能,既然如此,當年為何要消滅富人呢?家族之興衰事小,生民之苦樂事大,我們這個國家,能不能跳出永遠翻烙餅的歷史怪圈?

位我上者,靜穆蒼穹;引我思者,萬川奔流。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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