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緬想的靈地(9)

青蒼 作者:耿立


程斌為人狡猾,后來混入解放軍部隊(duì),然而1951年沈陽的一個雨天,程斌打著雨傘在街上行走,一個人為避雨躲到他的雨傘下,結(jié)果程斌發(fā)現(xiàn),這個人是一個曾叛變的原抗聯(lián)干部。后來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了,兩個人分別去舉報了對方,結(jié)果都被槍斃了。

我們知道兇手一向會設(shè)法消減對罪行和屠殺的記憶,即使如此,他們也無法做到事情好像完全沒有發(fā)生一樣。在1944到1945年間,納粹下令從集體公墓將尸體挖出,然后加以焚燒,以消滅所有的證據(jù)。我知道在拉丁美洲,所有被謀殺的都成了“失蹤人口”,他們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你找不到控告的證據(jù)。但我們不要忘記猶太人對每個失蹤者的記憶,對每個劊子手天涯海角的追捕。我們知道阿根廷五月廣場的白頭巾的母親,她們豁出命也要找到兒子、女兒,她們不相信他們已經(jīng)“失蹤”,她們寧肯堅(jiān)信孩子還活著。

每逢星期四,一群帶著白色頭巾的母親,都會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五月廣場(Plaza de Mayo)上聚集,并且圍著廣場上一個代表共和國的標(biāo)志步行請?jiān)?。直到現(xiàn)在,這群母親依舊在五月廣場步行著,因?yàn)樗齻儾荒芡浢恳粋€失蹤的孩子,不能忘記過去那段黑暗歲月里失蹤的每一個人。她們表示為了讓世人不要忘記,她們會一直步行下去。

從這些事來看,我們是愧對楊靖宇將軍的。那些兇手的逍遙,是時代的恥辱。有一天,我會等待著一場大雪,覆蓋著歷史污濁的大雪,自己徒步走到三道崴子。那是祭奠的靈地,也是蕩滌心靈的圣地,也許人最好的動作就是跪倒在那里,面對蒼蒼的天茫茫的雪,行古人三叩九拜的大禮,大放悲聲。

那是委屈悲抑么?像頭受傷的狼在夜里凄厲地號叫。也許,最好也效古人廬墓三年,在三道崴子筑建一處反思的屋子,為將軍所痛恨的“這號中國人”。

歷朝之史,當(dāng)政者每曲解之,世人遂有“歷史不過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一說。歷史的某些真相固然長期遭到遮蔽,但它們不可能永久遭到遮蔽,必定會有重見天光的那一日。對楊靖宇將軍,為塑造他的形象,遂有“自戕”一說;對江姐,也有把她當(dāng)年受過的酷刑夾手指的細(xì)節(jié)變成釘竹簽子,生動則生動矣,但歷史畢竟不能虛構(gòu)。

在上個世紀(jì)50年代,人們接受的楊靖宇殉國的版本為:只剩最后一顆子彈,高喊:“寧死不吃滿洲國的飯!”然后自殺身亡。這樣的細(xì)節(jié)確實(shí)給人的印象太強(qiáng)烈太刺激,然而這不是事實(shí)。這遮蔽了真正的兇手,這對將軍是不公的,那些小人沒有付出血的代價。高貴的生命不愿意受到侮辱,不愿意做異族的亡國奴,不想在卑污里受辱而付出生命的代價,但將軍以生命付出的代價卻讓我們發(fā)現(xiàn)生命的天平嚴(yán)重傾斜、嚴(yán)重失衡。

那就是真的兇手逃逸了,現(xiàn)場留下的是無盡的悲慨。但歷史的吊詭處太讓人詫異,具有將軍殉國見證意義的那棵擰勁子樹在“文革”中被砍掉了。發(fā)瘋的造反派視擰勁子樹為“不祥之物”,動用斧鋸砍伐了,而今只有在地表上殘存的一截樹樁,橫斷面上的年輪依稀可辨。不知那年輪里是否還貯有當(dāng)年的話:“怎么都是這號中國人?”

遺言太沉重,我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文字接近靈地三道崴子。

(此文發(fā)表于《散文(海外版)》201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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