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喜歡車?；蛘哒f，畏懼顛蕩、暈眩與沖撞。

瞬間加快，忽然放慢，無端逆沖，急轉(zhuǎn)直下——你稱之為“暴走的密室”。

不敢飆車。不看賽車。不買轎車或玩具車。不坐云霄飛車。盡量不搭便車，很怕轉(zhuǎn)車。遠(yuǎn)離大車。避開小車。短距離或趕時間，會騎機車、自行車代步——限速十公里。如果沒有學(xué)生時代擠公交車、追火車的經(jīng)驗，這輩子可能會選擇安步當(dāng)車。

只是，你也沒想到，年過半百，不眠之夜，你輕撫著腫脹左半身，閉目聆聽，或者說搜尋，靜謐城市里最溫柔的呼喚：忽近忽遠(yuǎn)、不時閃現(xiàn)的嗚嗚聲。

“你媽媽呢？”機車騎士踩動引擎時，忽然問。

你低下頭。

“他媽媽喔！”漸行漸遠(yuǎn)的某位玩伴停下腳步，大聲說：“去年就離家出走了。”

人已走光。光也走了。夕陽早就潑墨一地，棄你而去。你茫然四顧，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一直，一直，一直，愣坐原地，因為站不起來。

兩手撐地，使出拉單杠引體向上的力氣，試著抬起自己。不成！扭腰挪臀，腿股拖地，拿出夢中追逐某道背影的絕望驅(qū)力……不行！你繼續(xù)趴、翻、滾、蹭、匍匐、蠕爬，像斷手缺腳的蜈蚣……沒有用，就算魂將飛，魄欲散，你還是離不開。時間列車轟然啟動，你怎么也夠不著那急馳而去的浮光掠影。

遠(yuǎn)方傳來急急切切的警鳴聲，三民路的方向，或者，更遙不可及的地方？你分不清楚，但顯然不是為你而來。

夜色漫過你的腳踝、腿肚、膝肘、胸腹……就要淹沒你的瞳池。

天地窒靜。風(fēng)屏住了呼吸。你輕喚一聲……只有一種感覺，利刃擦刮骨頭的感覺、尖爪敲叩心門的感覺、芽瘤竄繞筋肉的感覺、火山爆出胸口的感覺、被夢與魘絞殺的感覺、掉落漩渦的感覺、失速墜毀的感覺、哀哀中年不敢回首的感覺、懵懵幼子無能面對的感覺，陪伴你……

——原載二○一五年一月二十八日《聯(lián)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