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灰一樣松散(2)

心理醫(yī)生附耳細說 作者:畢淑敏


放松其實不僅僅是愜意,更是一種智慧高度發(fā)達的表現(xiàn)。偉大的弗洛伊德最重要的發(fā)現(xiàn)是找到了我們靈魂的地下室,那就是強大的潛意識。你不僅是在清醒的理智的狀態(tài)下意識到那個“你”,你更是祖先無數(shù)經(jīng)驗的整合,你的肌肉你的神經(jīng),你的牙齒你的骨骼,你的感官你的血脈,都有源遠流長的記憶和潛能。它們是謙遜和寂寞的,如果你強大的理性君臨一切,它們就卑微地匍匐著,喑啞了自己的聲音。只有在高度放松的時刻,注意啊,這種放松可不是放任不管,而是一種運籌帷幄的淡定,是一種對自我高度信任的沉靜。大智若愚無為而治,你的潛能就秣馬厲兵地活躍起來。它們默契地配合著,如同最精準的儀器,迅速地整合著模糊混亂的信息,去粗取精去偽存真,風馳電掣地得出一個最佳的組合,然后不由分說地付諸實施。

于是我明白了,我的警察朋友在瞄準楊樹的時候,就是處在這樣的幽遠而遼闊的松弛之中——煙灰一樣松散。后來,我給他找了個有異曲同工之妙的伙伴。

德國曾發(fā)生過一樁血案。一個19歲的小伙子,因沒能通過畢業(yè)考試而留級一年,次年二月,因為偽造醫(yī)生的假條以逃避期末考試,被校方發(fā)現(xiàn),把他開除了。他滿腔怒火,一心要報復學校。四月的一天上午,他戴著恐怖的面具,一手握一支手槍,一手拎著連發(fā)獵槍,闖進學校,見人就打,主要是瞄準老師,他覺得是他們讓他蒙受了羞辱。在20分鐘的瘋狂射擊中,他的手槍共打出了40發(fā)子彈,將17人打死,其中有13名老師。他還有大量的子彈,足夠把數(shù)百人送進墳墓。這時候,他的歷史老師海澤先生走過來,抓住他的襯衣,試圖同他說話。這個血洗了母校的學生認出了他的老師,他摘掉了自己的面具。海澤先生叫著他的名字說,羅伯特,扣動你的扳機吧。如果你現(xiàn)在向我射擊,那就看著我的眼睛!那個殺人殺紅了眼的學生,盯著海澤先生看了一會兒,緩緩地放下了手槍,說,先生,我今天已經(jīng)足夠了。

后來海澤先生把兇手推進了一間教室,猛地關(guān)上了門,上了鎖。此后不久,兇手在教室里飲彈自殺。

這是另一個有關(guān)射擊的故事,兇險而血腥。我驚訝那位海澤先生的勇敢,更驚訝他在這種千鈞一發(fā)之時所說的話。

請看著我的眼睛扣動扳機。海澤先生對自己的目光,一定有著充分的自信。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他使用了自己的目光。如果是我,可能會躲起來,即便是站出來阻止,也會揮舞著門板或是桌椅之類的掩體……總之,我可能會有一千種方式,但我想不到會說——請你看著我的眼睛。

我猜這是海澤先生常說的一句話。在課堂上,在校園里。在萬分危急的時刻,海澤先生不是說教也不聲色俱厲,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在課堂上常說的話。正是這句話,喚起了兇手殘存的最后一絲良知,停止了暴行。海澤先生像煙灰一樣松散的話語,讓整整一校的無辜師生免于肝腦涂地。

在最危急的時刻,能保持極端的放松,不是一種技術(shù),而是一種修養(yǎng),是一種長期潛移默化修煉提升的結(jié)果。我們常常說,某人勝就勝在心理上,或是說某人敗就敗在心理上。這其中的差池不在理性上,而在這種心靈張弛的韌性上。

沒事的時候,看看煙灰吧。它們曾經(jīng)是火焰,燃燒過沸騰過,但它們此刻很安靜了。它們毫不張揚,聚精會神地等待著下一次的乘風而起,攜帶著全部的能量,抵達陽光能到達的任何地方。

放松不僅僅是生活的常態(tài),更是物種進化的鏈條。人們啊,需要常常提醒自己,像煙灰一樣放松。放松不是無所事事,不是聽天由命,不是隨波逐流。放松是一種高度的自信,放松是一種磨煉之后的整合,放松是舉重若輕玉樹臨風。當你放松的時候,你所有的歲月和經(jīng)驗,你的勇氣和智慧,便都集合在你內(nèi)心,情緒就會安然從容,勇氣就會源源不斷。你不一定能勝利,但你能竭盡全力去參與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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