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癥狀也漸漸多了起來，好像老仆嫌自己孤單，特帶了孫男弟女集體拜訪。我開始惡心欲吐，肩胛如裂如剜。我問先生，晚飯吃的東西，會不會食物中毒？我怎這般難受？他不忍看我獨受此苦，同仇敵愾地說，是啊是啊，我也深有不適。他的假話使我大釋然，認(rèn)定食物作祟，不再追究。

很長一段時間，疼痛一直與我保持著最后的禮節(jié)，好像向蘇聯(lián)發(fā)動大舉進(jìn)攻，發(fā)動閃電戰(zhàn)前的希特勒。我也努力綏靖著，維持著健康泡沫。

直到那年八月，我久已巴望的新疆之行，終于實施。雪山盆地，縱橫馳騁。南疆北疆，大吃大喝。（我因不吃手抓羊肉，不喝葡萄酒，大吃的是水果，大喝的是酸馬奶。）一路顛簸，身累心喜。某日夜半，自吐魯番趕回烏魯木齊，疼痛突然在吉普車上毫無征兆地兇猛發(fā)作，使我陡出一身冷汗。賓館預(yù)備了熱飯，一口也無法吃，匆匆吃藥，輾轉(zhuǎn)在床。唯一希望噩夢醒來是早晨。

我至今對纏繞我多年的疼痛，充滿最后的感激。它維護(hù)了我的面子，使我成功地完成了西域之行，全須全尾回到北京。試想若病倒邊地，將給主人平添多少麻煩！所以說這位魔頭，還是很有幾分顧全大局的俠義心腸。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晚上，那蟄伏已久的疼痛，搖身一變化作狂犬，以兇猛十倍的殘忍，發(fā)動了勢如破竹的秋季攻勢。開始的半小時，尚有張弛，用焦裕祿或是西施止痛法稍事抵擋，還可獲片刻喘息。但很快形勢逆轉(zhuǎn)，疼痛撕下面具，暴躁起來，如長鞭驅(qū)趕大批毒蛇，從我體內(nèi)的某一處出發(fā)，在腔內(nèi)翻轉(zhuǎn)騰挪。疼痛好似優(yōu)異的體操運動員，精彩地練著他們的托馬斯全旋。無數(shù)火紅的信舌狂舔臟腑，烙鐵般的疼痛如霞蔚蒸騰而起。

我驚駭莫名，不單被劇痛狠狠攫住，更被恐懼深深震懾。我從不知道人的一部分器官，能如此狂躁地與整體鐵血為敵。腹中所有的管道，好似沾滿苦水的毛巾，被魔手精致地擰成麻花。那一刻，我以為世界的末日就要來臨。

先生看我以頭抵墻，知道此次疼痛振幅巨大，已超出我的意志控制范圍，忙說，咱們上醫(yī)院吧。

我點點頭，已無法言語作答。進(jìn)醫(yī)院，僅剩的力氣，只夠勉強維持最基本的體面，蹲在地上，咬緊嘴唇，堵塞呻吟不要出口成章?；灒w檢。醫(yī)生把冰冷的手指，搭在我的右肋中點，囑大口呼吸，劇痛使我屏氣并清醒，立時茅塞頓開，悟到了癥結(jié)。血象飆升，表示存在劇烈炎癥。當(dāng)最終“膽囊炎”、“膽結(jié)石”的診斷落在診斷書上時，我豁然大悟，頗有英雄相見恨晚之意。

喔，疼痛，我鞍前馬后的朋友！原諒本人失禮，受你呵護(hù)多年，直至今日，在下才知你尊姓大名。我們唇齒相依，竟這么多年素不相識，你說是不是一個糊涂病僚呢？如果那人還是一個醫(yī)生，是不是自我瀆職？起碼也是擅離職守吧。

解痙，止痛，消炎……醫(yī)生很熟練地處理著，疼痛雖劇，我則心平氣和多了。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敵情既明，剩下的事就是和它做斗爭了。那病痛很是驍勇，固守陣地，并無見好就收的雅量，種種措施之后，仍揮之不去。于是醫(yī)生開出了“杜冷丁”。

那是一張專為劇毒藥品而用的紅色處方。先生拎著它取藥，喃喃地對我說，你看，你前頭寫了《紅處方》，眼下自己就得了一張。累壞了，真是報應(yīng)啊。我有氣無力說，你知道……我下一部要寫的書……叫什么名嗎？他搖頭。我說，……名叫“鉆石”。

“B超”片證實，我膽囊里藏的貨色，不是什么無價之寶，不過是兩塊普通結(jié)石，就是俗稱牛黃狗寶的那種玩意。

只是結(jié)石的體積令人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