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迷失在感覺意象中的人(10)

赤貧的精神 作者:孔見


吃飯是人類最平凡的活動,吃飯總能吃出一些感覺味道來。如果食之無味,要么是飯沒做好,要么是人的胃口不行。當(dāng)味道變成一種有意思的追求時,追求就沒有止境。當(dāng)吃超出飽足的需要成為一種色香味的追求時,便成為一種文化。所謂文化,就是把原本十分簡便的事情復(fù)雜化,耍出許多花樣,變出許多戲法來,讓你忘記了目的和初衷。就像蘇州園林,變直截了當(dāng)為拐彎抹角,變局促空間為無限天地,讓你彷徨徘徊于其間直到日落黃昏,忘記了回去的路。地球供人吃食的東西其實相當(dāng)有限,幾千年來人能夠吃的東西就這么一些,人的肚皮不見得膨脹了多少,但吃客們在色香味這些沒有什么實質(zhì)的方面變幻出種種戲法來,使之豐富多彩、博大精深,成為一座迷宮,成為無止境的追求。這是一種典型的感覺游戲,通過改變刺激方式來讓人陷入其間,并且難以自拔,仿佛這樣可以增加人生的意思。那些吃盡山河湖海瓊漿玉液的人便以為不枉過此生了,仿佛整個人就是一張嘴,以一張大嘴去采集各種怪異的味道便是生活的全部。

不僅吃飯如此,穿衣也是如此,藝術(shù)更是如此。人類的藝術(shù)許多是在對感覺意象的把玩中衍生出來的。藝術(shù)家通常比一般人更加敏感,感覺的體會更加細膩。他們當(dāng)中許多人在感覺意象的追尋中可以說走到了極致,也走到了窮途末路。就聲音來說,擺弄不同音符,可以編織成許多譜系,演奏出各種各樣的曲調(diào),從而營造出不同的感覺意境。就是一開始沒有感覺情趣的人,也可以在反復(fù)的把玩中培養(yǎng)出盎然的情趣來。在聲音的迷宮里,人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并不算多。而且,就像吃飯一樣,一旦把口味情趣培養(yǎng)出來,人的胃口就會越來越小,對食物也就越來越挑剔。這意味著有更多的味道從他的嗜好中被剔除出去,成了他所嫌惡的東西,反過來懲罰他的胃口。一旦浸淫在某些特殊的音律產(chǎn)生的意境中,人們就可能對別的音律產(chǎn)生過敏甚至逆反,產(chǎn)生出排他性的需要來。對音樂的追求越精致越深入,人的神經(jīng)就越聽不得許多的音聲曲調(diào),生活世界里就會有越來越多的音響要來懲罰他、困擾他,讓他不得安寧,最終的結(jié)局或者是一種崩潰,或者是一種逃離,迫使人去尋找或營造一個象牙塔,或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作為自己的凈土樂園。

對于像魚類那樣沉泳于聲音之流的人,世界的存在便歸結(jié)于音頻的振動及其對鼓膜的敲擊,他們的存在也相應(yīng)歸結(jié)為一雙長得奇大的耳朵,身體的其他部分都可以視為耳朵的附屬。貝多芬就是這樣一雙耳朵,生活的一切內(nèi)容都轉(zhuǎn)化為紛紛揚揚的音符,縈繞在他周圍的天空里,震擊著他的神經(jīng)末梢,甚至在夜晚的睡夢里也不能中止。直到有一天,這雙巨大且隨時隨地豎著的耳朵,再也經(jīng)不起暴風(fēng)驟雨、雷鳴電擊般的無休止的敲打,它反抗了,失聰了,世界一下子沉寂下來,仿佛一切都死去,一切都不存在了。這種感覺的阻隔和消亡,也許就是命運交響的主題:一個人在猛烈地敲打一扇永遠打不開的門,他被毫無道理地拒絕在外,不得其入。而實際上,這扇門就像卡夫卡小說里寫的,可能是為自己一個人虛設(shè)的,但這敲門聲至今仍然回響在地球表面的氣層里,敲打著我們的耳膜,成為千古絕唱。無法證明貝多芬已經(jīng)叩開生命深處的堂奧之門,事業(yè)上的輝煌并不能夠改變他生存的痛苦,他仍然是世界上最需要安慰的人當(dāng)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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