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詩多義舉例 (3)

詩詞修養(yǎng) 大師談 作者:王國維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

一、《文選》李善《注》:“浮云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毀忠良,故游子之行,不顧反也?!豆艞盍小吩唬骸嬓昂?,浮云蔽白日?!x與此同也?!?/p>

二、劉履《選詩補(bǔ)注》:“游子所以不復(fù)顧念還返者,第以陰邪之臣上蔽于君,使賢路不通,猶浮云之蔽白日也。”

三、朱笥河《古詩十九首說》(徐昆筆述):“浮云二句,忠厚之極?!活櫡怠?,本是游子薄倖,不肯直言,卻托諸浮云蔽日。言我思子而不思?xì)w,定有讒人間之,不然,胡不返耶?”

四、張《解》:“此臣不得于君而寓言于遠(yuǎn)別離也?!兹毡扔巫?,浮云比讒間之人。……見游子之心本如白日,其不思返者,為讒人間之耳?!?/p>

四說都以“浮云蔽日”為比喻,所據(jù)的是《古楊柳行》,今已佚。而(一)、(二)以本詩為行者(逐臣)之辭,(三)、(四)卻以為居者棄妻之辭。浮云蔽日是比而不是賦,大約可以相信。與古詩時代相去不久的阮籍《詠懷》詩中有云:“單帷蔽皎日,高榭隔微聲。讒邪使交疏,浮云令晝暝?!毙熘惺嫦壬豆旁娍肌防镎f也是用的《古楊柳行》的意思,可見《古楊柳行》不是一首生僻的樂府,本詩引用其語,是可能的。固然,我們還沒有確證,說這首樂府的時代比本詩早;不過就句意說,樂府顯而本詩晦,自然以晦出于顯為合理些。解為逐臣之辭,在本詩也可貫通;但古詩別首似乎就沒有用“比興”的,因此此解還不一定切合。——《涉江采芙蓉》一首全用《楚辭》此俞平伯先生說,也許有點(diǎn)逐臣的意思,但那是有意■括,又當(dāng)別論。解為棄妻之辭,因“思君令人老”一句的關(guān)系,可得《冉冉孤生竹》一首作旁證,又“游子”句與《青青河畔草》的“蕩子行不歸”相仿佛,也可參考,似乎理長些。那么,“浮云蔽日”所比喻的,也將因全詩解法不同而異。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一、《古詩》之八《冉冉孤生竹》有云:“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翀?zhí)高節(jié),賤妾亦何為?!睆垺督狻罚骸吧砉涛磭L老,思君致然,即《詩》所謂‘維憂用老’也?!?/p>

二、朱《說》:“思君令人老’,又不止于衣帶緩矣?!畾q月忽已晚’,老期將至,可堪多少別離耶!”

三、張《解》:“思君二句承衣帶緩來;己之憔悴,有似于老,而實非衰殘,只因思君使然。然屈指從前歲月,亦不可不云晚矣?!?/p>

《冉冉孤生竹》明是棄婦之辭,其中“思君令人老”一句,可以與本詩參證?!熬S憂用老”是《小雅·小弁》詩語?!缎≯汀吩姷囊馑歼€不能確說,朱熹以為是周幽王太子宜臼被逐而作;那么與本詩“逐臣”一解,便有關(guān)聯(lián)之處。但《冉冉孤生竹》里“思君”一句,雖用此語直接或間接,卻只是斷章取義;本詩用它或許也是這樣。想以此證本詩為逐臣之辭,是不夠的。“歲月晚”,(二)、(三)都解為久,與上文“相去日已遠(yuǎn)”“思君令人老”呼應(yīng),原也切合;但主意怕還近于《東城高且長》中“歲暮一何速”一句。杜甫《送遠(yuǎn)》詩有“草木歲月晚”語,仇兆鰲注正引本詩,可供旁參。

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

一、朱《說》:“日月易邁,而甘心別離,是君之棄捐我也?!饛?fù)道’是決詞,是很語……下卻轉(zhuǎn)一語曰:‘努力加餐飯’,恩愛之至,有加無已,真得《三百篇》遺意?!?/p>

二、張《解》:“棄捐二句……言相思無益,徒令人老,曷若棄捐勿道,且‘努力加餐’,庶幾留得顏色,以冀他日會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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