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仄一道，童孺亦知之。惟四聲略難，陰陽聲則尤難耳。詞之為道，本合長短句而成。一切平仄，宜各依本調(diào)成式。五季兩宋，創(chuàng)造各調(diào)，定具深心。蓋宮調(diào)管色之高下，雖立定程，而字音之開齊撮合，別有妙用。倘宜平而仄，或宜仄而平，非特不協(xié)于歌喉，抑且不成為句讀。昔人制腔造譜，八音克諧。今雖音理失傳，而字格具在。學(xué)者但宜依仿舊作，字字恪遵，庶不失此中矩矱。凡古人成作，讀之格格不上口，拗澀不順者，皆音律最妙處。張■《詩余圖譜》，遇拗句即改為順適，無怪為紅友所譏也。拗調(diào)澀體，多見清真、夢窗、白石三家。清真詞如《瑞龍吟》之“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稇浥f游》之“東風(fēng)竟日吹露桃”。《花犯》之“今年對花太匆匆”。夢窗詞如《鶯啼序》之“快展曠眼，傍柳系馬”?！段髯訆y》之“一箭流光，又趁寒食去”?！端椤分安褟妼?，更移畫船”。白石詞如《滿江紅》之“正一望千頃翠瀾”?！栋迪恪分敖瓏偶拧?。《凄涼犯》之“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后約”?！肚锵鳌分敖裣蜗尬戳恕薄４说染浞?，平仄拗口，讀且不順。而欲出辭爾雅，本非易易，顧不得輕易改順也。雖然，平仄之道，僅止兩途。而仄有上去入三種，又不可遇仄而概以三聲統(tǒng)填也。一調(diào)之中，可以統(tǒng)用者，十之六七。不可統(tǒng)用者，十之三四。須斟酌穩(wěn)愜，方能下字無疵，于是四聲之說起矣。蓋一調(diào)有一調(diào)之風(fēng)度聲響。若上去互易，則調(diào)不振起，便有落腔之弊。黃九煙論曲，有“三仄應(yīng)須分上去，兩平還要辨陰陽”之句。填詞何獨不然？如《齊天樂》有四處必須用去上聲?！肚逭嬖~》：“云窗靜掩，露螢清夜照書卷。憑高眺遠，但愁斜照斂”是也。此四句中，如靜掩、眺遠、照斂，萬不可用他聲。故此詞切忌用入韻。雖入可作上，究不相宜。又《夢芙蓉》，亦有五處必須去上聲。《夢窗詞》：“西風(fēng)搖步綺，應(yīng)紅綃翠冷，霜枕正慵起。仙云深路杳，城影蘸流水”是也。步綺、翠冷、正起、路杳、蘸水，亦萬不可用他聲，此詞亦忌入韻。又《眉嫵》，亦有三處用去上聲?！栋资~》：“信馬青樓去，翠尊共款，亂紅萬點”是也。中如信馬、共款、萬點，亦不可用他聲。至如《蘭陵王》之多仄聲字，《壽樓春》之多平聲字，又當(dāng)一一遵守，不得混用上去入三聲也。此法在詞中雖至易曉，但所以必要遵守之理，實由發(fā)調(diào)。余嘗作南曲《集賢賓》，據(jù)舊譜首句云：“西風(fēng)桂子香正幽?！庇闷狡饺ド掀饺テ?，歷按各家傳作。如《西樓》云：“愁魔病鬼朝露捐。”《長生殿》云：“秋空夜永碧漢清?！苯允貏t誠格式。因戲改四聲作之云：“烽煙古道人懶游。”此懶字必須落下，而此處卻宜高揭。遂至字頓喉間，方知舊曲中如“博山云裊雞舌焚，尋常杏花難上頭”類，歌時轉(zhuǎn)捩怪異，拗折嗓子也。因曲及詞，其理本同。清詞名家，惟陳實庵、沈閏生、蔣鹿潭能合四聲，余皆不合律式。清初諸家，如陳迦陵、納蘭容若、曹實庵輩，且不足以語此也。蓋上聲舒徐和軟，其腔低。去聲激厲勁遠，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揚有致。大抵兩上兩去，法所當(dāng)避。陰陽間用，最易動聽。試觀方千里和清真詞，于用字去上之間，一守成式，可知古人作詞之嚴矣。萬紅友云：名詞轉(zhuǎn)折跌蕩處，多用去聲。此語深得倚聲三昧。蓋三仄之中，入可作平，上界平仄之間，去則獨異。且其聲由低而高，最宜緩唱。凡牌名中應(yīng)用高音者，皆宜用此。如堯章《揚州慢》，“過春風(fēng)十里”，“自胡馬窺江去后”，“漸黃昏，清角吹寒”，凡協(xié)韻后轉(zhuǎn)折處皆用去聲，此首最為明顯。他如《長亭怨慢》“樹若有情時，望高城不見”。“第一是早早歸來，算空有并刀”。《淡黃柳》之“看盡鵝黃嫩綠，怕梨花落盡成秋色”。其領(lǐng)頭處，無一不用去聲者。無他，以發(fā)調(diào)故也。此意為昔人所未發(fā)，紅友亦言之不詳，因特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